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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走不出的围困之城——从女性主义视角探析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2015-08-15杨国梅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倾城之恋白流苏倾城

杨国梅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401331)

高扬“个性解放”的五四新思潮,不仅给中国沉闷的社会氛围带来一股清新的暖流,也给沉寂于闺阁中的中国“小姐们”带来了走出“围城”的钥匙,从此,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思想在中国大地上风起云涌。与此同时,中国文坛也出现了愈来愈多的女性作家,张爱玲便是其中的一位。海外学者夏志清曾经高度赞誉张爱玲,称她为中国现代最优秀的小说家。而只要我们稍加用心品读其小说,就不难发现作为女性作家的张爱玲,在关注人性的同时也给予了女性命运更多关注。综观张爱玲的创作,她笔下最为流光溢彩的人物形象几乎都是女性:《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为谋生路寄人篱下,在清醒中走向堕落的葛薇龙;《倾城之恋》中于人生绝境处怀着孤注一掷的心决绝地将自己的命运前途“赌”在婚姻上的白流苏;《金锁记》中因情感长期压抑而疯狂变态,用黄金枷锁住自己又劈杀亲人的曹七巧;《十八春》中与幸福一次次擦肩而过的曼祯……张爱玲以审慎的眼光书写着女性在命运的围困之城中的种种挣扎与沉沦。本文从女性主义的视阈对《倾城之恋》中的女性悲凉命运进行解读,以期阐释作者深层的女性关怀。

一 无可抗拒的现世飘零的生存状况

在五四时期由挪威作家易卜生的剧作《娜拉》引发的“娜拉出走后会怎样”的大讨论中,鲁迅先生曾一针见血地道出了离家出走的“娜拉”的命运:“由于娜拉在经济上没有来源,生活不能独立,她出走后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成为妓女,一是再回到家里来。”[1]

1920 年出生的张爱玲,自小生活在旧式的封建大家族中,18 岁以后同母亲生活于西方文化濡染下的新兴社会中,她的人生充满着中西文化的交织碰撞,她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而对于中国更广大的女性来说则是“女奴时代”逐渐谢幕,女权运动以不可阻挡之势逐渐兴起并努力“生根”的时代。相比于同时代的女性作家丁玲直抒苦闷、激昂愤慨的叛逆与挣扎,表现出与旧时代女性命运的决裂,张爱玲则总是在对古典文化的叹息中满蕴哀愁,表达出对女性命运的忧思。她通过自己独具风格的笔触描绘了一个又一个在命运之城中被围困的女性,写她们的觉醒、挣扎、无奈,最后归于沉默。她力图为这些迷失于命运之城的女性寻求一种区别于男性统治之下的生存状态,但女性似乎生来就该飘零的命运注定了她们的悲剧人生。正如张爱玲在小说《茉莉香片》中所说:“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2]屏风上的鸟,象征着父权文化语境中和长期社会压抑下女性的必然命运。没有自身创建的经济地位,也没有政治给予的保障,她们只能寄居于男权社会的边缘,朝不保夕的身份地位,在某种程度上注定了女人们远离生命的欢乐和世界的多彩,于高墙之内独自咀嚼那与生俱来的悲哀。

在《倾城之恋》中有两个重要的女性形象,一个是我们很容易就关注到的白流苏,还有一个是不易被读者关注的萨黑荑妮公主。她们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被迫出走,前者为兄嫂不容,不得不离家出走,后者为国不容,不得不流落他乡。萨黑荑妮公主在小说中仅出场三次,但从作者的寥寥数语中就可看出她的悲剧人生。白流苏辗转不息,以自己残存不多的青春为自己谋得了一份婚姻。白流苏的结局比萨黑荑妮公主要好得多,她拥有自己稳定的家,而萨黑荑妮公主却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但实际上,萨黑荑妮公主与白流苏的对比和反差在逻辑上构成了对白流苏圆满结局的反驳。生活在父权制统治下的女性无论地位多么显赫,身份多么高贵,在政治、经济上都是虚无的存在,女人可以凭借家族地位获得一切,也可能因家族原因失去一切。在男权统治的世界里,女人是没有自己的归处的,成年之前她住的是父兄的家,嫁人了就是父兄家的客人,住的是自己丈夫和儿子的家,死后挂的是夫家的姓,入的则是夫家的墓,女人世世辈辈就这样被人辗转挪移。男人则不一样,他可以在自己出生的地方祖祖辈辈地生存。女人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更不能像男人一样满世界谋生,她们的空间仅限于高墙砌成的闺阁,婚姻之于她们是命运给予女人的第二次生命,也是决定女人后半辈子人生幸福指数的最重要的因素。白流苏明白了在男性世界生存的这一最基本法则,因而她从某种程度上赢得了命运的眷顾——婚姻、家庭、生活的保障,而萨黑荑妮公主却只看到新世界给予女性可怜的选择权,她弃男权主导的生存法则而不顾,等她明白之时悲剧命运已经到来。但从根本上看,她们的人生都是悲凉的,白流苏做了男权社会的女奴,萨黑荑妮公主则是做不成奴隶而惨遭命运遗弃。张爱玲用其近乎冷漠的笔触,揭示了女性生存于男权社会处处受制的悲惨命运。

