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的翻译思想
2015-08-15张翠玲
张翠玲
(1. 北京科技大学 管庄校区,北京 100024;2.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192)
提起梁启超,多数人会首先想到他是戊戌变法的领袖之一,其次会想到梁启超丰厚的学术著作。他出色的才华,超人的精力和勤奋精神都值得后辈汗颜。他一生著述多达1400 多万字,[1]内容涉及宗教、哲学、史学、文学、经学、法学等领域。梁启超在翻译领域的论述也颇有见地,很多见解和看法堪称翻译理论之滥觞。梁氏的翻译思想集中在《论译书》 (收于《变法通议》)和《翻译文学与佛典》之中,细读之后,深感他对翻译本质认识的深刻,实为我国传统翻译理论之瑰宝。
一、翻译与救国
梁启超(1873-1929)成长的年代正是清王朝腐败没落的年代,历经两次鸦片战争和甲午战争后,全国一片颓败,国破民哀。而此时,西方已完成工业革命,正处于资本主义的扩张时期。1898年,以康有为为首的改良派发起了维新运动,他们上书朝廷、痛陈改革之必要和迫在眉睫,并出版《万国公报》(后改名《中外纪闻》),宣扬变法。
梁启超把翻译看作向西方学习的主要途径,是“强国第一义”,并把翻译事业同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把翻译西方之书看作救国之道,看作开启民智的途径。他在起草的由李瑞棻上奏的《奏请推广学校,设立译局、报馆折》(见罗惇曧《京师大学堂成立记》)中提出“设藏书楼”、 “创仪器院”、“开译书局”、 “广立报馆”、 “选派游历”,其中“开译书局”写道:
兵法曰: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今与西人交流而不能尽知其情伪,此见弱之道也。欲求知彼,首在译书。近年以来,制造局、同文馆等处,译出刻成已百余种,可谓知所务也;然所译之书,详于术艺而略于政事,于彼中治国之本末、时局之变迁,言之未尽。至于学校、农政、商务、铁路、邮政诸事,今日所亟宜讲求者,一切章程调理,彼国咸有专书,详哉言之;今此等书,悉无译本。又泰西格致新学、制造新法,月异岁殊,后来居上;今所已译出者,率十年以前之书,且数亦甚少,未能尽其所长。今请于京师设大译书馆,广集西书之言政治者、论时局者、言学校农商工矿者、及新法新学近年所增者,分类译出,不厌详博,随时刻布,廉值发售,则可以增益见闻、广开才智矣!
梁启超在这里强调,想要了解西方,首要之选是翻译西方的书籍。近年来,中国的同文馆、制造局等部门已经翻译了一百多种西方书籍,但多数都是关于艺术的,关于政治和管理的书太少,这对于中国的政体改革益处不大。中国的教育、农业、商业、铁路、邮政等诸事的管理,西方都有专门的书籍,我们应该全部翻译过来为我所用。而西方社会发展迅速,我们所翻译的书跟不上西方书籍更新的速度,所以他倡议设立译书馆,将西方之书分门别类进行翻译,并廉价销售,以扩大国人见闻,启迪民智。但这篇奏章没有引起当局重视,1897 年他在《时务报》上发表《变法通义》,在第七章《论译书》里又对翻译的作用进行了强调:
兵家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谅哉言乎!中国见败之道二,始焉不知敌之强而败,继焉不知敌之所以强而败,始焉之败,犹可言也,彼直未知耳,一旦情见势迫,幡然而悟,愤然而兴,不难也,昔日本是也。尊攘论起,闭关自大,既受俄、德、美劫盟之辱,乃忍耻变法,尽取西人之所学而学之,遂有今日也。
在这篇《论译书》里,梁启超开篇仍然强调“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认为中国之所以不强,有两个原因,一是不知道外国的强大,二是不知道外国为什么强大。他用日本国的例子说明,中国要想强大,首先要了解西方,要想了解西方,应效法日本,学习西方: “尽取西人之所学而学之”。中国人不知彼,而西方却对中国很了解。自明朝互市以来,西人已经将中国经史记载译成了拉丁、英、法各文。康熙年间,法国人还在巴黎设汉文馆,专译汉书。西人比中国人自己还要更了解中国,以至于中国人还要借助于西人的著作,重新翻译过来去了解中国。面对这种了解的不对称,这种彼知我而我不知彼的情况,梁启超指出两个解决的方法:
欲救斯弊,厥有二义:其一使天下学子,自幼咸习西文;其二取西人有用之书,悉译成华字,斯二者不可缺一。”这其中,第一义让儿童自小就习西文,效果较慢,须十年以后才可见效。而第二义,则能在数年之间见效。
第一种方法是从小就让儿童学习西文,以便长大后掌握西方的先进知识,但这种方法效果较慢,须等到十年以后,儿童长大才能实施。第二种方法就是将西方有用之书全部翻译成中文,这种方法数年之内就能见效。他列举中国明清强盛时期的皇帝,太祖高皇帝、太祖文皇帝、高宗纯皇帝、宣宗成皇帝等,都特别重视翻译外族文献,并说这些皇帝如果生活在当今中国,肯定也会非常重视翻译,“苟其处今日之天下,则必以译书为强国第一义,昭昭然也。”[2](P141)梁氏认为世界各文明强国莫不是受益于翻译:
欧洲诸国各以其国之今文,译希腊罗马之古籍,译成各书,立于学官,列于科目,举国习之,得以神明其法,而损益其制。故文明之效,极于今日。俄罗斯崎岖穷北,受辖蒙古,垂数百年,典章荡尽,大彼得躬游列国,尽收其书,译为俄文,以教其民,俄强至今。日本自彬田翼等,始以和文译荷兰书;洎尼虚曼孑身逃美,归而大畅斯旨,至今日本书会,凡西人致用之籍,靡不有译本。故其变法灼见本原,一发即中,遂成雄国。
梁启超认为欧洲各国,都将希腊罗马的古典著作翻译成本国的文字,全民学习,才有今日之发达的文明。俄罗斯、日本也都是因为大量翻译了外国的书籍,而一跃成为世界强国。
二、翻译的方法
梁启超指出当今的翻译质量存在很多问题,主要是当今的译者,要么西文不精通,不能将原文的深奥微妙的本义译出,要么汉文不精通,译出来的东西诘屈聱牙,粗俗鄙陋,读起来让人生厌。要改变这些毛病,梁启超认为需从三个方面入手,那就是译本的选择、译名的统一和翻译人才的培养:“故今日而言译书,当首立三义一曰,择当译之本;二曰,定公译之例;三曰,养能译之才”。[2](P144)
“择当译之本”指的是关于翻译内容的选择。外国书籍林林总总,数量繁多,译什么,不译什么,先译什么,后译什么,总要做出选择,中国翻译外国的书籍并不算少,但相对于外国书籍数量,只是九牛一毛,我们的翻译速度远远跟不上西书更新之速度。中国官局译的书籍,多是有关兵学之书。因为官方认为中国屡败于西方是因为西方兵法强大,所以如果能将西方的兵学学为我用,必能反败为胜。梁启超认为这是错误的思想,西方军队强大,但强大只是果,而不是因。 “西人之所强者兵,而所以强者不在兵”。[2](P144)我们应该向西方学习的是其强大的原因,而不是强大的后果。所以在选择所译之书时,应该选择其“所以强”的书,梁启超将西方这些书分成分成八大类,一一列出。首先是西方章程之书。因为中国的例律往往一成而不变,可行与否、奉行与否,一概不管。而西方各种章程,都经过了几百年几代人的不断修订,所以,中国要想施行新政,应当将西方的章程,全部翻译过来,为我所用,这是第一要紧的书籍。其次是西方学校的教材,各个科目,各个年级,都应翻译过来,让各级学校使用。第三类是法律,因为中国新政的当务之急是修改宪法,应将西方各国的宪法、民法、商法、刑法等书,全部译出。第四类是历史书籍,应将西方诸国的农业史、商业史、工艺史、矿史、交际史、理学史等书,选择重要的几本进行翻译,以借鉴他人的经验。第五类是农学之书,包括种植方法、灌溉方法、畜牧方法、渔泽方法,以及各种农具的书,这些书更新速度极快,都是当务之急应该翻译的书。第六类是矿学之书,即关于炼矿和察矿方法的书,也应补充翻译。第七类是工业书籍,如果能广译,也是多多益善。第八类是西方哲学,主要是古希腊哲学,为近代哲学鼻祖,应选精要部分译出。翻译伊始,如果范围太广不能一下子同时都译出,则应当按照急需程度列出顺序。
“定公译之例”讨论的是译名统一问题。梁启超认为翻过来的书之所以难读,是因为名称不统一。同一样东西,书与书不一致,同一书中前后不一致,让读者眼花缭乱、不知所从。所以梁启超认为当务之急就是编写一本统一译名的专书,把所有译名统一,让译者共同来遵守。他对西方人名、地名、官制、名物、度量衡、纪年的翻译存在的问题以及翻译方法一一进行了探讨,并给出翻译建议,他的这些关于译名统一的理论大多为后来的译界所遵循。具体而言,梁启超主张将佛教的内典作为当今翻译的标准进行模仿,即意译的方法,只要保存了原文本的意义,“茍其义靡失,虽取其文而删增之,颠倒之,未为害也”,则可以对原文进行适当的增减和颠倒。
