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的消解艺术
2015-08-15刘洪宇
刘洪宇
(徐州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1)
1968 年艾丽丝·门罗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荣获加拿大总督文学奖,此后门罗因其作品频频获奖而声名鹊起,直到2013 年斩获诺贝尔文学奖更是将门罗推上了短篇小说女王的神坛之上,门罗受到了更多的赞美和关注。艾丽丝·门罗和契柯夫一样,都迷恋于无法逆转的时间以及它给我们带来的令人悲伤的无力感(Garan Holcombe)。她的作品风格简练纯粹、细腻感人并且接近人性。门罗常怀着一种悲悯之心讲述着一个个满含悲伤的故事,其中自有一股暗流涌动去启发读者凿开文字的壁垒探究人与人之间微妙曲折的种种关系,窥见人心深处隐秘的伤痛。门罗在她的故事里书写着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尤其是从女性视角折射出的社会伦理关系,如身为妻子与丈夫的关系、母亲与子女的关系、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门罗打破了这些关系美好的理想化模式和皮相,把隐藏其中的残酷绝望、孤独清冷都赤裸呈现,带给读者强烈的幻灭感。似乎每一种关系的最终归宿都难逃死亡和失去的命运,人们都深陷其中难以解脱。
一、对爱情和婚姻的消解
门罗的女性世界里,女人们都向往爱情并且热衷于婚姻生活,乐于担任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大多渴望从婚姻中寻找安全感和归属感,但最终的结局却不遂人愿,所有的期待和依赖只能空空散场,没有人会获得自己的期待,没有人可以从内心的伤痛和孤独中获得解脱。门罗故事里的爱情从来没有幸福快乐的浪漫完美,更多的是追逐爱情向往婚姻的路上留下的痛苦、差异产生的隔阂和无奈。《机缘》中朱丽叶远赴小岛寻找恋人,肌肤相亲的短暂欢愉之后留下的是对现实的无奈喟叹; 《忘情》中的爱情虚无的只能停留在书信的字里行间,一旦碰触到现实就只剩下背叛和欺骗;《激情》中格蕾丝与男友感情平淡,却与男友的哥哥尼尔产生了暧昧的激情瞬间,结果尼尔的死亡让激情瞬间熄灭,无法言说。在消解爱情的时候,门罗也对传统的爱情童话模式进行了反传统的颠覆表达:《乞女》中借用富家子爱上贫困女,两人从此幸福相守的非洲童话典故,反写女主人公罗斯无法适应阶级差异,无法体会幸福,无以为继的爱情终究化成无情的恨意。
消解爱情的路上,门罗依然不遗余力的拷问和消解着代表和谐稳定的婚姻关系。门罗对婚姻有着自己的洞察入微,写出了社会文化对女人的驯化,将女人和婚姻绑定,让女人甘于习惯家庭主妇的定位并视为理所应当。 《恨,友谊,追求,爱,婚姻》中揭穿了驯化的不合理和荒谬:一个中年女子为自己精心筹划最终得到的却是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而她却选择带着一个人对婚姻的热望去照顾重病的男人开启自己的家庭生活; 《好女人的爱情》里的好女人安妮德是被社会认可的圣女形象,因为她从没有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渴求和欲望,只是展现出富于牺牲自我的精神的一面,她会照顾病重的坏女人,而把自己的欲望压抑到梦中,爱的前提要考量道德和正义是否允许,表面上对好女人的赞颂,实则在追问所谓的高尚标准和社会文化究竟价值何在。