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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明代叙事文学中的唐明皇形象

2015-08-15李春燕

语文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催花唐明皇

○李春燕

(枣庄学院 文学院,山东 枣庄277160)

唐明皇是一个有故事的皇帝。不仅唐人喜谈明皇,历代文人都有挥之不去的“明皇情结”[1]25,抒写明皇轶闻成为一种传统,从《长恨歌》开始历久不衰,从而形成了规模浩大的唐明皇故事群落。

唐明皇故事产生于唐五代的笔记小说中,文人摭拾故实、附会传说,以表现天宝年间的宫廷秘闻、爱情故事为主,兼及政治、仙游、梨园故事。经几代的发展演变,李杨爱情逐渐成为故事主流,奠定了唐明皇故事演绎的基本框架,其他故事则在不同程度上被纳入天宝乱世、江山美人的叙述语境。

唐明皇故事呈滚雪球式的生成机制——散点素材不断整合,新故事不断枝衍,不同的时代精神和人文情怀加诸于新旧素材,使得唐明皇故事代有新声,涌现出如唐之《长恨歌》、元之《梧桐雨》、清之《长生殿》等一大批经典文学作品。粗略看来,唐明皇故事呈隔代间歇式繁荣,面对元、清两代的波峰,宋、明时代看似沉寂。经考察,笔者发现宋明两代的唐明皇故事,在素材创新和新文学形式实践方面,成果不低于元、清,甚至可以说没有前者量的积累,就不会有后者质的飞跃。元、清两代经典作品的出现,是前代素材积累和文学实践的结果,是文学题材和表现形式成熟运用的表现。

宋代的唐明皇故事,初步整合了唐五代的各种素材,呈现关注宫廷秘闻的艳情化趋势,两宋之交《梅妃传》的传世,更表明了唐明皇故事强劲的生成势头。明代是唐明皇故事的大盛期,在继承的基础上,形成了若干新变——文本以小说和戏曲为主,内容丰富,涉及爱情、政治、仙游、梨园主题,尤其是唐明皇形象的多面性,值得探究。

目前学界对于唐明皇题材文学的研究,多专注于经典作品,而《长恨歌》《长生殿》等作品,文学成就虽高,但作者对唐明皇的态度比较趋同,唐明皇形象的面目比较单一。如将视野扩大,仅明代唐明皇形象就有昏君、仁君、风雅天子三种叙事角度,丰富多变,蕴含着文人对唐明皇的复杂情绪,矗立在中国文学的历史长廊中。本文以唐明皇形象为焦点,以《惊鸿记》《江妃传》《唐玄宗恩赐纩衣缘》《唐苑鼓催花》等明代戏曲小说为研究对象,将唐明皇故事分为“嬖宠宫闱忘社稷”、“恩赐纩衣缘”和“羯鼓催花”三种故事类型,在文本分析的基础上,呈现明代文学中复杂多变的唐明皇形象。

一、“嬖宠宫闱忘社稷”的昏君形象

唐明皇的政治生涯极具传奇性,前期任用贤臣、励精图治,后期误用奸佞、享乐失国,清·姚莹说:“自古人主一身,前后异辙,未有如玄宗者也。”[2]116史官对其后期的失政,或归之误用奸佞,或归之溺于女祸。由于时代切近,唐人多沉浸于盛世回忆中,对明皇的批评不甚激烈,《旧唐书》评价“贞观之风,一朝复振”,“年逾三纪,可谓太平”,后“虽稍移于勤倦,亦未至于怠荒”,将失政根源归结为“用人之失”、“惑于小人”[3]236。因此唐代的明皇爱情故事笼罩着悲剧情调,以“长恨”为结语,唐明皇是悲情的帝王形象。

