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梁南“归来”后诗歌
2015-08-15姜超
姜 超
(绥化学院图书馆 黑龙江绥化 152061)
“归来”诗歌作品主题无外乎“我不怨恨”与“我不忘记”,分别以梁南、邵燕祥和流沙河、公刘为代表。作为“归来诗人群”的重要主将,梁南的诗作浓郁动人,气场阔大,艺术纯度很高,跳出了众多“归来者”的弊病——“他们的诗歌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编织国家神话的语码,从而大大丧失了其美学价值和艺术主体地位。”[1](P577)特别是新时期以来,梁南毫不避讳自己是政治抒情诗,坚持以诗来关注时代和社会,表达自己的政治情怀,他以自己独特的诗歌方式重铸时代精神的努力,应当受到充分的肯定和赞许。
从1975年被错化为右派,到1979年平反复出,时代给予梁南的精神创伤和心灵之痛甚为深刻。这些入肉入骨的痛感一经入诗,极易控制诗的质素,使之流变为简单的情绪宣泄。难能可贵的是,而诗人梁南用生活的矿藏将苦难玉成了诗,将个体之痛升华为哲思。随着诗艺的精进,梁南的“情感与形式”变成了“经验与形式”。梁南“归来”以后的诗作,是对经历的再次体验。纵观梁南的诗歌创作方程,他不仅栩栩如生再现特殊年代的梦魇经历,还将“细致地进行诉诸感觉的描写”这一过程变成同时体验的过程。
诗体形式的圆融,内求意义的丰澹,梁南“归来”以后的诗歌质量上乘,是诗人艺术创作的转捩点。与其他归来诗人相似的是,梁南诗歌意象根植于苦痛的经历。“纵然贝壳遭受惊涛骇浪的袭击,/不变它对海水忠实的爱情,/深沉地,深沉地,/噙着眼泪/,没有嫌弃……”主动到自然世界寻找客观对应物,是梁南诗歌惯常的方式。梁南对带有创伤的情感表达有着特殊的喜好,力图呈现诗歌的原始风貌,其诗笔下的意象或雄健或刚性或蓬勃。当其他“归来”后诗人纠结于自身遭遇与历史反思时,梁南却一直秉持“我不怨恨”的精神境层,形成了独特的感情抒发方式。在“归来的诗人”中,梁南坚持以第一人称写诗。纵览其全部诗作,以第一人称书写的抒情诗俯拾皆是,很多诗歌干脆径直以《我不怨恨》《我走进古老的森林》《我追随祖国母亲》《我这样爱过》……其他诗作亦离不开“我”,梁南反复吟咏的意象,如大地、花朵、春天等,无不是随物赋形,不脱夫子自道的文路,那个诗中的“我”就变成水下冰山的八分之七了。“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梁南精心侍弄的意象源自以我观物的视点,皆着“我”的色彩,如王昌龄所说:“搜求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
他呼唤灵魂中的“我”,以浓重的笔墨不断在呐喊,近于偏执的感情表现方式带着狂热的气息。强烈的主体生命意识,使梁南的诗多以直抒胸臆为主。梁南频繁在诗歌文本中运思主体融合的自传式书写,始终在塑造同一个主题:虽九死而不悔的上下求索的“苦恋者”(亦即“我”)。作为“归来”诗人,梁南的《我不怨恨》是这一诗群的经典作品中无法绕开的存在:
诱惑人的黎明,/以玫瑰色的手/向草地赶来剽悍的马群。/草叶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亲昵地仍伸向马的嘴唇。
马群踏倒鲜花,/鲜花,/仍旧抱住马蹄狂吻;/就象我被抛弃,/始终爱着抛弃我的人。
诗人以草叶和鲜花自况,马群则是苦厄的象征物,死亡的命运早已自知,“马群踏倒鲜花”,而自我仍然“亲昵地仍伸向马的嘴唇”,并抱住马蹄狂吻,梁南替一代人剖白了一贯的精神历程。尤其是诗歌中的“仍旧”词语,诗人意在彰显九死无悔的精神追求。于今天看来,这种近乎自虐式的心理似乎好笑,但这是一代人诗人深入骨髓的心路历程,是不可抹杀的真实存在。后代的嘲笑,是没有带着历史的同情来看待这一现象,犯的是苛求古人的弊病。梁南说出了一代人的悲苦,借助个人的血肉体验,传达出实实在在的心灵响声,这首诗歌史与文的价值无论如何是不容忽略的。
在《我没有祈祷,没有……》一诗中,诗人写道:
我没有祈祷,没有……
我手持带刺的玫瑰,而后,带着镣铐
去探索人生;路途漫远而荒棘丛生……
霜风染白头发,玫瑰已然凋零……
我脚步未停。呵!我所期待的太阳,——
那是我自己的太阳,已经冲破梦境!
