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本文学理念“物哀”——以《源氏物语》和松尾芭蕉俳句为例
2015-08-15周雨垚
周雨垚
(中国艺术研究院 研究生院,北京100029)
客观来看,日本在自身长期以来的文化文学上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笔者以为,日本文学历史上,有两个最值得骄傲的成绩,一个是文学体裁“物语”的形成,另一个则是文学理念“物哀”论。
一 物哀之说
“物哀”(もののあわれ),物(もの)指的是认知、感知的对象,哀(あわれ)指的是感情的主题。值得一提的是,本居宣长从辞源学角度对“哀”和“物哀”进行了探究,在他看来,日本古代的“あわれ”(哀)是一个感叹词,与中文对比,类似于我们说的“啊”“呜”;但“あわれ”抒发的情感更为复杂,常用以表达兴奋、激动、气恼、哀愁、忧伤等多种情绪与情感。而至后来,汉字传入日本,人们便用汉字的“哀”来书写“あわれ”。而“物の哀”则是在使用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固定词组,也使得语气词“あわれ”实现名词化。
在这里必须明确的是,“物哀”中的“哀”并不是我们认识范畴内汉字“哀”的含义。因而“物哀”一词引入中国时,形成了两派观点。一派认为“物哀”理念是日本文学的一个基础,如果不能够很好地从中文意义上对其进行阐述,那也就不能从“物哀”的角度去理解日本文学的精髓。如李芒先生在《“物のあわれ”汉译探索》一文中,主张将“物のあわれ”翻译为“感物兴叹”[1]。另一派则认为应该直接按日文表述为“物之哀”或“物哀”,这也可以和明末清初我国从日本引进上千个“新名词”的事件相比较。当时所引进的例如“干部”“人类”“抽象”等新名词都是直接按汉字引进而来。汉字所具有的会意特点,使人们能根据汉字直观地理解语义。撇开在引入时这些关于“物哀”的分歧,通俗点来解释“物哀”就是主观的感情和客观的事物达到和谐统一,并上升到审美的层次;而“物哀”想要传达的,更多的是“寄于情,感于物”——即无论悲喜,都会表现出主体在一瞬间所体味的即时感受。
二 《源氏物语》的物哀美
将“物哀”文学理念融入文字中的不得不提及的作品,《源氏物语》便是其一。
《源氏物语》是平安时代女作家紫式部的代表作,它反映了在作者所处时代宫廷内所发生的上流社会的故事。作品以前半部分主角源氏的风韵情事为主线,如一幅卷轴的宫廷风情画般向人们缓缓“叙情”。长期以来,专家学者亦或是普通百姓对于“源学”的探究从未停止过。佛学者认为其“去恶向善”,儒学者则用道德标尺对其中的行为思想进行批判。必须指出,《源氏物语》中所持的感情观并不是单纯的所谓儒佛之道可以完全解释,物语并不是向人们宣扬“善恶”、弘扬“礼义”的东西。因而抛开理论教条的种种束缚,《源氏物语》所持的基本感情观很简单:“近人情”。这3 个字也符合我们所要涉及到的《源氏物语》中所体现的文学理念“物哀”。而“人情”,从《源氏物语》的文学理念基础上来说,可概括为“感于物、知物哀”。何为“感于物、知物哀”?简单举例来说,一个人行走在路上,路两旁鲜花盛开,正在风中摇曳。若是觉得美,那便是“感于物”;而由花联想到自己的经历身世,那便是“知物哀”。而《源氏物语》怎样从“近人情”的角度来体现“物哀”?我们可以通过以下两个方面来进行分析。
一方面,对于书中人物恋情的描写,作者从人情方面来表现“物哀”。这是此作品中表现“物哀”最关键的一点。平安末期歌坛“幽玄”之风的提倡者藤原俊成,曾在《源氏物语》后,写出和歌“恋爱出于心,有心方能知物哀,无爱无物哀”[2]。《蝴蝶》卷中,源氏知道追求玉鬘的男子很多,特意对玉鬘的右近叮嘱一番,“过于不知物事,对别人不理不睬,也与自己的身份年龄不相称”“不可辜负对方的好意”[3]423。而《源氏物语》中大段关于情事的描写,表明了源氏和他周围的女人大部分都是“好色”之徒。在这里,必须引入日本文学中的另一个审美概念:好色。这个词不同于汉语中“好色”在道德上所具有的批判性意义,其更多的是指对爱情与性的一种开放态度,对于男女,皆可适用。正因为“好色”,紫式部笔下的人物才能够更加深入地近人情、解人性,进而反映出物哀。在《柏木》卷中,卫门督柏木因为思恋三公主病倒,死前作歌曰:“身经火化烟长在,心被情迷爱永存。”[3]640而三公主答歌曰:“君身经火化,我苦似煎熬。两烟成一气,消入暮云天。”[3]640如果这时用道德伦理纲法来解读,或许只能看到一对男女在违背道德私通;可是这样一对“好色”男女却比常人更加贴近人情,更容易体味人情。他们将“灰烟”作为二人厮守的象征,不仅感于物,也做到了知物哀;二人相许的对答和歌,也展现了其中的婉转美。在《空蝉》卷中,有这样一首和歌:“蝉衣凝露重,树密少人知。似我衫常湿,愁思可告谁。”[3]51空蝉是少数拒绝源氏求爱的女子,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不“好色”,不懂“物哀”。这首和歌恰当地反映了空蝉一直以来的心境,从诗意的角度展现了她的苦闷,也展现了“哀”中的忧伤韵味。从这里也可以知道,紫式部在通过“好色”“恋情”表现“知物哀”的时候,没有以道德标准去衡量,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去展现“近人情”,这并不会让人们觉得淫乱,反而上升到一种审美境界。