宋代以来,对唐明皇的批评开始尖锐,史臣注重通过其“始终之异”申明警示意义,《新唐书》认为明皇败于“女祸”,“及侈心一动,穷天下之欲不足为其乐,而溺其所甚爱,忘其所可戒,至于窜身失国而不悔”[4]154。与此相应,宋代文学中的唐明皇故事,集中表现明皇因女色失国,表现艳情与秘闻的《杨太真外传》《温泉记》《骊山记》《梅妃传》等,对唐明皇有不同程度的批评。元代的《天宝遗事诸宫调》驳斥女祸论,同情杨贵妃,对唐明皇的批评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塑造的荒淫帝王形象与《梧桐雨》《哭香囊》等剧中悲情的帝王形象相对,形成明皇形象的两极。

明代的唐明皇故事文本,多以批判唐明皇的态度构架故事。传奇《惊鸿记》《彩毫记》中,分别以梅妃和李白为主人公,杨贵妃被塑造成反面角色,二人均因杨妃谗言而被黜,唐明皇则是惑于女色、耽于享乐、老迈昏庸的形象。小说《江妃传》中的正面形象是梅妃的妹妹江淑妃,她美丽异常,被张九龄推荐进宫,受宠,因杨妃、梅妃妒忌,被迫害致死。在上述文本中,梅妃、李白、江妃的不幸遭遇,都因杨妃的骄横而起,反衬出唐明皇的荒淫好色、昏聩不明,以表达“皇帝荒淫酒色,内宠浊乱朝纲”[5]的主旨。

在内容表达上,明代唐明皇故事倾向于附会唐明皇的“嬖宠后宫”,从《惊鸿记》杨、梅二妃争宠到《江妃传》杨、梅、江三妃争宠,既坐实了史载之杨妃“悍妒”,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射了开元时期的后宫争宠。

唐明皇英武多才,在位45年有30子、29女,其后妃队伍相当庞大,除王皇后和杨贵妃外,仅为明皇生育过子女的后妃,就有武惠妃、赵丽妃等25人。开元时期,唐明皇的后宫争宠极其激烈。赵丽妃出身歌舞伎,因才貌出众,位列三夫人,其子李瑛被立为太子,可谓宠极一时。此后,武惠妃排挤赵丽妃,战胜王皇后,独得明皇宠爱,她谋划使明皇废太子,并一日赐死了三个王子。

武惠妃死后杨贵妃入宫专宠,后宫无复进者。天宝间的后宫争宠,史书语焉不详,仅记载杨妃“悍妒”,两次因“忤旨”出宫。这成了文学创作的由头,因得宠,杨妃成了所有失宠妃子的对立面,宋代失宠的梅妃形象、明代被迫害的江妃形象,作为历史在文学中的映射,她们共同演绎着唐明皇的后宫争宠。

唐代就有对杨妃的批判之声,《潇湘录》“白凤衔书”写杨贵妃乃谪仙,因傲慢贬谪人间,“转有骄矜。以声色惑人君,以宠爱庇亲属。内则韩、虢蛊政,外则国忠秉权。殊无知过之心,显有乱时之迹……宜令死于人世”[6]66。明代唐明皇故事中,杨妃形象多是负面的。《江妃传》自不待言,《惊鸿记》有鲜明的“贬杨”倾向,“渔阳之变,罪首归杨而采蘋不与”[7]8。《彩毫记》写杨妃下场悲惨,死后被罚在蓬莱宫打扫庭院,素髻粗衣憔悴。

伴随着对杨妃的贬斥,唐明皇形象跌到了谷底。宋代小说中以书写宫闱秘事为乐,对明皇虽有批评,但并未渗透进人物形象塑造中。《天宝遗事诸宫调》抨击唐明皇,唐明皇是虚情假意、淫欲无度、庸俗低下、贪生怕死的帝王形象。《惊鸿记》《彩毫记》则从各个角度对唐明皇进行批评,不仅在序言中严厉批判,而且融入了形象塑造,甚至使用烘托法,《彩毫记》第19出“母子虑祸”写许夫人因明皇昏庸而为李白担心,由此可见,明皇的昏庸妇孺皆知。

