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李泽厚对康德哲学的批判
2015-08-15崔治忠
崔治忠
(青海师范大学思想政治理论教研部,青海西宁810008)
0 引言
李泽厚是当代著名的美学家、哲学家。他在20世纪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以提倡和宣传实践美学而成名。70年代末,他开始转向对康德哲学的研究。作为研究的重要成果,《批判哲学的批判》于1979年首度发行,即刻引起学界的极大关注。“此书的特点在于,重新评价康德先验论在人类哲学史上的巨大理论意义,以历史唯物主义实践论完善、深化康德的先验论。”[1]34]这本书是李泽厚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对康德哲学的研究和批判不仅扩展了他的哲学视野,而且锻炼了他的哲学思维,同时也为他提供了一个系统完善自己哲学观点的机会。基于该书,李泽厚提出了主体性实践哲学。后来,他提出了不同的“主体性提纲”,并对主体实践哲学做了进一步的诠释,但基本观点没有变。因此,要研究李泽厚的哲学思想就不能不深入地理解他对《纯粹理性批判》的批判。但在此之前,应先明确批判(本文单独使用“批判”一词时特指李泽厚对康德哲学的批判)得以顺利开展的条件,即要了解批判的背景知识、批判的意图、方法以及批判的工具。
1 批判的背景知识
李泽厚对《纯粹理性批判》(以下简称《纯批》)甚至全部康德批判哲学的批判开始于《批判哲学的批判》一书,中间提出过几个主体性提纲,后来又有一些丰富和补充。这说明他对康德哲学的批判是一个动态过程,从而要求我们动态地、历史地理解其批判的前提条件。
李泽厚对《纯批》的批判依据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和方法。因此,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认识和把握就是批判得以可能的首要条件。从逻辑上讲,“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地位应该是平等的。”[2]6]但在那个马克思主义理论普及化、大众化的年代,李泽厚更倾心于历史唯物主义。他认为马克思最重要的贡献就是提出了历史唯物主义。他在回答杰姆逊教授提问时说,“我认为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是历史唯物主义。总体思维必须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和社会观的基础之上。经济和生产方式是最终的决定因素。”[3]226-227这种观点与他早期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是相同的。后来,因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做了比较粗俗的表述,从而引起了许多学者的反对和批评。但不管怎样,李泽厚对历史唯物主义和实践论的强调与重视是始终没有改变的。
在批判开展之前,应该对康德哲学有比较全面和深入的把握,这是批判得以可能的前提条件。实际上,李泽厚对康德哲学的认识经历了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刚开始的时候,他认为康德哲学对马克思主义的形成和自然科学的发展有重要影响。他觉得有必要结合康德哲学、自然科学以及西方哲学的新理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展开研究。但“文革”时期,这样的研究是不允许的,因此他只能“偷偷”地进行。当他抱着这种目的在阅读《纯粹理性批判》好多遍后,“觉得可以提出某些看法”。就这样他便带着对康德哲学的模糊认识开始了对批判哲学的研究。后来,他在《关于主体性哲学的提纲》中讲,“康德哲学的功绩在于,他超过了也优越于以前的一切唯物论者和唯心论者,第一次全面地提出了这个主体性问题,康德哲学的价值和意义主要不在他的‘物自体’有多少唯物主义的成分和内容,而在于他的这套先验论体系(尽管是在唯心主义框架里)。”[4]619尽管这一论述是在《批判哲学的批判》成书以后提出的,但他对康德“先验论体系”和“主体性问题”的认识必然产生于对康德哲学批判的过程中。
此外,要对马克思主义和康德哲学之间的内在联系有比较深刻的理解,否则批判难以找准关键点,批判也就缺乏深度和意义。“康德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实际上有内在的精神联系。它们均以人类学主体为主题、立足点与归宿,因而都是一种主体性哲学。”[1]34这一点为李泽厚以历史唯物主义和实践论批判康德哲学提供了可能,也为进一步提出主体性实践哲学提供了条件。虽然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康德哲学出发点相同,但对主体性展开的具体路径却相反。马克思主义哲学从人类对外在客观世界的实践活动开始,历史地考察人类社会的变迁,指出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强调物质生产的绝对重要性。而康德批判哲学是一种关于人的精神现象学,它从考察具有普遍必然性的数学和自然科学开始,刻画了先天综合知识的形成过程,划定了人类认识活动能够触及的范围,分析了属于“反思判断力”的美学,述说了属于实践理性范围的道德学。如果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外在主体性哲学的话,那么,康德哲学就是关于人的内在主体性哲学。不管对人类整体还是个人来说,对客观世界进行征服和改造的外在主体性哲学与对心灵进行文化建构的内在主体性哲学是互补的。
