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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真:活着,更要“活着之上”

2015-08-05

检察风云 2015年14期
关键词:功利主义潜规则知识分子

多年前,阎真因《沧浪之水》声名鹊起;去年,他的《活着之上》一书出版,再次引发热议,给人启迪。《活着之上》描写了高校的学术腐败,但更多是对知识分子的生存观察和写实。阎真说:“从屈原、司马迁、陶渊明到杜甫、王阳明、曹雪芹,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活着之上的价值和意义,这是真实而强大的存在。”面对物欲横流的世界和功利主义盛行的当下,阎真之语颇有警世之效。

《检察风云》(以下简称《检》):作家余华曾说:“‘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什么样的机缘促使您也开始关心“活着”这个话题,甚至探寻“活着之上”的意义?

阎真(以下简称阎):“活着”真是“具体的真实”。人生还是不能哲学化,必须是物质化地活着。不能超越“感性地活着”。这是前提性的价值、标准。我想表达的是:在承认这价值、标准基础之上,作为知识分子,在市场经济背景下,是不是还有一种更高的价值——这也是具体的、真实的。比如说,“我”(聂致远)是班导师,在选班干部时,范晓敏本来是没有被选上的,而院领导的意思是要给她机会,她家有背景。是按投票来,还是按领导意图来?作为小人物,“我”面临一种选择。这是很具体、真实的。

当我记了成百上千条笔记后,自然而言便着眼在“活着”了。“活着”之艰,是当下普遍的状况,就我个人而言,也经历过生活的艰难,40多岁才住上一室一厅的房子,真是“喜大普奔”。但小说想表达的是,现世的自我生存,并不是价值和意义的边界。中国古代的那些文化英雄,从屈原、司马迁、陶渊明到杜甫、王阳明、曹雪芹,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活着之上的价值和意义,这是真实而强大的存在。无论有什么理由,我们都不能说他是他,我是我,更不能把他们指为虚幻。

《检》:您在去年出版的《活着之上》一书中,描写了不少校园里的腐败、潜规则,读完后很沉重。那么,据您观察,现实中的高校与小说中的描述有多大差距?

阎:“腐败”这个词可能太重了,但现在高校潜规则的地盘不小,特别是在那些有利益的地方,如争取项目、发表论文、评职称、评奖等等方面。现在,如果要拿到国家项目,很多人都会去找关系,甚至有长驻北京的,学校给钱。拿到的国家项目多了,学校有“光彩”,学校领导也有政绩。其实,我对于生活的表达是零距离,小说里几乎每个细节都是生活中发生过的。素材大致有三个途径:亲身经历的,旁观到的,听同行说的。聂致远的一半素材来自我的某位同事。现在在学校,年轻教师成长非常艰难,文章难发,发篇文章一般需几千元的版面费。一个月工资才多少?获奖不容易,评职称不容易,要得到国家项目更是不容易。在这种情况下,要对学生讲人文精神的确非常尴尬。一般老师没有多大话语权,几乎决定不了任何事,有时甚至连学生的分数也决定不了。确实无力,无奈。我也有这种感觉。现在形成了一个怪圈,手上没有资源的,就越没有资源;有资源的,容易出成果,成果越多,越容易形成上新一台阶的资源。这就是学术的马太效应。

而我的小说其实没那么负面,至少主人公是价值的坚守者。我感到欣慰的是:这样的老师在高校还是相当多。需要强调的是,我的小说并不是为了揭露高校的腐败,而是为了表现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所以,我的表达在情绪上还是非常平和的,对负面现象也尽量以理解的心态加以描写。作为艺术,表现生活中的负面因素可能更多一些,我希望自己的小说不要给大家一种高校很黑暗的印象。应该说,相对而言,高校的人文环境还是比较宽松的,官本位虽然起着很大的作用,但还是要受学术标准的制约,这就为知识分子的自由人格提供了一定的空间。

《检》:小说中,聂致远是能够坚持原则和底线的“老实人”,最终也评上了教授;但蒙天舒善于钻营,在不少人眼中更加“成功”,您怎么看?