明代的唐明皇故事热衷写宫闱争斗,刻画了几个后妃形象,以此为映衬,塑造了唐明皇“嬖宠宫闱忘社稷”的昏君形象。这是对前代艳情化和秘闻化写作的继承,也表现了明人好奇、尚俗的情调。

二、为宫女赐婚的仁君形象

开元时期,唐明皇励精图治,焚珠玉、遣散宫女、关心边士,曾流传有“开元制衣女”故事,见《本事诗》卷一:

开元中,颁赐边军纩衣,制于宫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结取后身缘。”兵士以诗白于帅,帅进之。玄宗命以诗遍示六宫,曰:“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有一宫人自言万死。玄宗深悯之,遂以嫁得诗人。仍谓之曰:“我与汝结今身缘。”边人皆感泣。[8]1239

以表现开元明君对边疆战士的关怀著称,这则故事树立了唐明皇爱贤轻色、通情达理的仁君形象。明话本小说继承了这一传统,在时代等细节上有所改动。《石点头》第十三回有《唐玄宗恩赐纩衣缘》,写宫女桃夫人与边士李光普制衣结缘的故事,塑造了仁慈、通达的唐明皇形象。它将故事背景从开元改为天宝,编织了赐衣的起因,并细致刻画了桃夫人制衣藏诗的心理活动,和边人有缘者得衣的神异情节,情节曲折,叙事委婉。

入话写天宝年间,唐明皇误用奸相,身边宠了一群小人,“便弄坏了天下,搬调得天子不理朝纲,每日听音玩乐,赏花饮酒”[9]374。继承《旧唐书》的评判论调,将祸国罪魁指向奸臣,为唐明皇撇清。

正话交代制衣缘由,突出了唐明皇的天子之威和爱军爱民之心。一年深冬久不降雪,唐明皇求雪,感动了上天,百司各赋瑞雪诗词,见“凤阁龙楼催雪下,沙场战士怯衣单”[10]377的诗句后,唐明皇感念边疆战士苦寒,令三千宫女为潼关战士准备三千领战袍。

宫女桃夫人灯下做征衣,思绪万千,梦到被皇帝召幸,因杨妃剽悍,几乎要被勒死。醒后心灰意冷,幻想着和受衣军士结缘,于是她在绣着自己名字的棉衣内大胆留金钗、赠诗。棉衣到了潼关军士手中,只有李光普能穿,秘密传开来,哥舒翰上报唐明皇。明皇大怒,要赐死桃夫人。杨贵妃为之说情,唐明皇见桃氏供状情辞凄婉,亦心生怜悯,在贵妃的建议下,将桃氏赐李光普,配为夫妇。赐婚始末虽然小有波澜,更觉入情入理。赐婚故事传遍了长安,都称颂天子仁德。

恩赐纩衣缘故事在情节构架上,将开元故事移植到天宝年间,写唐明皇耽于享乐时,仍能念及边士衣单,强化了唐明皇通情达理的仁君形象;同时塑造了顾全大局、勇于劝谏的杨贵妃,虽然桃氏怨恨她,但她仁慈善良,在明皇暴怒时并未推波助澜,在见到题诗和供状后,同情桃氏,从维护皇帝形象出发,委婉劝谏,从而成就了旷夫怨女,让李、桃二人感念不已。

《本事诗》中“我为汝结今身缘”,奠定了唐明皇仁爱君王的形象,发展到叙事文学中,出于敷衍情节的必要,杨贵妃成了唐明皇的影子,在众多的才子佳人故事中,他们充当了赐婚者的角色,如元杂剧《金钱记》中为韩翊、柳眉儿赐婚,明传奇《题门记》中为王维与楚莲香、崔护与谢娇英赐婚。这些故事中的赐婚者,作为最高权威,往往能拨乱反正,顺遂善良大众的愿望,从而强化了明皇形象中贤明、爱才和仁爱的因素,《石点头》中的明皇形象即是有本于此。

三、“羯鼓催花”的风雅天子形象

史载唐明皇通音律,尤爱羯鼓,《羯鼓录》记载有“明皇催花”故事:

(上)尤爱羯鼓玉笛,常云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为比。尝遇二月初,诘旦,巾栉方毕,时宿雨方晴,景色明丽,小殿内庭,柳杏将吐,睹而叹曰:“对此景物,岂得不为他判断之乎!”左右相目,将命备酒,独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临轩纵击一曲,曲名《春光好》。神思自得。及顾柳杏,皆以发拆,上指而笑谓嫔御曰:“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嫔御侍官,皆呼万岁。[11]3~4

这则故事写得很有情趣,明皇铿锵有力的羯鼓,将爱乐的风流与皇家豪气一显无疑,以至百花为之怒放。

“羯鼓催花”在明代再一次焕发了生命力。邓志谟用游戏笔墨创作了一系列的“争奇小说”,号称“七种争奇”,其中有《花鸟争奇》三卷,卷二、三为辑作,搜集关于花鸟的诗赋、词曲、杂著等;卷一为原创小说,是一则寓言故事,共八个标题,前四个为花鸟朝东皇、花鸟相嘲讥、花鸟动奏本、东皇罚作乐府,后四个为戏曲名目。大意是,以凤凰为首的百鸟和以牡丹为首的百花,朝拜春神东皇,东皇赐宴,百花不满凤凰在上位;后亡是公邀凤凰、牡丹二王进食,仍以牡丹为下。花鸟为座次起了争执,到东皇面前评理,东皇责怪花鸟不和,罚作乐府两出。凤凰作《秦楼萧引凤》《见雁忆征人》,牡丹作《唐苑鼓催花》和《折梅逢驿使》。后东皇一并称好,从此花鸟和谐。

《唐苑鼓催花》以太平富贵装点门面,是明人在唐明皇故事中发掘出的新情趣。写唐明皇与杨太真游赏御园,在沉香亭饮宴,喜天下太平,四顾春花尚未尽开,意有不足,因此取羯鼓,催令百花齐放。花开后,唐明皇得意不已,自比天公。杨妃酒醒后悲从中来,明皇发誓不离不弃,贵妃由悲转喜,歌唱及时行乐,一派太平富贵气象。

《唐苑鼓催花》借鉴武则天御苑催花故事,并拟作催花诗“朕今游上苑,传令百花知。百花随鼓发,莫待午风吹”[12]卷一,使“花遂鼓发”成为有意的催花。同时,把催花描写置于李杨爱情背景下,唐明皇豪气干云,杨妃见花而悲,忧虑“繁华处,春日花枝,冷落时,秋雨梧桐”[13]卷二。明皇发誓:“玉真,朕愿与尓白头相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共成连理枝。”“朕与伊天缘有终,连理枝还相共,愿年年在名园内,弄柳拈花,听宫人嚼徵含宫。”[14]卷二剧本简短,仅写唐明皇、杨贵妃爱情生活的一个片段,没有加诸家国兴亡主题,而单写唐明皇的豪气干云、爱乐痴情,塑造了风流自信、及时行乐的风雅天子形象。

明代的唐明皇故事书写,多面的唐明皇形象,呈现了经典产生前夜的积累和实践活动,证明经典并非凭空出世,而是在一定时间、空间里,随着素材累积和文学样式的创新,散点聚合,共同编织了中国文学史。

[1]周勋初.唐人笔记小说考索[M].江苏古籍出版社,1996.

[2][6]胡凤丹.严仲仪点校.马嵬志[M].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3]刘昫.旧唐书[M].中华书局,1975.

[4]欧阳修.新唐书[M].中华书局,1975.

[5]屠隆.彩毫记[M]//六十种曲第五册.中华书局,1990.

[7]佚名.康保成点校.惊鸿记[M].中华书局,2004.

[8]孟棨.本事诗[M]//历代笔记丛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9][10]天然痴叟.石点头[M].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1.

[11]南卓.羯鼓录[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2][13][14]邓志谟.花鸟争奇[O]//七种争奇.春语堂明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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