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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英雄的救赎与被救赎——论从小说《推拿》到同名电视剧中沙复明形象的转变

2015-08-15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健全人推拿小马

张 冉

(宿迁学院 教师教育系,江苏宿迁223800)

从小说《推拿》到同名电视剧,沙复明所占的比重从小说中的散点透视群像之一转变为电视剧中的核心聚焦人物。毕飞宇的《推拿》秉承“心理性”的人物观,以盲人群体为小说的中心,刻画了众多的盲人形象。其中,王大夫在章节标题中出现最多,可以称为统领式的人物。毕飞宇自己曾说:“王大夫是《推拿》的中轴线,所谓中轴线,就是我的小说不管发展到哪里,他都是我脑子里的一根筋,一定要回到他身上来。”[1]而电视剧《推拿》则把中轴线转移到沙复明的身上,加重了沙复明(濮存昕扮演)的戏份,进而使他成为整部电视剧的核心聚焦人物。小说二十一章中以“沙复明”单独命名的只有两章:第二章、第七章,以“沙复明”和其他盲人推拿师共同命名的也只有两章:“第十七章 沙复明和张宗琪”、“第二十章沙复明、王大夫和小孔”。而电视剧中的每一集都有沙复明或轻或重的戏份,每一个盲人推拿师的命运几乎都和沙复明关联在一起。

从小说到电视剧,沙复明的形象也从意志坚韧的硬汉转变为兼具正义与温情的英雄。一方面,沙复明身上增加了很多原小说中没有的情节和细节,并剔除了人性的缺点,被塑造成为盲人英雄,既完成了对其他盲人推拿师的尘世救赎,也完成了对社会健全人的身心净化,满足了大众对情和理统一的审美期待。另一方面,沙复明身上也去掉了一些原小说中的情节,使人物更加完美化,并增添了小说中不存在的人物(崔云等),完成了沙复明的被救赎,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审美心理中的伦理之美和亲和之美。

一、英雄的尘世救赎

小说《推拿》中的沙复明是个典型的硬汉形象。虽然沙复明其貌不扬,但是却具有着持久的毅力和惊人的忍耐力,毫不逊色于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老渔夫。老渔夫持续八十四天出海,终于在第八十五天钓到了一条大马林鱼,并与之抗衡了两天两夜,接着又与大量的鲨鱼搏斗。沙复明为了开一家自己的推拿店,在学生时代就开始没日没夜地读书,工作以后,在上海打拼了多年,何止八十四天。工作中,“沙复明几乎不要命了,没日没夜地做”,[2]为原始积累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年纪轻轻便落下了严重的颈椎病和胃病。此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便一直隐忍着撕裂般的疼痛,直到大口吐血,被送入医院抢救。同时,他对身体和心理疼痛的表达都节制得超乎常人的忍耐力。“艺术——至少有一路艺术,必须对生活进行降格处理。当生活中的人处在悲苦中时,艺术中的人却只应该处于忧伤中。在生活中,这个人可以嚎啕,而在艺术中,这个人却只啜泣。”[3]而沙复明常常对疼痛表达进行降格处理,硬生生地背负着所有的痛苦。当心爱的姑娘都红离开时,他没有撕心裂肺地哭嚎,只是带着伤心欲绝的表情,悄无声息地走向了推拿室。他常常胃痛,却从不在人前表露。当他因大出血住院时,推拿中心没有一个人知晓他的病兆或病史。

电视剧中的沙复明不断地帮助着其他人摆脱生存的困境或达到精神的彼岸,渐渐地从一个固守个人内心世界,坚韧不屈地追寻自己所求的硬汉形象发展到胸怀博大,为他人谋未来的正义英雄。托马斯·卡莱尔认为:“英雄是一种生活在万物的内在领域,生活在真实、神圣和永恒中的人……英雄存在于其中:他靠可能的行动或言论到处表明他的态度,到处表明他自身。”[4]在盲人群体中,沙复明集中拥有着持久的英雄品质,即在硬汉“坚强、勇敢、拼搏”的精神基础上,还有着正义、无私、奉献等崇高的人格魅力,带有着强烈的精神感召力。作为盲人这一弱势群体的一员,他却凭着自己坚韧的意志成为老板,而后关心照顾着推拿中心的每一个盲人,在危难时刻,常常挺身而出。沙复明既不是战场上英雄,也不是政治舞台上的英雄,而是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生活领袖和精神导师。这种英雄气质内化到日常的生活中,完成了对他人生存尊严的救赎,包括盲人和健全人。