2 批判的目的和方法
李泽厚认为,有关康德哲学的研究成果在国外已汗牛充栋,再对其进行专题研究难度很大,也没有必要。他不想当康德专家,但又要对其进行研究,原因何在呢?首先,由于建国后,康德作为唯心主义哲学家的代表被打入冷宫,对其哲学基本没人研究。在这种情况下,李泽厚想“填补空白,在国内长期没人做的情况下,根据自己力所能及,做点初步绍介工作,如此而已。”[5]177,然而这仅仅是其目的的一部分。其次,李泽厚研读康德批判哲学的时期,正是马克思主义独尊天下之时,但他认为当时宣传的马克思主义有问题。尤其是对实践的理解有严重的主观主义和唯意志主义倾向。这种脱离客观实际的理解,给人民和国家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怀着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极大热忱和关心”,李泽厚“希望把康德哲学的研究和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联系起来。”[5]P178通过对康德唯心主义先验论的批判,“看看它能为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些什么东西。”[4]617可见,李泽厚对康德哲学的批判是为了开拓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新领域。然而这仅仅是批判前的意图。随着批判的完成,原来的目的转变为构建自己的“人类学本体论”,并且对《批判哲学的批判》有了新的定位。他说,“人类学本体论的哲学基本命题即是人的命运,于是,‘人类如何可能’便成为第一课题。《批判哲学的批判》就是通过对康德哲学的评述来提出和初步论证这个课题。”[6]186这种对康德哲学批判目的的转变,意味着李泽厚哲学思想的逐渐成熟。可以肯定的是,这种转变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批判的过程中逐渐实现的。
既然批判的目的是结合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康德哲学进行解析和改造,以便提出点新东西,那就不能用研究哲学史的一般方法。李泽厚认为所谓的一般方法就是“历史的,即从历史的角度来研究哲学思想的内容形式、体系结构、来龙去脉,搞清它们在历史上的地位、作用、影响以及它们社会的、时代的、民族的、阶级的根源或联系,包括考据、文字的训诂、说明等等。”[4]617这不是李泽厚批判康德哲学时运用的方法。他不满足于用实践论和历史唯物主义来批判(某种意义上也是解释)康德哲学,而是要发挥一点自己的看法。这就是他所说的研究哲学史的第二种方法,“即通过研究哲学史或历史上某些哲学家来表达某种哲学观点。”[4]617]当然这种方法是从一般层面而言的。在具体批判康德哲学时,李泽厚运用的是人类发生学的方法。即指从人类产生的根源来解释人类社会的方法。在康德看来,感性直观形式和知性范畴是人类先天具有的,不是来自于后天经验的,而“自我意识”(我思)就以这些认识的先天条件向“自然立法”。然而,这在李泽厚看来,这完全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说法。他认为没有什么东西是人先天具有的,即便是逻辑思维、因果关系也来自于人类改造客观世界的实践活动。他反对康德以感性材料为知识起点的观点,他认为,“不是感性材料(sense datum)或语言结构,而是实践活动,才应该是认识论的起点。”[6]162李泽厚用“制造和使用工具”来规定实践,又用实践具体化、动态化和历史化康德的先验论。他总是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角度,利用人类发生学的方法来批判和改造康德哲学。在他看来,人类与禽兽的区别、人类社会的变迁以及人的内在文化心理结构(包括知识结构、伦理结构和审美结构)的形成都肇始于人类的实践活动。比如,人的知识结构是这样形成的:“多种多样的自然合规律性的结构、形式,首先是保存、积累在这种实践活动之中。然后才转化为语言、符号和文化的信息体系,最终内化、凝聚和积淀为人的心理结构。”[6]162-163也正是通过人类发生学的方法,李泽厚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康德哲学联系起来,不但使批判得以顺利展开,而且为后来主体性实践哲学的提出奠定了基础。
3 批判的工具
李泽厚用什么工具或基于什么观点来展开批判的呢?如前所述,他的批判立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论和历史唯物主义。同时,他反复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实践论亦即唯物史观。”因此,他认为以实践论为批判的工具是合情合理的。就实践的内容而言,李泽厚说,“不能把实践等同于五官感知或语言活动,也不能把实践看作是几乎包罗万有甚至文化批判也在内的主观活动,应还它以具体的客观历史的规定性,提示它的主要内核,这才是真正的实践观点。”[4]623]他用“制造和使用工具”来限定实践的涵义。如此做法看起来简单,但在具体的批判活动当中,还需要进一步界定“实践”的内涵。