二 与爱情无缘的婚姻

张爱玲在散文《谈女人》中曾经用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来描述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活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实,懒洋洋地像一头兽。”[3]71她说:“这才是女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奉的观音不过是古装美女赤了脚,半裸的高大肥债的希腊石像不过是一个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一个俏奶妈,当众喂了千余年的奶。”[3]71在她看来,女人应该充满蓬勃的爱欲、广泛的同情,代表生死轮回、生殖繁衍,有一种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安稳性。一方面,女人的悲剧也显著地体现在这一神性的消失,另一方面,这种神性的消失往往与女性生存于阶级社会、饱受多重压迫、生活受制于男权的统治密不可分。女人要在男权统治的社会中生存,就不得不压抑自己本真的爱欲,或把爱欲变质为一种谋生的手段,通过谋爱来谋生。

《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在夫家时被丈夫拳脚相加,而离婚后钱财被娘家兄嫂“掏空”,又不为自己的娘家所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为了生存,她只能向婚姻发出求救信号,亟待抓住婚姻这根稻草来解救自己,寻找婚姻只是一种寻求生存的形式,而寻求男人的庇佑,才是真正的目的,正如作品中白流苏的媒人徐太太所说:“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于是寻爱亦是谋生,最后在现世的层层剥离中只剩下谋生了。张爱玲笔下的爱情,多是撇开精神因素,更重物质经济的目的。在她看来,撇开经济的独立而单谈所谓的女性人身自由,只是给女性的真正解放之路开了一张空头支票,这是毫无意义的。在这点上,张爱玲显然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既没有粉饰现实,也没有因女性的艰难处境让文字血泪斑驳。她笔下的婚恋生活,在舒缓的、充满古典味道的文字叙述中,却多显得纯洁浪漫不足,而欲望充盈其中,不论是白流苏还是曹七巧,他们都是通过谋爱去谋生,借婚姻的幌子寻得人生的一个依附之所、栖身之处。在《倾城之恋》中,我们不难体会出白流苏对范柳原的真情,但女性对男性泛起的情感涟漪多多少少都夹杂着现实生存的考虑。对白流苏而言,“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事,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3]76。范柳原和白流苏都是为了自身的目的“忙着谈恋爱”,彼此算计,各怀心机。对于白流苏来说,确保自己经济安全的唯一出路即找个有钱的男人。范柳原则是所谓的“我要你懂我”而“独无意于家庭幸福”,实则只是在白流苏的低眉顺目中获得男人自私的心灵慰藉。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恋人之间的权衡交易,“真的谈起恋爱了”,人事的精打细算在世事无常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效果。正如白流苏所说的那样:“把他(范柳原)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看似圆满的结局,透露出无限的悲凉。张爱玲通过描述白流苏的“恋爱”过程,描摩了传统女性这一形象内心深处的卑弱、虚荣和苍凉。白流苏,这个看似精打细算、步步为营的女人,最终获得了她所想要的婚姻,获得了世俗生活的几年或几十年的安宁,却失去了女性生命之源的神性,这就是她的悲剧性之所在,女性一世安稳的背后则是高墙大院的无尽“囚禁”。

三 寻不到“自我”的自身存在

在传统男权社会中,女性的天空是狭窄的、低沉的。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女性只是这世界的边缘人物和附庸,是在千疮百孔的感情世界中挣扎的失语者,是没有自我主体意识的、被物化了的“他者”。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以“他者”来形象地说明女性关于“存在”的现实处境,她认为只有从意识和认知层面实现人的自由和存在,才能从根本上颠覆女性的从属地位,女性的问题也只有通过女性自身对“存在”的深刻理解和自我意识的觉醒,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当追求婚姻自由、女性解放的“五四”精神成为时代的主旋律时,冰心、庐隐、苏雪梅等女性作家笔下纷纷孵化出许多叛逆者的女性新形象。而张爱玲却没有步其后尘,她对这种“咸与维新”的浪潮始终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她认为“五四”小说中那些叛逆的女性形象大多是被时代激进浪潮孕育而生的理想主义形象,“五四”新文学表现的是戏剧化的生活,是一种不真实的文学。她认为,文学要表现真实的人生,要写真的人。因此,她特别看重自己对真实人生的把握:“因为是写小说的人,我想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看得很清楚。”[3]227