“养能译之才”讨论的是翻译人才培养的问题。梁启超认为好的译者应该三通:通母语、通外语、通所译之书的专门知识。“三者具通,斯为上才;通二者次之;仅通一则不能以才称矣。”而译者的这三项才能中,又以专门知识最为重要,其次才是语言才能。《几何原理》译本之所以成功,是因为译者也都精于数学。他引用马建忠的话,指出当今中国翻译人才的培养,比须自设翻译学堂,培养翻译人才。将学堂里的学生分为两班,一班是已通晓西文的,让其每日边译书边读汉文。一班是天资好、擅长汉文的,让其每日习读西文,入学堂一二年后以译书为其功课,这样学堂出来译成的书也很可观了,是翻译人才培养的最佳之道。
三、翻译与佛典
中国翻译史和翻译理论离不开佛经翻译史,中国的翻译事业也是从佛教传入开始。梁启超对中国佛经翻译的论述集中在他的《翻译文学与佛典》,在该书里,梁启超论述了佛教传入中国的历史以及佛经翻译的方方面面,其中的翻译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翻译的分类
梁启超在《翻译文学与佛典》 (1920)一文中,指出翻译可分为两类,一是“以今翻古”,二是“以内翻外”。“以今翻古”就是用当代的白话文去翻译古代的文言文,在口语和书面语一致的时代,“以今翻古”非常必要。第二类“以内翻外”是狭义上的翻译,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雅各布森(Jackboson)在1959 年把翻译分为“语内翻译、语际翻译、符际翻译”,梁启超的这种说法要比雅各布森早了将近40 年。
(二)译学发展的轨迹
梁启超将佛经在中国的翻译阶段分为三期:一、外国人主译期;二、中外人共译期;三、本国人主译期,以此来说明翻译学发展的轨迹。在第一阶段,由于外国人不通华语,受笔的华人,对外语与教理也不甚精通,所以有很多错误。在第二阶段,主译人既通晓汉语,我们也懂了他们的语言,双方合作起来,译文更加顺畅。第三阶段,是由精通华人的汉人前去学习西语,归而从事翻译,如鱼得水,如“鹅得水中之乳” (宋赞宁《高僧传三集》,转引自梁启超《翻译文学与佛典》:3795)。这是译学发展的轨迹。
(三)早期的佛经译场
梁启超指出,我国早期的翻译,都没有原文可循,凭的都是译者的背诵。如《毗婆沙》,经过两次口授,两次笔受,才终完成。相比无原本的口授和笔受,有原本的翻译有两点好处:一是有选择的余地,二是能够进行重复校对。翻译事业的进行也与时俱进。最开始的翻译是由一两个僧人,随意约一信士对译,后来发展为大规模的译场。这类译场,有私人或团体组织的,也有国家出力设置的。在这些译场里,翻译被分成几道复杂的程序,译员有不同的职位,各司其职。这些译员职位和翻译程序如下:一、译主,二、笔受,三、度语,四、证梵,五、润文,六、证义,七、总勘。每译一本书,都要经过这七道工序,翻译态度的严谨可见一斑。这和早期的圣经翻译场是相似的,也是组织一批译者,进行分工翻译。翻译发展初期的译场,是现代翻译服务公司的雏形。
(四)翻译的文体
翻译文体问题,即翻译的直译和意译,是翻译界争论的焦点。梁启超通过翻译的发展阶段指出,在翻译的启蒙时代,源语和目的语都不熟练,翻译时只能依文描写,照葫芦画瓢,梁启超将这种翻译方法称为“未熟的直译”。再往后,译文渐渐通顺晓畅,是否和原文吻合则不甚在意,这样的翻译梁启超称为“未熟的意译”。但是在早期,由于译本稀少,所以无论怎么翻译都会受到欢迎,大家不太考虑翻译的得失问题。等到后来译本见多,鱼龙混杂,大家就有了求真的追求,所以力崇直译。然而,对于直译的过度追求则导致矫枉过正,译文诘屈聱牙,反成诟病。随之则意译论兴起。翻译发展的最终结果,则是直译和意译的融合,兼顾直译和意译。
道安是中国古代第一个讨论翻译文体的人,也是强烈呼吁直译的人。他把译者夹杂自己的主观思想,随意改动原文的精神,比喻为“葡萄酒之被水”,是坚决应该反对的。
鸠摩罗什却认为直译不可取。他精通梵语,深谙汉文,其译文偏重意译。他认为太过直译的文章,“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他对于原文,或增或减,务必求其传达原文的意思。
僧睿评论支谦翻译的《思益经》时说其译文“颇丽其辞,仍迷其旨”。顺畅易读,文辞华丽,但有时却与原文旨意相去甚远,因此,意译的弊端,也逐渐为大家所认识。
