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竹影入梦来
2015-07-22陈茂智
◎陈茂智
桃花竹影入梦来
◎陈茂智
一
蝉声的鼓噪在我眼前渐渐淡远成缥缈的云雾时,我听见妻在屋外那片硕大的药材园里打了个呵欠,她诵的那几句“扫除了小小茅屋,藤床木椅,窗儿外竹影梦阳,浓翠如滴,偏映着潇洒葛裙白纱衣……”就悠悠地成了一缕清风到枕,一缕花气扑鼻。乐而陶之的境界里,我在父亲那张古旧的竹榻上怡然入睡。
二
父亲的竹床弥漫着一股甜润的清凉气,就像新剖开的一管竹那般浓郁。床超常地阔大,容得下父亲不很单瘦、也不见得肥胖的身子,余下的地方堆满了一本本厚厚的书。书大多是线装的医药书,显得很古旧。因为精心装裱过,保管得又好,让人疑心书是刚买来的;捧在手里,油墨的清香中夹杂着书里药名的香味儿,直扑口鼻。
这个时候,父亲定是盘腿坐在竹榻上,诵读医书。母亲摇一柄芭蕉叶做的扇子,在炉边熬着药汤。药汤早已沸过,正在砂锅里用文火炖着;屋外的那间茅草屋里,伯父的咳嗽声绞着人的肝肺肚肠阵阵袭来。母亲就按了胸口,热汗直流地望着父亲。
父亲翕动着嘴唇未见声音吐出,抬眼只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站起身,取来一只茶杯样的细瓷碗。父亲竟说,错了,用大瓷缸!母亲打了个寒颤。父亲又说,加一杯水,再添一枚桃花吧。
深山里的桃花开得很迟。开的时候,天定是热了。母亲移了步,走出门外,用芭蕉扇子遮了头,直走入父亲新开的那片药材园里,在一棵新植的桃树下,踮了脚,攀折那一枝挤满了花朵的树丫儿,却听父亲说:“在地上拈一枚吧。”
母亲的手就搭在那桃枝上,呆了好一会儿,然后弯下腰,伸手在桃树下,拾捡落下的花瓣,母亲的头发刚洗过,正待晾干,弯腰的时候,发丝就垂下来。偏好一缕清风摇下几朵桃花,都落在她的头发上。伯父的咳嗽声又响起,母亲仰着脸,就顺了那咳嗽声向伯父望去。伯父一头苍白的发丝随着剧烈的咳嗽不住地耸动,活像一只山里肥硕的白毛猪獾正在觅食。伯父的手臂细而苍白,咳嗽令他力竭而衰弱。他瘦竹似的手指攥了床头的那根木桩,木桩不知是棵什么树,砍掉了头,竟还长出一丛嫩枝来。嫩枝上没有了叶,许是伯父整天攥着它们的缘故,显得光亮。现在伯父下了狠力,就扯断了一枝。伯父把扯下的一枝衔在嘴里,咳嗽声就住了。
三
母亲熬好了药汤,用大瓷缸盛着,端到伯父的床头。药汤的热气顿时弥漫了整个茅屋,那股特有的浓香让伯父睁开了眼睛。见了母亲,伯父起身坐起,母亲用眼睛制止了他,然后伸手扶他。
扶他的时候,母亲的眼睛不经意地朝门外望了一下,见父亲正盘腿坐在竹榻上,专注而有兴趣地诵读医书。母亲将身子紧靠着伯父,脸紧凑到伯父的头上,一双唇从伯父的白发往下直到下巴尖细细地啜饮。伯父的白发上到下巴尖一路就像下了一层雾露,显得润泽而光亮,那是母亲的泪珠浸润留下的痕迹。末了,母亲就将唇停靠在伯父的唇上,伯父就像饿极了的孩子,吧嗒着嘴巴,咕噜着喉咙,将母亲淌下来的泪珠一点一滴咽进肚里。伯父的眼眶里也流下泪来……
这时,对面诵读医书的父亲“啪”地扔了书卷,母亲倏地离开伯父,端来药碗,颤声道:“部长,药快凉了,喝了吧。”
看父亲时,父亲仰面八叉,正惬意地睡在竹榻上,很响的鼾声和了山林中的蝉鸣将四野渲染得空旷而辽远,那本诵读的医书从他撒开的手掌里跌落下来,一枝桃花书签插在书页中间。伯父端了大瓷缸,默默地凝视。他脸上的皮肉绷得很紧,上下两排牙齿在不住地用力咬着,瘦削的脸这才有了动感,不再让人觉得他成了一尊塑像。
“莞云,这药,还是不喝了吧……”伯父对母亲说。
“部长,喝了它吧,兴许管用呢!你不是觉得轻松了些么?”
