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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八遗事(二则)

2015-09-01亮轩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8期
关键词:天主修女老太太

亮轩

绝食

刚刚才知道,林老太太过世了,并且是在两年前。很惭愧,想起好几年前刚刚从他们在美国的府第离开的时候,老太太还送我到了门口。那时就在他们家用他们儿女现成的笔墨,勉强涂鸦胡乱写了个大大的寿字,当时老太太已经九十九岁,她看了又看,半夜起床还再看。

我离开之前,她穿着宝石红的旗袍送客,这个年纪,还有她大家大族的讲究。我是在登机前专程去辞别,老重故乡人,只因为我有那么一个跟她同一处的祖籍,她就把我也当成了亲儿女。我说,明年再来看您,贺您百岁大寿!记得她那满布皱纹的笑容,在秋阳下,北国儿女的雪白晶莹。谁知就这么着的胡乱过了几年,也没再去拜望老太太。今晚跟美国当地的朋友网上说说话,提到了林老太太,方知她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享寿一百零二,中国人说的就是一百零三,家族是用美国历法算的。

你当然可以说她是福寿全归,儿孙遍及台港大陆跟美国,与许多侨居国外多年的老人家一样,跟前总是有几个不会用同一种语言的第三还是第四代,牙牙学语的第五代,学的也不会是老太太跟老先生听得懂的话。他们那个家族虽然不是同堂,在美国圣诞节的时候,一个普通的房舍,倒是真的挤不下四面八方来陪他们二老的后辈。老伴是在她去世的前几年离世的,老先生原先是国民政府的将军,抗日战争中功业彪炳,却十分地温文儒雅,也享了整整百岁的福寿。

将近一世纪中,老太太就没有孤单过,上半辈子很吃了些苦,生了十个儿女,老伴儿在外征战,这一大群儿女,就靠老太太了,养育得不容易啊。下半生倒好,儿女多,都孝顺,各自有成。人生就是要看后半截,说老太太福寿全归,正是这个道理。

虽然连她的出生年月日我一概不知,但是忘不了的是记得跟她见最后一面是在9月20日,那一日的两天前,在他们府上用了一顿晚餐。

那一餐真忘不了,老太太没有像过去一样的跟我们同席,同学只说老太太还不饿。老人家自有其生活的习惯,没什么好奇怪的。吃好了,老太太从楼上房里下来,陪着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我就当着她的面涂了个大大的寿字。她称许了几句又回房了,半夜不是专为了又要鉴赏我那笔拙笔才起来的,而是女儿给她做了简单的消夜。总是这样的吗?天天半夜给她下面条?没有,她说,刚刚过了九一八,这会儿是九月十九了,她才肯吃。每一年的九一八,她都不吃,连水都喝得少,我们从小她就这样。

“九一八的时候,你们家老太太几岁啊?”

该是民国二十年的事,到现在也有八九十年了。小时在课堂上学到了九一八,有几句话还记得:又称沈阳事变,日本人无故炮轰北大营,进而强占东三省,接着成立满洲国,没多久,七七事变就来啦。我就记住了这么一点儿,老师也不可能讲得太多,中国人的历史太沉重,又漫长又复杂,至今也学不了多少。中国的史学家,再多一百倍也有用不完的材料。当年的这么几句,应付考试的几则是非选择没问题。

“那时我妈还是姑娘呢。”

“她经验了什么样的九一八啊?”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九一八那天我妈没事儿,整个哈尔滨都还早呢。几个月之后日本军队攻到了哈尔滨,我妈跟家里的很多女人小孩儿早都躲到乡下了。”

“那她干嘛绝食?”

“战事过去了,他们回来,我妈听到了些,也看到了些。后来东北不就全完了吗?书上不都写了吗?

我的同学不会比我知道更多,看样子。

“她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谁知道,她从来没说过。”

“你们也不问问?”

“问哪,当然问,一问,她就抹眼泪,一个字也说不出,爸就不许我们再提了。”

当时,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但是以后倒常常想起这位老太太。她从当姑娘的时候开始,一到九一八就绝食。同学说,他们也记不清日子,但是妈妈从来没有忘记,因为那一天早上,她总是穿着素净的衣裳下楼,永远是那第一句话:

“今天是九一八。”

然后连电视连续剧也不看,京戏也不听的过了一天,到了午夜,算是九一九了,儿女放心不下,他们家的大挂钟才敲过十二响,就马上给妈妈下一碗面,加个蛋。那一次,我也叨光陪吃了一碗。

老太太是在两年前的冬天走的,没错,在睡梦中,福寿全归。九一八的沈阳事变的次年起,她以绝食一日纪念九一八,连续整整八十一年从来没有忘记,却也从来没有要求任何人跟她一起配合,只是自顾自的哀悼,安安静静的。

