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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白居易灾害诗的史学价值

2015-08-15

关键词:赋体新唐书大水

马 言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贵阳550001)

0 引言

仿照“咏物诗”、“咏怀诗”之命名方式,本文将白居易关于自然灾害的诗歌称为“灾害诗”。经查证,白居易关于自然灾害的诗凡14篇,且融史实描绘与讽喻劝诫于一体。概有《月夜登阁避暑》、《杜陵叟》、《贺雨》、《捕蝗》、《歌舞》、《轻肥》、《赠韦处士六年夏大热旱》、《春雪》、《采地黄者》、《村居苦寒》、《夏旱》、《岭上云》、《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并《大水》云云。关于白居易诗歌的研究汗牛充栋,而关于其灾害诗的研究目前只有吴夏平先生一篇论文。[1]76-83笔者在此基础上深入挖掘白居易灾害诗的史诗价值与文学史价值,进而阐释史诗互证规律与诗赋交越互用的文学发展规律。

1 史诗价值

白居易的灾害诗与史书互相补证,具有重大史学价值。一为补证史书,二可依据史书确定其创作时间。元和二年(807),白居易在长安作《月夜登阁避暑》,是诗真实地记录了作者在长安城都门外“佛阁”的所见所历,其谓“旱久炎气盛,中人若燔烧……行行都门外,佛阁正岧峣……回看归路傍,禾黍尽枯焦”,然这一旱情在《旧唐书》、《新唐书》以及《资治通鉴》等史书中均不见有记载,故该诗可补正史之不足。

元和四年(809),白居易作《轻肥》,诗云:“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2]4687朱金城先生认为此诗作于元和五年左右。[3]48《新唐书》卷三五,《五行志》条:“元和三年,淮南、江南、湖南、广南、山南东西皆旱。四年春、夏,大旱;秋,淮南、浙西、江西、江东大旱。七年夏,扬、润等州旱。八年夏,同、华二州大旱。十五年夏,大旱。”[4]917又衢州隶浙江东道,且其他史书亦无元和五年、六年的干旱记载,故此诗当作于元和三年或四年。又“洞庭橘”立冬后收获,可储存至翌年二月,故可知此诗概作于冬春季节。然又据“是岁”一词可知此诗作于冬季,而非春季。又白居易《贺雨》谓“皇帝嗣宝历,元和三年冬。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2]4665由此而知,元和三年仅有冬旱。又《新唐书》卷七,《宪宗纪》条:“四年正月壬午,免山南东道、淮南、江西、浙东、湖南、荆南今岁税……”[4]210综此可知,浙东旱情自元和四年春天直至秋天。由此可初步确定此诗应作于元和四年冬季。其实,白居易《杜陵叟》也详实地记载了此次旱灾。诗云: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干……[2]4715

此诗不仅记载了元和四年的旱灾,而且还记录了霜寒灾害,以补史书之不足。其《采地黄者》一诗具体创作年代已无从考证,然“麦死春不雨,禾损秋早霜”一句与《杜陵叟》的“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干”竟有惊人的相同。春旱麦死,早霜和干成为共同的纪实内容,对此笔者认为概作者先作《杜陵叟》,然其对这次灾害似乎“耿耿于怀”,遂大胆向皇上进言(可证见下文),故而再创《采地黄者》,以言灾害之大,百姓之苦。只因前诗已交代月份,至此诗则概说春旱早霜,这也符合人的类推思维习惯[5]197-205。故此诗亦应作于元和四年冬季。