在批判康德哲学时,李泽厚将历史唯物主义和实践论合在一起使用。那么,两者有什么样的关系?李泽厚认为两者是相同的,历史唯物论就是实践论。实践表现为主体对客观世界能动的改造,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实践具有能动性,但只有使用和制造工具以改造客观世界的人类才有能动性。历史唯物主义主张人类对客观事物的改造,这种改造以生产力、生产工具为标志。因此,在李泽厚看来,实践论和唯物主义是同一个东西,只是各自强调的侧重点不同。实践论强调主体的能动性,而历史唯物论则强调人类具体的物质生产活动。既然两者是从不同方面对主体的规定,那么,它们就是辩证统一的。“唯物史观离开了实践论,就会变成一般的社会学原理,变成某种社会序列的客观主义的公式叙述。”[4]624这是因为没有主体的能动性,唯物史观就变成经济决定论或宿命论,人就成了被决定、被支配的东西,一切都取决于外在世界。“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如果离开唯物史观,也就脱离了历史具体的人类物质生产的客观规定性。”[4]624脱离了人类物质生产客观规定性的实践就是自由的、任意的主体活动。它不尊重客观规律,往往片面夸大主体的能动性,从而导向唯意志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
有些场合,李泽厚把实践论和历史唯物论分开来讨论,但他更习惯把后者包含于前者之中。这也是“实践论”比“历史唯物论”更加频繁地出现于《批判哲学的批判》一书中的原因。实践论除了表达主体对客体的能动性之外,还具有普遍性和现实性。“实践高于(理论的)认识,因为它不但具有普遍性的品格,而且还具有直接现实性的品格。”[4]575李泽厚认为实践的普遍性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作为人类活动的根本,实践普遍必然地作用于自然界,这不仅是人类如何生存的问题,也是马克思主义实践的命题中应有之义。其次,人类实践以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为目的,具有能动性的实践可以在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普遍地把握和改造客观实在。也正是由于人类的实践活动普遍作用于客体,它也就具有现实性。此外,实践的现实性还体现在它能将合乎客观规律的思想转化为现实。比如,通过实验或加工制造等实践活动,人们就能把合理的想法转变为现实的东西。
从实践的主体来看,实践可以分为人类实践和个体实践。在人类对客观世界的征服和改造活动中,人类实践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人类实践由个体实践集合而成,但个体实践的成果不管有多大,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总显得那么黯然失色。同样,在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方面,人类实践也起着比个体实践更加重要的作用。“人类实践把客观存在变成了历史存在和社会存在,历史存在和社会存在又普遍地内化为人类的逻辑结构和认识结构;个体实践把人类的逻辑结构和认识结构变为具有无限多样性与差异性的具体现实。”[7]42可以说,在李泽厚对康德认识论和伦理学的批判中,人类实践与个体实践的区别意义并不大。但在对美学的批判中,这种分类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因为美学更强调具有差异性和多样性的感性,而这正是个体实践活动的具体表现。总之,实践对李泽厚来说是一个极为重要范畴。它不仅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概念和主要内容之一,而且是李泽厚批判康德哲学得以开展的基本工具,还是其主体性实践哲学的重要内容。
[1] 薛富兴.新康德主义:李泽厚主体性实践哲学要素分析[J].哲学动态,2002(6).
[2] 薛富兴.李泽厚主体性实践哲学的理论根源: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对主体性实践哲学之规定[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03(3).
[3]李泽厚.世纪新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4] 李泽厚.李泽厚哲学文存[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5] 李泽厚.走自己的路[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
[6] 李泽厚.李泽厚学术文化随笔[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
[7]中英光.评李泽厚的主体性论纲[J].学术月刊,19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