母亲双手捧着那只大瓷缸,然后凑过脸去,嘴嘬了一小口药汤,将漂在药汤上的一片叶似的东西贴在了唇上。
“那是什么?”
“是一枚桃花。”母亲说的时候,伸出舌头就把那枚桃花卷进口里,细嚼起来。她端着大瓷缸往伯父嘴边送去,伯父闭上眼,将药汤一股脑儿往嘴里灌。
母亲抚着他的背,柔声说:“部长,慢些,慢些喝。”
“莞云,你不该这么叫我。”伯父将药汤喝尽,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就不能让我忘却那痛苦的记忆么?”
“部长,等病好了,我们就出去。”
“我还能出去么?这大山深处,就是我的家了。”
“你能出去的。这么些年了,也许外面会平静下来,世道不会总那个样子。”
“难啰,莞云,你看,我挺老了!”伯父抚了抚自己满头银发,摇头叹道。
“部长,您不老,您还年轻,我看过您的档案,您今年才四十二岁,正是干事业的时候。”
“莞云,别谈这些了吧。如今的世道,是干事业的时候么?能干事业的话,我俩也不至于躲到这大山深处。我是亡命者,捡条性命在世上苟延残喘啊……可是你……”伯父又咳嗽起来,“莞云,是我害了你啊!你不该……不!是我不该啊!”
“部长,别说了,你休息吧。”母亲流着泪,扶伯父躺好,就开始解衣上的纽扣。她把纽扣一颗一颗解完,就露出里面黑色的小衣。黑色的小衣将她白嫩的肌肤映得柔美动人。她正要解小衣侧边的纽扣时,伯父就拦住了她:“莞云,你要干什么?”
母亲说:“部长,让我……陪您。”
伯父说:“不能!我知道,为了我,你已经答应了他。”
母亲说:“可他没有答应……”
伯父说:“他迟早会答应的。你知道,我已是个废人,还有,我的病,是很难好了。”
母亲说:“会好的,他已答应过我,要尽法子医好您的。”
“他太自信,其实,我的病只有我自己知道,拖不了多久了。”伯父说,“莞云,你告诉他,让他放弃,我会毁了他祖辈的名声。”
“他祖辈的名声?”母亲问。
“莞云,你不见他满床的医书么,还有,他的眼神、性情和气质,无一处不在告诉我,他是医中高人啊!”
“可他怎不行医坐堂、悬壶济世呢?”
伯父沉默了好一阵,像是倦了。抬眼时,见母亲正凝眸听他说话,凄然一笑道:“莞云,你太天真,如今这世道,岂是一个医家能诊治好的么?他是怕连自己也救治不了,才进这深山里来的呢。”
伯父闭目养息许久,抬眼见母亲仍坐在床头凝眸望他,就又叹道:“莞云,这人生你可参悟得透?你我先前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流落到这深山之中吧,且偏又有缘,会遇上他!”
母亲说:“没他多好!”
伯父说:“你不也巴望遇上个医家么?”
母亲说:“生死我俩在一起,也就足够。”
伯父说:“你不能!人生苦短,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好日子还在后头。”
母亲流着泪,扑到在伯父身上:“部长,别说了!”