对于推拿中心的每一个盲人,沙复明从小说中的绝对管理到电视剧中的生存尊严救赎,乃至人性救赎。小说中的沙复明热衷于管理,看重老板的身份。“沙复明是老板,几乎不上钟。他在推拿中心所做的工作就是日常管理,这里走一走,那里看一看,客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老板。”[2]195而且由于打工出身,他精通对盲人的管理,常常抓住员工们的软肋。比如每天上午10点左右是推拿中心生意清淡的时候。盲人们常常睡个回笼觉。沙复明洞察并准确把握,在此时开展集体业务培训。事实上,“培训是假,管理才是真”[2]28。电视剧《推拿》围绕沙复明增加了许多原小说中没有的情节,突显出人性关怀和英雄品质。在原小说中,小马只是个普通员工,从沉默地玩转时间到陷入对孔佳玉的迷恋,从被张一光带着嫖娼到因嫖娼被抓,经历了复杂的人生历程。而沙复明对整个过程却一无所知。在电视剧中,沙复明是小马的师傅,不仅教会小马推拿技能,而且每天帮助小马做视力康复治疗,无微不至地关心小马的生活。当小马爬上楼顶时,他拿着喇叭劝说生命的珍贵;当小马单恋孔佳玉时,他及时觉察并开导小马;当小马因洗头房事件失魂落魄时,他着急地打电话,多方询问;当小马恢复了一些视力却无法适应时,他教导如何做一个有视力的人。他不是小马的父亲,却胜似父亲。推拿中心前台的明眼人高唯曾对小马的亲生父亲说:“这以前吧,嫌马跃麻烦,就把他扔在这,现在马跃回家了吧,你又嫌他不踏实。要说这当爹的,还是沙老板更称职吧。”无私的付出和真诚的关爱铸就了沙复明与小马浓厚的亲情,也最终完成了对小马视力与人性的救赎。

盲人推拿师王泉在小说中是个心思敏锐、独挡一面的老大哥,可在电视剧中仍然要依靠沙复明来完成最终的救赎。索债人在小说中被王泉胸膛迸射的鲜血惊退,至此戛然而止,但是在电视剧中却再次找上门来。持续的近景镜头直视王泉表情中透露的恐慌。此时,沙复明挺身而出,说道“你是推拿中心的人,既然讨债的逼到了推拿中心门口,我这个当老板的,一定要出面去解决。”在两个回合的斗智斗勇之后,讨债人牛三勇被沙复明简洁玄妙的话语、冷静果敢的行动所折服。沙复明集仁、义、礼、智于一身,战胜了恶势力,弘扬了中国传统美学中延续了千年的“邪不胜正”的载道观。接下来,另一股恶势力也依然败在沙复明的手中,塑造着创作者及观众理想中的英雄,完成了他们的审美投射。王泉的弟弟王海把父母的房子非法变卖偿还赌债。沙复明运用法律的力量,在社会制度范围内,兵不血刃地要回了房子。作为老板,沙复明的付出不求回报,把每一个员工都当成自己人,“进了这推拿中心,里里外外,都是咱们自己的事情”。而王泉因用刀子划开胸膛的自我伤残行为,丢失了尊严,在沙复明的两次帮助下,终于重新获得了残疾人生存的尊严。

除了小马和王泉以外,推拿中心其他的盲人都在沙复明的帮助或感召下,获得生存的尊严,迎来更为光明的人生。小说中都红的结局是拇指被夹断,带着失落的尊严,黯然离开沙宗琪推拿中心。但是,电视剧增加了“都红走后怎样”的情节,类似于鲁迅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做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都在对女性出路做进一步的探讨。都红离开后,应聘到一家电子公司做打卡员,后来才知晓自己的工作可有可无,公司不过是在利用自己的残疾享受国家的优惠政策。于是,都红再次离开了,在沙复明的感召下,回归推拿中心。沙复明传授她新的用脚完成的推拿方法——踩跷法,并介绍她到培训班学习钢琴调音技术。都红从背负着社会悲悯、施舍的伤痛到带着新生活的新气象,重拾人生的尊严,这一切归功于沙复明的拯救。邓晓梅亦是如此。在沙复明的保护下,她才没有再次沦落生活的漩涡。

沙复明的拯救对象不仅仅是盲人,也包括健全人。比如牛三勇、王海、王泉的父母等。牛三勇被沙复明的医学知识和人格魅力折服,从此再不做索债的事情,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王海被沙复明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并送进了监狱,出狱后思想发生了积极的转变。王泉的父母在沙复明的帮助下才重新要回了房子。沙复明是平凡世界中扎根现实的盲人英雄,绽放出平凡人生中光辉的精神品质。

二、英雄的被救赎

小说中的沙复明本是一个踽踽独行的孤独者,而电视剧中的他,在救赎他人的过程中,赢得了他人的尊重,当陷入身体和事业的困境时,不再一个人顽强支撑,得到了一些外界的帮助,乃至救赎。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爱情困境中的被救赎,二是事业困境中的被救赎。

