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教学与书法教育别论
2015-08-11王丛
王丛
12013年,教育部出台了《中小学书法教育指导纲要(以下称《纲要》)。这东西在中小学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盖在应试教育的体制下,只要是与考试无关,或与考试相左,神马都是浮云。譬如减负,几乎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从中央到地方,减负的文件、通知可谓汗牛充栋,可还不都是等同废纸?而《纲要》恰恰规定:“中小学书法教育不举行专门的考试,不开展书法等级考试。”
不过皇帝不急太监急,一些,至少是一些书法家、书法组织倒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撰文章,受采访,争先恐后地发表高论。照例是先赞教育部决定英明,再颂书法教育意义重大,甚至事关国家命运民族未来。
但我却以为,关于中小学的书法教育,教育部的文件已属闭门造车,书法家们的兴奋更是自作多情。因为,就中小学生的整体而言,需要加强的是写字教学,而非进行什么书法教育。
2书法,特指毛笔字,而书法教育原本是归属于写字教学的,历次的《小学语文教学大纲》,都要求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学习毛笔字。1950年《小学语文课程暂行标准(草案)》,就把字分为“大字、中字、小字”,虽没有明确毛笔硬笔的分工,但小字一定是硬笔,大字一定是毛笔。同时还规定,小学三年级开始学习“毛笔的执法和写法”。2000年,《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小学语文教学大纲(试用修订版)》要求,小学中年级“用毛笔描红、仿影、临帖,能正确地执笔、运笔,写得端正,纸面干净” 。高年级“用毛笔临帖,字写得匀称,纸面干净。”新课标对小学第二学段写字的要求是“能使用硬笔熟练地书写正楷字,做到规范、端正、整洁。用毛笔临摹正楷字帖。”
既然语文教育包括了写字,而写字教学包括了书法,那么,贯彻落实课标精神就行了,再来个书法教育岂不是节外生枝、多此一举?“写字”本来是小学语文教育的重要内容;教学生写好字,本来是语文教师的重大责任。既然有写字课了,还有必要设书法课么?如果设书法课,它与写字教学、写字课是什么关系?二者之间该怎样分工、怎么协调?如果是分工不明,协调不畅,写字课、书法课是不是叠床架屋?
3所谓书法,主要是就毛笔而言的。而毛笔,早已退出了实用的领域,代之以钢笔等硬笔了。余秋雨在《笔墨祭》中说:“一切精神文化都是需要物态载体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就遇到过一场载体的转换,即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这场转换还有一种更本源性的物质基础,即以‘钢笔文化代替‘毛笔文化”(以下引余文不再另外标出)。替代的理由是简单的但却是有力的,那就是便利。对此,鲁迅先生有过精辟的论述:“假如我们能够悠悠然,洋洋焉,拂砚伸纸,磨墨挥毫的话,那么,羊毫和松烟当然也很不坏。不过事情要做得快,字要写得多,可就不成功了,这就是说,它敌不过钢笔和墨水。……便于使用的器具的力量,是绝非劝谕、讥刺、痛骂之类的空言所能制止的。假如不信,你倒去劝那些坐汽车的人,在北方改用骡车,在南方改用绿呢大轿试试看。”(《论毛笔之类》)
毛笔退出实用领域已过了一百多年,余秋雨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世界的毛笔文化,现在已经无可挽回地消逝了。”随着电脑的普及以及电脑技术的广泛应用,现在,硬笔的地位都已经岌岌可危,我们却要让学生去学习毛笔书法,琢磨着怎么“跪笔弹锋”,这不等于是让已经开了汽车的学生学习驾骡车抬绿呢大轿么?
也因为毛笔退出实用领域,书法作品的用途也缩小为装饰与展览,供人欣赏,像欣赏国画、油画、雕塑一样。最多是“抒发性灵”而已,这样狭小的领域注定了书法不需要太多人的参与,而书法教育的对象恰恰是所有的学生。
做一件事总要有个目的,科研上搞个项目得有开题报告,说清楚搞这个项目的必要性、可行性,书法既然已经退出实用领域,那么,我们有理由问,书法教育要求所有的学生都学习书法是为了什么呢?它的必要性在哪里呢?
4我反对书法教育,还因为它学起来太难。
正如余秋雨所说,书法“过于讲究细节”,从笔法到墨法,从笔画到结构,有太多太多的精微之处,让人难以捉摸,甚至望而生畏。我们看田英章、田雪松编的书法教材,那个钩你如何让学生写得出来?我们看央视书画频道的少儿书法讲座,书法家们讲《兰亭序》《勤礼碑》《曹全碑》《峄山刻石》……或者是笔画形态繁多使人眼花缭乱,或者是对笔画结构的要求严苛使人难以完成。
学习书法与学习京剧以及一些其他的中国传统技艺一样,要口传心授,面对面个别指导,这就注定了教学对象不宜多,教学规模不宜大。现在的中小学班容量,少则三四十,多则五六十甚至七八十,你如何进行书法教育?
学习书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过于消耗时间”。从前,人们的书法学习,从描红开始,到临帖,到应用,到创作,是以整个学生时期,甚至是以毕生为代价的,所谓“右军书法晚乃善”。哲学上说,量变才能引起质变,但这书法学习需要的量,未免太多了一些。以前有中师;中师多重视学生的教学基本功训练,包括写字,有水平较高的书法专任教师,每周有至少两节的书法课,但结果如何?写得好的不超过十分之一,以当时的优秀生源,每班也不过三五人而已。
从前,毛笔是书写文字的必需工具,只要动笔,便是毛笔,便是应用书法,因此,“古代书法是以一种极其广阔的社会必需性为背景的”。必需性不但为学习书法提供了足够多的资源,也为学习书法提供了必要的压力和动力,像科举,字不好就没有考取的可能,读书人谁敢不好好练字?现在,写不好字会影响什么呢?中高考卷面,区区三五分而已,各科都为应付考试“题台高筑”,学生疲于奔命到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地步,会为了这几分去练字?没有了必需性做动力,书法教育怎能取得预期的效果?