我刚刚在网上找出了九一八的许多记载,图文并茂,非常多,但是要怎么读啊?那么忙,这辈子要弄清楚九一八是不容易的了。今年的九一八,我也不吃好了。我也要年年都不吃,只是,到一百零二岁的时候,我还能记得住吗?那,就再说了。

相片

一封挂号信,只一小张信纸,英文打字的,这么说:

“我们敬爱的玛利亚修女已经安然蒙天主圣召,在世八十七年,她已经在天上享受天主赐与她最大的恩典与荣耀。在她的遗物中我们发现了这一张相片,依然放在你们当初寄给她的信封里,现在连同信封一并寄上,也许收信人愿意收藏。天主降福于你以及你的家人。”下面亲笔的署名是院长德兰。信从加拿大寄来,一个一年只有短短的夏季,长年冰雪覆盖的地方。信封上收件人是父亲,然而父亲去世至今也快要四十年了。

我端详着这一帧黑白却又发黄的照片,那就是我小时拍的。相片里是修女与父亲两人,在父亲亲手种植的玫瑰花架前。高大的父亲跟娇小的修女,看来她倒像是父亲的小女儿,一身黑色的道袍,只有面孔露在外面,白色的头巾围着,那个笑容我记得,安祥平静又天真,在初夏的树影花间,身旁有几朵盛开的白色玫瑰。记得父亲说,很多人不喜欢白色的花,犯忌讳,其实白花很难得,因为并不刻意用艳色吸引蜂蝶传粉,从听到这个说法之后,一生都爱那淡然的美。

那一年的那一天,父亲说,明天有客人要来,留在家里,别出门。那是在我还没上中学的一个暑假里。我们家的客人一向就很少,是什么样的客人得要我跟姐姐留在家里啊?心里疑惑着,却也没开口,听从就是。

我早早依父亲的意思去买了水果跟点心,父亲要姐姐把家里从来都不用的一套英国瓷器给清洗干净了,准备接待就要莅临的客人。

父亲亲自去开门,我们姐弟二人立在玄关口恭迎,却见到两位修女,她们远从罗东搭火车到台北,在当年,要五、六个小时,她们腰间都挂着长长的银链子,吊着一个十字架,一见面便合十低首,笑盈盈的,简直天使一般。

父亲是科学家,没有加入任何宗教的团体,也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不可知的问题,他应该就是旧社会中所谓“僧道无缘”的人物。两位修女来拜访他,一老一小,当然不会是为了传教。年纪大的应该就是当年的修道院的院长吧?也是东方人的面孔。我们后来知道,她们那种教会教规很严,不能单独出门,而且还要事先申请,得等一段时间得到核准才行。

在客厅里,我跟姐姐坐在旁边陪着,一声不响地听着他们说话。都是年轻的修女开口,那位年纪大些的院长,只是微笑点头地呼应着而已。

“能真的见到伯父,想也没想到,真要感谢天主呢。”看得出来她是真高兴。

“你记得你爸爸吗?”

“样子不太清楚,可是听伯父说话的口音,觉得好熟,多年没听到老家的口音了。”

她浅浅地笑着,却悄悄地掠过一抹轻愁,但马上便恢复了矜持。

“这些年还好吧?”父亲有点欲言又止,只得说出这一句话。

“天主保佑,很好。”说着她转脸看了一眼老修女,两人会心一笑。

“我要谢谢你们照应我老朋友的女儿。”父亲对那位老修女说。

“应该的,我们依天主的旨意。玛利亚也得到天上家人的照顾。”

姐姐把刚沏好的红茶端来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地起身合十致谢,父亲请她们用茶点跟水果。凤梨是我切的,没去心子,她们一声不响地都吃了下去,这很让我愧疚,平常我们会留下那一部分,因为有点割舌。她们也把茶水喝得干干净净,姐姐处理得当,否则她们大概还会喝掉所有的茶渣子。

父亲邀她们到院子里散散步,院长说,你跟马教授走走吧。那时她笑得很美,轻轻拉了一下院长的衣角,侧着身子鞠了个躬,更美。

院长主动跟我们说说话,这才知道,那位年轻的玛丽亚修女在六岁刚满就让红十字会工作的修女抱走了,那一年在东北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她的家人全都让冲进来的日本兵害死了,只留下她这个小女孩子没死。一家有十好几口,不用问都知道,男女都有。我虽然是个少年,也能想象那样惨烈无比的场面。

我们没听到太多,也不知该不该问,因此,许多问题便在事后不住地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我们知道她是让后来遭了日军毒手的母亲塞在一个放棉被的柜子里,因而幸免于难。有一句话我却忘不了,院长轻声地说:

“当时她都看到了。”

