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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苇塘

2015-07-22刘春荣

参花(下) 2015年11期
关键词:苇塘王家老二

◎刘春荣

大苇塘

◎刘春荣

李金锁蹑手蹑脚地走近大苇塘边缘时,心惊肉跳。因为大苇塘水草连天,一望无际,他感到了渺小。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望着大苇塘上空翱翔的几只小鸟。忽然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对自由充满了渴望。

春天的大苇塘,万物恣意生长。一阵凉风吹过,茂密的芦苇丛中闪过一张模糊的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条木船上,三角眼冷冷地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三角眼不露声色,却暗藏杀机。末了,三角眼看了看远处腾空而起的乌鸦,嘴角露出了一丝常人不易察觉的微笑。

原本,李金锁生活在山东。是闯关东的四爷捎带口信,让他来这里成亲的。

刚过山海关,李金锁有过莫名的兴奋。可走着走着,辽阔的关东大地,又险些让他放弃。他一路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大苇塘。这里处于满蒙交界,南面横亘着伊通的黄岭子,是大清的封地,柳条边伫立在风风雨雨之中。北面是一望无际的蒙古科尔沁草原达尔罕王爷的领地。西边蜿蜒着一条河,叫辽河,河水默默地流淌着。河的右岸有九凤朝阳岭,岭的中峰修有公主陵。在东西走向的丘陵南面有祭奠公主的古庙,庙后有两座一人高的圆墓,其中一座是陪葬墓。传说,清朝乾隆皇帝的女儿固伦和敬公主,下嫁蒙古科尔沁左翼中旗扎萨克和硕达尔罕亲王色布腾巴勒珠尔。固伦和敬公主从皇都北京出发,途中患病,死于此地,并修建陵墓。

闯关东始于清王朝入主中原后。当时,满人大量入关,造成东北沃野千里,有土无人的局面。

早期的移民,来到东北,跑马圈地,占草开荒。当时,荒草甸子居多,但自然生态非常好。人们形容当时情景,常说“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后期闯关东都是投亲靠友,租地生活,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李金锁犹豫了几天后,决定留下来。尽管女人身有残疾,但女人刚毅的目光和这无际的大苇塘,让李金锁打消了所有顾虑。成亲很简单,李金锁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李金锁才睁开醉眼,他看到这个叫珍的女人,已经一瘸一拐地把饭菜准备好了。李金锁翻身坐起,洗手的水盆恰好放在门边。李金锁没有理会这些,只是缓缓走到院子当中。在阳光照亮的土墙边,李金锁看到了几株盛开着的喇叭筒花,叶子嫩绿,花朵鲜艳,心情舒畅。当他重新返回屋里时,饭桌已经放在炕上,女人垂手站在炕沿边。李金锁心里忽然一热,这就是媳妇吗?这就是家吗?

当红红的太阳升起时,李金锁坐在了大苇塘的边上。苇塘的水面上泛着波光,反射到他的脸上,明暗相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大苇塘。一连几天在这里发呆,几乎是天天如此。李金锁打上了芦苇的主意,芦苇在这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呀。这里的百姓家大多是土坯房,家家盖房用房箔,房箔用苇子编保暖还耐用。

李金锁与佃农女儿成亲的消息,很快在大苇塘周边的人们中传开了。尽管人们不认识李金锁,但所有人还是欢欣鼓舞。因为这里淳朴的人们一年四季,除了自己衣食住行外,只关注他人的婚丧嫁娶。

大苇塘方圆百里,周围住着几个大户。其中西南王姓占地最多,东南李家掌管着大苇塘的水面,北面就是金锁等小户。东面是经常跑外的崔家。多年来,大户们相安无事。小户们也兢兢业业,日子也就像大苇塘里的水一样,静静流淌。

甲午之年的海战,并没有给大苇塘周边百姓造成实际影响,他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直到有一年的夏天,当落日即将消失在地平线时,崔家大公子从外面神秘兮兮地跑回来,大苇塘被动荡的风云笼罩。平静的大苇塘掀起波澜,灰头土脸的百姓开始议论纷纷。

“八国联军打北京时,放火烧了圆明园,皇帝都吓跑了。”

“咱们这里天高皇帝远,烧不烧、跑不跑的都和咱没关系。”

“俄国人离咱这里不远,要修铁路,修铁路要冲了龙脉,所有人都会跟着遭殃。”

“修铁路需要人手,身强力壮的可以出去发财。”

夜晚,星星闪着微弱的光亮,大苇塘四周一片漆黑。李金锁坐在炕上,炕桌上点着油灯,一碗白酒已经喝去一半。珍坐在对面,忽忽闪闪的油灯映照着珍的脸庞。李金锁说:“我想出去修铁路,那样赚钱快。”珍小声说:“不行。”金锁说:“为啥?”珍抬起脸端详着丈夫,半天没有说话。

李金锁每天用推刀打回苇子,晾干。然后,在媳妇的帮衬下,编好房箔。几年以后,金锁两口子,已经把房箔编得越来越好了。可以拿到北边的长岭去卖,赚些钱再买些粮食和日用品。

王家老二决定出去修铁路。其实,这个决定里有他爹老谋深算之处。虽然老二出去会有些风险,但既可赚钱又可窥探时局,可谓一石二鸟。在他爹的心里更在乎的,是自家那片辽阔而肥沃的黑土地。王家最早生活在柳条边里,就是皇帝封禁的地方。祖先是满族,过着渔猎生活,算得上是这块土地上的土著人。他爹不满足渔猎生活,但也不愿放弃。自己偷偷溜出边外,最终,他选择了大苇塘周边的土地。

灰蒙蒙的天空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踉踉跄跄,这与广袤的大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是王家老二,当他看到四下空无一人,心里因生恐惧而茫然。在走出大苇塘的三叉路口时,他犯了难。往东边走是宽城子(长春),往西边走是公主岭。最终王家老二选择向西。事实证明,王家老二向西是十分正确的选择。因为当时,太阳挂在西边灰色的天幕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红色。王家老二也看到了太阳悬在天空,好似摇摇欲坠。