《倾城之恋》的大团圆结局总是能让读者从中体味到女性生存命运的悲凉与无奈,从白家大肆为宝络的亲事“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4]的场景中可以体会到欢喜背后女性被变相出卖的丝丝凉意,从那个流亡国外的萨黑荑妮公主的洒脱自由中可以看到女性被无情抛弃和任意赏玩的绝望,白流苏的幸福结局又是借了命运多大的巧合才能成就……她们的悲剧是社会和时代给予的,也是自己在不自觉中为自己编织的,“她等待男人的敬意和赞同,等待爱情,等待丈夫和情人的感激和赞美;她等待他们给她存在的理由、价值和存在本身”[5]。她们一心在等待,而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男人。没了丈夫的白流苏用尽千般心机,期望为自己谋一段婚姻,更进一步说是为了寻求自己下半辈子活下去的价值和意义,她虽然赶上了新时代到来的钟声,却看不到新生活来临的曙光,她是大家闺秀,不能到社会上像男人一样地谋生活,她也没有意识到该去做什么,哪怕是一个人在空旷如一座城的带着新漆气味的屋中,无论白天黑夜地咀嚼寂寞、怀揣等待,她仍然觉得安心,觉得这样的日子就够了。也许有那么一时半刻她会觉得这样日复一日单调的日子充满了无聊,但她仍然在重复着重新开始的日子,却从来不敢创造。结婚后,范柳原不跟她闹着玩了,也把“俏皮话”留给了旁的女人,她在觉得庆幸的同时还带着点怅惘。白流苏也并不是没有女性解放的意识,她的心中已经隐隐地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并不能给自己完全的人生满足感,但她为什么不敢创造呢?正如张爱玲在其作品中所说:“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了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最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代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瞭望将来更明晰,亲切。”[3]175只是这样地想想,然后日子继续重复着,至于这些清晰又模糊的东西,则在追逐现世安稳中一点点沉下去。

这样似醒非醒的“白流苏”其实才是那个号角嘹亮的女性解放时代里最真实的存在,这也正是张爱玲思想的深刻之处,在时代思潮的诱惑中真切地洞察到真实生活中女性的真切内心。当新文学作家们在易卜生的戏剧《娜拉》影响下纷纷陶醉于女性出走获得新生的主题时,张爱玲却清醒地认识到,那只不过是一个“潇洒苍凉的手势”[3]73,她曾引用她一出戏里的台词,认为要走,只能“走到楼上去”,因为这样,“开饭的时候,一声呼唤,他们就会下来的”[3]73,否则,是没人保证她们有饭吃的。张爱玲通过自己对现世人生的真实感受,揭示出女性获得真正解放、走出男权社会的围困之城的艰难,她们不仅要战胜外来现实社会的挤压,还要获得对自我存在的深刻理解。

四 结语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以一个看似讲述刻骨铭心的爱情的小说题目,为我们讲述爱情在女性的辛酸谋生中被一点一点磨灭的故事,一座城的倾倒也许成就了一对男女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诺言,但对于白流苏而言却是“一次没有爱情的爱情,它是无数古老的谎言、虚构与话语之下的女人的辛酸的命运”[6]。以白流苏为代表的女性,她们在命运中飘零,没有独立的经济,没有坚强的政治力量支持,饱受男权社会的种种制约,靠埋葬爱情成就婚姻,没有“自我”,只能依附男性而存在。一方面,对女性走出男权的围困之城的艰难与无奈和女性现实世界的悲凉命运的体味,清晰地投射出张爱玲对女性生存境遇的自我体察与情感认同,反映出作家深层的女性关怀。另一方面,她对女性坎坷的解放之路的深深隐忧,让我们明白女性要获得真正的生存支配权,外在的政治经济的支持必不可少,同时,女性“自我”的觉醒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1]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7.

[2]张爱玲.第一炉香[M]//张爱玲.张爱玲作品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133.

[3]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4 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4]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2 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56.

[5]波伏娃.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552.

[6]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的地表[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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