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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与绯闻:1943
—1944年间的中美冲突

2015-08-24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年8期
关键词:史迪威宋美龄绯闻

陈 雁

(复旦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433)

外交与绯闻:1943

—1944年间的中美冲突

陈雁

(复旦大学历史系,上海200433)

1943—1944年是战时中美关系的重要转折时期,在此期间重庆盛传一桩有关中国元首蒋介石的超级“绯闻”,同时蒋夫人宋美龄与多位美国官员的“绯闻”也不胫而走,蒋介石夫妇不得不召开最高会议辟谣,但是蒋夫人还是离渝赴美,档案中更是透露出夫妻交恶的蛛丝马迹。中美关系从蜜月期迅速转入猜疑期,到“史迪威事件”爆发时几近破裂。蒋介石认为“绯闻”的散布者是美国人,他与史迪威的争斗几乎断送了两国间的信任关系。借由梳理这些“绯闻”的传播途径、应对方式和与“绯闻”相关的其他外交事件的进退过程,借鉴“霸权性男性特质”理论的分析方法,让我们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中美关系,不仅牵涉军事、外交与经济,更是裹挟着文化、种族和性别的碰撞与权力关系重组。

外交;绯闻;中美冲突

1938年1月3日出版的美国《时代》杂志将蒋介石、宋美龄夫妇选为该杂志1937年度封面人物夫妇(“Man and Wife of the Year”)——这一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富兰克林·罗斯福在1932年、1934年曾经两度成为《时代》的封面人物,1937年是他赢得第二个总统任期的第一年,却在该年的《时代》年度人物对垒中输给了蒋介石,而这也是中国人首次当选《时代》的年度封面人物。蒋氏夫妇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具有重大影响力的外国媒体上也是空前的。这一期的《时代》杂志评价“蒋介石、宋美龄夫妇使原本并不团结的中国人——他们中相当多人以前甚至很少使用‘中国'这个词——慢慢开始有了民族意识”。《时代》详细介绍了蒋的主要经历,并在文末引用蒋介石的豪言壮语:“告诉美国人民要充分相信我们。战争最后的胜利必定属于我们。”在抗战初期,美国媒体以积极、肯定的方式将中国的最高领袖夫妇介绍给西方的读者。美国人将宋美龄和蒋介石视为“中国的象征,他们开始将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蒋的儿子从苏联回国并赢得父亲的信任之前,宋美龄是蒋最亲密的战友,她对他施加了自由主义的影响,并是他的英文翻译和通往西方的桥梁。……对于蒋在中国的形象,宋美龄的贡献应该是积极的——至少在战后经济与道德大崩溃之前”。

1942年6月1日,蒋介石再度成为《时代》封面人物,一身戎装的蒋委员长带着自信的笑容注视着前方,《时代》配发的人物说明中特别强调蒋如何运用战略和个人魅力统一了中国,而且作为一个基督徒,他每日五时半即起,诵读《圣经》,坚信正义终将取得胜利。这样一个骁勇善战的基督徒,当能契合大多数美国人心目中的领袖标准。

抗战时期,蒋氏夫妇在中国外交事务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蒋甚至一度自兼外交部部长。蒋介石常常将外交事务视作家事一般,把紧急公务在家信中交办亲友,黄仁宇评价蒋通过家信要求宋美龄在香港采购大宗军火的行为,恰如“以乡人进城托买衣饰鞋袜之姿态,通过家人行之”,现在看来匪夷所思,在战时的中国外交中却行之有效。1942年12月,宋美龄以治病名义赴美,同时承担着蒋介石私人驻美特使的重任,蒋在给罗斯福总统的亲笔信中介绍“内子非仅为中之妻室,且为中过去十五年中,共生死、同患难之同志,对中意志明了,当非他人所能及。故请阁下坦率畅谈,有如对中之面罄也”。蒋介石“处理政治,如同处理家事,事事要亲自处理”。此言不谬。

外交史研究,对于国民政府的战时外交褒贬参差,但是对于宋美龄1942—1943年间的访美外交却几乎众口一词地给予盛赞。宋美龄访美在美国造成的轰动效应直接促成了美国人走出孤立主义的窠臼,不仅加大了对华经济与军事援助的力度,还在国际政治上对中国多有提携。宋美龄访美期间所竭力渲染的那个“坚贞”、“英勇”、抵抗侵略的东方古国与它那“忍耐战争痛苦如此长久如此英勇,维护其信仰之主义如此强固如此坚贞”的人民,大大地改变了美国人对中国和中国人的看法。台湾学者石之瑜看到了美国女儿式的宋美龄在中美关系中所代表的性别与种族的意涵:“美国的媒体将蒋夫人形容成是一个娇弱、依赖、求助的中国代表;受到她女性特质的吸引,凸显她在美国教育下成长的背景;夸大她所推崇的民主自由价值早已根深蒂固于中国。这些新闻报道与其说是新闻,不如说是美利坚民族自我肯定的一项文化工程。他们都觉得自己一定要帮助蒋夫人,帮助中国,哪里想到,是蒋夫人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证明自己是有帮助落后文明的责任。责任感与同情心决定了,施恩的主体在文明上可以享有的先进感觉。”

但是,正当1943年《中美平等新约》签署,中美关系将要走向最亲密的紧要关头,这种互相欣赏、各有所得的亲昵关系突然急转直下,从蜜月期迅速地转入猜疑期,到次年秋“史迪威事件”爆发时几近破裂。战争后期,中美外交关系转趋恶化的原因当然多种多样,国民政府美籍顾问杨格(Arthur Young)认为,部分因为中国在要求美援时过分讨价还价,还因为在美军军费结算问题上犹豫不决。王建朗教授认为是“信任的流失”,“二战”后期“中美都在对方的对外关系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然而,中美之间的互信却在短短的几年中消磨流失。尽管彼此在战略上互有需要,甚至是别无选择的需要,但双方的信任却严重缺失,这在国际关系史上可说是构成了一种奇特景观”。但是王建朗没有分析信任为何会流失,吊诡的奇景如何会出现。本文聚焦1943—1944年间“发生”——也可能只是“被发生”在重庆的围绕蒋氏夫妇的超级“绯闻”,借由分析这桩“绯闻”的传播、辟谣、应对过程和与“绯闻”相关的其他外交事件,从个案来看这种“信任的流失”因何发生,如何发生,进而尝试分析国际关系、外交实践中的社会性别因素。

