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守与图新
2015-08-18毛时安
毛时安
上海淮剧团新时期为中国戏剧作出过极为重要的贡献。一出《金龙与蜉蝣》不但轰动了整个中国剧坛,而且,是一部开创了中国戏剧向着新的世纪进军的标志性作品。到了《西楚霸王》这种势头仍在继续延续。但应该说从《大路朝天》以后,淮剧面临的问题日益严峻,发展势头一点点地往下泻。在上海的戏剧院团中淮剧团是遭遇戏曲危机最早最重的,演出少,收入低,所以也理所当然地是所有院团当中精神力量最足最强的。他们总是在顽强地打拼,一直在顽强地开拓着自己的生存发展的空间。
那么,淮剧该固守些什么东西呢?我想,首先要固守其他剧种没有的那种属于淮剧特有的精神气质。每个剧种都有它自己的精神气质。越剧才子佳人的柔美,昆剧水磨调、幽兰气息的典雅,沪剧本土的泥土气市民性。淮剧的气质是粗犷、野性,带着少见的、顽强的、甚至有点蛮横的生命力度。这种气质在上海的其他剧种里都没有的。
淮剧的剧目创作当中一定要保留这种气质。我们不仅在传统剧目《女审》中可以感受到这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不再借助包公,而是依靠自身的力量为自己伸冤雪耻。就是在当年新编的现代戏《海港的早晨》里也可以强烈地呼吸到来自海港工人粗狂直白的情感气息。包括后来的《西楚霸王》也是借着乌江自刎保留了这样一种“永不言悔,永不言败”的强悍气质。
我每次看淮剧总会自然而然生发出一个剧种的联想。联想到我年轻时读过的陈登科的长篇小说《风雷》。小说一开始,就是三年自然灾害,主人公朱永康孤独的身影顶着淮北大地的满天风雪,逆风而来。冒着风险搞承包,改变人民的贫困。我觉得淮剧的意象就是在这样一个顶着风雪逆行的意象。就是要在狞厉的暴风雪之中坚持前行。这个气质是很重要的,如果这个气质丢掉了,淮剧完全失去了个性,和其他的戏也就差不多了。个性和差异,永远是存在的天则。
所以在剧场里,淮剧一开唱,老淮调,大悲调,下面就骚动不安,就鼓掌喝彩,就来劲了。因为这种曲调所体现的原始悲怆的生命力量着实是其他的地方剧种所没有的。1906年淮河的一场大洪水把江淮受难的百姓和淮剧一起冲进了上海。再加上江淮大地历来就是灾荒不断、逃难不断的地方,在那儿生存首先就要具备与恶劣环境抗争的顽强生命力。可以说,淮剧是带着先天的满腔悲情来到这座繁花似锦的大都会的。所以,我觉得要固守什么东西,我们一定要分析清楚淮剧的剧种特点。同时与这种气质相辅相成的淮剧的历史文化,以及历史积淀下来的“九莲十三英七十二记”传统剧目,都值得我们翻箱底,再看看,做些整理加工,传承下来。当然,固守并不是蛮干,需要艺术和智慧。
但是,对于淮剧来说,固守固然很重要,图新可能更加重要。2004年我参加中国剧协佛山会议,讨论戏曲危机。我当时就说戏曲碰到的问题,是全面的、深层次的行业性危机。表现是全面的,原因是文化价值取向、文化政策问题,危机不是个别的是全行业的。全国戏曲院团碰到的问题只有程度的差异,没有性质的不同。
从程度的差异来说,上海的淮剧危机更加严重。一个根在淮北大地,在农村的剧种进入这个城市,特别是进入二十一世纪,碰到的问题很严峻。主要原因是淮剧的接受环境、接受机制发生了不以任何人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深刻变化。这环境不是我们主观能改变的。
第一个是观众人群的变化。因为上海淮剧原来基本关注群体是江淮来的移民群落。这个群落从太平天国战乱和历次大灾荒发端,一点点地、慢慢地进入上海,随后开始上海本地化了。生活的习俗,文化的习惯,饮食的习惯,都在本地化。而且在新时期中,这种本地化愈来愈快,愈来愈显著。
第二语言的变化。戏曲是以方言为主的。毋庸讳言,淮剧运用的苏北方言在普通话和上海话的夹击下,流失非常严重。在上海这个城市里,最吃苦的、最卖力的人现在是全国各地外来民工,过去则多是苏北人。上海人大多以移民的祖籍为依据集中区域居住,语言交流便于方言保留。而近几十年,大规模的动迁,集中居住的淮剧观众已大都分散到上海市民之中。这动摇了苏北方言的根基。这种方言根基的动摇,甚至曾取消了甬剧、扬剧的“上海户籍”。许多地方剧种都面临着这样的窘境。
还有就是文化程度的变化。当年来自我们江淮大地的后人,也都是大学生研究生。文化的变化带来了对剧目审美上的,意蕴上的,样式上的各种新要求。传统戏剧历来以歌舞演故事,借着故事讲道理。但现在观众讲的道理比我们还深刻,而且讲的道理还不只是一种道理。新一代观众的变化必须引起关注。
面临这些变化,我们确实要有一个关于剧种新的战略构想和战略定位的想法。这就是淮剧向何处去?个人觉得,出路还是在剧目。剧目是龙头,剧目是核心,剧目是旗帜,剧目是引领,淮剧还是要有有震撼力有时代感的剧目。从剧目的角度看,有些题材实际上是可以考虑的。比如说江淮儿女进入这个城市以后,他们的成长,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坚韧,是否可以作为淮剧的连台本剧来考虑,做一些有冲击力的剧目出来。这些题材兼具个性和共性。我们要淮剧的演出形成轰动社会的,有高品质的,优质的,哪怕有争议的剧目形成戏曲事件,造成全社会的关注,这个是当下振兴淮剧的很核心的问题。包括它的音乐,要拿出像《金龙与蜉蝣》或者是像《西楚霸王》这样品质的戏,来让上海淮剧团,来让淮剧在这座城市震动一下。这个是对一个团,一个剧,都是有好处的。所以有时候“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只有血淋淋断下一指才会震撼。上海淮剧一定要在一两年内拿出让全国刮目相看的作品。虽然难度很大,但是难度大就是要我们去做,没有难度我们还做什么。
另外,我们就要根据变化,要让高素质的苏北人的后代,包括现在的当代大学生关注淮剧。淮剧有一点是其他剧种不能取代的,就是淮剧的语言具有普遍性。所以要打造的是具有全国性的戏曲,具有全国性意义的剧目。从这个角度看,淮剧的道路要比越剧、沪剧、评弹的都宽些。南方北方都能听懂。所以,既要看到它的问题,也要看到淮剧在上海发展的信心力量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