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生命的挽歌:从水仙花笔下女性的悲剧命运看其政治诉求
2015-08-15赵蔚榕
○赵蔚榕
(北京语言大学 外国语学部,北京 100083)
从19 世纪中期开始,大批华人迫于生计赴美谋生,从此踏上了在中美文化碰撞的夹缝中求生存的路。华人的淘金梦、美国梦并未因辛勤的工作而实现,相反,美国这个多元文化的熔炉并不欢迎“黄色”的成分,1882 年美国政府更是通过“排华法案”使排华、仇华合法化。寄居他乡的华人为美国的经济发展做出巨大贡献,却在政治和文化领域几乎彻底丧失了话语权,被放逐在社会的边缘。
身处如此严苛的环境,作为欧亚混血的伊迪丝·莫德·伊顿(Edith Maude Eaton,1865 ~1914)却不肯借助她接近白人的长相来隐瞒其中国血统,坚持以广东话发音的笔名“水仙花(Sui Sin Far)”来书写美国华人的生活。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西方文学创作中纷纷将华裔男性模式地描绘成女性化的阴柔形象,将华裔女性刻板地描绘成柔弱的乖乖女、邪恶的毒妇、或是风流成性的妓女。即使在华裔男作家笔下,华裔女性依然被歪曲以迎合西方主流审美观。一直致力于塑造华裔女性的崭新形象,水仙花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围绕女性人物展开,着力表现传统华人女性的善良品格。“在华人的形象模式化的情况下,她笔下的华裔人物并非喜剧中的小丑,而是具有真实情感的华人。”[1]作为一名弱女子,水仙花敢于站出来对美国主流社会所定格的华裔女性的歪曲形象进行反抗,并为其应有的权利呐喊。
《春香夫人及其他》中的主人公多为女性,讲述了华人关于亲情、爱情和友情的家庭生活。通过短篇小说的形式,选取白人乐于聆听的故事,水仙花将华人的声音传达给白人社会。而在这些看似简单通俗的故事背后,暗含了水仙花的政治诉求。在寻找爱的生存之路上,主人公或因爱战胜困难,或困于爱而被苦难摧毁,而破坏这些感情的罪恶因素正是种族偏见和性别歧视。本文选取了《春香夫人及其他》中三篇悲剧故事为研究对象,分析造成女性悲剧的社会根源,探讨水仙花作品中隐含的政治诉求。
一、奴隶与“奴隶市场”:以死求得永生
《获奖的华人婴儿》中的芬芳“一生都是个辛勤工作的小奴隶。自从被卖给烟草商人忠吉作妻子之后,她也从未抱怨过,因为即使成为妻子,她也仍旧摆脱不了为奴的命运。”[2]115芬芳生下小茉莉一周后就开始了卷烟草的工作,为了照顾婴儿,芬芳更是夜以继日辛苦地工作。然而在忠吉看来小茉莉占用了芬芳太多时间,他宁愿这个“惹人厌的小东西”[2]115从未出生过,并准备把她当作圣诞礼物送给别人。善良温顺的中国传统女性芬芳虽然意识到了丈夫对孩子的恶意,却无心、无力反抗。她不断地向丈夫夸奖小茉莉的可爱,寄希望于婴儿赢得父亲的喜爱。当小茉莉六个月大时,一位教会修女建议芬芳带小茉莉去参加长老会举办的平安夜“中国婴儿秀”。小茉莉果然不负期望摘得头冠,激动的芬芳一心认为丈夫会因此骄傲并同意留下孩子。事实上,在平安夜一早丢给芬芳大量工作的丈夫正为芬芳未完成工作而愤怒,铁了心要将孩子送走。
