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戏曲互动之一瞥:从《心坚金石传》到《霞笺记》
2015-08-15张旭
张 旭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陶辅《花影集》卷三所收《心坚金石传》历来为人所称道,此篇在明代被《燕居笔记》、《绣谷春容》、《情史》等多种类书所收。值得我们关注的现象是《心坚金石传》在明代问世之后,先是被改编成长达三十出的传奇《霞笺记》,在清代又被改写成同名通俗小说行世。文言小说被改写成传奇戏曲,又被改写成通俗小说,恐怕这样的例子在文学史上并不多见。清代小说《霞笺记》与明代传奇情节基本相同,可以推断同名小说基本就是以传奇《霞笺记》稍加修饰而成。而传奇《霞笺记》与《心坚金石传》之间有较大差异。因此,本文拟从《心坚金石传》和《霞笺记》的比较入手,探讨故事在不同文体间演变的得失以及这种演变背后的文化内涵。
一、《花影集》中的优秀作品《心坚金石传》
陶辅《花影集》是明代继《剪灯新话》、《剪灯余话》、《效颦集》之后的又一部重要的文言小说集,出身武将爱好文学的陶辅虽然常借小说人物之口来发表自己的见解,试图以他所推崇的阴阳气理学说来挽救世风,但《花影集》中仍有一些可读性较强的作品,特别是卷三《心坚金石传》。这篇小说主要讲述了松江府庠生李彦直和妓女张丽容之间的爱情悲剧,二人因情而死,心脏经火焚之后化成对方形象,其色如金,其坚如石。
《心坚金石传》凄婉而动人,身份悬殊的李张二人,情感纯洁而真挚,他们能争取到家庭的认可来之不易。而阿鲁台的出现使这对有情人被拆散,乃至相继为情而死。作者有力地控诉了蒙元统治者的残暴和荒淫,借助于两人心化金石这一浪漫奇异的情节,更突出了男女主人公爱情的坚贞不屈,这一情节正是此篇的亮点。
与一般的才子佳人小说有所不同,“作品最核心、最动人的情节是发生在‘遣媒具六礼而聘之’与‘事将有期’之后,即男女主人公是一对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即将成婚的夫妻。于是,李彦直与张丽容的贞烈便与逾墙钻穴之辈的山盟海誓有了根本的原则区别,而作者的本意则是要借此演述封建纲常中夫妻一伦的大义”。[1]197这与张孟敬在《花影集序》所表达的“夫文词必须关世教、正人心、扶纲常,斯得理气之正者矣”[2]7之观点相符,可以视作陶辅的创作倾向。
二、传奇《霞笺记》对《心坚金石传》的重塑
传奇《霞笺记》三十出,不著撰人,今所见最早刊本出于万历间金陵广庆堂,正文首行书名标作“镌新编全相霞笺记”,卷上次行署题“秦淮墨客校正”,卷下行题作“唐氏振吾刊行”。吕天成《曲品》、祁彪佳《远山堂曲品》、焦循《曲考》、黄文旸《曲海目》、姚燮《今乐考证》、王国维《曲录》均见著录。传奇《霞笺记》对《心坚金石传》做了较大程度的改动,使它易悲为喜,并进一步趋向世俗。以下将从三个方面进行讨论。
(一)人物的设置和扩容
与文言小说《心坚金石传》相比,传奇《霞笺记》中出场人物增加了许多,除李彦直、张丽容、阿鲁台和伯颜外,全剧上场人物众多,除去一些配角外,对故事走向发生影响的尚有李彦直父母、张丽容母、洒银公子、教授孙有道、铁木儿、伯颜妻、花花公主、兀都驸马。“戏剧中的人物扮演着代理人的角色,无论是自觉的还是盲目。”[3]335也就是说戏剧中人物的存在都有自身的意义,一定程度上他们是矛盾启动的契机或者说矛盾发展必不可少的推动力。这些人物有的在《心坚金石传》中只是一语带过,而在戏曲中却重新塑造,人物形象显得比较丰满,推动了剧情走向,另一些完全是小说中没有而戏曲新添加的。以人物对故事走向的不同影响来看,这些人物明显可以划分为互相对立的两组:
第一类,对李张爱情起阻碍作用。这类人物对于李张爱情的发展构成了阻碍,从剧情走向来看,起阻碍作用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出场,使剧情的发展较为紧凑。以李彦直的学友洒银公子为例,他爱慕张丽容美貌,并在教授孙有道面前搬弄是非,使李张二人的爱情暴露在李彦直的父母面前。对于李张二人来说,如何使两人的感情被李家接受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通过洒银公子,这一矛盾公开化了。传奇《霞笺记》为李彦直之父安排了御史中丞的高官身份,李父无法接受儿子与娼妓之间的爱情,于是李彦直被囚家中,和张丽容断绝了联系。阿鲁台为向伯颜行贿在苏松采买美女,而张丽容之母发卖拒绝接客的张丽容。至此李张二人因为这些起阻碍作用人物的存在而离散,一个被囚家中,一个被带往京城。
