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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月曾经照古人

2015-08-18杜竹敏

上海戏剧 2015年8期
关键词:张若虚辛夷春江花月夜

杜竹敏

6月末,梅雨时节的上海阴晴不定。而在上海大剧院上演的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却在湿冷的空气中,铺陈出一幅引人遐想的“花月春江”唯美画卷。激赏者有之、诟病者亦有之。而笔者,仅仅想从一个外行观剧者的角度,谈谈那一晚在剧场里被吹皱的一池春水。

模糊了背景 真实了情感

被誉为“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对于广大观众而言并不陌生,张若虚的名字或许也有耳闻。但作品是如何诞生的?张若虚本人生平如何?似乎就属于专业研究范畴了。的确,相比于历史上许多其他文人,张若虚的生平对于普通观众而言,就如同薄雾笼罩的江夜,扑朔迷离。

而恰恰是这种不确定性,赋予了编剧广阔的创作自由度。初看《春江花月夜》,笔者首先感到的是惊异——惊异于编剧天马行空般不受拘束的想象力——张若虚、张旭,乃至百年之前得道的曹娥、淮南王刘安;民间传说中的秦广王、黑白无常,被编剧信手招来“同唱一台戏”,看似荒诞无理,却在历史与传说、不同年代之间构成了复杂微妙的关系。当然,还有一点是惊讶于当今戏剧舞台的包容性——一出满台“神神鬼鬼”的作品,竟然得以上演,至少也应该是值得欣喜的吧!

在笔者看来,《春江花月夜》深得传统戏曲之三昧。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及戏剧冲突,有细腻的生旦对手戏,也不忘冷热场之间节奏的搭配。张若虚被“魂拘”入地府一场,众判官、小鬼纷纷亮相,热闹风趣、颇有点民俗表演的成分。虽然有观众觉得这场戏与主题关系不大。但笔者却觉得这样“插科打诨”中传递出的世俗欢闹,却也正是传统戏曲草根艺术的精髓之一。今天我们谈到昆曲动辄言高雅、言艺术,可是事实上呢?包括昆曲在内的所有传统戏曲,诞生之初不都是最“接地气”的草根吗?只是我们在五光十色的世界中,渐渐忘了它的本来面目。

对于戏剧舞台塑造历史人物,“度”向来是很难把握的问题。但是《春江花月夜》不是历史剧,这是编剧从一开始高调地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们也不必去纠结历史上张若虚与张旭有无交集,也可以无视下本第四折故事发生的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张旭也已经去世7年。整出戏中曾经多次出现的唐中宗、玄宗、肃宗年号,言之凿凿,却可视作大荒山无稽崖上那块石头的“妄言”。编剧要告诉你的并不是故事发生的年代,而是想要诉说历史的河流在不停地流淌。

事实上,在笔者看来,张若虚整个人物,也只是被编剧拉来“做场戏”的,借他的《春江花月夜》,倾吐许多人之为人的普遍情感——爱之不得、青春难再、盛极必衰……故事的主人公可以是张若虚、也可以是张若虎、李若虚、王若虚。

这样一出“明目张胆”建立在虚构、非现实主义基础上的作品,反而给了观众更多承载情感的空间。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内容指向越具体的作品,读者的情感代入空间反而越小。上古时代的《诗经》《楚辞》,流传至今最广的篇目,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主人公面目模糊的,惟其如此,读者方能把自己想象成诗中的那个人,想象着那种情感就是自己的情感。反而到了近古,戏剧作品中那些有明确身份背景介绍的主人公,让我们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旁观者”。从某种角度说,笔者眼中的昆曲《春江花月夜》更具有“诗”的特质。

“传统”与“当代”何以对立

很多人在谈到昆曲《春江花月夜》用了“当代性”这几个词。的确,主创在剧名之前打出了“当代昆曲”的旗号,也有戏称“莫不是时下‘新编名声太坏,才选择了‘当代?”不管这是否有意为之,“当代”二字确乎引起了人们关于传统戏曲“当代性”的讨论。这些年以来,新剧目创作动辄称“当代性”、称“现代审美”,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让当下观众认可。

《春江花月夜》具有当代性吗?理论上讲,确实如此。除了略显古奥的文本外,从整体舞美呈现到音乐、服装都挺“时尚”。也许资深昆曲观众及专家会从文本、音乐方面看出种种不符合传统的所在。但作为一名外行,仅从直觉而言,却认为剧本文辞典雅、用典巧妙(虽然有时略有生僻),颇具“古风”。而剧中人的感觉表达方式,似乎很难用“古”或“今”来定义。以曹娥为例,她对于张若虚有感情,毋庸置疑,但是这份感情始终不曾当面对张若虚提起,张在地府数十载,最终凭借曹娥求来的海上仙丹得以还阳,也不曾明白“曹娥姐姐”对自己的深情。似乎可以将她视作古典女子的含蓄内敛。但换一种说法,未尝不是时下我们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我喜欢你,但是与你无关”。

在整体风格上,《春江花月夜》并不太“当代”,无论是曹娥未曾吐露的真情、还是故事结尾处,张若虚历经万难回到人间,面对白发苍苍的辛夷,千言万语,却最终选择了一首歌行,意在言外。这些含蓄、留白的表达方式,似乎与时下“爱她就要说出口”的爱情观不太符合。

不过,笔者不禁要问,“当代性”真的那么重要吗?抑或,笔者始终疑惑的究竟什么才是“当代性”?对于“当代性”的推崇背后,究竟折射出的是传统戏曲从业者怎样的心态?