诗歌结构的纵深感引人深思,情感体验从自身苦难开始,最终化蝶为精神的“太阳”,成为照彻苦难过往的光源。与其他粗粝血性的诗作相比,个我的生命体验较为细腻,“我”的精神救赎之路已然铸就,精神完满因此达成。故此,苦厄、磨难的经验本应造成的文本与现实间的紧张关系,得到释解。至此,梁南对“磨难”经验的书写,有了独特的意义,苦难原来是诗人道德升华的门径。“诗人背负着悲剧体认的十字架,从并不遥远的历史中走来,他把个人的得失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兴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难以回避的悲酸感伤情愫超越了一己疤痕之后,迷离的泪眼便投向新时代明丽的早晨。他的所有反思,包括对个人悲剧历程的回顾,都拥人了令人回味无穷的历史性慨叹之中。”[2](P52)
梁南的短诗《墓地》可见诗人道德追求的旨归:
我死后决不乞求一块墓地。
一边死去,一边
我将立即追索花果的繁荣,
用我的白骨及爱的信息。
倘若硬要赐我墓地一寸,
我将用头颅繁殖玉兰玫瑰,
让她飘飘染出一方清芬,
洗却我占地一席的羞愧。
诗歌中的献身精神昭然可见。“我认为梁南诗中所表现的强烈的献身的痛苦,以致形成了他的生命情结,是与它由虔诚地信仰到虔诚地悔罪,最后又感激涕零地重获创作生命这一过程的完成分不开的。”[3]梁南的诗歌情感满载到了超载的程度,已经把忠贞不渝的情感推向了极致。他仿佛唯有通过不断的“自虐”与“献身”,才能抚慰受伤的灵魂,安放精神的寄托。梁南的经历与诗歌,反映了极左时代中的一代知识分子悲剧命运与理想、道德追求,他无疑是用诗歌表现忠贞理想悲剧诗人中最淋漓尽致的一位。“梁南的诗不但创造了‘比一切悲剧中的悲剧更悱恻悲沉,比所有英雄中的英雄更无比绝伦’的献身精神和悲壮之美,而且还进而将历史的思索与现实的矛盾相扭结,并在其中抒发着理想之美。”[4]这首诗歌短短的八句,却是梁南献身激情的高峰之作。诗人临终前曾言:“我的全部作品,就是所失时所得的资源。自然,这段人生弯路是不可取的。”梁南诗歌始终萦绕着悲剧气息,通过沉重的历史思考,彰显理想的光辉。
从20世纪50年代初纵观世界的共产主义赞歌,到80年代初“归来者”的歌唱,梁南的诗歌情感一贯浓郁。梁南的诗歌苦涩而优雅,他一生的诗歌创作一脉相承的是:不苦涩不足以表达生命的艰辛,不优雅不足以表现人性的高贵。梁南承继了中国古代士大夫上下求索真理、理想的传统,他的诗歌隐约可见屈原的发忿、李白的豪放、杜甫的沉郁顿挫、郊寒岛瘦的奇崛,弥满感情的力量。
[1]王光明.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
[2]邢海珍.生命在风雪中[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3]叶橹.痛苦献身的生命形式——论梁南的诗[J].文艺评论,1990(4).
[4]叶伯泉.梁南的诗美创造[J].文艺评论,198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