第二类,对李张爱情起推动作用的。这类人物在剧作中或有意或无意,促成了李张二人的重逢,使李张爱情得以圆满。铁木儿将张丽容送入伯颜府,伯颜原准备自己留用,但是妒忌心很强的伯颜之妻,却将张丽容给即将出嫁的花花公主做宫女。从剧情发展来看,正是这一举动使张丽容免受失身之辱,又为李张二人的再次重逢创造了契机。花花公主和兀都驸马从中热心帮忙,使已成状元的李彦直和张丽容完婚,最终衣锦还乡。
(二)情节结构的改动
《心坚金石传》先叙李张二人相知相爱,接着叙述阿鲁台强掳张丽容北上,李彦直一路追赶,最后二人双双为情而死,大体在结构上是前后两块,以悲剧结尾而告终。《霞笺记》却易悲为喜,使一场爱情悲剧出现了大团圆的结局。《霞笺记》保留了《心坚金石传》除二人为情而死以外的全部情节,又加以演化生发,整体上看可以分作三个板块,第一个板块是从李张相遇开始,到李彦直被囚,张丽容北行,大致是剧本第一出到第十三出。第二个板块写张丽容北行途中,以及李彦直一路追赶,是剧本第十四出到第十七出。第三个板块写发生在京中的事情,以及李张二人重逢完婚,是剧本第十八出到第三十出。《霞笺记》因此形成了一个“遇—散—遇”的结构,把李张二人的故事敷演成三十出的传奇。传奇作者把《心坚金石传》中感人情节加以扩充,小说写李彦直追赶张丽容,“舟既行,而彦直徒步追随,哀动路人。凡遇舟之宿止,号哭终夜,伏寝水次,如此将及两月,而舟抵临清。而彦直星行露宿三千余里,足胼肤裂,无复人形。”[2]86读来已是非常感人,戏曲作者将这一情节敷演成第十七出“追逐飞航”,连用十二支曲子,将李彦直的急迫心情表现以及张丽容的愁情表现的淋漓尽致。此外承载两人联情诗歌的载体,在小说中不过是一个纸团,而在戏曲中却成为文雅的霞笺,这两张霞笺作为李张两人爱情的见证信物贯穿剧情始终,它是联情的表征,定情的信物,分别时的记挂以及重逢时的凭证,小小霞笺,人物的悲欢离合由它牵动。由于戏曲作者从创作上改变了小说的悲剧结局,所以小说中最核心的情节,也就是心化金石,在戏曲中不复存在,这是小说改编成戏曲之后的一点遗憾。
(三)主题思想的变化
由于传奇《霞笺记》的作者改变了小说原有的结局,易悲为喜,所以戏曲和小说之间在主题思想上也发生了变异。《心坚金石传》意图表现符合封建伦理规范的夫妻一伦之大义,传奇《霞笺记》把这一故事搬上舞台之后,主题思想上也变得较为复杂。其一,从李张爱情这一主线来看,戏曲作者对小说有所继承,同时借助于戏曲的形式,着力铺排两人之间的恋爱经过以及当中的曲折坎坷,增加了洒银公子从中作梗,李彦直被囚等情节,凸显了李张爱情的来之不易,对男女双方的真挚感情加以歌颂,但是不同于小说强调的封建伦理规范,戏曲作者安排李张二人相见不久就发生性关系,明显突破了小说原著所强调的“遣媒具六礼而聘之”这样的程序。其二,戏曲进一步强化了对贞洁的强调,张丽容出身娼门,本来贞洁二字与她们的职业没有半点关系,正如张母所说:“楚馆秦楼春色,调脂弄粉生涯。弃旧从新门户,暮迎朝送人家。”[4]5但是戏曲却着力表现张丽容出淤泥而不染,一旦与李彦直定盟之后,便矢志不渝,是任何外力都无法改变的。其三,戏曲流露出对于富贵团圆夫荣妻贵的向往。戏曲改变小说结局,结构上又承袭才子佳人故事的老套路。男主人公金榜题名,女主人公如花美眷忠贞不二,两人奉旨完婚之后衣锦还乡。虽然《霞笺记》的作者待考,但是这样的故事套路,正是封建时代无数困顿场屋或沉沦下僚的小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这恰恰也是传奇《霞笺记》所表现出来的价值取向所在。
三、易悲为喜背后的文化内涵以及对《霞笺记》的评价