一、重庆的超级绯闻

美国人西格雷夫的《宋氏王朝》一书对抗战后期蒋介石在重庆的绯闻津津乐道,称“委员长的脸都被夫人抓伤了,一天,他在卧室中,夫人发现了一只白色高跟鞋,愤怒之中,把它扔到窗外,正好击中一名卫士的脑袋”。不少蒋介石的传记都大同小异地引用了《宋氏王朝》里的这条花边新闻。

中国大陆较早在报刊上披露这桩“绯闻”的是1992年1月《民国春秋》杂志上署名颜平的文章《轰动山城的“陈小姐之谜”》。此文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蒋介石与前妻陈洁如在陪都旧情复燃的故事。称抗战爆发后,陈洁如隐居上海法租界巴黎新村,不料一次逛街偶遇陈璧君,汪夫人从此常常出入陈洁如家,并许其出任汪伪政府的侨务委员会副主任。陈洁如不愿当汉奸,逃出魔都,辗转来到重庆。被吴忠信秘密安排暂住吴公馆。“蒋旧情复炽,经常去吴忠信公馆与陈幽会……据传有一段日子陆军大学的游泳池常有陈洁如的身影,而蒋则坐在池边观看。”颜平说,于是“陈小姐”的故事成了陪都军政各界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

这桩“绯闻”还有更早的版本,女主角虽然仍是“陈小姐”,却非陈洁如,有说是陈姓女护士,也有说是陈立夫的侄女。一本20世纪70年代末港版的《侍卫官杂忆》以蒋介石侍从室侍卫官的口吻描述过蒋介石偷腥的具体场景:在一所挂着“黄山小学”的房子里,蒋与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姐见面,“至少有半点钟的光景,先生才兴冲冲地出来,似乎有点儿气喘。小姐再没有露面,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几个版本的“绯闻”虽然故事情节有出入,女主角亦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情节生动,细节具体。这些绘声绘色的情节描写提供了太多的细节,使我们不难找到“绯闻”的源头,那就是一本名为“The Lost Chance in China”的书。《在中国失掉的机会》一书是抗战期间在美国驻华使馆担任三等秘书的美国外交官谢伟思(John S.Service)的战时电讯文稿集,1974年在美国出版,1989年被译成中文,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在中国大陆出版。该书披露的是谢伟思“个人保存的文本”,其中一份写于1944年5月10日,被命名为“蒋家庭内的纠葛”,详细地叙述了这桩绯闻:

消息普遍认为,委员长是在夫人逗留美国期间搞到他的新欢的……关于这位新欢的身价,有各种说法,其中主要是:她是陈洁如小姐……她是陈立夫的堂妹,相当年轻美貌,由陈立夫在夫人逗留美国期间介绍给蒋,以作为一种并不是很有独创性的努力来巩固他自己和C.C.集团的地位;她是(有些消息说是另一个女子)一个美丽的福建姑娘,经政学系介绍获得了委员长的欢心,政学系企图以此来玩弄其裙带政治。

谢伟思的这份个人文件里还称:“有一天,夫人走进委员长的卧室,发现床下有一双高跟皮鞋,就从窗口丢了出去,并打中卫士的头。”这与西格雷夫在《宋家王朝》中的描述无论情节,还是措辞,均如出一辙。显然谢伟思的个人文件是目前能够找到的这个“绯闻”流传最早的信息源。

谢伟思说:“关于蒋家庭发生内部纠葛的消息在重庆真是传说纷纭,几乎每个人都能为已普遍被人接受的消息提供一些新的细节和说法,即委员长找到一个情妇。因此,使他与夫人的关系至少说也是处于紧张状态。传言是如此之多,看来必定是出了问题。”《在中国失掉的机会》一书的编者认为“谢伟思的官阶不够高,不能同高级官员直接接触”,“谢伟思的最大部分消息都是来自中国报界人士和下级官员”。传教士之子谢伟思出生在中国,在成都和重庆度过了他的童年时代,是个真正的中国通,“通过他新建立的颇为广泛的接触网,他能够搜集到重庆生活的各个方面的珍贵传言和消息”。从此似乎可以显示,这桩“绯闻”不仅在国民党高层流传,还广泛地流传于重庆的媒体与民间。而且,国民党政权内部的确也存在利用“性”来开展外交的做法。比如1944年圣诞节,“梅乐斯大宴中美合作所军统局各级负责人,到三、四百人。梅乐斯排定之座位”,可是戴笠却擅自更改,“让一些外面不相关的女人坐在上面,梅乐斯表示不满”。戴笠约了几十个女人,“陪伴美国军官士兵,有的女人被糟蹋了!”这种做法难免给美国人留下国民政府惯用“情色外交”的印象。

宋美龄访美取得的举世瞩目的成功似乎也因这桩“绯闻”而蒙上了阴影。1943年7月4日,“蒋夫人由美载誉归来”,不过在机场迎接她的并没有蒋介石,从美国飞来重庆的飞机,通常需要在成都的新津机场换机,蒋介石专程赶赴新津机场迎候,“但蒋夫人直接乘机在白市驿降落,没有在新津换机,所以没有接到”。当蒋介石再匆匆从成都赶回重庆时,在机场恰与蒋经国从桂林飞来的飞机“同时降落,几乎飞机相碰,危险极矣!”这两个阴差阳错,似乎在昭示着蒋家即将迎来一场重大的家庭纠纷。这个号称已经在重庆政界坊间四处流传的爆炸性绯闻是胜利归来的宋美龄始料未及的吗?