《多维的空间》中的多娜和《温洛岭》中的妮娜也在追求婚姻或稳定的两性关系中满身伤痛:多娜失去父母的依靠,将丈夫视为唯一的生活和精神依靠,不参与社会生活,终日过着几近封闭的主妇生活,全部的注意力都围绕着丈夫和孩子,除此以外,多娜还要终日忍受丈夫劳埃德的极端控制欲和偏执封闭的个性,对丈夫只能言听计从逆来顺受;妮娜也有着和多娜一样灰色的童年和青春记忆,生活中屡屡遇人不淑又苦于生计,却总是从男性身上寻找依托而不得,游走于一个又一个的男性之间居无定所,直到遇到普维斯,却从此像一只被普维斯先生囚禁在金色牢笼中的鸟儿般没有自由,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管和控制,女管家的监视更是如影随形,让妮娜身心疲惫。两位女主人公都经历了孩子夭折的巨大伤痛,死亡的阴影挥之不去。最终多娜在救助车祸少年时实现了神启般自我救赎,从心理上摆脱了对劳埃德多年的心理依赖;妮娜终究也无法忍受囚禁的人生,选择逃离出普维斯先生掌控的世界。在门罗的故事里似乎在表明,在寻求稳定的婚姻关系作为人生的皈依和庇护所的女人们所苦苦寻找和依存的,最终能够得到的不是幻想的安定和依靠,人们无法从依靠外力或者男性力量中得到真正的力量而永葆幸福。
爱情和婚姻在门罗看来都是无法获得根本改善的关系,也不是人们,尤其是女人们获得幸福的所在,也许孤独和隔离才是人最基本的生存状态。
二、对亲情的消解
亲情关系的描述对于中国的读者来说似乎相对更代表着习惯传统和稳定和谐,热闹的生活场景折射亲情的强大力量以及人物受到感召获得欢喜团圆的美好结局都是更容易被读者接收的阅读乐趣。在这个意义上而言,门罗的作品就显得残酷冷凝的多,她不肯让读者在快乐幸福方面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她笔下的亲情几乎支离破碎不堪一击,在描述母亲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时展现出的是陌生和疏离,甚至最后形同陌路毫无留恋,亲情的温暖被门罗消解淡化,看不到依依不舍的眷恋和满心的期待,只有从始至终的寡淡和悲凉而已:《沉寂》中母亲朱丽叶认为自己尽到了职责努力栽培教育女儿,结果女儿却在参加一次静修活动之后杳无音信,母亲用几十年的时间等待女儿的消息却毫无收获;《爱的进程》中的费玛自小听到母亲的故事永远充满苦难和压抑,对母亲心存同情又不愿认同母亲渴望逃离。在门罗笔下的亲情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亲情最终会逐渐失去魅力,母亲与子女的感情最终还是要割舍,不管是否出于自愿。子女甚至可能会从母亲的生活中突然抽离,消失无踪毫不眷恋,空留一片沉寂。
《深洞》也是有类似的情节,儿子肯特从小渴望与父亲亲近,幼时父亲将他从深洞救起更让肯特对父亲怀有英雄式的崇拜,但父亲却对肯特的示好反应冷漠,父子关系一直是疏离而非亲密。刚刚考入大学不久就加入宗教组织四处漂泊,从此与家人失去联系。多年后与母亲莎莉偶然相遇时却丝毫没有与母亲的亲近和眷恋,只有一种陌生人般的冷漠和无动于衷,得知父亲的死讯,肯特最先想到的是父亲的财产如何分配,甚至在得知不能使用父亲的遗产时对母亲流露出厌烦和凶恶的眼神。母亲也完全不能理解儿子的教徒信条和生活状态,最终不欢而散。在这里亲情被门罗消解的荡然无存,空留悲凉疏离。
三、对友情的消解