中东铁路开工初期,俄国人从本国招募一些职员和技术工人,力工大部分从中国铁路沿线就地雇佣。他们还勾结清政府从山东、河北等地招募二十余万人来东北修路。当时,俄国人运土用手推车,劳动条件优越,工资也高。而中国工人全凭肩挑背扛。来自山东、河北的民工背井离乡来到人烟稀少、气候寒冷的东北,医疗食宿均无保障,工人饥饿劳累,死者甚多。修路期间,沙俄采取高压手段强征土地,砍伐森林,破坏田园,涂炭百姓。俄国人在公主岭修火车站时,两次强征土地,所给地价不及正常地价的三分之一。王家老二像他爹一样精明,善于察言观色。所以,王家老二顺利地找到了一份工作。

住在东南面的李家有两条船,这也是大苇塘仅有的两条船。李家世代用它打渔、摆渡。李家人喜欢故弄玄虚,常常把大苇塘说得云山雾罩。其实,他们李家吓唬百姓,也就是想独霸大苇塘水面。李家老爷子长着三角眼,看人从不直视,专干偷鸡摸狗的事。在晒太阳时,他常常双手插袖,摇晃着小尖脑袋慢条斯理地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

有一年冬天,大苇塘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北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这样的天气很少有人出门。北面长岭一大户,叫李昌泰,从宽城子返回长岭。因不识大苇塘路线,所以找到李家。李家老爷子见李昌泰孤身一人,又拿着很大的箱子。见钱眼开,遂起谋财害命之心,用计将李昌泰塞入冰窟窿之中。那一年,正是李家老大出生。出生当时,李家屋顶上落满了乌鸦,齐声怪叫。李家老大受到惊吓,足足哭了三天三夜。李家老大长大后,常常胡言乱语。逢人便说:“我是李昌泰,我要让鹰吃了你。”

尽管大清朝风雨飘摇,但大苇塘百姓的日子过得一如平常,丝毫没有受到外界影响。只是,李家最早遭到报应。那天,天空飘着细雨,李家老爷子正在喝酒。他算计着李家的未来,三角眼眯成窄窄的一条线。忽然,一声闷雷滚过,李家老爷子睁了睁眼,嗓子里呼噜出一句话:“还有鸡蛋吗?”李家儿媳正巧在用甜菜缨子煮猪食,情急之中,儿媳用煮猪食的锅煮了鸡蛋。结果,李家老爷子食用后不久,慢慢倒下。桌上还放着剩下的一个鸡蛋和半碗老酒。李家,从此走向衰败。船被老船工钱忠霸占,李家老大气愤之余,砍死钱忠。李家老大疯疯癫癫几年后,在大苇塘边,气绝身亡。死后全身落满了乌鸦,应了那句谶语。多年以后,李家露出了富相。李家房子年久失修,不得不推倒重盖时,在老房的地基里发现了大量银元。李家孙子用这些银元翻盖了像样的新房,又偷偷地把剩余的银元重新埋在了新房的地基中。李家的新房让周围的人们刮目相看之余,又莫名其妙。后来,这些银元续了李家的香火。

自从王家老二出去修铁路后,全家人坐卧不安。王家土地几百垧,房屋上百间,雇用管家、长工、佣人共计五十余人。王家土地除了自家留一部分种外,其余租给一般小户,每年收取地租,日子过得殷实。由于大苇塘周边地广人稀,为防匪患,王家修了高大的院墙,四个墙角修有瞭望塔,并养家丁二十余人,昼夜巡逻。王家媳妇非常善良,每遇灾年,除了减少地租,还开仓放粮,接济穷人。

有一年夏天,天降大雨,大苇塘一片汪洋。暮色中,西边路上,走来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女直奔王家。家人禀报后,王家媳妇命人将母女安顿下来。等给母女洗漱完毕后,换上新衣,领上正屋时,已是掌灯时分。王家媳妇借着灯光,认真打量了一番这对母女。慢条斯理地说:“可怜的人儿,哪里的人啊?从哪儿来呀?”中年女人不敢抬头,小声说:“山东人,从公主岭来。”王家媳妇一听,眼睛微微一亮:“那你们孤儿寡母的,为什么流落至此?”中年女人一听这话,顿时泪如雨下,哽咽了半天,说:“原先,我们在公主岭有个粮栈,小本经营,日子还说得过去。可一天夜晚,月黑风高,粮栈忽然被一些人围住。几辆马车,把所有的粮食全部抢走,还放火烧了粮栈。丈夫因此变故,抱病身亡。只可怜我们孤儿寡母,一路要饭走到这里。”说完这话,中年女人拉着八九岁的女儿,跪地磕了几个响头说,“我们母女谢您救命之恩。”王家媳妇直了直腰,说:“公主岭现在百姓怎么样啊?”中年女人说:“公主岭的百姓,原来都是安分守己的,可自打俄国人修铁路,设站公主岭,忽然来了很多人,市面上就开始乱了起来。粮价上涨我们还以为是好事呢,哪承想,有人投机取巧,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王家媳妇说:“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呢?”中年女人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我一妇道人家,真不知道到底是中国人干的,还是俄国人干的。”王家媳妇看了看这对母女,长叹一声,对下人说:“把他们留下吧,让她母女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活吧。”王家媳妇收留孤儿寡母,为的是想利用她们母女,与公主岭建立联系,打听更多王家老二的消息。

崔家大公子啥时走的,大苇塘没人知道。只是后来,有人传过话来,说崔家大公子参加了什么革命军,要推翻大清。这件事弄得大苇塘的人们面面相觑。崔家依旧大门紧闭,过着与世隔绝的神秘生活。大苇塘有人好奇,但要想探知究竟却非常难。只是眼巴巴地蹲在高处,望着崔家的炊烟直直地升入空中,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转眼几年过去,李金锁夫妻二人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聪明伶俐,夫妻二人视为掌上明珠。