“当代性”是一个内涵相当复杂的专有名词,若要讨论,怕一本专著都不足以解释。但是,毫无疑问,“当代性”在戏曲评论的语言体系中,包含了“时代感”“前卫性”以及——相当重要的一点——“与传统戏曲审美壁垒分明”等意义。

“当代”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理解为与“传统”的决裂。这种人为构建的对立,恰恰反映的却是传统戏曲的不自信。为何我们一定要标榜“当代”才能获得他人认可?如果“当代性”真的存在,它就一定比我们所熟悉的《牡丹亭》《西厢记》或者《红楼梦》《梁祝》更先进、更好吗?

难道古人就没有今人所具有的那种感情吗?戏曲诞生于“咏歌之不足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今天的我们难道不是兴之所至,也想高歌一曲吗?

再进一步说,明代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写下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是否具有当代价值?李白《将进酒》中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能否打动今天的人?难道真正美好、伟大的情感,不应该是穿越古今、亘古永恒才对吗?

一味追求“当代”,是否反而忽视了很多人类共同的情感。甚或,说得偏激一点,是一种变相的“媚俗”,迎合当下观众在某一时期、某一特定环境下的兴趣,而使作品反而缺乏了历史的厚度和持续性。

“错过”与“迷惘”的感叹

“一千个观众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出成功的作品,打动观众的地方也不尽相同。有人告诉笔者,他是在桥头张若虚望辛夷“三眼”时流泪的;也有人被那个“阮步兵哭兵家女”的典故所感动;有人为张若虚、辛夷的彼此错过而扼腕;也有人更心仪曹娥那份隐而未发的单恋……

《春江花月夜》似乎讲了一种“错过”。上元夜桥头的三眼,种下一生情根,正如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生生死死”而不悔。然而,当张若虚在曹娥的指引下来到明月桥头,见到已嫁为人妇的辛夷设酒祭奠自己,明明两人近在咫尺、却阴阳两隔。张若虚欲将辛夷深情相拥,辛夷却只感到“何处一阵冷风”。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荒谬,纵使两人的内心世界如此接近,近乎知音相契,却被现实撕扯得支离破碎。

剧中的张若虚是执拗的,为了一段其实从未曾开始的爱情在地府延宕多年,不肯喝下那碗孟婆汤。张的不肯“饮汤”,如果用佛家的观点来解释,就是不愿“破我执”。然而,这种坚持的结果是——回到阳世的张若虚震惊地发现已是“换了人间”,昔日的开元盛世,已成了满目疮痍,红颜白头。满心期待回到心爱之人身边,将一切细细从头说起,却发现已是“空余惘然”。而略带讽刺意义的是——“江流”一折,张若虚在阴阳界上凝滞不前,最后恍然大悟是因为忘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凤凰琴。“凤凰琴”应当是具有指代意义的,似乎是张若虚爱情、坚守的见证。但这段因“凤凰琴”引起的小插曲似乎也很黑色幽默——人已经在岁月中变得面目全非、物却依旧是昔日模样,正要叹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但人事既已全非,却依旧执著于物而不肯放,这难道不是有一种“迷惘”吗?

有朋友戏称:“若是张若虚安心在地府再呆些时日,等到辛夷归阴,两人共同转世投胎,未尝不是又一段良缘。”但随即有人反驳:“来世非今生,喝下孟婆汤,即忘了今世种种,又岂是张若虚所求。”但无论如何,最终的结局,张若虚确乎有些“所求非所得”。整个故事或许是一种悲剧,但又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令人撕心裂肺的悲剧,也并非古希腊那种将美摧毁了给人看的悲剧。《春江花月夜》的整体基调是略带苍凉的,这种苍凉并非单单是张若虚爱情悲剧构成的苍凉,更是一种月光下时光流逝的苍凉。无论是剧中人、还是台下的观众,似乎都无法逃避这种情绪。

从专业角度来说,也许不同领域的专家会指出《春江花月夜》的种种瑕疵。但是从一个观众角度,笔者认为《春江花月夜》是成功的。至少,它编织了一个能让不少人感动,从中寻找到感情依托的故事。进剧场看戏,每个人或许有不同的诉求,但是一个打动人的好故事总是大家都期待的。也许,因为每个人经历的不同,怦然心动的地方也不一样。但总有一些感情,是无所谓古今,我们可以共同拥有的。

正如今晚,我们仰望的一轮明月,也曾经照耀在张若虚的那条春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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