阎:在今天的社会,金钱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人们判断一切价值的标准,这是全社会价值观的一种扭曲。聂致远因为不能在金钱上表现出自身的强大,在家乡不能赢得尊重,这种状态已经是一个不正常社会的正常状态了。“老实人”时常失意,这是生活中的普遍现象;钻营者能够得到更多的资源,这也是生活中的普遍现象。不但高校如此,很多地方都是如此。这常常让人们对公平正义失去信心。这也是我所担忧的问题。有人说:“现在中国的高校,是功利主义的老师培养出功利主义的学生。”更加激烈地表达则是:“招天下英才以毁之。”这些表达,在我看来可能还是偏激了一点,但表达的问题肯定是存在的。作为老师,我希望自己的学生,以至中国的所有大学生,都是有信念的一代人。我最忧虑的就是新一代的年轻知识分子没有信念,对正面的价值不信任,所有的价值事业都局限在自我的生存。

《检》:面对高校以及社会中的这些病态,难道就没有解决的方式?

阎:高校有学术的富翁,也有学术的贫民。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由个人能力决定的。学术资源在一定程度与行政资源结合在一起了,这是目前高校普遍的一个特点。至于潜规则,我承认自己也做过,牵涉人情,实属无奈。但我有一条原则:一定要与金钱切割开。曾经就有人在办公室要送给我红包,真心实意的,简直要打架一样,还是个女的,我只有马上把门打开,她还很不高兴。

在功利主义社会,只能坚守最低的底线。说实话,中国长期养成关系社会的文化氛围,正面来说,人与人之间有润滑剂、亲密。从负面来说,这关系就是有很大的腐蚀性。面对这些问题,解决之道是有的。首先,是要解决价值观的问题。但这一点在今日的社会大环境中很难。如果全社会都有一种正确的价值观,那些搞潜规则的人就会没有市场,无颜浮出水面,感到人格自卑。现在的情况是,价值观的扭曲成为了一种普遍存在,大家内心的道德标准、人格标准都降低了,这就为潜规则的横行提供了广阔的空间;第二,由于解决整个社会价值观的难度太大,把规则定得更加严密,就成为了一种现实的解决办法。在所有的问题上都讲规则讲程序,即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把笼子编的更加细密,潜规则的空间就会被压缩很多。

《检》:《沧浪之水》主人公最后屈从于现实,《活着之上》主人公还是扼守了底线,从两本小说来看,后者更加光明,您是否是为了给读者更多的希望?

阎:《沧浪之水》是写体制,可能极端了一点点。体制对人进行负面的改造,以适应这种体制的要求。说实话,这种状况今天也没有根本性的改变。那么多机关工作人员,谁敢跟领导说个“不”字?《沧浪之水》写的是当代知识分子对现实的妥协,《活着之上》写的是知识分子的坚守。这两种状态在生活中同时存在,我的新小说之所以转换了表现的方向,是因为我觉得,一个知识分子不会完全被功利主义所牵引。生活是复杂的,人也是复杂的,我们很难去用一个概念去概括人和生活的多样性、复杂性。聂致远不是文化英雄,而是一个平凡的知识分子,他有他的坚守,也有他的犹豫。我个人跟十多年前比,平和了一点,没有那么极端了,会承认人性在生存意义上的合理性。人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他有个人的欲望、想法,也能理解。而且我认为,生活不是没有机会的。若是很努力,还是有机会的。比如说,我自己是教授,没有去操作,还是评上了。但有一个感觉,近些年,在机会面前,需要去操作才能得到的趋势加强了。我不想写得太极端,想给读者希望:生活中确实存在机会,要自己努力。

《检》:知识分子从书上来的思想在生活中往往苍白、乏力,用不上。该如何解释这种困惑?

阎:这里牵涉到一个“知行合一”的问题。很多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天下国家、良知责任等等道理他们都懂得,但是面对具体问题和具体利益的时候,这些道理就不管用了。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也不仅是中国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在当代中国确实比较严重,怎样解决这种困惑,我也不能说有很好的具有操作性的办法。最根本的办法,是端正社会风气,提高整个社会的人格水平。

《检》:现在很多人对中国传统文化不以为然,觉得并不能解决什么社会问题,您怎么看?

阎:传统文化对当代知识分子来说,仍然有思想资源的价值。当然传统又是复杂的,多样的,负面的因素也不少。但我认为,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还是可以做到的。比如,像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杜甫和曹雪芹等等文化英雄,他们用自己的血泪人生以至生命,证明了比自我生存更高的价值和意义的真实存在。我们都是凡人,学不了圣贤。但是,他们的精神,还是可以对我们形成一种精神上的感召,保证我们做人还有一个底线,不去做很坏的事。

采写:闻涛

编辑:程新友 jcfycx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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