王家老二步行到公主岭后,被这里的景象惊呆了。这里到处是人,比大苇塘多多了,这里的房子也比大苇塘的好多了。人也天南地北哪儿都有,操着不同的口音,还有俄国人。俄国人长得又高又大,身材魁梧。他们把中国人分成几个组,由中国人领头,配有技术人员和俄语翻译。

王家老二因为身体好,负责运送枕木。枕木就堆在铁道旁边,像山一样。他们四人一组,同组的是一伙山东人。他们用肩扛的方式,一步一步把枕木运到路基上。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王家老二与山东人也混熟了,私下里无话不谈。王家老二说:“你们大老远地跑到这里干嘛呀?”山东人说:“为了赚钱。”王家老二说:“山东应该比这里好啊。”山东人叹了一口气,说:“老百姓在哪儿都不好活呀。”另一个山东人说:“你说俄国人为什么到咱们国家修铁路,要修在他们自己家修呗。”一个年长的山东人看了看左右说:“年轻人口无遮拦,别瞎说话。”这时,一个俄国技术员走了过来,大家都不言语了。

王家老二修铁路期间,为了相亲,回过一次大苇塘。相亲的对象是崔家之女,这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迈进崔家大门,王家老二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在他心中的崔家人都不可琢磨。当他随着媒人走进崔家正房时,惊呆了,他认定这绝不是一般人家。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透露着一种威严,让王家老二心虚。其实仪式很简单,但王家老二却觉得异常的漫长。出了崔家大门时,太阳正在头顶,远处,大苇塘上空飘着几朵白云。王家老二长出了一口气,他擦了额头渗出的汗水,头也没敢回一下,就急匆匆地回家拜见父母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媒人便敲开了王家大门。传话说崔家同意这门婚事,计划来年年底成婚。这让王家上下高兴了好一阵子,杀鸡宰羊地热闹了两三天。只有王家媳妇头脑冷静,她始终觉得这里面有那么一点蹊跷。

大苇塘的冬天寒冷又漫长,这里成了洁白的世界。大家小户,到处都飘散着越来越浓的年味。大户们进腊月门,就开始杀猪。杀猪是技术活,由专人去做。每个屯子有那么一两位,需提前预约。杀猪的当天,主人打扫好庭院,烧一大锅开水,用来煺猪毛。再提前找些左邻右舍的年轻人做帮手,切酸菜。之后,几个年轻人抓猪,捆绑,然后大呼小叫地把猪抬到案上。等这些全完成后,屠夫才从凳子上离开,缓缓上场,围观的人此时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屠夫。只见屠夫用左手摸着猪的喉咙处,命人端一碗开水,浇在猪的喉咙,清洗干净后,屠夫巡视一下四周,用右手的杀猪刀,抵近左手处,一刀下去,猪血顺着刀口处淌进事先准备好的大盆里。杀完猪后,人们忙着浇水、煺毛,便开始给猪开膛,杀猪人会把自己喜欢的一块肉割下包好,带回家,这是规矩。大户们把猪肉进行分割,然后,在缸底先放上冰块,再一层肉一层冰块地放好。目的是可以让全家人在漫长的冬季随时都有肉吃。还有一件事儿也几乎是家家都做的,那就是蒸粘豆包。女人们先把大黄米洗净淘好,磨成面放在炕头发好。再用上等的小豆作馅,有钱的人家还在馅里放些白糖。包豆包时,几个女人围坐在炕上,另有女人负责烧火蒸豆包。每当豆包蒸好出锅时,热气腾腾,孩子们总会发出阵阵欢笑。接着,人们把豆包放在室外冻上,存放在仓房中,供日后随时食用。

冬天,孩子们的乐趣更多。他们经常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拿着自制的爬犁、冰猴来到大苇塘玩耍。他们堆雪人,打雪仗,往往忘了吃饭。直到大人呼唤时,才恋恋不舍地跑回家去。此时,他们冻得通红的小脸,被冬日的太阳照得更加可爱。

公主岭原来不叫公主岭。因这里有一条河沟,长着很多茂密的苇子,所以叫苇子沟。这里原来住着几户人家,不过是一个荒村。俄国人计划把这里的车站修建成哈尔滨、辽阳一样的一等站,建成沿线少有的几个大站之一,使之成为军事重镇和特产集散地。俄国人的城市计划是想把这里作为最合适的军部来规划设计的,要建成庞大的军事帝都,所以他们首先着手建兵营和官邸。因车站面北,故此,铁北成为建设中心,因距铁路十里处有一公主陵寝,俄国人称这里为公主陵。后来,日本人战胜俄国人后忌讳陵字,就把这里称为公主岭。就这样,这里因俄国人修筑中东铁路支线而繁华,公主岭登上了历史舞台。铁路两侧是附属地,由一座长150米的陆地桥——太平桥连接。火车站前,由俄国人修建东西两个兵营、医院、机车修理厂、剧场、教堂。在火车站西北还有一块俄国墓地。俄式建筑为大屋顶歇山式建筑,砖石混筑。通常窗台至地面墙面由虎皮石块垒砌而成,墙体由红砖砌筑,四面出垛。屋顶铺设黑色铁皮瓦,置有天窗,保证室内阳光充足。俄国人在铁路附属地,修建了整齐排列的红砖官邸,宽阔的街道。每逢冬日,白茫茫的积雪对映着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的浓浓黑烟,形成鲜明对比,黑白分明。铁路南侧附属地,有一条小河蜿蜒穿过。在小河南面建有中国人街,允许中国人开店经商做生意。