元和四年(809)夏季,白居易作《捕蝗》一诗,描写了蝗灾的严重情况。陈寅恪先生认为此诗是白氏在经历了战乱饥馑、骨肉离散的隐痛后,对德宗兴元、贞元年间蝗灾的余悸和隐痛之作。[6]182史书关于此次蝗灾亦存记载。《资治通鉴》卷二三一,《唐纪》条:“兴元元年五月,时关中兵荒,米斗直钱五百。”[7]7429又“(十一月)今天下旱、蝗,关中米斗千钱。”[7]7448《新唐书》卷三六,《五行志三》条:“兴元元年秋,螟蝗自山而东际于海,晦天蔽野,草木叶皆尽。贞元元年夏,蝗,东自海,西尽河、陇,群飞蔽天,旬日不息,所至草木叶及畜毛靡有孑遗,饿殣枕道,民蒸蝗,曝,扬去翅足而食之。”[4]939《旧唐书》卷三七,《五行志》条云:“兴元元年秋,关辅大蝗,田稼食尽,百姓饥,捕蝗为食,蒸曝,飏专足翅而食之。明年夏,蝗尤甚,自东海西尽河、陇,群飞蔽天,旬日不息。经行之处,草木牛畜毛,靡有孑遗。”[8]1365由上而论,《捕蝗》与正史互相印证,共同记载了唐朝兴元、贞元年间的蝗灾情况。

元和六年(811),白居易于京师作《春雪》,诗云:“元和岁在卯,六年春二月。月晦寒食天,天阴夜飞雪……”[2]4674大雪造成的雪灾,不见史书记载。然韩昌黎《辛卯年雪》亦专门记载了此事。其云:“元和六年春,寒气不肯归。河南二月末,雪花一尺围……”[2]3813由此可见,元和六年二月陕西、河南一带大雪纷飞,自当无疑。对此史籍未见记载,此诗可补史之不足。

元和八年(813)十二月,白居易作《村居苦寒》,诗云:“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2]4679史书也记载了此次寒灾。《旧唐书》卷一五,《宪宗纪》条:“(元和八年)冬十月庚辰朔……以大雪放朝,人有冻踣者,雀鼠多死……十一月庚戌朔……京畿水、旱,霜,损田三万八千顷。九年春正月己酉朔。乙卯,大雾而雪。”[8]447—448又《新唐书》卷三六,《五行三》条:“元和八年十月,东都大寒,霜厚数寸,雀鼠多死。”[8]936史书记载了元和八年十月、十一月以及九年正月的寒灾,独无八年十二月关中大雪之事,而白氏是诗则正好填补了这一历史空白,实乃以诗证史的典例。同时,旧唐书所记则又与白氏《歌舞》一诗不谋而合,相得益彰。诗有言“秦中岁云暮,大雪满皇州。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候”。[2]4688由此,似可确定《歌舞》一诗当是作者元和八年于下邽所作。

元和十一年(816),白居易在浔阳作《大水》,描绘了当时水灾的严重情况。据唐时地图[9]114,饶州浮梁、乐平二县距离浔阳颇近。而史书则详细记载了浮梁、乐平二县的水灾状况。《旧唐书》卷三七,《五行志》条:“元和十一年五月,京畿大雨水……六月……浮梁、乐平溺死者一百七十人,为水漂不知所在者四千七百户。”[8]1360《新唐书》卷三六,《五行三》条:“元和十一年五月……饶州浮梁、乐平二县,暴雨,水,漂没四千余户。”[4]933《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唐纪》条:“九月……饶州大水,漂失四千七百户。”[7]7724由见,史诗互证共同记载了浔阳郊郭长达四个月之久的水灾,其对百姓造成的伤害不言而喻。

大和六年(832),白居易作《赠韦处士六年夏大热旱》,记载了这一年的旱灾情况。史书也有记载。《新唐书》卷三五,《五行二》条:“六年,河东、河南、关辅旱。”[4]917《旧唐书》卷一七,《文宗纪》条:大和六年五月,“庚申,诏:‘如闻诸道水旱害人,疾疫相继,宵旰罪己,兴寝疚怀。今长吏奏申,札瘥犹甚。盖教化未感于蒸人,精诚未格于天地,法令或爽,官吏为非。有一于兹,皆伤和气。并委中外臣僚,一一具所见闻奏,朕当亲览,无惮直言。’”[8]545可见,干旱不仅是诗人个体的内心感受,更是国家施政所向。由此可管窥唐代的救灾思想。对此,吴夏平先生已有论述,不再赘述。