小衣的纽扣一颗颗解了,母亲摇着伯父的肩膀,叫他看。
伯父紧闭着双眼,听凭母亲摇晃。
父亲的鼾声在对面依然悠长。
母亲就把身上的衣物一件件拿了下来,将自己从不示人的身子裸露着,横陈在那张四根树桩支起的床榻上。她狠力地撕扯着伯父的被子,要将自己如玉一样美艳惊人的身子跟伯父融在一起。可伯父死攥着被子,不肯松动。
母亲倦了的时候,伯父说:“莞云,你去吧!他会好好待你。”
母亲号啕大哭,光着身子冲出茅屋。此时,山中没了鸟啼,没了蝉鸣,父亲的鼾声依然匀细柔美,依然悠长不息。
四
那阵,我高考落榜,空闲在家,又缠着父亲要他教我学医。父亲从深山里出来,重新挂牌行医,完全是为了我读书的缘故。从我上学的第一天起,父亲就一直向我灌输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人生哲学。后来我觅到一篇冰心老人写的文章给他看,文章标题竟是“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父亲看罢,哑然一笑,说道:“你会错意了,那是恨话,是反着说的。日后,你会明白的。”
他后来答应教我一点医术,是在我答应他重新上学复读之后的事。假日里,父亲在医堂门口贴一张停医数日的小启事,就带我进了大山采药。
他说,做一名好医生,就得从认识药材开始。
父亲和我在他居住过的屋舍里歇息了一晚,第二天,就带我爬了一整天的山。这一整天里,我们边爬山边采药。父亲对于采药似乎很不经意。采罢一种,要我自己说出药物的形态之后,就一路跟我聊这种药的药性、药效、采制方法。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也很不经心。后来,我才知道,他对答应教我学医,很是勉强。
他这一路赶着,是要带我去看母亲的坟茔。
母亲的坟茔在高山顶,坟茔不大,却很漂亮,看得出父亲修建它,费了不少工夫。奇特的是,母亲的坟上及坟的四周,总有一些交替着季节开放的花朵。我拜祭过母亲之后,父亲就在母亲的坟旁一一地向我介绍这些药物,这些药物在我父亲的药店里必不可少,但父亲却很少用它们。我在认识这些药物时,惊叹于这些花的美丽。那天见到的花朵足有六种,白色的和紫色的居多。下山的时候,父亲说,下周将会有四种红色的花朵开放。
父亲又说:“今后我要回到山里来死,但不可能会跟你母亲葬在一起……”
我说:“只要你愿意,我……”
父亲摆了摆手:“你母亲不会愿意!那就把我葬在屋前的药材园吧!”
下山的路上,我问起父亲,有关母亲的死,我说,“你是医生,且有名气,母亲不至于……”父亲打断了我的话:“孩子,你要相信你的父亲,相信父亲的医术,你母亲的死是任何一位医生也无法解救的,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
于是,父亲就跟我谈起了与母亲相遇的一些往事。他说他跟母亲的相遇,早在他意料之中。
父亲谈的时候,尽量避开了我一直想了解的有关爷爷和奶奶的话题,只谈了他自己。他说,他来到这大山里,是一点一点往深山里移,最后才移到现在居住的地方。
他说,他怕见人。他那时鼻子好像特别好使,能闻到人的气味。当移到他现在居住的地方时,他就决定不再向深处移了。他花了近半年时间,修好了现在居住的房屋,就住了下来。他启动了他全部的才智,用大山里的楠竹制作了他现在躺着的竹床。每天清晨、中午、傍晚他忙活了一些他该忙的事,就盘腿坐在竹榻上诵读医书。
后来,我读了他的一些医书后,说读医书好像读哲学。他一直沉默不语。我猜想,他定是默许了罢。
父亲说,那天,他见到母亲时,疑心遇见了从山上白云深处飘来的仙女,从密林之中幻变成仙的那只银狐。父亲说,你不知道,你母亲该有多美。可惜,她没能留下一张照片来。
父亲久住山里,常望见的就是山上的白云。白云苍狗,常让父亲感慨岁月悠悠。父亲仰望白云的时候,他的思维显得实在。
这种实在竟跟他孩童时听来的许多优美的神话传说,读到的许多古怪故事联系起来。这很有悖于一个医者的秉性。可他的确不止一次想象,这大山之中,白云深处会不会有修成正果的狐仙之类的精灵呢!他说,那阵常有一只银狐在屋后的小溪边饮水。他曾几次试图接近它,只是难以实现抚摸它光泽、漂亮的皮毛的最后一步。他骨子里就一次一次断言,这只银狐定会在某一天化成美女来诱惑他。
当他见到母亲的那一瞬,这种感觉就一直滞留在他心上。这就是他长时间拒绝母亲的苦苦哀求,要他给伯父医病的缘由。
那天,他又一次从山外弄回一批他必需的用品,因为累因为饿因为只顾了喘气,也许父亲就失去了那种敏锐的嗅觉。当他推开柴扉,就看见了躺在竹榻上的母亲和那个后来我称为伯父的男人。这很让父亲吃了一惊。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人到他这个地方来,让他好使的鼻子竟没嗅出人的气味来。他断定母亲就是那只银狐化成的,且掳来一男子在此幽会……
那时,母亲的脚不知怎么弄得鲜血淋淋,以至于疲倦极了的她在睡梦中仍痛苦地呻吟。这就让父亲动了恻隐之心。我后来一直在想那一刻是不是父亲作为一位医者的本能,抑或他作为一个男人,被母亲美色所惑,勃发起一种善意的冲动呢。这种冲动,让他暴露了他是位高明的医者的秘密。
母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脚伤已好,且好得不知不觉,好得无痕无迹。这就让她断定了父亲有一手绝好的医技,因此,就长跪在父亲跟前。在父亲漠然而无动于衷的长久沉默中,母亲竟要撕下自己的衣饰,不惜要委身于父亲,要他答应救治正昏睡在竹榻上的、那个后来被我称为伯父的男人。
父亲用一个断然的手势制止了母亲的动作,他开始后悔为这女人治好了脚伤,后悔把那些厚而古旧的医书砌在床榻之上。
父亲死死追问,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母亲在最后无可奈何的时候,对父亲说,那人是他的恋人,是一位刚从别人的毒手中逃脱出来的市委组织部长。
父亲听了大笑。笑得让母亲一脸灰白,一身都淌满了汗水。
笑过之后,那个男人还在昏睡。这很让父亲懊恼,他的笑声竟让那男人仍沉浸在昏睡之中,使他自己也觉得阴毒的笑,没能让这做官的男人听见。
父亲的懊恼和母亲的恐慌使他们长久地沉默在一个屋子里。母亲直到最后,目光仍死死地盯住父亲的眼睛。父亲最后抬起头,对母亲说:“好吧!让我试试。”
父亲后来对我说:“看来人要真正归隐真正逃避,怕是很难实现。你明白吗?”