公主岭从那时起,开始出现俄式马车,成了这里的一道风景。俄式马车从俄国彼得格勒被带到公主岭,咯嗒咯嗒的马蹄声伴随着这个城市一路走来。俄国军人骑着高头大马,经常巡逻在铁路线上。这里驻守的是哥萨克骑兵团,负责铁路及附属地的安全。公主岭因这里土质好,盛产大豆高粱,所以大豆高粱的品质相对于其他地方要好。火车把这些大豆高粱源源不断地运走。

火车通车后,这里的人们,被冒着白烟的庞然大物惊呆了。

初春的清晨,大苇塘百鸟齐鸣,李金锁把编好的房箔装在马车上。一双儿女围前围后。金锁妻子靠在门框上,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招呼好孩子,对丈夫说:“早去早回。”金锁拍拍儿子的肩膀说:“听话,等爸爸回来给你买糖葫芦。”马车拐上道时,妻子还在张望。这次,李金锁不去长岭了,改去西北的怀德县城。

怀德是光绪三年设县,当时叫八家子。现在已初具规模,烧锅、杂货铺、粉坊、油坊应有尽有。怀德有六个城门,南城门叫归昌门、北门叫保太门、东门叫扶近门、西门叫通恩门、西北门叫靖安门、东北那个门是绥远门。金锁走的是东门。怀德县城有前街后街,东部还有文庙。李金锁走在街上,听到人们议论纷纷,说日本人和俄国人打起来了。钉马掌的举着铁锤说:“到咱们家门口打什么仗呢。”衣衫褴褛的围观的人附和说:“对呀,在咱家门口打什么仗呢?”赶车的老板子举了举手中的鞭子,说:“真他妈的欺负人。”

1904年2月,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这块土地上,由南向北推进。

转年,俄国军队从首山奉天溃败,他们全军四十余万人全部退至梨树、火石岭、叶赫、八面城一带。

在怀德城,李金锁感受到了怀德城与大苇塘的区别。大苇塘人只是没日没夜地劳作。而怀德人不仅谈生活,还谈很多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让李金锁大开眼界。怀德城有宽阔的街道,街道两旁有挨家挨户的商铺。金锁很快地完成了与杂货铺张大掌柜的交易。顺便去油坊、酒坊、粉坊,买了些常用东西,还没忘给孩子们买了几串糖葫芦。糖葫芦用竹签串着,红红的沾着晶莹剔透的糖汁,非常好看。李金锁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些东西,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黄昏时分,李金锁走在返回大苇塘的路上。他隐约听到了从黑林子方向传来的枪声,爆竹一般。李金锁忽然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鞭子。他皱着眉头心想,真的要打仗了吗?打仗可别伤着老百姓啊。想到这儿,金锁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大红马,车子飞一样向大苇塘驶去。转眼功夫,马车就消失在一片灰蒙之中。

夜色之中的大苇塘,依旧像块璞玉一样纯净。青蛙的叫声连成一片,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狗叫。星星眨着银色的眼睛,注视着大地。

金锁披着外衣走在大苇塘的边上。他看着平静的水面,内心有着莫名的恐惧。自从来到大苇塘,过了几年消停日子。虽然不如大户的生活,但自己编苇席做房箔,还开荒种了几亩薄地,日子还算凑和。但此时,怀德之行,让他联想到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

崔家大公子留学日本仙台期间,秘密加入了同盟会。他经常往返于日本与中国之间,把国内的情报带到异国他乡,又把同盟会的指示带回国内。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他激情澎湃,热血沸腾。此时的大清已是内外交困,像天空中飞舞的落叶,摇摇欲坠。

中东铁路通车后,王家老二在货运处又谋了个工作。

天刚蒙蒙亮,他就开始组织手下几十个工人负责装车,一干就是一天。他算计着多挣些钱,明年成婚。王家老二一边干活,一边抽空跑朝阳坡。他把朝阳坡的烧锅酒贩运回公主岭,卖给俄国人,顶替俄国伏特加。

在公主岭火车站货运场,王家老二看到了俄国伤兵被源源不断地运往这里,甚至被运到更北面的哈尔滨。他敏感地意识到战争越来越近了,他仿佛嗅到了战争的硝烟。

俄军将领们在公主岭的兵营里,召开了一次重要的军事会议,新上任的指挥官誓言要在公主岭一带阻击日军。他们为这次战役做了充分的准备,包括粮食储备、弹药运输、人员调集等都制订了详细的计划。

一队俄国骑兵进了大苇塘。夕阳,把他们高大的影子长长地印在了大苇塘的水面上。黑黑的影子在水面上,缓缓地移动,像大苇塘中传说的水怪。大苇塘伴着夜幕的降临,鸡飞狗叫。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查,凡是粮食、车马一律抢走。战争已经让他们近乎疯狂,失去人性。李金锁正在院子里牵马套车,被两个俄国兵堵个正着。俄国兵不由分说,上去就抢李金锁手里的马缰绳。大红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吓,高高地扬起了前蹄。李金锁本能地与俄国兵撕抢,后背被俄国兵用枪托重重地打了一下。李金锁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李金锁软软地躺在地上,地上的灰尘沾到了他的脸上。金锁儿子上前抢马,也被俄国兵踹倒在地。金锁媳妇抱起金锁,失声地喊着:“他爸,他爸。”俄国兵扬长而去。

尽管四个俄国兵不住地砸门,但崔家大门依旧紧闭。近一个时辰后,崔家大门被砸开了。崔家老爷子拄着拐杖,直直地站在院子中央。俄国兵怒气冲冲地闯进院内,他们四下搜索,没有发现马匹。闯进后院时,却发现了崔家之女。崔家之女身着红衣蓝裤,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四个俄国兵也惊诧于崔家之女的美貌,顿时没了声息。片刻后,一个俄国兵扛起崔家之女,就往外跑。崔家大院静悄悄的,没有了声息。不一会儿,大苇塘的东面,传来了崔家之女凄惨的叫声,但大苇塘的风声,很快就把一切都掩盖得无影无踪。崔家之女披头散发,她踉踉跄跄向大苇塘深处走去。