2 文学史价值

赋以体物铺陈而名,造语舒缓;诗以言志抒情为主,语句精炼。此为不同文体的不同特性,然在诗学本位话语霸权主导下,赋不断丧失铺陈之义而言情,且句式用语不断骈俪化,而诗自汉乐府以来,亦追求凝练精工,对偶、声韵等不断镶嵌在诗体之上,迄至有唐,五七言律诗、绝句更是将这种现象推至巅峰。这是在探讨白诗之前,必须予以明确的重要识见。白居易虽存不少律诗佳作,然其“散体”诗歌却为佼佼之作。究由缘于承袭赋体直言陈事特征并散缓不羁之特性。

观白居易14首灾害诗,除《捕蝗》和《杜陵叟》属新乐府外,余皆古体诗,而这些古体诗颇重叙事。除《岭上云》为七绝,其余皆为五言长篇,最短者亦有12句60字,而《贺雨》一诗竟有64句320字之多。然这正是直言陈事和抒发怨怼激怒所需要的载体,盛行的五、七言律诗、绝句无力担负此项重任。《大水》极尽铺陈之能事,详细铺写大水至后闾阎流离、城墙坍塌、风卷日煎、工商砌屋、牛马登山及舟子自傲等状况,赋体空间铺排特征显而易见。《贺雨》叙述亦尽显铺陈之能,干旱之状、干旱之因、抗旱之法、百姓之感及解旱之喜依次铺开,颇有赋体时间铺排之征。

《毛诗序》谓“诗者,志之所及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10]1又“主文而谲谏”。[10]2此论奠定了“诗言志”并讽谏不宜直言的传统。白居易制诗自然不会出脱诗体本质之所在,然其虽承继了“诗言志”传统,却直言讽谏,无所借寄。其灾害诗充满了怜农元素和对赃官恶吏和奸邪小人的痛斥与愤慨之情。“乃知大寒岁,农者尤苦辛”(《村居苦寒》),“愿易马残粟,救此苦饥肠”(《采地黄者》),“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大水》),“嗸嗸万族中,唯农最辛苦”(《夏旱》),“独善诚有计,将何救旱苗”(《月夜登阁避暑》),“岭上白云朝未散,田中青麦旱将枯”(《岭上云》),字字珠玑,饱含了强烈的悯农之情。与此相对,“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轻肥》),“独有佣舟子,鼓枻生意气”(《大水》),“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杜陵叟》),“朱门车马客,红烛歌舞楼。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歌舞》)。赃官恶吏的骄奢淫逸,舟子小人的自私无义等显露无遗,诗旨控诉只为“欲闻之者深诫也”,而非谲谏式的“闻之者足戒”。这种直言讽谏一改诗体“主文而谲谏”的原始要求,而引入赋体直陈敷事的特性,使抒情酣畅惬意。