在这样一个没有爱的家庭中,芬芳没有话语权,从始至终她都饱受丈夫的剥削与压迫,在丈夫眼中她只是一个顶着妻子名分的赚钱工具。习惯于逆来顺受的芬芳因为成为了母亲而变得勇敢,试图争取作为母亲的权利,她选择去参加白人教会举办的比赛以获得白人的肯定。在比赛中,婴儿们被放在展台上供白人妇人围观评论,这一场景像极了奴隶市场中供选的强壮黑奴。在当时的语境中,华人女性被描述成温顺、美丽的“莲花”,透露着性欲的色彩。小茉莉这具完美的肉体成为被白人挑选出来的最美丽的优胜者,暗示着种族优胜论的选择以及白人社会对华裔女性人的歧视。芬芳和小茉莉无论怎样努力,都不会得到功利的丈夫的同情,她们即使在白人社会得到肯定,却仍如一件陈列的美丽商品,不会获得自己的权利。在严苛的现实下,能够让母女两人永远在一起的唯一道路就是死亡。死亡保全了母女二人的人格。
二、换装和跨境:勇敢的跨越性别与种族的边境
《泰苦的偷渡》中的主人公泰苦是个相当成功的中国洗衣工,杰克·费边则是当地有名的将中国人从加拿大偷渡到美国的偷运犯。一次偷渡行动失败后,泰苦为了帮助没有工作的费边,出五十美金让他把自己偷渡到美国。一路上,二人“像是多年的相识,这小伙子很快引起了费边的兴趣。”[2]106快到边境时,泰苦勇敢地表达了他对费边的爱意——“我那么喜欢你,我想去纽约那样你就可以得到五十块钱,我在那边没有一个朋友。”[2]107而视钱如命的费边一方面斥责泰苦的惊人告白,一方面却“不肯拿他为奴为马赚来的血汗钱”[2]107,决定带泰苦返回加拿大。就在这时,泰苦发现了追踪他们的美国边境警察,为了让费边全身而退,他毅然跳进河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费边震惊的不只是泰苦的自杀,更是泰苦的身份:“泰苦的尸体第二天就被打捞上来了。那是泰苦的尸体,却又不是,因为泰苦是一个少年,而这具尸体虽然穿着同样的衣服,长着相同的脸,却是一个少女的身体。”[2]108泰苦的死成为了所有人心中的谜团,没有人可以解释,因为“他”除了一些阴柔的特质,和其他洗衣工没什么不同。
霸权主义作为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变体,对有色人种和女性进行压迫。在这篇小说中,水仙花刻画了一位易性换装的主人公。换装,是通过外在修饰呈现出和自己本来性别不同的性别身份,是一种身份的越界。泰苦的换装正是对阳性话语的挑战。由于“排华法案”的颁布,美国政府限制女性进入国境。为了生存,泰苦只能通过易装来掩饰真实性别。当她爱上美国偷运犯费边之后,她强烈的渴望表达她作为女性的诉求。然而身处阳性话语的压抑之下,不仅费边不愿接受泰苦的女人身份,就连和泰苦一同工作多年的中国同伴也将此事看做神秘的事件。
故事的高潮发生在美加边境的河上,泰苦试图跨越分隔国别的桥梁,这更是阻隔种族的无形边境。作者在这一段的叙述中模糊了男人/女人,同性恋/异性恋,加拿大/美国,华人/白人的二元对立,引发读者对种族主义、性别主义的思考。相比费边这个力量的化身,泰苦则是众多洗衣工中最柔软的一员。她聪明能干,不仅在工作中成为洗衣店的“老板”之一,也在追寻爱的路上做出了伟大的牺牲。她以死抗争试图跨越性别、种族的边境,消减压迫中国人的美国霸权话语。
三、杀子与疯癫:对新大陆的智慧的绝望控诉
如果说芬芳的死亡是对父权社会和白人种族优胜论的无声反抗,泰苦的死亡是为种族隔离和性别歧视的勇敢跨越,那么《新大陆的智慧》中的宝琳则是用杀子的残忍方式对给她的生活带来苦难的父权家庭和美国社会的暴力反抗。宝琳的丈夫三桂新婚不久就去了美国,宝琳在家乡照顾婆婆和孩子。7 年后宝琳带着儿子来到美国,却不堪忍受丈夫被美国文化同化、与白人交往密切,连儿子也要被送到美国学校接受教育。为了保护儿子不被“新大陆的智慧”所同化,宝琳残忍地毒死了儿子,自己也陷入了疯癫。