王家老二在火车站北面的兵营门口,发现了自家长工。王家老二把长工拉到墙角,长工向他讲述了大苇塘被洗劫的过程。王家老二听了长工描述后,两眼冒火,心急如焚。长工说:“这里有很多被抓来的青壮劳力,都是被抓来帮俄国军队打仗的。”王家老二说:“咱家被抓来几个?”长工说:“四个。”王家老二说:“想办法逃出去。”长工说:“俄国人看得太严。”正说话的时候,两个扛着长枪的俄国兵向他们走来。王家老二小声说:“快走,千万小心,子弹不长眼睛。”说完两人匆匆分手。

直到俄国兵抢掠大苇塘后的第二天,崔家之女才被王家长工送回崔家。长工推开崔家大门时,崔家老爷子正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佣人正在给他喂药。崔家老爷子听说女儿被人送回,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他几次想挣扎着坐起,但都没有起来。豆大的汗珠,从他苍老的脸上滚落。佣人说着安慰的话,慌忙搀扶崔家之女回到了后房。王家长工是在被俄国兵押赴公主岭的路上,趁夜色逃回大苇塘。原本他们住在大苇塘西,但他们不敢回家,只是往东跑,遇上了崔家之女寻短见,出手相救。崔家之女从此郁郁寡欢,沉默寡言。

王家老二惦记着家里,决定回趟大苇塘。这次回大苇塘和往次不同,他沿着铁路线一直向东,走到叫范家屯的地方,然后折向北面大苇塘。范家屯原来叫房家屯,清乾隆年间,从河北来的几户房姓人家,在此开荒种地。后来,人口渐聚。人们便称之为房家屯。俄国人修铁路,误将房家屯标成范家屯,人们将错就错,沿用至今。因范家屯距蒙马产地近,又有地产马,所以,成了当时远近闻名的马匹交易市场,叫做关东大马市。在范家屯,王家老二找到了贩马的朋友,歇息了半日。临近大苇塘时,他琢磨着先到崔家,还是先回自家。因为先路过崔家,所以王家老二决定先到崔家。崔家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冷清破败,这与相亲时形成天地之差。王家老二心里一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当佣人把一切原原本本地介绍给王家老二后,他“扑通”一声,跪在崔家老爷床前,不住地磕头。他嘴里号叫着,双手一下接一下地捶胸。崔家老爷抬起右手挥了挥,佣人便领着王家老二进了内房。崔家之女吩咐佣人,闭门谢客,但王家老二不愿离开。他直挺挺地站在门前,直到天黑,才得到允许进入崔家之女房间。崔家之女坐在炕上,面朝北墙,一言不发。靠北墙的八仙桌上,闪着昏昏暗暗的油灯。王家老二摸摸索索将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两人默不作声,屋子寂静,几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经过一段时间后,王家老二颤抖着拉住了崔家之女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的女人,咱俩过一辈子。”崔家之女抖动着肩膀,扭过头去,泣不成声。王家老二紧紧地握着崔家之女的手说:“等我。”起身离开了崔家。

大苇塘经过俄国人扫荡,李金锁决定投奔怀德的张大掌柜。他雇佣了两个长工,一个打苇子,一个编苇席,举家投奔怀德卖杂货的张大掌柜。张大掌柜祖籍也是山东,算起来是老乡,并且在山东的老家离得不远。张大掌柜安顿金锁一家住下,还帮金锁在自家不远处租了个门面,经营一些日用品。金锁一家感激不尽,特意请来张大掌柜喝酒。张大掌柜红着脸,讲着怀德的故事。他略带醉意,但眉飞色舞,嗓门高,直听得金锁一家人聚精会神。末了,他盯着金锁的一男一女,指着金锁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把孩子送到学校去读书。”金锁开始觉得老百姓读不读书没啥大用。但碍于情面,金锁还是同意把孩子送到学校。学校位于怀德城东南文庙西侧。门前有一座桥,叫状元桥。每天的清晨,孩子们上学都会经过桥上。

怀德城有两条街道,当地人管它们叫前大街和后大街。一天黄昏时分,李金锁一家闲来无事,转至县衙。县衙在前大街偏西路北。两个孩子见县衙内立一石碑,急忙跑上前去。见碑上刻有“问心”两个大字,余字多有不识。恰巧一衙内官员路过,念出其余小字:“问心无愧古人所难,余何敢以此自命?盖因数十年来遇事则返心自问,颇有所得,兹值堂成铭以自勉。”官员念完后指着问心碑正面上首刻的字,一句一顿地说:“这是克勤克俭。”转过碑的背面,指着上首刻字大声说:“这是谨守清廉。”官员说完,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的手说:“你们长大后一定要当清官啊。”当地人传说,问心碑是怀德首任知县张云祥所立,目的是激励官员克己奉公,廉洁清正。

自从女儿被俄国兵奸污后,崔家老爷子悲愤交加,一病不起。他痛恨俄国兵,更痛惜平民百姓安全没有保障。他回想起康乾盛世何等辉煌,可是如今国势却一落千丈。身为满人,无力回天。崔家的祖先,一直追随努尔哈赤,他们从起兵,到入关,英勇善战,屡立战功。自己的祖父承祖业,在京城为官,因遭人陷害,被贬至此。

崔家之女怀孕了,这个消息让崔家人坐立不安。崔家老爷知道自己来日不多,差人找来媒人,商量计策。媒人说:“这事太大,恐王家不能答应。”崔家人央求媒人想想办法。媒人想了想后,长出一口气说:“只能麻烦王家搭救的孤儿寡母跑趟公主岭了,她们母女熟悉公主岭地界的情况。”