爱情上,小说中美的诱惑与排斥让沙复明身心倍感孤独与痛楚,而电视剧中家的感召与救赎让他获得了爱情与健康。沙复明在爱情中曾受过伤,被健全人向天纵当作情感反击的工具。这仅仅存在了两个小时的爱情却让沙复明追怀惦念。小说中,为了追寻新的爱情,沙复明由渴望健全人的爱转向了对美的追求。都红是导演剧组交相称赞的美女。沙复明无法看到“美”,只能用其他的感观猜测、揣度,平添了美的神秘感和崇高感。为了近距离地感受美,他拉住都红的手,甚至与之十指紧扣。唐突的举动引起了美的当事人都红心理上的反感和行动上的疏远。都红认为沙复明“追得又蠢又笨,又可怜,又可嫌。好玩死了。她是不会嫁给沙复明的。她才不喜欢一个这样好色的男人呢……想起来都好笑”[2]273。美的追求给沙复明带来的是彻底的伤害,以至于吐血入院。而在电视剧中,沙复明恋上了向天纵甜美的声音,又因相似的甜美声音救起了倒在路边的崔云。崔云身材肥胖,相貌普通,还是一个带着孩子的离婚母亲,与都红的美形成鲜明反差。但是,崔云情真意切地关心着沙复明,并擅长做养胃的面条和暖胃的羊肉粥。家的召唤救赎了沙复明心中的伤痛。他渐渐地恋上了温柔敦厚的崔云,与她走入了家庭。沙复明与崔云的关系推进中闪耀着人间和谐、互助、真诚、友爱的精神之光。英雄的伤痛化解在人与人亲和的关系中。崔云的救赎也完成了盲人群体与健全人亲和关系的塑造,带来了大团圆的结局,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的“和”与“乐”的审美心理,使观众获得了愉悦的审美体验。

事业上,小说中与合作伙伴张宗琪的矛盾让沙复明陷入兄弟情感的质疑与猜忌中,而电视剧中崔云的声音与牛三勇的帮助使沙复明重新回到推拿中心正常运转的轨道。相比于小说,电视剧加大了沙复明面对的来自张宗琪的挑战。小说中的张宗琪是个全盲的推拿师,而电视剧中却是个半盲者,一只眼睛能看见,等同于一只脚迈进了健全人的主流社会。半盲者张宗琪与妻子韩秋霞(健全人)一起欺诈着沙复明的钱、房子和沙宗琪推拿中心。当沙复明陷入信任危机,脑海中浮现着“被吃场景”时,唯一能拯救他的是崔云那类似向天纵的声音。崔云的声音响起:“因为他有一只好眼,你们推拿中心办证、采购、餐饮、租房子一切涉外事务,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看,你也别把他逼得太紧了。如果他发起狠来,不光你在股票里的钱拿不回来,在推拿中心的投入,也完全会打水漂。当初你把钱借给他炒股,就等于把自己的命也交给了他。”崔云被虚拟成为在场,说出沙复明的内心感受并提出解决方法,既合情合理地展现盲人对声音的依赖性,也帮助沙复明作出下一步行动的决定,成为他内心深处的精神依靠,从而完成心灵的救赎。相比于声音救赎的阴柔、细腻而又自然、朴素,牛三勇的物质救赎则阳刚、粗犷而又真诚、恳切。推拿中心的房子被张宗琪抵押贷款,继而被银行查收。牛三勇千方百计地赎回房子,帮助沙复明完成独立开店的心愿,使沙宗琪推拿中心终于转变成为沙复明推拿养生会馆。

盲人英雄沙复明在救赎他人的同时,也需要来自他人的救赎,体现出消费社会英雄人格化的大趋势。在后现代的消费社会中,人们往往对传统的神化英雄进行嘲讽、戏谑。“然而事实是:人们只是嘲讽过去的英雄话语对英雄的神化,呼唤将英雄人格化的新英雄话语”。[5]大众批判的是完全崇高化、神化的失去存在合理性的英雄,更加推崇平民化、生活化的英雄。英雄也会面临现实矛盾和人生困境,可以成为救赎与被救赎的统一体。同时,在英雄的感召下,周边的人渐渐将英雄的品质内化为己有,迎战生活中的困境,并帮助处于困境中的其他人。

三、结语

盲人英雄的救赎与被救赎带来盲人群体,乃至整个社会的伦理之美和亲和之美。受到沙复明的感召,电视剧中大多数人物都带有日常生活中的英雄品质。他们互相关爱、互相帮助,使对方尽快走出生活和内心的疼痛。对于一个社会而言,悉尼·胡克曾说:“一个民主社会应该那样来设计它的事业,即绝不是只让少数人有机会取得英雄的地位,而宁可把那句‘人人皆可为英雄’的口号作为规范的理想”[6]。《推拿》电视剧中的盲人群体及相关联的几个健全人在拯救与被拯救中完成了平民的英雄化,把“人人皆可为英雄”作为整个电视剧,乃至整个社会的构建理想。救赎与被救赎完成了传统人伦的阐释,表达出熠熠生辉的“和”的中华民族文化精髓。而这也是整部电视剧的主导思想和主要价值所在。

[1]张莉,毕飞宇.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对话《推拿》[J].当代作家评论,2009(2).

[2]毕飞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33.

[3]曹文轩.阅读是一种宗教[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34-35.

[4]托马斯·卡莱尔.英雄和英雄崇拜——卡莱尔讲演集[M].上海:三联书店,1988:255.

[5]李启军.英雄崇拜与电影叙事中的“英雄情结”[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4(3).

[6]悉尼·胡克.历史中的英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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