谢伟思说绯闻发生在蒋夫人访美期间,但他在“个人文件”中记录此事的时间却是1944年5月10日,距离蒋夫人访美归来已过8个月。不过,蒋氏夫妻关系危机则在宋美龄访美归来1个月后就已出现,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第六组组长的唐纵很快观察到“近来委座与夫人不洽,夫人住在孔公馆不归,委座几次去接,也不归”。不过,此番夫妻交恶的原因其实是宋家的家事,“夫人私阅委座日记,有伤及孔家者。又行政院院长一席,委座欲由宋子文担任,夫人希望由孔担任,而反对宋,此事至今尚未解决”。从8月开始,蒋介石的日记里也陆续出现夫妻反目的蛛丝马迹。吕芳上教授在细心研读蒋介石日记后总结称,“从《蒋介石日记》观察,1943年底到1944年初,蒋战时日常生活还是极有规律,每天晨晚两次默祷、早上读经、白天批文、会报、接见宾客、听讲,管大事也注意小节,读书很是勤快。表面上生活平静,但一遇到涉及不顺遂的问题时,内心仍会出现剧烈的起伏”。10月3日,唐纵再次在日记里写下:“近来委座与夫人意见不合,夫人住新开市孔公馆,不归者数周。下午夫人归官邸与委座晚餐后,又同赴新开市,宿一夜”。宋美龄数周寄宿姐姐家,未住黄山官邸,于是一时间“外间谣言甚多,谓委座任主席,行政院不让孔做,以是孔夫人诉于夫人,夫人与委座不洽”。唐纵向蒋介石的侍卫长俞济时打听,“俞不否认,并谓与纬国亦有关系”。夫妻交恶的原因,除了孔宋纠葛外,又掺杂蒋纬国因素,显得愈发扑朔迷离。

对这桩“绯闻”研究最深入的当属杨天石教授,他曾撰专文述及此事,认为“首先向美国传播‘谣诼'的就是美国驻重庆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美国的媒体、舆论大炒特炒蒋委员长的‘绯闻',使蒋觉得脸面无光”。杨教授这里指称的“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就是谢伟思,至于为何会牵扯蒋纬国,杨教授归咎于蒋介石与戴季陶等人年轻时在日本不检点的私生活。但蒋纬国与蒋介石、戴季陶之间复杂的关系,在国民党内早就不是秘密,蒋宋结婚已十余年,宋美龄不可能此前不知,这个说法显然缺乏说服力。近年来出版的《蒋纬国口述自传》为解开了这个谜团提供了新的线索。蒋纬国回忆,宋美龄有个秘书叫Pearl Chen(陈纯廉),是旧金山华侨,英文很好,但其貌不扬。蒋纬国1940年从美国回国途中结识了一位欧亚航空公司的空姐,也叫Pearl Chen,当时尚单身的蒋二公子估计与这个陈姓空姐有过短暂的交往,但随后就被蒋介石送到陕西胡宗南部队锻炼,与陈姓空姐断了关系。因为空姐与宋美龄的秘书同名同姓,于是这个故事后来就被传成了蒋纬国的女朋友在蒋家几次吃饭后,被老蒋相中,以给宋美龄当秘书的名义霸占,再将蒋纬国送去西北,拆散了这对恋人。这个故事里,出现了两位陈小姐,正好重名。如果将前述的蒋介石与陈小姐的“绯闻”联系在一起的话,“绯闻”之谜似可迎刃而解: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那时候我刚回重庆不久,我与这位朋友也没有婚嫁之谊,而且我在西北是原本就计划好的,没想到外人竟把这两件事情混为一谈。有一次我在家里吃晚饭时,向父亲及夫人提起这件事,夫人大笑,还问父亲:“我这个Pearl Chen,你会要啊?”父亲则笑得假牙都掉下来了。

不过,蒋纬国在口述自传里辟专节讲述这个故事,难免有刻意为其父辩护的嫌疑。这段“绯闻”在竭力抹黑蒋介石的《陈洁如回忆录》中并未述及,更加深了此事的神秘感。

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收藏的宋子文档案中,与宋美龄相关的档案一直未能公开,直到2003年宋美龄去世后,才逐渐开放。2006年,笔者在胡佛研究所访学时,在宋子文档案中看到几封1944年宋美龄在巴西和美国养病期间,宋子文与宋子安兄弟间来往的电报,一直提及一个叫“兰顿”的人,说“兰顿”不愿意从巴西去美国,称“兰顿”疑心重重,寻死觅活。笔者最初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电报所言何事,后来突然意识到“兰顿”可能指代的就是“宋美龄”时,电报的意思豁然开朗。比如1944年10月3日,宋子安致电宋子文:

兰顿病状据医密告,甚严重,有变为神经病或自杀之虞。现在诊治方法系使其一日廿四小时处于昏迷状态,以防万一。此病原因当然为重庆事件所感触,而最近与美国情形日趋恶劣,亦其原因之一。

这封电报里提到的“兰顿”如果是宋美龄的话,那至少间接证明了宋美龄在重庆确与蒋委员长发生了重大争执,受到严重打击。看来“绯闻”可能并不只是“谣诼”。笔者的分析还可以与《事略稿本》的记载两相印证:“夫人近日病状转剧,手心足底皆起水泡,医生已不准其接见亲属,公闻之不胜怀念曰:妻病严重惟有祷告天父使之速痊,彼必为国内外形势与美国舆论所刺激而致此也。”由此,大概可以推断“绯闻”绝非空穴来风,而且“绯闻”传播之广,对蒋宋夫妇的关系当有很大的杀伤力。