另一方面,虽同样关乎情,但更多是对自然的感叹。在《帚木》卷中,源氏抒发了自己对自然的情感:“天色本无成见,只因观者心情不同,有的觉得优艳,有的觉得凄凉。”[3]40这有点类似于中国的借景抒情,但是表达的感情更为纯粹简单,只是一瞬间的感受。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纯粹,更显“哀”之美。
三 松尾芭蕉俳句的物哀美
松尾芭蕉作为“俳句之神”,将幽默诙谐的短诗发展成了具有禅意的俳句,让俳句真正走上了艺术道路,具有审美情趣,闲寂风雅。松尾芭蕉作品中所散发的“物哀”之美,贯穿在其作品的内容和精神之中。
(一)内容上的“物哀”之美
纵观松尾芭蕉的作品,内容多半是从自然景物的角度入手。“古池や、蛙飛び込む、水の音”,这样一句隽永的俳句中,寂静幽深的古池塘和生机勃勃的青蛙形成鲜明对比,就像是遥远的过去和鲜活的现在;二者一静一动,让语句中的生动感跃然而出。虽只是将随处可见的景色拼贴在俳句里,却传达出一种“逝者如斯”的沧桑感,这种表现张力正是“物哀”之美的展现。再比如:“行く春や鸟啼き鱼の目は涙。”这一句选取了春景中的鸟和鱼,但春天却选在了暮春,而鸟则是在“啼”,鱼则是在“哭”。在内容上对自然景物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传递“物哀”之感——表现了作者当时作为一个即将启程的旅者,感于物、知物哀。读者在感知作品时,腾升出一种属于个体本身的体会,这也是松尾芭蕉作品中体现“物哀美”的精妙之处。诗人不仅仅描绘和传递了当时作者的所见所感,更能使不同读者生发出属于个体的独特体验。
(二)精神中的“物哀”之美
精神美和内容中体现的“物哀”之美息息相关,却又显得更为深刻。“旅に病んで梦は枯野をかけ廻る”便是一个例子。俳句的意思很简单:卧病在床,梦见自己在干枯的荒野上奔波。松尾芭蕉将自己的困顿感受抽离为一个遥远的梦境,在刻画梦境时,又通过“荒野”这样的自然词汇展开,带着灰暗色彩的美,以达到一种物和情感的和谐,这和内容美中通过自然景物来达到感于物的目的是一致的。可在这里,却不仅限于此。如果说前文中提到的俳句是作者想要传达的即时感受,那么这句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传达出一个孤独灵魂在荒野上寻求探索却不得的郁郁寡欢,亦如艾略特笔下《荒原》里所投散出如蜘蛛网般密密麻麻粘稠的寂寥。看似简单却包含精神力的俳句,所展现出的“物哀”美,是前面所提到的作品中单单从内容上传递出的物哀之美无法企及的。这样包裹着物哀美之精神的作品,给读者带来的震撼是不言而喻的。
作为“俳句之神”的松尾芭蕉,在作品内容和作品精神上将“物哀美”充分融合,感于物,知物哀,传递出作品中包含着的强大理念。这也是其作品经过历史的洗练,在今天仍旧熠熠生辉的原因。
四 中日“物哀”文学理念之比较
将日本文学理念“物哀”与中国文化中的一些理念进行比较,通过分析其中的共通性和差异性,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发掘物哀所含有的美。
(一)共通性
中国和日本——作为东北亚文化圈的组成和代表,二者间的交流史源远流长。早在汉朝,就有日本(倭国)使臣到长安朝贡;到了唐代,两国间的交流达到前所未有的频繁;到了宋、元,两国间交流不再如从前,但仍保持着联系;到了清朝,与日本的往来成为清朝中前期锁国政策的唯一例外。两国间所维持的长期交流沟通,让中日两国在文化上一衣带水,也促使中日两国在文化发展中保留着共通性。因而,在研究日本文学理念“物哀”时,从中国文化中能够找到与之相接近的词句、内涵。具体而言,有以下两个层面:
1.词义相近
虽然中国文学理念里没有“物哀”一词,但是纵观浩瀚书海,有与之意思类似的词语——“物感”“感兴”等,它们所表达出来的意思和“物哀”论中所传达的意思相似。刘勰《文心雕龙》中的“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咏志,莫非自然”,钟嵘《诗品序》中的“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歌咏”,在含义和表述上都和“物哀”所要传达的意思接近:人与物之间的感应——通过人与物情感和精神上的交流,借由物来抒发作者的感情,最后达到主观和客观的统一。举例来说,唐朝诗人杜甫《春望》中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写诗人几经罹难,整日沉浸在凄苦之中,因而眼中的景物也带上了主观色彩。而这样的诗句不正是“物哀”说中所提倡表现的即时感受以及主客观的高度统一吗?结合俳句“行く春や鸟啼き鱼の目は涙”的背景可知,当时的松尾芭蕉正从江户出发,准备开始为期6 个月的旅程。看到众人与自己告别,感到飞鸟像是在哀啼,游鱼像是在悲泣,眼前的春景随着心情而变化。这种“哀”之美,正是中国文学上的“应物斯感”,借物抒情。