我说:“其实,人能否真正归隐真正逃避,就看他能否真要归隐真要逃避。”
父亲望着我,摇头叹息不已。
五
黄昏时候,我们回到那间茅舍,父亲又盘腿坐在他那张古旧的竹榻上,只是不再诵读医书。他说:“孩子,我答应教你一点医技,实在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
父亲说:“你母亲正是因为我的绝好医技而委身于我的,也正是因为我绝好的医技而生育你的!”
父亲说:“孩子,我不希望你学医,不希望你将来像你父亲一样,当一名能救治别人不能救治自己的医者。我要你读书——学而优则仕,走这条路吧!有一个人,他能够帮你!”
我望着父亲。
父亲说:“真的。那个人,就是你的伯父!”
我问父亲,伯父是谁,在什么地方……父亲就谈起了另外的话题。
伯父的病奇迹般的有了转机。他已不需母亲的搀扶,自己能走出茅屋。那天,他独自一人,好像兴致极好,静听父亲坐在竹榻上诵读医书。父亲书卷释手,正要小憩的时候,伯父就跪在父亲竹榻前。
父亲很是惊骇:“你……何苦苛求于我!”
伯父说:“我之所求,你当明白,如不应从,我就跪死于此!”
父亲仰面而叹:“我已看破红尘,你何必苦苦逼我!”
伯父说:“你身怀绝好医技,竟然避居深山,分明是厌恨世人。心怀恨意之人如何说得上已看破红尘……”
父亲淡然一笑,置之不理。
伯父说:“你已施恩于我,救我一命,如何不能再惠泽于她,救她一命?”
父亲说:“她无病无灾,我如何救她!”
伯父说:“她是女人!她需要什么,她渴求什么,你知道吗?”
父亲说:“你羞我太甚!在你眼里,莫非我真成了山野樵夫、川上渔者之类的草莽之辈么?”
伯父说:“渔樵并非草莽,何况你呢!莞云是我至亲至爱之人,这一回,遭此劫难,又是她苦苦相随,舍命搭救于我,一个女人做到这种情分上,我能不知吗?只是,你该清楚,你治好了能送我命的病,却治不好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命呀!”
伯父怒目圆睁,对父亲吼道:“你知道吧,我还是一个废人!”
父亲捧起医书,诵读起来。读罢之后,颤声问:“我在诵读什么,你知道么?”
伯父说:“我知道,你是医者,医技精湛绝伦,可医术岂能救我……你知道,那帮人该有多狠!唉,今生今世,已不可能;只有来生,女娲娘娘再来重造!”
父亲仰天长叹一声,起身扶起伯父。伯父竟执意不肯。父亲说:“你要我也像你一样跪下么!”父亲又说:“就算我答应了你吧!”
伯父起身出了门,父亲就躺倒在那张竹榻上。
六
父亲后来向我介绍一味药物时,说,他做过的一件最大的错事,就是不该让母亲知道了它。
父亲介绍这味药时,话语沉缓。他说有很多东西,不能只看外表。就像这种花,看起来,艳丽无比,闻起来香气浓郁,其实剧毒,煎花瓣数枚而饮,毙而口鼻飘香。
父亲见我最后一面时,已病入膏肓。父亲一脸愧色,抚着我的手说:“医者死于不医,是不是医者的耻辱?”