母女俩来到公主岭火车站货运场,找到了正在装车的王家老二。说明来意后,王家老二一边用手擦汗,一边皱着眉头蹲在了地上。沉默了半晌之后,王家老二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回去告诉崔家老爷,我同意结婚。”说完王家老二头也不回地跑回货场。母女俩看着堆积如山的粮袋衬映下的王家老二,百感交集,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流下。母女俩没有在公主岭停留,是不想看到伤心的过去。她们来不及判定王家老二这个决定是喜是忧,便匆匆回大苇塘报信去了。

日俄战争时期,公主岭是日本秋山骑兵旅团和俄国哥萨克骑兵队交锋的地方。日本军人趁夜色炸毁了公主岭东三十五公里处的新开河铁路桥,并不断袭击兵站,给俄国人造成极大的威胁。被俄国人抓来运送弹药物资和伤员的中国人也死伤过半。其中,王家四个长工死了三个,另一个瘸着腿被人送回大苇塘的王家。

经美国调停,日俄战争结束,俄国战败,双方签订《朴茨茅斯合约》。俄国人将辽东半岛租借权和长春至大连旅顺铁路及与此有关的一切权益转让给日本。至此,日本接替了俄国在东北南部的地位。俄国人仍然以哈尔滨为中心占据着东至绥芬河,西至满洲里,南至长春的中东铁路。从此,中国东北便有“中东”与“南满”铁路之称而相对峙。

王家老二与崔家之女的婚礼,是在冬天举行的。

结婚那天,时令已进腊月,白茫茫的大雪覆盖着大苇塘。王家老二骑着高头大红马,披红戴花。他拽着马缰绳,眯起双眼,抬头看了看当头的红日。太阳的强光闪耀,刺得他闭上了眼睛。他心里不住地琢磨,这就是我王家老二的命吗?迎亲的队伍唢呐高奏,鼓乐喧天,吹吹打打,一路向东,直奔崔家。厚厚白雪掩映下的崔家,在王家老二眼里,已经开始显得不如以前高大和神秘了。崔家院子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喜轿落下时,王家老二翻身下马。他撩起外衣,扑通一声跪在院子当中,向屋内高声大喊:“爹。”崔家老爷子在人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房门。他拉住王家老二的手,嘴里不停地说:“贤婿,快起来。”此时,崔家内院,崔家之女缓缓摘下从出生一直佩戴的吉祥锁,泪流满面地交还给母亲。母亲轻轻地为女儿擦着眼泪,说:“啥坎儿都能过去,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到婆家要好好过日子。”崔家之女深情地望着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崔家之女坐在喜轿之中时,她撩起轿帘,出神地看着让她无法言说的大苇塘。远远望见王家大院时,她收回思绪,闭上双眼。临近洞房,喜轿从火盆上越过,据说是为了驱邪。这时,有人送来了内装五谷杂粮的花瓶,交给新娘。众人扶着新娘越过门坎上的马鞍,坐在床上,红色被子上撒满了大枣、花生、栗子。崔家之女看到这些,心头一热,她清楚这是王家淳朴的祝福。举行完坐帐仪式后,开始拜天地、拜祖先长辈,之后夫妻对拜。

暮色降临时,遥远的天边滚过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对于沉浸在喜悦之中的王家,没有人在意这一声巨响,他们依旧欢声笑语。王家老二兴高采烈地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挨桌敬酒。家人上前把他拉向内院。家人捂着半张脸,小声说:“门外有人要进来敬酒。”王家老二不耐烦地说:“什么人敬酒?”家人环顾一下四周说:“好像是北边毛城子的绺子。”王家老二一听顿时酒醒了一半,他慌忙抓住家人手说:“赶快找人抄家伙。”家人刚要转身时,被人低声喝住。王家老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王家老爷子皱了皱眉头,小声说:“大喜的日子,不可胡来。”之后,又朝家人努努嘴说:“你去见他们,让他们开个价。”约莫一袋烟功夫,家人急匆匆地跑进内院来。他看看王家老爷子,又转过头来看看王家老二。王家老二不耐烦地说:“他们怎么讲?”家人吞吞吐吐地说:“来人说近来不顺,想借您迎亲的大红马沾沾喜气。”王家老二听完,火冒三丈说:“讹诈,简直欺人太甚。”家人说:“外边来了十几号人,还带着家伙。”王家老二垂头丧气地说:“真他妈的应了那句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王家老爷子看了看后屋,又瞅了瞅前院,咬咬牙对家人说:“你去牵马。”王家老二青筋直冒,拉住家人的手,刚要辩解。但看到王家老爷子冷冷的目光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王家老爷子看着家人走远,拍了拍王家老二的肩膀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做你的新郎去吧。”

大苇塘的夜晚,除了四周几个低矮土房露出的星星点点的灯光外,漆黑一片。夜已经很深了,可洞房里的红烛,依然闪耀着微弱的光芒。王家老二搂着新婚的媳妇,兴奋得不停地说:“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媳妇娇羞的脸上显出一丝不安,她推开丈夫的手说:“你不嫌弃我吗?”王家老二双手扳过媳妇的身子,紧紧地盯着她的脸,摇着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这时,屋外传来了几声狗叫。王家老二忽地一下翻身坐起,刚要穿鞋下地。媳妇轻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说:“别出去,我害怕。”王家老二坐在炕沿上,愣了片刻,又顺从地躺回被窝里。他给媳妇盖了盖被子,抱紧媳妇,丝毫不管外面如何。过了一会儿功夫,狗的叫声越来越小了,大苇塘又恢复了平静。

李金锁学做生意,忙得焦头烂额。他每天只要打开店门,就会遇到各色人等,遇到各种事情,心情烦躁。但是,当他看到两个孩子越来越有长进时,心里又觉得美滋滋的。儿子宝强已经认识好多字了,可以帮助家里做事了。女儿玉娇也越发的漂亮,出落成大姑娘了。李金锁开的是杂货铺,生活用品、生产工具样样俱全。因此,他隔三差五需要出去进货。卖酒用毛城子聚兴泉的,卖豆油用怀德城南李油坊的。