2.传达“美”的内涵
“物哀”所传达的美,不是在字句中注明美的所在,而是全文整体营造出单个景物所无法表现的整体美。中国古典美学体系中的“意境”,恰恰表达了同样的理念。在王昌龄的《诗格》中,“境”作为美学范畴出现,并且被划分为“物境”“情境”“意境”;对于意境,王昌龄注解为“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深得其真矣”。尽管古人对意境的理解和当今“意境”之含义有所出入,但是从古人的理解中,仍可以解读出“意境”——贯穿了景物和生活本质,即“象外之象”[4]。例如,松尾芭蕉的“闲さや岩にしみ入る蝉の声”正契合了中国审美范畴的“意境”。在幽静的环境中,蝉声仿佛沁入岩石之中。字句中虽没有提到寺院,可整个俳句却营造出一种幽深的意境,传递出闲寂之美。王维《山居秋暝》“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用“明月”“松”“清泉”等景物的整合营造出恬淡清新的整体氛围,这也正是“物哀”所追求的,即通过整体传达出物哀之美。
(二)差异性
尽管中日文学理念乃至文化上有着共通性,但仍需要指出的是,两个民族、两种文化,无论其根源还是发展都存在着很大不同,这也导致在文学理念上各具特色。中日文学理念中“物哀”的差异性具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情感基调不同
本居宣长曾经这样总结过物哀:“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能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动最深的。”[5]虽说“物哀”并不“哀”,但却强调对主体苦闷忧愁情绪的关注,从自身的悲伤出发,在客体上寻求呼应。在中国文学里,如前文中提到词义相近的“物感”“感兴”,尽管和“物哀”一样主张主体情感和客体的呼应,但在情感上却更为丰富,情感基调也更为多元化。而和物哀一样追求自然和谐、整体之美的“意境”,关注层面则是虚实结合的气韵生动。意境追求的不再局限于个体,而是将情感基调推至自然乃至整个宇宙的结合。
2.感情范围不同
日本“物哀”理念和中国古典文学最大的差异,在于二者所传达的感情范围。在上文中提到日本的审美理论“好色”,它和物哀都体现了大和民族在文学发展上对爱和欲的开放对待,对个人情感的关注。日本文学大家如松尾芭蕉,他的俳句都是向人们展示个人的“物哀”,即时的伤怀喜乐,虽然我们不能否认这与俳句的题材形式密切相关,但理顺整个日本文学的发展脉络,可发现日本文学在审美上更倾向于个人审美的表达,“物哀”也不例外。而在中国文化理念中,则更多的是“发乎情,止乎礼”,文字通常只在感性层面上轻掠,立志理性层面。观乎我们的文学大家,无论李白、杜甫,或是范仲淹,都是站在一个大的背景下写出抒发感情的文字。他们抒发的不仅仅是个人情感,还表达出同时代人民的共同呼唤,体现的是一个时代的审美。这也是两者间最本质的差别。
综上所述,物哀不仅仅是作为一种包含在文学作品里的文学理念,更是一种作为日本大和民族所传递下来的民族精神内核的延续。“物哀”发展至今,已经不单单在日本拥有深远影响,甚至影响到了周边多个国家。“韩国爱情电影开创了细节爱情这一独特的爱情演绎方式”[6],在内容、风格上就借鉴了“物哀”的特征。物哀中对细节的掌控、对即时感情的关注,延伸至影视作品同样细腻动人。同时,对物哀的深入了解,能帮助我们从另一个视角对中国文化进行深刻解读,也是全方位比对中日文化差异的有效途径。
[1]李芒.“物のあわれ”汉译探索[J].日语学习与研究,1985(6):16-17.
[2]曾铖.源氏物语物哀之美:林文月与丰子恺译本语言之比较[J].文学教育,2013(2):17.
[3]紫式部.源氏物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4]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267.
[5]周萍萍.追寻物哀:对日本文学传统理念的文化解读[J].时代文学:双月版,2007(4):81-82.
[6]孙水珍.物哀非哀[J].安徽文学,2010(2):2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