母女日记

海云

十二月三十日 大雪 （母亲日记）

把汽车停在女儿大学宿舍外，她拉开车门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我也掉转车头，冲进漫天的暴风雪中，眼泪流了下来，我是自作自受啊！

五年前，丈夫海归，女儿还在读初中，丈夫希望我们跟他一起回国，可女儿以死相抗，坚决不去中国读书，说那里的人可怕，那里的厕所更可怕！那里是她一对中国父母小时候受穷受苦的地方，她一个美国人决不会回到那个鬼地方去。

为了女儿，我放飞了丈夫，留在美国做了留守太太，指望女儿还有五年就可以读完初中和高中，等女儿上大学时，我就回国与丈夫团聚。

从一个完整的家庭到一个女人独自养育任性的女儿，不是一个小的变化，多少次我觉得撑不下去了。最糟的是一年一年我与丈夫的关系越来越淡，能谈得来的越来越少，终于一年前，丈夫寄来一纸公文：离婚协议书，说把美国的房子给了我和女儿，让我们放他一条生路，他在国内已有女人，女人已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别以为我和女儿赚了，房子是有贷款的，他在中国的生意所赚，我一分钱也没分到，因为他把那边的财产藏匿得很好，我更从来没想过会失去丈夫，同甘共苦了那么多年，我们还养育了一个女儿，我怎么能想到，男人的心变得太快，转眼夫妻就成了路人。

为了女儿，一切我都承受了下来。

女儿的任性和坏脾气，我都归罪于她缺少父爱，于是，我给了女儿双倍甚至更多的爱，她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给，我希望我对她的宠爱能弥补失去父亲疼爱的心头缺憾。

女儿终于考取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原本以为这是夫妻团圆的时候，现在我只能硬撑着做一个女强人，每月房子的还贷，还有女儿读大学的花费，都得靠我的双手去挣。也许是对她从小养成的百依百顺的习惯，尤其是在金钱方面，上了大学的女儿依然大手大脚，不会想到钱是靠人辛苦挣来的。

上个月在给女儿的那张信用卡账单上，她的花费一下子成了比前面几个月的双倍还多，看看大多是高级餐馆的用餐费用，那上百块一顿的餐费，肯定不是一个女孩子所能消耗的。问女儿，她倒是直言相告说有男朋友了，我这当妈的听了也很高兴，电话里以开玩笑的语气对女儿说，以前我们在中国，谈恋爱时出去吃饭什么的，都是男生付账的。女儿立刻就不高兴了，在电话那头喊叫着：这里是美国！不是中国！我依然用轻松的语气对女儿说，美国据说男女都是AA制，一人付一半！女儿更加生气了，说我中国人思维，小气吝啬，还说我对美国根本就不了解，一辈子就遇到过一个男人，还被他给甩了，白活了！我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电话就给她挂断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无眠，不禁问自己：五年前，为了女儿让她的爸爸一个人回国，到底对还是不对？如果，我当年跟丈夫回去了，今天还会被女儿如此羞辱吗？我的一生如此不幸，遇人不淑，遭到丈夫背叛，可养女如此，是不是更加悲凉？被女儿抢白对美国社会不了解，想想自己在公司里也管辖了十几个员工，手下的美国人比亚裔多，至今还没有一个美国人说我不了解美国社会，说我不配在这个国家的著名大企业中做经理！在公司里被人尊重，为什么在家里、在唯一的亲人女儿面前，我是如此不堪的可怜虫？！

几天以后，女儿来电话说她想参加新年舞会，需要买晚宴的礼服和舞会的漂亮裙装，我虽说工作在身，还是请了半天的假，周五中午就起程，驾车开往女儿的学校。

兴冲冲开了五个钟头的汽车，赶到女儿的学校，一刻不停，我就被她拉着前往附近的商业中心，三个小时的时装搜寻，女儿终于锁定了她喜欢的晚装和舞裙，我依旧是等待、排队和付款，两百多美金的消费，换得女儿开心的笑容，我一路开车过来马不停蹄，午饭晚饭均没顾得上吃，女儿自然也想不到妈妈也像部机器，也需要添加机油？看到女儿的满意的笑脸，我觉得一切都值，挽着女儿的手，想找家餐馆母女俩吃个晚餐，女儿忽然想起什么，对我说要帮她男友配一起去舞会的衬衫。

晚餐看来吃不上了，转回身陪女儿挑选男人衣装，左挑右选终于选定，女儿的眼睛又看向我，我知道又到了我排队付钱的时候了，为女儿付钱，我心甘情愿，可为了一个我从没见过面的陌生男人买舞会的衣装，我就有些不情不愿。可我忍住没说出来这份不快，女儿接过男性衬衣，放进她的大袋袋里，满意地说颜色不错，就是还得配根领带。我提醒女儿，时间不早了，妈妈肚子饿得咕咕叫，你也该饿了吧？她一扬眉，十分不耐地说我整天叫嚷减肥，却这么爱吃，饿一顿没那么了不起吧？就是因为时间不早了，店家要关门了，才得赶紧去配个领带才行！