此外,其押韵亦受赋体影响,不局限押一韵、押平声韵和绝少换韵等律绝的严格要求,而押多韵,且经常换韵,并时不入平韵式。除《月夜登阁避暑》押二萧,《采地黃者》押七阳,《岭上云》押七虞外,其它皆押多韵,且经常换韵。需要指出的是《岭上云》虽只押一韵,然首句仄起不入平韵式,亦脱绝句常规。其他如《村居苦寒》一诗,“纷”押十二文,“民”“贫”“身”“押”“晨”“辛”等押十一真,“门”“温”押十三元,“勤”押十二文,“人”押十一真。可见此诗不再押一韵,而是押多韵,并且中间四次换韵。《歌舞》一诗,“州”押十一尤,“候”押二十六宥,“憂”“遊押”“樓”“裘”“頭”“休”“囚”等押十一尤,且两次换韵。《杜陵叟》一诗,“餘”押六魚,“死”押四紙,“乾”押一先,“課”押二十一箇,“如”押六魚,“粟”押二沃,“肉”押一屋,“弊”“稅”押八霽,“村”“恩”押十三元。是诗更甚,一诗押九韵。《大水》一诗,“至”“墜”“翠”押四寘,“沸”押五未,“避”“事”押四寘,“氣”押五未,“利”“志”“地”押四寘。此诗虽押两个韵,然四次换韵。《轻肥》一诗,“尘”“臣”押十一真,“军”“云”押十二文,“珍”“鳞”押十一真,“振”押十二震,“人”押十一真。是诗押“真”“文”“震”三韵,四次换韵。《夏旱》一诗,“午”押七麌,“亩”押二十五有,“黍”押六语,“苦”“覩”“圃”押七麌,“所”押六语,“雨”押七麌。是诗押“麌”“有”“语”三韵,五次换韵。《捕蝗》一诗,“死”押四纸,“蝗”押七阳,“雨”押七遇,“土”押七麌,“虫”“同”押一东,“费”押五未,“灾”押十灰,“境”押二十三梗,“蝗”押七阳,“害”押九泰。是诗押九个韵,九次换韵。《春雪》一诗,“月”押六月,“雪”押九屑,“歇”押六月,“屑”“冽”“结”“折”“绝”“别”押九屑,“阏”押七曷,“说”押九屑,“杀”押八黠,“孽”“节”押九屑。是诗押四个韵,七次换韵。《贺雨》一诗,“冬”押二冬,“爞”押一东,“凶”押二冬,“邦”押三江,“宗”押二冬,“忡”押一东,“邛”押二冬,“东”“功”“躬”押一东,“邕”“恭”押二冬,“穷”押一东,“农”“龙”押二冬,“衷”“翁”押一东,“胸”“从”押二冬,“融”“风”“蒙”“芃”“丰”“同”“通”“公”“中”“宫”“聪”“忠”“终”押一东。此诗押三个韵,十三次换韵。《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一诗,“夕”“劈”押十一陌,“溺”“绩”押十二锡,“尺”“积”押十一陌,“敌”押十二锡,“白”“泽”“窄”“惜”“迹”“役”“昔”“脉”“石”“伯”“画”“帛”“宅”“麦”“籍押十一陌。此诗押“陌”“锡”二韵,四次换韵。这种押韵方式就是赋体尤其是汉大赋不拘韵律体制特征的表现,其受赋体影响可见一斑。

其造语亦不同于律诗绝句的凝练精工,字字实义,受赋体影响而散缓不羁,虚实有度。如《村居苦寒》中“况”“乃”“又”“遂”,《歌舞》中“所”“岂”,《大水》中“一”“况”“不知”,《夏旱》中“仍”“唯”“但见”“可能”,《贺雨》中“及”“遂”“皆”“乃命”“乃知”“莫如”等虚词的大量运用,连接左右两个语义单位,变紧凑为舒缓,变联想为直叙,形成一顺而下的效果,抒情酣畅无碍。《捕蝗》中“我闻”“又闻”等类似口语式语言的运用更是将板重呆滞、字句精工的“雅诗”解放出来。语句的铺张,诗情的直露,颇见骚体赋之风。而《杜陵叟》三、五、七言杂用,《捕蝗》七、九言杂取,形成的杂言体风格,虽有乐府的痕迹,但更见赋体的影响,这是承袭了古体赋尤其是汉赋的铺陈之风。

在严格讲究声律和谐、字句精工的时代,此实乃别类,而这正是白居易在坚持“诗言志”同时,又“以赋为诗”的表现。扩张篇幅、句式舒缓、用韵自由成为显著特点。在诗赋已经完成合流,赋体丧失铺陈体物,而变为骈俪精工且融于诗体背景下,白居易仍能以赋为诗,保留辞赋铺陈之义,并创佳篇,不仅是对杜甫、韩愈等人的承继,更有启示后人之功。此后,在诗歌享有绝对“话语权”的情况下,仍有不少赋体佳作问世,成为茫茫诗海中的不落晨星,为文学史的完整性保留了一息灯火,其文学史价值可见一斑。

[1]吴夏平.白居易的灾害诗[J].古典文学知识,2013(3).

[2] 中华书局编辑部.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99.

[3] 朱金城.白居易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75.

[5]易闻晓.类推思维的文学推衍[J].文学评论,2013(4).

[6]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59.

[7]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56.

[8] 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75.

[9] 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M].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6.

[10]毛苌,朱熹.诗序[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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