门罗在描写女孩们和女人们之间的友谊时,同样毫不客气的加以弱化和消解,女孩和女孩之间的友情,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中,友情不再是美好的青春记忆和鼓舞人心的力量,反而诱发出人心深处的残忍和冷酷,让人有一种心悸的惊悚颤栗:《有蝴蝶的那一天》中被同学疏远的迈拉渴望得到“我”的友情而主动示好,出于一时虚荣“我”接受了这份友谊,但最后还是因为夹杂了成人的审美情趣和无谓的虚荣,“我”选择背叛这短暂的友情,回归疏离迈拉的同学中去,一份本应纯真美好的友情无疾而终,善良单纯的少女情怀因为沾染了世俗的尘埃而变的灰暗阴沉,失去了应有的光彩;《温洛岭》中妮娜和“我”作为同屋室友,“我”对妮娜的曲折人生满怀同情,妮娜个性活泼随和容易相关系两人起初的关系是和谐友好的,可最终妮娜利用了“我”对普维斯的好奇心理诱使“我”赴普之约以便给自己创造逃离普维斯囚禁监控的机会,“我”出于被欺骗的愤怒加之妮娜的出逃又伤害到无辜的表哥艾尼,“我”在故事的结尾选择以匿名信的方式向普维斯透露了妮娜逃离前的行踪。女人之间的友情最终成了被利用的工具,友情不再只有背叛和冷漠留下的愤怒和报复。
《孩子的游戏》中”我”对有智力缺陷的邻家女孩维尓娜心存鄙视和厌恶之情,对维尔娜对她表现出的亲近感到无法忍受,甚至心怀怨恨。在一次夏令营活动中面对孤身一人溺水无助的维尔娜,“我”竟然选择和新结识的朋友沙琳一起将维尔娜溺毙在水中,这如同孩子游戏般的杀人行为就这样被人忽略和淡忘了,事隔多年以后,身患重病的沙琳委托“我”对此事秘密忏悔时,“我”对往事的回忆也显得那么冷漠和无动于衷,童年那被排斥的友情中隐藏着年幼女孩性情中的黑暗和血腥残忍,隐秘的心中涌动的邪恶力量让人唏嘘不已。
《脸》也讲诉了一个颇为让心心痛的关于友情的故事:男孩的脸上生来带着紫色的胎记,父亲对异于常人的儿子毫无怜爱之心甚至心生厌恶,而母亲却是用尽全力呵护男孩成长使他尽量远离嘲笑和伤害。童年的记忆里,邻家女孩南希是他唯一的伙伴,他们一起度过的美好却短暂的童年时光。直到一次游戏中南希出于一个孩子的纯真和对男孩的喜爱,以为用红漆涂脸就会变成和男孩一样的特别的人,可以真正获得男孩的友情而兴奋和满足,结果却被男孩视为一个恶毒的玩笑甚至引发了两位母亲的激烈争吵,两人的友情戛然而止。多年以后,男孩从母亲口中得知南希后来在浴室里用剃须刀割进了自己的脸颊,到处都是血,南希却没住手也没叫疼,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男孩一样。儿时如此深刻又让人心痛的友情在时隔多年之后再提起时变得不堪回首,纵使故人相见在男孩看来也只是无谓的尴尬而已,一切都没有意义,友情也如过眼云烟不留一丝痕迹。
结语
阅读门罗的作品,读者难以获得一般意义上的放松和满足。在门罗的笔下更多的是永远无法终结的伤痛和悲哀,生活中充满无助无望让人得不到救赎和解脱。门罗总是在揭开一些人们有意回避不愿触及的心灵伤痕来逼问人心,让人在疼痛中保持清醒面对现实。在揭开了人间各种关系的温柔面纱,消解了虚妄的诗情画意之后,在一个个看似平凡无奇的生活片段中,挖掘出百转千回错落纠缠的表象之下的迂回和扭曲。门罗的叙述总是那样四平八稳,不露声色的揭开生活的残忍让读者面对。每一次人们的彼此接近和疏离都是在寻找着心中渴求的情感慰籍和力量,虽然结局往往不遂人愿。时光消磨了情感,岁月腐蚀了心灵。在门罗看来,无论是试图摆脱还是陷入某种关系之中,最后都不可逆转的陷入伤痛和孤独,无以为继。就像《多维的空间》中劳埃德给多娜的信中写到的一样:“人们四处寻找解决的办法。他们的心灵感到痛苦(因为寻找),一路跌跌撞撞,备受伤害。你可以清楚的看见他们脸上的伤痕和痛楚。”[1](P26)
正如利维斯所言,生活纷繁混乱,而艺术则井井有条,小说家的难处就在于勾勒出一部条理分明的作品,同时却也是一部令人信服的生活画面。门罗用她朴素准确的语言诉说着悲悯的温柔哀伤,字里行间流露出女性的经验和情怀富于诗意。门罗以旁观者的姿态俯瞰着人们在故事里在各种关系中追逐奔走,看着他们承受着无所不在的刺痛和悲凉,不煽情不调侃,得失之间的热切和孤冷不多不少正是人间生活的温度。
[1]艾丽丝·门罗. 幸福过了头[M]. 张小意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