心里委屈难过加上饥饿难耐，我觉得眼睛都开始模糊了，可还得拖着疲乏的脚步跟在女儿的后面继续为她的男朋友挑选领带，怎么女孩子一有了男友，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以前，她也任性也有些自私，可是还不至于嘴巴这么刻薄，又这么不近人情！三十块钱一根的领带她嫌拿不出手，挑到六十块钱一根的，才勉强同意，就在店家催促我们他们要关店门的时候，她终于选定了一条，又把眼光投向了我，我当然再次掏钱包付钱。

走出商业中心，我小心翼翼地问女儿，男朋友会把衬衣和领带的钱还给她吧？我希望听到她说当然，哪怕她不确定，告诉我我也能接受，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谈恋爱。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她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说我怀疑她，还怀疑她男朋友的为人，说我不仅不信任她还侮辱了她的男友，还说我就是一个吝啬的守财奴式的中国女人！怪不得没有男人要我，我只配自己跟自己过！我劝她别激动，我只是作为母亲好心提醒她，她交男朋友不久，不要在金钱上双方拎不清，付出太多，万一有一天被辜负会觉得特别的委屈，这样倒贴也不一定得到对方的珍惜。

不劝还好，女儿只是发脾气，一劝之下，她气急败坏开始口不择言，站在停车场的中央，她竟然指着我的脸，说我是一个母狗（Bitch）！我彻底惊呆了！我花了一个下午近十个钟头，不吃不喝陪着她，为她和她的男友买了所有她想要的东西，却被自己的女儿骂作是一条母狗！

我把女儿送回了大学生宿舍，只想快点离开那里，我开车又上了高速公路，往家开去！

在高速公路上，有一刻，我真想把车冲过中间的间隔草坪开到对面的车道上去，撞死自己一了百了！人生到此，我的家回去又有什么意思，里面没有等我的人，没有等我的灯光，那只是一间空空的房子！丈夫没了，女儿也等于没了吧？我对女儿来说只不过是一部提款机而已，用得着的时候招呼到跟前，用完了就可以丢置一边了。但理智告诉我那样做会毁了无辜的人，我一路哭到家。

回到家里，连着睡了一天一夜，醒过来已是新年的第一天。

又一个星期就要开始，又一年就要开始，我还活着，我还得继续工作。

一月五日   多云（女儿日记）

新年舞会真棒！我男朋友和我的衣装配得恰到好处，很多人都说我们看上去就像那些童话里王子和公主一样。我帮他挑选的衬衣他很喜欢，那条绿色的领带和我带有绿色闪亮晶片的裙子相互呼应，我们俩度过了属于我们的的第一个新年之夜！

新年的假期结束了，我妈妈好像没有电话来，以前她几乎一天总有一通电话的，问的都是相同的问题，你吃得好吗？功课多吗？钱够用吗？好像除了这几个问题，她对我其他的根本都不感兴趣。

当然，她还在生气呢，就因为那天她陪我买衣服我生气地说了她一句“bitch”，她就连夜跑回家去了，连一个晚上都不要跟我在一起，以前她来看我， 都会挤在我的宿舍里睡一两晚，那天还下着雪呢，她都看都不看我一眼，对我冷酷无情地说：下车吧！把我像一袋垃圾一样地丢到车下，一个人走了！她不是十几岁或二十几岁的人哎，她都四十几岁了，可她就像个没成熟的年轻人一样喜欢赌气！真不可思议吧，是的，那就是我妈！

她觉得全世界都欠她的，我爸爸欠她的，我欠她的，所有的人都欠她。她只喜欢施舍，就像平常给我点儿钱，帮我付款买这买那，其实她是在向我显示她又多能干有多能耐，她可以赚那么多钱，她可以不需要靠我老爸也过得很好……

其实，她满可怜的。我也想能帮到她，可她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永远都是！我可以肯定我老爸就是受不了她那副唯我独尊的嘴脸，才为我找了个年轻的小妈，我那小妈我见过照片，长得老实说没我妈年轻时漂亮，但是一看就是那种懂得讨好男人的小女子， 绝对不是像我妈那样冷冰冰的常常喜欢教训人的嘴脸。

我上中学时，我妈就整天告诫我不能谈恋爱，还说什么女人的初夜很重要，笑死人了，我的同学们一早就恨不得把那该死的处女膜扔到非洲去，可是，她把我管得太严了，我也确实因为被她洗脑，不敢在中学交男朋友，我那时是喜欢过一个同班的男生的，可不敢向他表白。

刚上大学那会儿，我也是比较羞怯，幸亏遇到了杰克，他告诉我他喜欢我！我不敢想象像他这样一个英俊的土生土长的美国男孩会喜欢我这个丑小鸭！ 我们就好了。

他的父母不给他钱读大学，挺奇怪的，但是他祖父祖母给了他一笔钱付学费，可远远不够，他得自己打工赚生活费，我反正随时随地可以从我妈那里要到钱，那我和杰克出去吃顿饭什么的，我付餐馆的账单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妈她会赚钱，而且她的人生意义就是体现在她那还算满高的工资上的。帮杰克买件衬衫和一根领带，我妈好像挖了她一块肉似的，还拼命要我向杰克讨钱，好像我被骗上当了一样。