传奇《霞笺记》改变了文言小说的悲剧结局,营造了生旦团圆衣锦还乡的故事结尾,这里有必要对传奇作者的这一改动做一些探讨。戏曲的大团圆结局,大致兴盛于元末明初之后,以我们熟悉的一些作品来看,由小说演变为戏曲之后大都有一个大团圆的喜剧结局,这一现象是伴随着《西厢记》与《琵琶记》的“经典化”之过程而逐渐成为一种稳定的机制,这种机制深刻地影响到了戏曲的创作。大团圆结局之成为一种模式,受到民族文化心理、信仰信念等多种因素的影响,正如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指出:“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5]12这种民族文化心理当中的乐天精神深刻影响了叙事文学的结局,诸多由小说改编而成的戏曲作品都出现了大团圆结局,对于戏曲作者来说,这种稳定的机制成为一种易于操作的“复制机制”,在其创作过程中有众多成功的改编作品可供其借鉴。从受众的接受心理来看,民间信仰中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真理”是普通民众的心理基础,他们希望文艺作品能够回应他们的这种心理期待,他们并不关注作品所传达的深层意蕴,对于他们来说,一场人物众多、关目热闹,又能在结尾处满足他们愿望的戏曲作品便是他们所需要的。
对这一故事演变之得失的讨论终究要落到作为戏剧形态的《霞笺记》上。明人吕天成在《曲品》中把传奇《霞笺记》列为“中中品”,并说:“霞笺,此即《心坚金石传》。死者生之,分者合之,是传奇体。搬出甚激切,想见钟情之苦。但词觉草草,以才不长故。”[6]155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云:“霞笺,传青楼者,唯此委婉得趣,至西楼更大畅,此外无余地容人站脚矣。”[7]625“死者生之,分者合之,是传奇体”恰道出了这一类传奇剧目的套路,而“才不长”也确实是该剧的缺陷之一。
陶慕宁先生在《〈霞笺记〉与〈西楼记〉考论》一文中列举了《霞笺记》在结构安排、曲词韵律方面的长处,除陶慕宁先生所列举之外,笔者认为戏曲最终是一种综合的表演艺术,是场上歌舞,虽然我们无法确知《霞笺记》在当时的演出情况,但是结合传奇《霞笺记》剧本来看,它应该是比较适合在舞台上表演的一出剧目,整体动作性较好,场次之间的安排也较合理,舞台效果比较理想。
当然,《霞笺记》的缺陷也是明显的。虽然该剧没有拖沓冗长之弊,但是作为集中表现生活矛盾的戏剧作品,该剧中的矛盾冲突并不激烈,整体剧情一直比较平稳,男女主人公的离别之苦就被状元及第衣锦还乡的大团圆结局所冲淡,比起小说来悲剧气氛明显削弱了许多。人物塑造有时过于单调而缺乏深度,李彦直之父听闻儿子嫖妓之后,对李彦直痛加责斥又加以囚禁,不容许他有半点有辱门风的行为,然而在其子高中状元和成为宫人的张丽容结婚之后,这一矛盾便烟消云散,高唱什么“及第状元郎,宫花御酒荣赐也,奇逢异典。兀都驸马赠红颜,却原来是旧时娇艳,真堪羡。”[4]77这种态度上的变化明显有不合常理之处。
尽管《霞笺记》有不尽人意之处,但进入戏剧形态之后,它自然也有自身存在的价值,大团圆的结局反映了我们民族普遍存在的文化心理。从文言小说演变为传奇戏曲,这一故事通过这样的方式在不同文体间演变,清代同名通俗小说的出现,足以说明这一故事影响深远。
[1]陈大康.明代小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2]陶辅.花影集[M].程毅中,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
[3]苏珊·朗格.感情与形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4]毛晋.六十种曲(七)[M].北京:中华书局,1958.
[5]王国维.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6]吕天成.曲品[C]∥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合肥:黄山书社,2009.
[7]祁彪佳.远山堂曲品[C]∥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合肥:黄山书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