玄奘译经,不用辗转经别人口述,自己身兼口译笔译两职,意思准确,译文通顺,直译意译,圆满调和,梁启超认为是达到了翻译的终极之道。
梁启超认为,直译的弊端,充其量也就是读起来难读,终不至于害人。而意译的弊端,则是双重的不忠:一方面是对原著不忠,另一方面也欺骗了译文读者。因此,相对于直译来说,意译的失误危害更大。
(五)翻译文学对一般文学的影响
翻译外来文学无疑会对本国文学产生一定的影响,梁启超是中国第一个意识到翻译文学和本族文学互动关系的人。他认为,一个民族的容纳性越强,其发展力也越强。中华民族对外来文化的吸收和容纳在佛学输入时代最为明显,这时候的翻译不仅给中国的思想界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对文学界的影响亦不能小窥。在《翻译文学之影响于一般文学》中,梁启超指出翻译对中国文学的影响:
1. 国语实质之扩大。翻译扩大了汉语的词汇。早期的译家,如支谦等,习惯用音译的方法。但随着研究的深入,这种方法必然不能完全满足翻译的需要。所以,后来的译家们共同努力创造新词汇,从佛经翻译正名以来,译家们共为华文增加了三万五千个新词汇,这三万五千个新词汇相当于三万五千个新观念,大大扩充了华语的实质。
2. 语法及文体之变化。佛经初入我国时,读者都觉得其文体非常不同于其他书籍,最显著的地方有:普通文学中的“之乎者也哉焉”等,佛经译文中一概没有;佛经译文中既没有骈文家的华丽词句,也没有古文家的抑扬格调;倒装句很多;一篇之中,散文诗歌交错;等等。这些外来语句式,色彩多姿,给大家耳目一新的感觉,但细细玩味之后,又觉得佛经文体自有一种和谐之美,后辈学者既大力模仿,才有了现今的“语体文”。
其次,科学论文体的发展也是得益于佛经的翻译。因佛经文章,按章节段划分,逻辑非常精密。我国学者,也用这种方法,文论十分严密,很大程度上是受了佛典的影响。
最后,禅宗语体的兴起,之后儒家效仿。也是由于佛祖释迦摩尼并无著书,只是说法。进入我国后,佛经翻译虽然力求简洁通俗,但也不亦步亦趋,保留很多梵文的雅言。禅宗语录,则大刀阔斧,删繁就简,真正的“语体文”得以完全建立,其动机却是出自翻译。
3. 文学的情趣之发展。梁启超认为,中国近代的纯文学都与佛经翻译文学有着密切的关系。中国的佛教,自鸠摩罗什以后,几乎为大乘教所统领,其原因,固然是由于大乘教的教义顺应时代潮流,但大乘教典的文学魅力也是其受欢迎的重要原因。大乘教的首创者马鸣菩萨,是一位出色的文学家和音乐家。如他的著述《佛本行赞》,就是一首长诗。中国的译本虽然没有用韵脚来翻译,但是读起来和我国的《孔雀东南飞》非常相似。他的《大乘庄严论》就是一部“《儒林外史》”式的小说。即使不懂佛教,也会醉心于其遣词造句,想象力和创作手法都会受其潜移默化的影响。近代的《水浒传》、《红楼梦》等文学巨著,也都受到其《华严》、《涅槃》的影响。宋元明以后,杂剧的长篇诗词,也都汲取了《佛本行赞》等书的营养。梁启超从史学的角度,认为人类财富的发展,前袭后乘,都是渊源相关的。
结 语
梁启超的这些译论,虽然数量不多,但字字真知灼见,于今天依然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和学术价值。现在的很多概念名称都是依袭了梁的译法,现在的很多翻译理论,也都能从梁启超的论述中找到影子。如梁启超的佛典翻译与一般文学的关系,和埃文—佐哈尔的多元系统论有异曲同工之妙。掩卷之余,不由心生敬畏之心。梁氏的救国热情和思想、对翻译行为的理解和洞察、对学术的认真和不苟,使我辈难望其项颈,实为中华之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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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梁启超. 变法通义[A]. 论译书[C].
[3]高建青. 鲁迅白话文学思想论略[J].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9):124-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