显然的,是从柜子的门缝里看出去的。六岁,能记事了。

从客厅的菱花式窗棂望出去,我看到了父亲与她的背影,一袭道袍的修女跟着了中式长衫的父亲,缓缓漫步,喁喁低语,飘然出尘,恍若行走在人间天上。想着的是她在成年之后,偶然的机遇中,知道她并不那么孤单,还有一位她父亲的老友依然在世,幸好父亲是位世界上有名的科学家,才让有机会辗转得到父亲的通讯方式。然而,父亲也是唯一的,让这位从六岁起便失去了所有的家人的女孩子,有了一丝她也是有来历的线索。她对身世的寄托,除了天主,就只有父亲了。

我应该怎么看这一件事呢?感谢天主留下了她,还是恨苍天无眼任凭他们全家老小主仆遇害?后来父亲提到,他们那个城镇,是抵抗日本兵最强悍的地方,死的中国人也最多。在华府有一座展示二次大战中德国对于犹太人大屠杀的博物馆,巨细不遗。其中有一部分是一个立陶宛的小镇的所有的人的生活照片,结婚典礼的、全家福的、郊游的、聚餐的,刻意照一张在有布景的照相馆里讲究的照片,也有有刚刚出生的娃娃、还有老先生老太太正襟危坐的纪念照、擎着奖杯开怀大笑的、亲亲热热的情侣更多……大大小小贴得满墻,有三层楼那么高。但是,这个小镇里所有的人,一个都没留下,只因那是犹太人聚集的地方,全让德军给屠杀了,一个都没留下,留的是千千万万的照片,映照出千千万万的人生景况,跟我们的一模一样。那一年我去参观大屠杀博物馆的时候,就想到了修女她们那一家,在九一八。那个时候这位修女才是个六岁的小娃娃,父亲应该也正当大好年华,她也许是父母的头一个孩子,爸爸妈妈应该还想再为她添几个弟弟妹妹。爷爷奶奶有多疼这个孙女啊!她可能还有表兄表姐堂兄堂姐什么的,常常在一块玩耍,也都一个比一个可爱。家里的仆人也都很亲近,有的还等着过年的时候回家,带上这一年挣的工钱,打算着要好好地孝敬父母亲还有爷爷奶奶的,谁知居然一下子没来由地就让日本兵给一刺刀一刺刀一枪子儿一枪子儿的给屠杀了,女眷当然少不得受到更多惨痛的凌辱,里头还少不了女主人。

我当然要谢谢天主,让她能够活下来,长成如此清净文雅的修女,虽然我并不是天主教友。但我也要问问天主,干嘛创造那样的日本兵啊?

父亲跟她从院子里回到客厅来了,她一直是那么样地温柔娴静,好像所有的人世灾难都与她无关。

才来了那么一会儿,她们就要告辞了,她告诉我们,她是为了要见父亲一面特意申请从加拿大到台湾来工作一阵子的,有一个那么有学问的父亲,真好。她这么说。我也知道不久她们就要回去了,见了我的父亲一面,也许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世缘吧?

几十年来,我依然耽溺于红尘,牵绊于红尘,翻滚于红尘。细看着这一张发了黄的黑白照片,那时父亲正当盛年,英姿飒爽,巍然而立,直如柱石,身旁的她,双手藏在道袍里,仿佛随时可以腾身凌空,娇柔清浅,烟霞也似。

修女能够保有的东西很少吧?这方面我什么都不知道。即使保有,也不见得常常面对欣赏吧?也许这一张相片就如她在我的记忆中一样, 早已沉埋多年难得闻问了。人世毕竟有许多舍也舍不去的琐碎,就这么片片地剥去了我们的岁月,许多大悲大恸还不就平平静静无踪无迹地流失了?玫瑰园早已不存,大树所余无几,高楼大厦吞蚀了当年所有的天空线,人车喧嚣再也听不见鸟唱虫鸣。九一八?像是个遥远的陌生的异国传说。便是我们这样所谓太平日子中成长,挨挨蹭蹭到了衰年的今天,哪个不是百孔千创地过来的?九一八之后,还有七七、一二八、八一四、二二八、九一一、九二一……这么样的一程又一程当中,我们还是会继续地拍出许多的照片,都是彩色的了,跟立陶宛的那个小镇的生活一样,然后福祸无端,生死难卜。

平淡的人生里没有奇迹,有的话,就在平淡里吧?比如说,那个小女孩从日本兵的刀口下活了下来。比如说,有了那么一个夏日午后,还有现在手中的这张照片。照片老旧得已经不太容易辨认,轻轻一扬就能折断。倒是在许多年后,也不知是如何婉转延绵的机缘,让我又有了这么样的回忆,居然比什么都真实。超越了时空与形象,让现在还未死的我,得以回到当时的当下。

恍惚间,毁灭与重生似乎不分,模糊得难以道断,打火机点燃了这张照片,火苗迅速地把他们二人化到焦黑成灰,父亲与玛利亚随着这一缕轻烟尘重聚在我的记忆里。家家都有无数的照片,记得的不需留下,记不得的更不需留下,要开始烧了。

(本文系本刊特约稿)

(本辑责编__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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