我说:“医者不能死于不医,世上还有不医者么?”
父亲道:“人生在世,难免有劫数,岂能都逃避得了!照理,我能避开这道劫数,益寿延年,只是我太心狠,天地宽容于我,我竟不能宽容于世人!拖至今日,没能将一罕世奇方教于你。其实,你已做高官且官声极好,前程无限,我心愿已了,其余欲念皆无,心就算死了。”
父亲又说:“日后,你想寻此药方,想来也不太难。药方就在母亲坟上。就全凭你的悟性了!你一旦参悟透彻,能合理施治,定会惊骇世界!”
我大惊,瞪着眼睛望着父亲。
父亲说:“你知道你现在能做官,是因为谁吗?”
我摇头,不语。
父亲说:“那是因为你伯父!”他说了一个令我震惊的名字,然后又问:“你知道当初他得的是什么病么?”
我说:“他是让人打的。”
父亲一笑之后,艰难地摇了摇头,对我说了一个令我震惊的字眼。
我说:“是你治好了他的病?”
父亲不再言语。
我大哭:“父亲!父亲,你不该误我!你干嘛让我混入仕途,而荒弃了你那本可传扬于世恩泽天下的医技呢!”
我取来纸笔,把笔直往他手里塞,可他的手捏得紧紧的,不再松开;我把耳朵凑近他的嘴边,他的唇动了动,已不见了声音。父亲啊,父亲!天地宽容了你,你怎么不能宽容于人呢!
七
母亲那天午后兴致极好,在屋后的小溪里沐浴。高山里的清溪凉爽浸入,母亲裸着身子将自己舒放在溪水里,舒放成游鱼的姿态,舒放成浮云的姿态,舒放成天鹅白鹭之类飞鸟的姿态……
母亲累了,就把自己移到溪边,张开野樱桃一般红润的嘴,咀嚼溪边的草茎和野花。午后的阳光,无比柔媚,无比灿烂。母亲采来一簇簇正凄美开放的野花,盖在自己身上,然后在各种美妙的花香里恬然入睡……
母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的花簇都已抛到一边,父亲正在溪边捧着清凉的溪水漱洗自己的嘴巴。母亲尖叫一声,劈面想给父亲一个耳光,可她觉得自己的手竟那样的软弱无力;她想挣扎着滚进身旁的那些花丛,也不可能。
父亲在溪边对她说:“别动!你太虚弱,需要休息,你已中了花毒,刚才是我给你做了人工呼吸……”
父亲将自己身上的衣物解下,盖在母亲身上,然后走了。
母亲静卧在溪畔的草地上,听见父亲诵读医书的声音渐起,泪珠就滚落了下来。
后来,当父亲跟母亲相拥着躺在那个地方时,父亲指着一朵母亲先前采过的那种花,说它艳丽无比,香气浓郁,其实剧毒,煎花瓣数枚而饮,毙而口鼻飘香……
母亲说,能选择这种死法,倒也新鲜有趣。
父亲当时就有些后悔,同时有了某种预感。
母亲就宽慰他:“我不会死,因为有你!”
父亲很受感动,又一次跟母亲在草地上翻滚,母亲尽情地舒放自己,就像在小溪里沐浴一样,舒放成蓝天上白云的姿态;激流中,游鱼的姿态;湖泊里,天鹅、白鹭之类飞鸟的姿态……父亲就沉醉在母亲身上雪原的柔美纯洁里,丛林中的缕缕清风里,沼泽中水草的清新里,河流中奔涌的浪花里……
“莞云!莞云……”父亲呼唤着母亲的名字,他要把自己凝成母亲的名字,融入母亲美妙绝伦的柔体。是母亲适时地唤醒了他。母亲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父亲说:“生个像你一样美丽动人的女孩!”
母亲说:“不,生个男孩!像你一样,当个医技超人的医者!能为千万病人解除痛苦……”
父亲说:“不!医技超人的医者能解除千万人的疼痛,有时却救不了他自己。常常有时候他医治了别人,却反落在别人手里,任人迫害,任人宰割……”
母亲沉默了一阵之后,说:“你要学会宽容!你知道,我先前爱的是谁?现在爱的是谁吗?”