二、最高会议辟谣

1943年11月起,长期受带状疱疹、皮肤过敏和忧郁症困扰的宋美龄病情又趋恶化,因为“心神不安,故目疾痢疾交作,痛苦甚剧”。到1944年5月,风湿症发作半年有余,“近更严重,几至每夜不能安眠”,赴昆明疗养也未见好转。1944年7月,宋美龄决定接受医生建议,由大姐宋蔼龄陪同到巴西养病。在宋美龄启程赴南美前,蒋介石决定就“绯闻”辟谣。7月4日,蒋介石在日记中记曰:“下午,回林园,与妻商谈,约干部与友好聚会,说明共产党谣诼,对余个人人格之毁誉无足惜,其如国家与军民心理之动摇何!乃决约会,公开说明,以免多加猜测。”

看来,蒋介石对于宋美龄再次离渝出国将带来更多的“谣诼”有着极大的顾虑,才会决定在7月5日“约集各院院长及各部会高级干部与欧美友好,计共六十人,举行茶会为夫人饯行并坦白说明外间之流言蜚语与敌党阴谋之所在。继夫人亦起而说明对公人格之信仰,措辞均极有力也。而居正、戴季陶等各院长亦各先后发言,佥谓公之为人,厚重严谨,久为众所敬服也”。时任军事委员会参事室主任的王世杰显然也在应邀出席之列,他在当天的日记里详细地记录了:

蒋先生今日约党部、团部、干部同志三四十人暨中外基督教徒若干人在山洞官邸茶会。在会中,蒋先生宣布两事:一、蒋夫人将赴巴西养疴,休养毕将访若干友邦;二、外间近有人散布谣言,诬蔑蒋先生私德,谓其有外遇等等情事者,有人欲藉此类造谣以摇动同志与军队对彼之信心。蒋夫人亦有演说,指述此类诬蔑之用意,与彼对蒋先生之敬信。

比王世杰记录得更详细的还有时任盟军中缅印战区参谋长和驻华美军总司令的史迪威(Joseph Stilwell)。现藏胡佛研究所的“史迪威档案”中有一份会议记录,题为“委员长在75位客人参加的会议上的讲话”:

在我的妻子因神经衰弱出发去巴西之际,我决定为她举行送别会。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想坦率地说明某些事情的时刻已经到了。我觉得这样做很重要,它将成为维护革命的时刻已经到了。可能在座的中国朋友会认为我不应该说得如此坦率,但是,这是必需的。

最近,在重庆社交圈内有不少谣言,有些牵涉我。你们已经听到,但是,除了我的妻子之外,只有一位朋友告诉我这件事。他是真正的朋友。所有我的朋友都在此,当他们听到此事时应该告诉我。这个谣言说我的个人行为不光明,说我和一个女人有不正当关系,说我和一位护士有非法关系并且生了一个儿子。

……在上一个十年中,如果我曾经有过一些贡献,这就是道德上的贡献。我是一个基督徒。相信它的戒律并且绝对服从。假如我不遵从这些戒律,我就是异教徒……我和妻子的感情绝对纯洁。我们的关系中没有任何污点。我的生活里没有任何事情不能公开。如果谣言所传是事实,那就称呼我为伪君子就是了。我召开此次会议,是为了挫败敌人的有害目的。只有当所有人都已经达到道德的高标准,我们才能面对公众;只有我们能引导战争走向胜利的时候,我们才能面对孙逸仙的在天之灵。

宋美龄表态的言论也被史迪威速记了下来:

委员长提到的谣言已经遍传重庆。我已经听到这些谣言,收到许多就这一问题写给我的信。不是作为妻子,而是作为真诚的爱国者,我觉得使委员长知道这些谣言是我的职责。但是,我希望说明,永远不可能让我为这些谣言低首弯腰;我也不会向他询问,这些谣言是否真实。如果我怀疑委员长,将是对他的侮辱。我相信他是如此正直,相信他的品格和他的领导。我不能为任何事情侮辱他。我和他结婚已经17年。我和他共同经历了所有危险,严重者如西安,所以我了解委员长性格的每一面,他在世界上独一无二。了解他的性格,我完全相信他的正直。我希望,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些恶意的诽谤。昨天,当委员长告诉我,他正在召集朋友们到一起,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不要麻烦,谣言会自行消亡。’他回答说,这不是对个人的诽谤,

通过诽谤他,他们正在诽谤作为一种道德力量的中国。这些恶意的诽谤应该立即消除。中国

对世界的贡献不是经济,不是军事,不是工业。中国的贡献就是道德力量。委员长的领导正在

朝向更高的目标。不断追随主的脚步,随时,他是中国的力量。

这些从英文版的“史迪威档案”转译而来的蒋宋夫妇辟谣的文字比半文不白的《事略稿本》或“王世杰日记”里保留的信息更加丰富,白话文的转译自是无力还原蒋、宋讲话的原文,但与其他材料印证来看,似乎并未歪曲蒋宋的原意。

1944年7月9日,宋美龄离渝飞往巴西养疴。但是“谣诼”并未因最高规格的辟谣会和宋美龄公开挺蒋而烟消云散。8月19日,蒋介石犹在日记中愤恨:“最可忧者,美国朝野对我个人生活之谣诼层出不穷,尤关于我夫妇家庭间之猜测亦未已。此次吾妻出国养病,为于公于私,皆有损失,然虚实是非,终有水落石出之时。无稽荒谬之谈,必不能尽掩天下之耳目,而且美国内亦有主持公道者,故余并不以此自馁也。”