5严格说,书法是传统文化的载体。这里所说的传统文化,就文体言,是文言文;就文字言,是繁体字。
也就是说,书法,就是用繁体字写文言文。虽然也有书家因某种原因写过白话的内容,如胡适写过自己的白话诗句,启功写过白话的《诗文声律论稿》,但都是偶一为之,不足为训。
中小学生学的是白话文,写的是简体字。载体承载的内容没有了,却还要死死地抱住载体不放,岂不是买椟还珠,舍本逐末?古人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书法教育的皮都没有了,你让书法教育的毛往哪儿扎?
且学生学的是简体字,碑帖却是繁体字,怎么处理?语文教学中,每课识哪些字,写哪些字,都是有规定的。有些字要求识而不要求会写,让学生写了就叫 “超标”,而“超标”的后果是严重的,倘若是参赛课,“超标”就会落选。
6学生乃至国人的字的确大成问题,这现象是怎么造成的呢?是因为没开书法课么?否,是写字教学的缺失造成的。
写字教学的缺失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
首先,是在应试教育的背景下,学生习题似海,作业如山,按时做完题交作业已极为不易,还有余裕把字写好吗?
其次,在同一背景下,教师,即使是语文教师,字写得好的也没有几个,教师的字都写不好又怎能要求学生写好字?
如果这种状况不能改变,一个书法教师每周一两节写字课又能济得甚事?所以,现在亟待加强的是写字教学,而非书法教育。
怎样加强写字教学?
1955年的《小学语文教学大纲草案》,写字教学部分是写得最好的,内容丰富,要求具体,有很强的操作性,即使在今日,也足资借鉴。特别是这段话,更为精当:“写字教学的任务,除了专设的写字课应该担负之外,识字课、阅读课、汉语课以及语文科的各项书面作业都负有写字教学的任务。不仅语文科,各科教师都有责任注意儿童的书面作业能不能达到上述的指标(即写得对、写得好),加以指导和纠正。”
这段话梳理一下,要点有三:
①语文教师要上好写字课。
②语文教师在上识字课、阅读课时也要相机指导学生的写字,要严格要求并指导学生做作业时把字写好。
③各科教师都要严格要求并指导学生在做作业时把字写好。
而要做到后两条,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各科教师,特别是语文教师,都能够写一手好字。
如此,写字教学成了一场立体战争,倘能做到,且坚持至今,学生乃至国人的书写水平岂能如此的惨不忍睹?
不思加强、改进写字教学,却另起炉灶搞什么书法教育,岂非舍近求远、本末倒置?不是治病开错了药方、烧香进错了庙门?
7那么,书法教育应该取消吗?非也。只是要明确其地位与范围即与写字教学的区别:对全体学生,在正课时间,主要是进行写字教学,书法教育仅限于了解的层次;要深入学习,就只面向有兴趣有天分的学生,要在业余时间进行。此外,因中国书画一体,似乎书法教育归美术课程,而非语文课程。
写字教学与书法教育有密切联系但又相对独立,应该两条腿走路:各有其不同的教育对象,不同的教学规模,不同的教学方法,不同的教学目标和要求。各行其是但又各得其所,并行不悖,互利互促,相得益彰。
这种思想非我独创,其实早已有之,只是少有人注意罢了。
1961年11月,甘肃省武山县的康务农老师根据当时中小学生普遍不会握毛笔及学校对写字教学不够重视的情况,写信向郭沫若先生反映,并提出我国书法艺术要后继有人,请郭沫若出来号召中小学生写毛笔字。郭沫若当即写了回信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培养中小学生写好字,不一定要人人都成书家,总要把字写得合乎规格,比较端正、干净,容易认。这样养成习惯有好处,能够使人细心,容易集中意志,善于体贴人。草草了事、粗枝大叶、独行专断,是容易误事的。练习写字可以逐渐免除这些毛病。但要成为书家,那是另有一套专门的练习步骤的,不必作为对于中小学生的普遍要求”。
郭沫若就是把写字与书法分开的:要“培养中小学生写好字”,但书法却“不必作为对于中小学生的普遍要求”。不过就是一封简短的回信而已,但一刀下去,就把写字教学与书法教育剖析得清清楚楚,真是举重若轻。
国学大师、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对中小学生学习书法也有保留意见。1981年,中国书协、中央电视台曾举办全国少年儿童书法大赛,优秀作品由名家点评,结集出版。启功先生评胡晓焱的书法,先肯定了她的字:“胡晓焱同学的字,能了解行笔结字的轻重疏密,很有前途。”接着却语重心长地告诫:“当前以学基础知识为主,业余写写字,可以增进美育。学业有主次难易,必须注意。”中小学生应以学基础知识为主,这基础知识自然包括识字写字;“业余写写字”,其实就是学习书法。正课学知识,业余学书法,启功先生也是不经意间点出了写字教学与书法教育的区别,并给出了正确的处理方法。参与评点的诸多书家中,只启功先生有这一份见识。相较而言,那些不分青红皂白,一味鼓吹在中小学进行书法教育的官员和专家,其见识不惟比不上鲁迅、郭沫若、启功,甚至,也比不上余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