一些评论家认为宝琳形象的塑造是水仙花为迎合美国读者而做的妥协,然而笔者认为宝琳的悲剧正是对社会现实最有力的控诉。杀子的情节在美国少数族裔文学中并不少见,如托尼·莫里森的《宠儿》中母亲塞丝为了避免女儿像她一样成为黑奴的命运,亲手锯断了女儿的喉咙;再如汤亭亭的《女勇士》中的无名姑姑未婚先孕,被村民围攻的无奈之下抱着新生女儿投井自杀。安妮·琼斯在她的《女性凶手》中写道,女性凶手是女权的产物,因为“她们试图撼动社会已成型的制度屏障。”[3]宝琳与塞丝、无名姑姑一样,面对无法撼动的美国霸权文化、奴隶制和父权制,极度绝望,不得不通过毁灭孩子的生命向社会反抗。“三个悲剧和背后掩藏的其实是几个母亲对于孩子身份建构的焦虑、恐惧,甚至绝望心理。极度的恐惧心理使她们感到:如果不采取暴力手段,孩子将无法避免悲剧命运的摆布。”[4]最柔弱的女子做出了最残暴的杀子行为,如果不是极度的绝望,宝琳不会通过毁灭将孩子从美国霸权文化中拯救出来,以实现她向美国社会的复仇。
故事的结局——三桂带着已经疯癫的宝琳返回了中国——极具讽刺意味。贤惠的妻子在到达美国仅一年之后毒死了自己的孩子,自己陷入疯癫,可以说正是美国这个“应许之地”一步步将宝琳逼迫至此。三桂对妻子的行为选择了原谅,带她返回故乡,某种意义上也是对“新大陆的智慧”质疑和绝望。
对于许多生平第一次远离家乡的华裔妇女来说,面对新的社会文化,难以适应新的家庭生活,甚至受到白人的无理非难,她们承受着巨大的身体和心理压力,有许多华人妇女因为无法承受如此痛苦,甚至选择自杀。身处这种现实环境中的水仙花深刻挖掘了造成华裔女性悲剧的根源,以文字为武器,试图揭露美国霸权话语下的种族隔离与性别歧视。在本文选取的三个故事中,从芬芳的被动地被命运夺走生命,到泰苦主动以死挽救爱人,再到宝琳亲手杀死儿子,女性为争取人性的独立所做出的反抗逐渐加深。作为第一位用英语写作的华裔女作家,水仙花面临的社会偏见更加严苛,但是她不惧发表困难,坚持书写华人的真实生活揭露造成华裔女性悲剧命运的同时表达她对社会的思考,对美国霸权社会的痛斥。正如林英敏在《两个世界之间》所评论的,水仙花“能够洞悉当时国家政策和社会价值观的偏见和不公,英勇无畏地站出来反对他们……并且利用她所掌握的英语让一个没有声音的民族发出了声音”。[5]
[1]Chin,Frank.1974.“Introduction:Fifty Years of Our Whole Voice”,Aliieeeee!An Anthology of Asian- American Writers[M].New York:Meridian.
[2][J].Sui Sin Far.Mrs.1995.Spring Fragrance and Other Stories,Amy Ling ed[M].Urbana&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3]Jones,Ann.1996.Women Who Kill[M].Boston:Beacon Press.
[4]李贵苍.书写他处:亚裔北美文学鼻祖水仙花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5]Ling,Amy.1990.Between Words:Women Writers of Chinese Ancestry.New York:Pergamon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