三、霸权③“hegemony”一词中文译为“霸权”,常指一国凭借其政治、经济和军事上的极大优势,在全世界或个别地区控制他国主权、主导国际事务或谋求统治地位的政策和意识形态。澳大利亚学者康瑞文(G.W.Cornell)创造性地将“hegemony”这一概念挪用至社会性别研究中,提出 “hegemonicmasculinity”的概念,译成中文为“霸权性男性特质”,指在某一时期或地方,在文化上最被推崇的、被追求的男性特质的形式和性别实践。在统计意义上,霸权型男性特质并不被认为是普遍的,只有少数男性可能会展现出这种气质。但它绝对是规范型的。它体现了目前作为男性最为荣耀的方式,它需要所有其他男性将自己定位于与之相关,它还在意识形态上为全世界的女性服从于男性提供依据。参见康纳尔:《男性气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与冲突

宋美龄访美密切了中美关系,但美国对中国的各种不满却也接踵而至,颇似一对年轻人因不了解而相爱,却很快在增进了解中发生争执。1943年7月30日,王世杰在日记中记下了蒋夫人归国后“美国对华不满之第一声”:“近来美国方面人士深以我国军报不实与检查新闻过严为言。纽约时报军事评论专家Hanson Baldwin且一再著论,谓驱逐日本不可徒赖华军。氏之论文见于纽约时报及读者文摘。中美共同作战以来此为美国言论对华不满之第一声。”

而中国最高领袖夫妇“绯闻”的散布更是给刚刚步入蜜月期的中美关系蒙上阴影。蒋介石坚持认为“绯闻”的制造与散布者首先是美国人:“最可忧者,美国朝野对我个人生活之谣诼层出不穷,尤关于我夫妇家庭间之猜测亦未已。”他认为妻子再度离渝出国,“于公于私,皆有损失”。1945年初,蒋介石在日记里总结“去年一年间,中共与美国驻华大使馆协以谋我之阴狠,实有非人想象所能及者,今春美国大使馆之失火,其内容乃为灭绝其对我各种阴谋文书,故而故意纵火也。思之寒心”。蒋哀叹“如此毒辣、卑狠、阴险之行动”,“已见其大效”,而且不仅中国朝野绯闻流传,“各地国民亦已信谣诼以为真,几乎街谈巷语皆以为资料。尤以五、六月间美副总统华莱士来华时为极点”。更令蒋介石愤恨不已的是,1944年10月,美国驻华大使高斯卸任,续任大使赫尔利在9月初即以罗斯福总统私人代表身份抵渝,但直到11月底美国才发表大使任命,并延宕不交国书,蒋在日记中对美国政府的这一做法表示强烈不满:“其政府仍不令其提国书,竟至卅四年一月方提国书,中美两国交至此方得初步恢复。言念及此,诚不寒而栗矣。”

身为弱国的最高领袖,青年时代就奉民族主义为圭臬的蒋介石对于中国在英美等大国间的进退得失、地位起落、英美政治人物对华态度的变化非常敏感。1942年1月31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二十六国共同宣言发表后,名义上且以美英俄华四国为中心,于是我国列为四强之一;再自我允任中国战区统帅之后,且越南、暹罗列信本战区人,于是国家与个人之声誉与地位,实有史以来空前唯一优胜之局也。甚想有名无实,盗虚名而受实祸,能不戒慎乎!”6月,在给熊式辉和宋子文的电报里,蒋再次感叹弱国参加国际战争,不仅利未见而害先入,战后能否换回现在牺牲的代价尤不可知,所幸的是“此时我国尚有一块立足之干净土地,而我政府幸亦未托足于外国以寄人篱下,且亦有自立之道耳”。1943年11月,出席开罗会议不算愉快的经验,让蒋介石更加意识到“此时对于外交,不能有完全自主独立之道,固非运用互利不可。……无竞惟人,我中国在此三十年内,人才教育未能生效以前,决不能与英、美跻于平等之域,此于此次开罗会议中更获得明切之教训,乃我国人梦,侈谈平等独立,而不知自求,其所以不能平等独立之痛,在于无耻而妄念也,言之可痛!”

抗战后期,中国对美国援助的强烈依赖,使得美国一直想要扮演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兄长”国角色得以强化,而被侵略、受蹂躏的中国愈发的“女性化”——但是让泱泱中华帝国甘守那个女性化的角色却非易事,因此当中美、中英平等新约签订——中国至少在法理上摆脱了半殖民地位,开罗会议使中国跻身四大国阵营——不管是不是徒有其名,都激发了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国家领袖们摆脱受保护的“女性国”角色的雄心;但这种雄心却是与美国人在国际外交中日益膨胀的男性霸权特质格格不入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宋美龄访美所带来的中美关系的蜜月会如此迅速地终结,而美国外交界、政界会以“下三烂”的手法来打击蒋介石这个正在努力“雄起”的中国领袖——大概没有什么比“绯闻”能更迅速地消解男性领袖的正面形象了。中美间这种“霸权”冲突的总爆发就是“史迪威事件”。

1942年1月2日,蒋介石出任同盟国中缅印战区最高统帅以后,为尽快成立罗斯福总统倡议的中美英三国在远东的联合作战参谋部,在蒋介石的请求下,罗斯福派出了美国陆军第三军军长史迪威出任中缅印战区参谋长、驻华美军总司令。史迪威是美国军人里著名的中国通,精通中文,从1919年起有长期在驻华美军、美国驻华使馆工作的经历。上面这幅蒋夫人手挽蒋、史二人、低头掩口娇笑的照片显示蒋氏夫妇也曾有过与史迪威其乐融融的时光。不过很快,蒋总司令和史参谋长的关系就势如水火。

众所周知,史迪威私下称蒋介石为“peanut”,“peanut”这个词在英语中可不只有“花生米”一个意思,在美国俚语里它表示渺小的人、矮小的人、无聊的政治家、小政客。在史迪威日记里,蒋介石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丑的形象:

从开罗回来。(中国)陆军大学毕业典礼。在“花生米”登上讲坛时乐队指挥数着1-2-3,不幸的是乐队在数到2时就奏起了音乐。“花生米”怒气冲冲地让乐队停止演奏,对乐队指挥一阵大骂:“要么开始就奏乐,要么从3开始,别从2开始!”后来,一个发言人从裤兜里掏出了讲稿。这又惹火了“花生米”。他对他一阵大骂,对他说,在外国你可以往裤兜里放手帕但不能放讲稿。讲稿应放在外衣的下兜,如果是秘密的就放在外衣的上兜里。再后来,有个人在仪式中的过程中绊了一下,“花生米”大怒,大叫道他应该枪毙……枪毙,用他最高的调门重复地喊着。

在史迪威的这段描写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歇斯底里、暴躁易怒的暴君,但在文稿与裤兜的细节中,我们又看到了蒋在对外交涉时的过分敏感。史迪威和蒋介石都是军人出身,两人个性中的倔强、固执、自负不相上下,对于“史迪威事件”为何会爆发中美史学界已有大量研究成果发表,本文只想探讨中美两国的男性军人领袖在战时的合作何以如此水火难容。

蒋介石和史迪威的冲突最初起于美国屡次逼迫蒋介石出动驻扎在云南的远征军征缅,蒋介石屡屡拖延,虽授权史迪威全权指挥远征军,却仍然透过杜聿明等遥控军队,变相驾空了史迪威的指挥权。征缅战役失败后,史迪威归咎于远征军的中国将领们,评价他们“或缺能力,或缺胆略”,“因循迁延”,贻误战机。他形容自己指名道姓地对蒋批评杜聿明“个性刚愎,不易应付”,“那情形就如同在踢一位老妇人的肚子一样”。这一次,在史迪威的笔下,蒋介石又从“peanut”变成了不堪一击的“老妇人”。

随后在美国对华租借物资的处分权,在对待共产党和调动八路军等问题上,蒋、史的分歧日益严重。史迪威甚至说服罗斯福威胁蒋介石交出军事指挥权。1944年9月19日,罗斯福给史迪威发来了对蒋介石的“最后通牒”,史迪威面呈蒋介石。在电报里,美国总统措辞激烈地对中国的最高统帅说:

如果你不对你在缅北的师提供人力,如果你不向萨尔温江部队派遣增援,并撤退这些部队,我们就将失去打通中国陆路交通的一切机会,并立即危及飞越“驼峰”的空中航线。对此,你自己必须准备接受其后果,并承担个人责任。……立即增援你方在萨尔温江的部队并发动攻势,同时,让史迪威将军能够毫无约束地指挥你方的全部军队。

史迪威在当天的日记里得意地写道,“我将这包辣椒粉递给了他,然后叹口气坐了下来,这一枪打中了这个小东西的太阳神经丛,然后穿透了他。这是彻底的一击……漫长的两年失去了,但至少罗斯福睁开了眼睛,抬手沉重地给了一击。“如果不……就……”、“必须准备接受其后果”、“承担个人责任”这样的措辞出现在强国总统致弱国最高元首的电文中,其传达的傲慢与挑衅是毫不掩饰。蒋介石在日记里记下了这一刻深深的屈辱,这“实为我平生最大之污辱,亦为最近之国耻也”。罗斯福和史迪威可能都没有注意到,这封最后通牒式的电文发于9月18日,这是中国的国耻日啊!蒋对“九一八”这个日子格外敏感:“今日接其九一八来电,其态度与精神之恶劣,及其措辞之荒谬矣,是可忍孰不可忍!”尽管没有给出任何消息来源,但美国人陶涵(Jay Taylor)六十多年后在他的《蒋介石与现代中国》中仍特意描述:“黄山官邸的仆从、幕僚,毫无疑问都听到委员长在九月十九日会议之后放声痛哭,谣言传遍全市。”中国元首的眼泪使他更像“peanut”或“老妇人”了。

从下面这首史迪威1944年9月21日写给夫人的诗里可以看出他该有何等蔑视蒋介石这个在中国最有权势的男人:

我久久地期待着复仇——

终于我得到了机会,

我盯着“花生米”的眼睛,

照他屁股上狠踹一脚。

准备好了旧鱼叉,

目标、时机已成熟,

抓住机会投出去,

一下下将他刺透。

这个小畜牧一阵战栗,

失去言语的能力,

他的脸色变青,肌肉颤动,拼命压下尖叫声。

为我所有令人疲倦的斗争,

为我所有苦恼的时日,

最终我得了胜,

把“花生米”打翻在地。

我知道我仍要受难,

进行一场烦人的激战,

但是,噢!天大的快事!

我毁了“花生米”的脸面。

史迪威在这首诗里尖刻地强调他毁了蒋介石的“脸面”,他在之后的日记里还写过“花生米”的脸面在痛,“他的屁股上终于挨了重重一脚,差点引发中风”之类的句子,可见他对于罗斯福不留情面的最后通牒式的电报,给这个受他保护、资助,深深地依赖他才能打败侵略者的国家领袖毫不留情的痛击是何等享受啊!蒋介石更加坚定了对他的“迫害”来自英美的想法,他在日记中称,“妻接匿名甚多,其中皆言对余个人谣琢与诽谤之事,而惟有一函察其语句文字乃为英国人之手笔,……可知此次蜚语不仅发动于共产党,而且有英美人为之帮同,其用意非只毁灭我个人之信誉,真欲根本毁灭我全家”。难怪杨天石教授总结说,美国人之所以要制造、散布蒋介石的“绯闻”,全因“当时美国方面企图让蒋介石将军权交给史迪威的图谋紧密相连”。