被王家收留的母女,在王家老二结婚后,坚决要求离开王家。她们认为王家上下都是好人,一直对自己不薄。觉得再待在王家,内心亏欠太多,而且还无以回报。

她们辗转回到了公主岭,在中国人居住的河南街隆记胡同里开了一家小饭馆。

日俄战争结束后,日本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简称满铁)在公主岭城区有一块由其管辖的附属地。所谓“满铁”附属地,是日本强占中国的“飞地”。“满铁”附属地对日本来说,是难得的战略要地。平时可以屯兵,战争时可以作为跳板。“满铁”附属地的前身是沙皇俄国铁路附属地。“满铁”公主岭附属地拥有独立的行政管理权。他们在火车站前设立了地方事务所,掌管附属地的城市规划、城市建设、教育、卫生、税收等所有行政事务。他们根本不理会怀德县属,擅自在铁北修筑与铁路并行的三条街路,并以日本人名字命名。在河北修建东西走向街路七条,也均以日本人名字命名。日本人把铁北规划为军事官邸、公署区,让军队的军官、附属地官署官吏住在铁北。他们把铁路南的河北附属地规划为商业区,大批日本侨民涌入河北。地方事务所为日侨建房、经商等提供宽松条件。鼓励他们把附属地作为掠夺中国物资资源的市场。他们随意征收教育、卫生、道路、公园、桥梁、消防及街道公共设施等管理费,统称“行政公费”。

日本接管公主岭附属地初期,对人口限制很严,只允许军队、铁路工程技术人员入住。附属地撤销军事管制后,原来居住在河南中国人街的日本人及闻讯赶来的日本人,纷纷涌入河北商业区。日本人在附属地享有特权。附属地的日本警察可以无需通知怀德县警察,随意到中国人街抓人。附属地的日本人也可以不用任何证件随意进入中国人街。他们即使触犯了中国法律,只要逃回附属地,也就可以了事。

随着日本人接管公主岭,来公主岭的日本人逐渐增多。他们中有很多人是日俄战争从军,战后转到公主岭驻扎的骑兵联队和步兵联队的军人。他们中的很多人,如果不是长子,即使是次子或三子,回乡也分不到田地。因此,多数人抱着“把尸骨埋在满洲吧”的想法,落户公主岭。当时是日本的明治时代,日本通火车的地方较少,西洋建筑更少。对于农村出身的日本士兵来说,公主岭是个文明开化的地方,是个容易谋生的地方。所以,这些人生活富裕后,就从家乡把兄弟姐妹和亲戚接来,或经商,或介绍到满铁就业。另外,很多中国商人也纷纷来到公主岭。可以说,当时公主岭的外国人已经具有相当的规模。

一天清晨,天下着小雨,饭馆来了一位客人。来人自称是河南人,要了一碗小米稀饭、一碟咸菜。吃完饭客人并没有走,而是围着屋子转了起来。母女二人有些惊诧,忙问:“还需要什么吗?”客人又坐下,拿出烟袋,慢慢抽了几口说:“咱们合伙开饭店好不好?”没等母女二人回话,客人又说:“咱们专营锅烙,我有独特配方。”母女二人沉吟一会儿,说:“你是哪里人?”客人说:“我老家在河南省。”母女二人答:“咱们可以试试,那饭店叫什么名字好呢?”客人想了想说:“就叫兴发园锅烙吧。”由于三人用心经营,不几年光景,兴发园锅烙就火遍公主岭,驰名中外。长春的很多日本人,带着地图专门来公主岭吃兴发园的锅烙。更有甚者说:“来满洲不吃兴发园锅烙,枉此一行。”有的日本人吃完锅烙后,还用硫酸纸包裹着锅烙带回日本,故此在日本东京、大阪等城市,兴发园锅烙也颇负盛名。

大苇塘的夏天很迷人,这里草长莺飞、鱼虾满塘。蓝天下,成片的芦苇一人来高,随风摇摆,蔚为壮观。但大苇塘也有变脸的时候,一旦进入雨季,水量增多,塘水就会溢出塘外,冲毁农田。

王家老二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他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到公主岭。当他把想法吞吞吐吐地告诉妻子时,站在屋地中间的妻子却爽快地说:“你一个大活人,总呆在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出去闯荡吧。”王家老二一听这话,喜出望外,腾地跳下炕来抱住妻子。妻子娇嗔地说:“照顾好自己,常回家来。”

王家老二又回到了公主岭火车站。他目睹了每年有大量的地产大豆和杂粮被运出公主岭,日本人进行着掠夺式的贸易。他们在公主岭低价买进,运到大连后,再高价出口到欧洲,从中谋利。公主岭背后有广阔的农村地带,作为大豆、高粱、玉米、杂谷的聚集地,非常兴旺。到了秋季,装满麻袋大豆的大车,从农村一辆接一辆运到这里。大豆在粮栈交易。粮栈像城郭一样围着土墙或砖墙。大车进到院里,把大豆及其他杂粮倒进各类粮仓里。粮仓用草席围成,直径4米到5米,高5米到6米。为了方便运输,公主岭还专门成立了大车店。在货运处,有宽敞的库房和货场。整麻袋的大豆和豆粕堆积如山。火车专用线有三井、山口、美孚、亚细亚四条,外加煤炭专线共计五条。火车站东道北有三井株式会社,会社门前的道口称为三井道口。