我和杰克的爱情，她永远不会懂！她和我老爸的那一段是不是爱情都很难说，如果她真正爱过，她就不会规定我什么时候谈恋爱，因为那是这个世界上自然发生的最美的事情，不是说什么时候想要就会有的！而且自从我老爸在中国找了个小妈之后，看上去越来越年轻了，男人有女人好好疼爱才会有光彩，女人也是啊，我妈就是不懂这点，至今还一个人强撑着，恨不得把我放在她眼皮子底下整天盯着，我是希望将来跟她不要住得太近，否则，什么事她都要插一手，就像我有了心爱的男朋友，她也总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不过，看在她一个人挺孤单的份上，我还是给她打了电话，谁知她说她差一点死掉！因为我骂她母狗！天啦，这算什么大事啊，我的同屋常常在电话里跟她爸妈吵架时都会说母狗这个字的，就因为我说了这个字，她说她想死！她真是疯狂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有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母亲！

我大概被她气疯了，忍不住对着话筒大叫，说她是个疯子，就是想用她的方式折磨我，让我像她一样成为一个可怜的没有男人爱的女人！

一月六日   晴  （母亲日记）

终于盼到女儿的电话，我忍不住诉苦，她忍不住发飚。我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泪也流干了。

我不想躺在床上暗自神伤，后院的阳光正艳，我披了件大衣坐在阳光下，希望暖阳能驱走我心里的寒凉。

千万个念头在心里翻转：也许我可以把房子卖了，躲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或者回国，哥嫂还在故乡……

“轰”的机器声响把我从思绪混乱中唤醒，墨西哥人何塞正举着鼓风机帮我整理后院草坪上秋天遗留下来的落叶。今年雪下得早，还没来及清理落叶，雪就从天而降。

日子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多少的意义。草坪整齐与否又有什么关系，我举起手让何塞停止，他抱歉地说下雪前就该来清理落叶，可没赶上雪快。我说头痛想安静，挥挥手让他回家，告诉他我仍会付他工钱。

何塞停了机器，却关心地问我要不要看医生？换了平常我是不大与家里的花园工搭腔的，可能太孤单难过了吧，我对他说我这病医生看不好！

何塞好像明白地点了点头，竟对我说起他的生活：他七年前偷越边界来到美国，想给留在家乡的妻女过上好日子，在草莓农庄里打黑工，赚的钱全数寄回家。前年，总统大赦，他终于拿到绿卡，妻子却跟别的男人走了，女儿长大了有了男朋友，并不想来美国，与他这个七年不见的父亲已没有多少话可讲，他也曾像我这样彻夜地头痛、心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这块土地上？！

我竟然有种找到知音般的惊喜，我竟然请这个浑身草泥的老墨坐在我对面，把我对生活的困惑和对所有人的失望讲给了这样一个在平日里我根本不屑一顾的人听了……

何塞指着阳光下的枯树对我说：你看，冬天到了，树叶都落尽了，看上去生命力都没有了，一切都那么丑陋！可是，等春风又起，这些枯枝便会发出新芽，那时，鲜花绿林又会围绕着我们，这个世界还是美丽的。如果你用心期盼来春的降临，就可以忽略冬天的寒冷，阳光就可以照进心里！

真没想到，一个曾经的非法移民，一个整日劳作的蓝领阶层的人，会对我说出类似“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的哲理！

也许是时候，我该调整自己的心态，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五月一日 晴 （女儿日记）

我不敢相信！几个月而已，我妈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

首先，这几个月来，她几乎不再主动打电话给我了。我有时需要钱，也尽量用短信通知她，她也会把钱划到我的银行帐户里去，但是她没来学校看我，也不再过问我和杰克的事了。

这几个月与杰克相处下来，我发现他确实有点喜欢占我的便宜，好像我应该的，每个周末都得找个高级餐馆吃晚饭，他说反正是我妈付钱！看电影我们通常分摊电影票的钱，可他一会儿要爆米花，一会儿要喝饮料，都是我去买，他从不会和我分摊这些费用。我终于有些明白我妈说的，太宠男人的女人通常会失去自我！我是不是已经失去自我了？

其次，最最震惊的是我妈今天发了个短信给我，说她要结婚了！ 她结婚的对象竟然不是中国男人，而是一个墨西哥男人！我的上帝？她在哪里找了个墨西哥男人？！

不过，我还是为我妈高兴！至少她以后不会死盯着我，仿佛我是她唯一的指望，那种感觉常让我喘不过气来！常让我想逃得远远的，离她越远越好！

现在我倒很想知道我妈为我找的这位墨西哥后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好这个周末是我们学校的长周末，我要回家看看！

（本辑责编__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