可是史迪威的判断完全错了。当时的蒋介石虽然已经在为战后中国在亚洲的强国地位而筹划,但他从未忘记中国仍然只是个弱国:“凡弱国参战,无论如何努力与牺牲,强国皆视为不能与彼相比。例如史迪威指挥我军在缅作战,彼总不以我军之牺牲为英勇,而为怯弱,盖彼仍以北洋军阀之军队视我也。”蒋介石并未暗自舔血疗伤,而是勇敢地正面回击,不顾陈布雷、王世杰、顾维钧等人的劝阻,态度强硬地要求罗斯福撤换史迪威。美国不能失去在远东牢牢牵制着日本的中国战场,面对知耻奋起、寸步不让的蒋介石,最后是罗斯福让步了。10月28日,美国正式发表撤换史迪威回国的命令。刚刚荣升四星上将的史迪威感到愤怒至极,“两年零八个月的奋斗,得到的是一个嘴巴”。这回轮到蒋介石扬眉吐气了,他在日记中自夸“此实我中国解放之开始”。

德国历史学家通过分析教士、牧师的书信来解构绯闻作用的《绯闻与社会性别》(Gossip and Gender:Othering of Speech in the Pastoral Epistles)一书对“绯闻”使男人“女性化”(feminization)的分析,用在1943—1944年间中美因“绯闻”而引发的一系列外交冲突也同样适用。美国人正是借由“绯闻”的广泛传播而“女性化”、“矮化”中国国家领袖,进而“女性化”这个国家,强化其受保护的弱国形象。而这个被“矮化”的弱国领袖并未坐以待毙,当外交上的冲突,在某种程度上演变成理念和性别的冲突时,不仅“信任”迅速流失,“冲突”也迅速升级,变得无法调和。

四、国家的性别

抗战期间,美国的《时代》与《生活》两份新闻杂志对中国有较多报道,其中尤以对蒋介石的报道为最多。在抗战前期和中期,这些报道基本都是正面的。蒋介石被表现为受民众拥戴的正义力量,是带领中国走向变革,努力实现现代化的领袖。正如《良友画报》等中国杂志在战争初期热衷于刊登蒋介石的戎装照,以体现中国领袖的威武坚毅一样,《时代》《生活》这样较为亲华的美国媒体在抗战前期帮助塑造了彰显男性霸权特质的中国最高领袖形象。

1942—1943年,宋美龄访美给中美关系注入了新的元素。宋美龄这个自称除了脸蛋是中国的,其他都是美国的中国第一夫人回到她度过青少年时代的美利坚,对美国人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嫁到遥远异邦的女儿,在夫家遭难时来向娘家求助,激起了多少美国人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当时曾经三次面晤宋美龄的约瑟夫·肯尼迪(Joseph Kenndey)——肯尼迪总统的父亲形容当时蒋夫人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一个“迷人的女人”,她“迷人”(charm)的一面让她深得美国女人的欢心,而她的“性魅力”(sex appeal)则令美国男人五体投地。帮助这个周身上下散发着女性魅力的中国第一夫人,给霸权主义正在迅速膨胀中的男性之国——美国的人民——尤其是美国的男人们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与成就感。

但是中国人很快发现,宋美龄的访美之行虽然带来了大量的美援,带来了名义上的四大国地位,但是并没有直接帮助中国摆脱国际政治中受歧视、受轻慢的现状。事实上,正是宋美龄的访美之行,协助我们揭露了美国各界不自觉的文明傲慢。像宋美龄、宋子文、王世杰这样一些深受欧风美雨浸淫的“海归”们要承认此点颇为尴尬,“苦撑待变”的中国亟须美援,他们也把中国摆脱侵略、实现民族独立的赌注压在美国人身上,但是这些援助不仅附带着各种条件,而且又时时处处都在提醒中国人注意和接受中美文明的优劣对比、强弱国家的落差。蒋氏夫妇与史迪威的关系先后出现多次反复,直到1943年9月,宋美龄和宋霭龄姐妹才与史迪威结成了攻守联盟,他们频频在宋霭龄家密商,从这时开始史迪威在个人文件里亲昵地称蒋夫人为“May”,而蒋夫人则叫他“Uncle Joe”。于是,重庆和华盛顿又开始传播宋美龄与史迪威的绯闻。抗战时期,宋美龄与美国要员的绯闻从未断过,从罗斯福总统、史迪威、居里(Lauchlin Currie,战时以罗斯福总统特使身份访华)、威尔基(WendellWillkie,战时以罗斯福总统特使身份访华),再到副总统华莱士。直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有关宋美龄和美国高官的“风流韵事”仍为美国媒体津津乐道。2007年,汉娜·帕库拉(Hannah Pakula)在《蒋夫人:中国永远的第一夫人》(Madame Chiang Kai-shek:China's Eternal First Lady)一书中依然兴致勃勃地渲染宋美龄与威尔基的绯闻。陶涵在《蒋介石与现代中国》也谈到了威尔基与宋美龄的“一夜情”,但他认为这桩绯闻基本不可信,因为“如果宋美龄和威尔基孤男寡女辟室幽会,一定会有数十人知道,如果蒋介石冲到宋子文家捉奸,一定也会有数十人会晓得。在八卦当道的重庆谣言一定满天飞。可是,当时在华的美国人或其他外国人,包括外交官、记者和美国战略情报处的特务,却都没有人报道、谈论这件耸动的新闻”。