父亲说:“你先前爱的是你的那位部长;现在爱的是我——一位医技超人的医者。”
母亲摇摇头,说:“你错了!我先前爱的是他,现在爱的还是他!就在刚才与我做爱的也是他!”母亲说这话时,没有看我父亲,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母亲说:“这也许对你太残忍了,也许让你太伤心了,可这是事实!你知道吧,让我跟你,让我跟你生个儿子,也是他的意思!他哀求过你,也哀求过我。他说这世界上可以少一个像他那样的、平庸的政治家,却不能少一个像你这样医技超人的医者!”
父亲说:“这就是你要生一个儿子的原因了!”
母亲点了点头。
父亲说:“他是比我宽容。他为别人所害,想的还是别人!可你们错了!我不会教我儿子学医的,不会,绝不会!你知道吗?一个好的医者,能医治千人万人,就很不错了;可一个做官的人,手里握着的何止千人万人的命运啊!”
母亲说:“就让别人的儿子去当一个好的政治家吧,这世界上不乏这样的人才!可只有你的儿子才会成为一个超人的医者啊!”
父亲说:“我意已决!我已参透了我的一部家史,不,我已参透了一部人类的历史!”
母亲说:“你参透了就好!你参悟透了,就会改变你的观点!”
父亲和母亲有过这一次之后,已经无法再肌肤相亲,两情相悦。终有一天,父亲怒气冲冲地找到伯父。说了几句,就揪住伯父厮打起来。母亲裸着身子,从小溪里赶来,挺着个已有些凸起的肚子挡在了他们中间。
伯父的病早已一天好似一天。就在母亲生下我之后,伯父就悄悄地走出大山,离开了我们。半年之后,母亲在如今葬她的地方,喝下了那种花茶。
八
父亲后来说起伯父:“他做得太傻,本想为了我们好,反而害了你母亲。”
我说:“母亲的死,你就没有责任么?”
父亲说:“我不该告诉她那种有毒的花茶。”
我说:“不,你应该学会宽容,去爱母亲。”
“孩子,你错了,我为你母亲付出了爱,可她爱的不是我,而是你伯父!”
父亲说:“你伯父走后,你母亲整天背着你,爬到她现在长眠的地方啼哭。我想着她没一个男人依靠没一个男人疼爱,心也就软了,就算她把我当作你伯父,我也认了!可她这回——心已死了!”
父亲说:“孩子,你现在该明白了吧?伯父那样要死的人,我能救活得了,可你母亲远没达到那种程度,我却无能为力啊!你还要学这医何用!”
即使后来我以不再复读为要挟,要父亲教我学医,他也只是勉强答应。他说,你医技平庸就会失了做一个医者的信心。让我深感意外的是,我大学一毕业,就轻松地分到了一个让人羡慕,都说前途无量的单位,得到了一个让人眼红的职位。此后数年,我一直平步青云,屡屡升迁,年纪轻轻的便坐到了如今的位置。要不是因为父亲最后告诉我的秘密,我满有信心坐到我理想的更高的位置。
父亲太傻。他不该在临死的时候,说出我能拥有如今的一切,竟是因为伯父!
这很让我懊丧!父亲,你这一生做过何止一件错事!这一回,你又错了。你要我做官,干嘛不把这个秘密深埋进泥土,而让我失去了做官的信心和趣味呢!你该知道,人世间红尘滚滚,官场更是硝烟弥漫啊!父亲,别怪我辜负了你,我依旧情愿做一个医者!我知道,我医技平庸,可你留给我的很多,值得我参悟一生啊!
九
我说服不了妻子,我毅然辞职,一个人回到了父亲和母亲长眠的地方。如今这地方依旧人迹罕至,我整日就像父亲一样,盘腿坐在他那张古旧的竹榻上,诵读他遗留下的医书。
父亲许是算定我会有这一天吧,在他封存的每本医书里,都夹有他要传给我的一些罕见药方!我现在越来越有信心,能成为一个医技超人的医者。
深爱我的妻子最终还是寻我而来,像父亲见过的那只美丽的白狐,在青山深处流连徜徉,她诵读她喜爱的戏剧经典,在我苦苦参悟父亲遗留下的药方的时候,伴我入眠……
恍惚中,我看见母亲拈一枝桃花,正含笑向我走来。
(责任编辑徐文)
作者简介:陈茂智,男,瑶族,生于20世纪60代末,大专文化,当过教师、文化馆创作员、县报编辑记者、县委办秘书,现供职于湖南省江华瑶族自治县财政局,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永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静静的大瑶河》、长篇小说《归隐者》,有作品入选《黄冈语文读本·高三语文》等多种选本,获2001-2002《小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作品奖,第一、第二届永州文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