更不要说,蒋介石这样自负而敏感的民族主义者,与美国的合作带给他的逼仄、郁闷,甚至是屈辱的感受。1943年3月10日,署名“蒋委员长”的《中国之命运》一书公开出版,以往一般认为该书是蒋介石授意,陶希圣撰写。从蒋介石日记可以了解,《中国之命运》一书的写作过程中蒋全程参与写作与修订,绝不仅仅只是授意。通过这本书,蒋介石极为高调地宣扬了中国人的德性、思想、精神、情感与品性之优越,认为正是西方文化的入侵破坏了中国文化与中国社会结构的优越性。痛心疾首地惊呼中国人近百年来“因为学西洋的文化而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外国文学的奴隶”,“中国国民对于西洋的文化由拒绝而屈服,对于固有文化,由自大而自卑,屈服转为笃信,信其所至,自认为某一外国学说的忠实信徒;自卑转为自艾,极其所至,忍心侮蔑我们中国的固有文化遗产”。进而提出“中国从前的命运在外交……而今后的命运,则全在内政”。此书一出,国内外舆论大哗,不仅中国共产党大力声讨,美国人也对此书极为反感。“《中国之命运》出版数载后,始有英文译本,在战争后期,蒋委员长此书在中国民间及在美华侨手中已普遍流传,但译本极受限制。(美国)国务院曾有译本,惟外界未能阅及,即国会中人亦难得窥见,知悉书中内容之人士,无不同情官方意见,即美国对中国领袖之热诚,将遭受实际之影响,若《中国之命运》能普遍购到。”

对此,日本人也有类似的判断。《申报》1944年8月31日头版头条登载的吉田东家的《我的重庆政权观》在列举当时重庆政局的“乱象”时有一段明确谈到了前述“绯闻”,“例如最近传到上海来的,蒋介石的前妻陈氏到重庆与蒋一度团圆,以及蒋介石新近的桃色事件等,都造成宋美龄与蒋介石间不睦的基石。我并不以为这是单纯的道听途说,我相信其中定有若干真实性在。总之,蒋介石只要像在《中国之命运》一书中所说的,反对英美的自由主义,而拥护中国的国粹主义,则与亲英美派间的思想出入,当然是不可以道理计”。所以到抗战后期,美方,尤其是美国军方对蒋介石的不满长期积郁,甚至有所爆发。在开罗会议上,罗斯福甚至暗示史迪威可以展开针对蒋介石的暗杀行动。

在这种力量悬殊的对抗中,蒋介石并非一味退让妥协的一方,相反在“史迪威事件”中最后妥协的还是罗斯福。蒋介石在处理与史迪威的关系时,前后出现多次反复,甚至与宋子文发生了激烈的人身冲突,身边幕僚们屡次谏言无效,蒋不惜与美国决裂也要维持他的元首威权,他对自己的这种“一意孤行”甚是得意:“哈雷对子文称,其见余在如此失败压迫与困穷环境中,竟能奋斗不憾,坚忍到底,不能不使其心折。乃对其罗总统直告其所见实情,中国以劣势装备之弱国,对其强大敌寇抗战在七年以上,尚不能使之屈服,乃可断其美国对蒋交涉决非单以压力与威胁所能屈从。”

《中国之命运》一书的出版,在国民党高层一直存在争议,蒋介石几乎以破釜沉舟的态度编撰、出版此书,将近代中国衰落的原因全盘归咎于西方,可以想象在与西方交往合作的过程中他所罹受的屈辱。“陈布雷日记”中所记录的1944年“史迪威事件”前后,蒋介石谓“此外交上之烦闷不打破中美关系无法合作,亦与抗战建国方针相背也”,作为蒋身边最忠实、最亲近的幕僚,陈布雷也感到蒋有些矫枉过正了,“衷心烦忧如焚”,“愤慨过甚”。

其实,不仅最高元首如此,近代以来中国男性精英们对于世界权力结构中,中国男性阳刚气质消解的忧虑是普遍的,在性别问题上犀利如鲁迅也有着类似的焦虑。在1924年发表的《论照相之类》一文中,鲁迅辛辣地嘲讽了中国戏剧中的男扮旦角与太监制度,“异性大抵相爱。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然而也就可见虽然最难放心,但是最可贵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以这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挂在国民的心中”。王德威教授分析鲁迅,“对大师而言,性别反串引起了性别角色的错乱,因而妨碍了欲望的正常流通。在男人扮女人,或者,女人扮男人的时候,一个不男不女的幻魅性别被召唤而出。鲁迅或许会说,这一幻魅般的性别形成一种认知的假象,正如同狂人佯为智者,或吃人的人装扮成文明人一样”。刘禾教授在分析鲁迅时则更直接地指出文豪对于中国国民性的阳刚气质消解的担忧,“与彼时的知识分子一样,鲁迅也憧憬着强壮威武的中华形象,以之与衰弱阴柔的老大帝国相抗颉”。

正是这种心态造成了当时中国的最高元首——蒋介石,在面对霸权的美国外交政策,面对美国的霸权性男性特质时,“衷心烦忧如焚”,“愤慨过甚”。一向奉曾文正公为圭臬的蒋介石当然明白,“损毁我道德,尤以色欲外遇之流言为最可虑,此谣不息,可使军民对余之信仰动摇,则国家亦不可救矣”。

1943—1944年间中美的外交冲突,是国际政治与个人绯闻纠结在一起的时刻,亦是政治、外交上的对抗与身体、性的对抗纠结在一起的时刻。在这种东西方相遇中,性别、欲望、女性特质和男性特质“以某种意味深长的权力关系的重组形式(reconfiguration)沿着文化、民族和种族的脉络重新配置起来”。拉纳·米特在(Rana Mitter)在注意到中国抗战——这场被西方盟友们遗忘的浴血奋战时,看到丘吉尔等西方领袖们的种族主义,他们可能只是想“利用蒋介石作为一个可靠的代表,向其他非欧洲人民展示非白人民族主义者对日本泛亚主义以及共产主义的挑战”。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中美关系,不仅牵涉军事、外交与经济,更是裹挟着文化、种族和性别的碰撞与权力关系重组。本文所讨论的事件均是民国外交史中的陈词滥调,但今天从性别的角度展开新的解读,希望能够带入新的视角,提出新的解释。

[责任编辑王桃责任校对吴奕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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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72(2015)08-0030-13

2015-05-04

陈雁(1973—),女,浙江杭州人,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社会性别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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