日本人对满洲早就垂涎三尺,他们安插爪牙,培植汉奸,刺探情报,倒卖军火,贩卖毒品。

河南街就有很多日本人贩卖日货,而中国人住房低矮,街道狭窄,度日艰难。

夕阳照在怀德街上,拉长了行人的影子。李金锁收拾杂货铺时,门外传进两声清脆的叫声。金锁回头一看,是自己的一双儿女放学回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两个日见长进。金锁两口子嘴上不说,心里也美滋滋的。吃晚饭的时候,金锁儿子宝强抢着说:“今天上午学校来了一个大人物,名叫杜重远,回乡省亲。”女儿玉娇说:“老师说杜重远是咱怀德杨大城子人,在日本留学。”宝强说:“杜先生仪表端庄,平易近人,说话滔滔不绝。”玉娇说:“杜先生给我们演讲时告诉我们,日本制定了大陆政策,迟早要发动侵华战争。”宝强说:“杜先生告诫我们,要提高警惕,要用生命捍卫自己的土地。”金锁用筷子敲了敲饭碗,打断了兄妹二人连珠炮般的话,说:“咱们是老百姓,过好日子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最好别管。”宝强说:“日本人要是来了,咱们都得变成奴隶,他们是不会把咱们当人看的。”玉娇说:“杜先生讲了,国要是没有了,哪里会有家呀!”玉娇说到这停了一下,看看宝强。宝强说:“当杜先生讲到一旦日本人侵占东北,这里将成为人间地狱时,会场上鸦雀无声,很多学生都流下了眼泪。”宝强接着说:“杜先生还给我们讲了朝鲜人安重根,刺杀日本军国主义分子伊藤博文的故事。”玉娇说:“杜先生还朗诵了安重根的豪迈诗篇呢,大家听得热血沸腾。”金锁两口子手端着饭碗,眼睛看着两个孩子,目瞪口呆。

王家老二媳妇生的第一个孩子,是金发碧眼的女儿。王家人在媳妇满月后的一个夜晚,悄悄地把孩子送给一个奶妈抚养。

大苇塘东面的崔家大院,阴气越来越浓了。在得知女儿生下金发碧眼的女娃后,崔家姥爷的病情愈加严重了。而真正在黄泉路上推他一把的是,崔家大公子的死讯。在广州黄花岗事件中,崔家大公子不幸遇难。消息传来的那几天,崔家老爷茶饭不思,整天自言自语。他已病入膏肓,再无力睁开双眼看看这个让他一生苦闷的世界。他原想在这近乎与世隔绝的大苇塘,清净悠闲度日。然而,这个世道原本就没有世外桃源。王家老二在大苇塘的夏天,厚葬了这个神秘、略显陌生又让人尊敬的岳丈。

日本人牵着狼狗,大摇大摆地走在河南街上。街的一角,蹲着两个衣衫褴褛的乞讨者,瑟瑟发抖。不远处,一群人围在一个布告前,议论纷纷。“这是煤矿招工布告,发工钱还能吃白面馒头。”一个识字的人指点着布告,自言自语。王家老二站在人群的外面,静静地听着大伙三言两语,不露声色。这时,天空飘起了小雨,人们四散而去。王家老二转来转去,拐进了隆记胡同的兴发园。母女俩见到少东家,喜出望外,慌忙见过后,就把酒菜摆在桌上。王家老二看着母女俩说:“生意可好?”母女俩微笑着点点头,满心感激地说:“多亏你们王家关照,让我们母女渡过难关。”王家老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说:“人得帮人,你不用客气。”正说话间,两个日本人酒气熏天地推门而入。他们嘴上哇哇地叫喊着,手还不停地比比划划。母女俩转身招呼客人,王家老二低头自己喝酒。日本人放肆得旁若无人,王家老二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日本人的酒越喝越多,最终失去了理智。他们伸手去拽母女,母女急忙躲开。日本人恼羞成怒,抄起板凳砸向饭桌,杯盘散落一地。母女俩侧着身子躲在墙角,不敢出声。王家老二见此情景,忍无可忍,他冲进厨房,抓起菜刀,大喊一声:“住手。”他红着脸,举起菜刀砍向其中一个日本人,日本人慌忙一闪身,菜刀重重地砍在那个日本人的肩上。顿时,那个日本人的和服被砍出一道口子,肩头冒出了鲜血。王家老二随后又举起菜刀砍向另外一个日本人。那个日本人看到闪亮的菜刀,转身躲闪。菜刀一个弧线,划过日本人头顶,砰地一声砍在桌子上。两个日本人,酒被吓醒了一半,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外。飞快地越过了隆记桥头,逃回附属地。不一会儿,附属地的日本警察,扛着长枪,挨家挨户搜人,吓得王家老二东躲西藏。

因为这件事,王家老二决定,回大苇塘暂避风头。

公主岭附属地的海江田兄弟商会、小河商行、奥田治商店、西村驹次郎、三井洋行等十余家日本粮食经营商户,瓜分了公主岭一带的大豆、高粱和其他土特产。这些贸易商还从日本进口棉布棉线等棉制品以及麻、纸、火柴、盐、白糖、水产品等杂货,与中国人做买卖。当时,附属地开粮栈杂货的为数很多,中国人街被杂货以及日用商品所占领。乍一看,附属地好似批发街,中国人街好似小卖街。土特产发货的地方有伊通、怀德、磐石三县管内。东南从靠山屯、伊通、大孤山,直至营城子、磐石、朝阳镇。西北面从朝阳坡、黑林子、小城子,到怀德、杨大城子一带。

进入秋季,日本人把目光瞄上了大苇塘。他们派人挨家挨户地收购粮食,扰乱了正常的粮价。小户们见利就走,大户们无可奈何。

王家老爷身着半长青袍,手拿大烟袋,眯着双眼,在房间里踱着方步,抽完一袋烟后,家人已经把第二袋烟装好。就在家人点烟时,王家老爷忽然抬起头来,咬着牙对家人说:“把新粮食都给我统统囤积起来,暂不外卖。”此时,豆油灯的火苗,忽闪了几下后,又重新光亮起来。王家老二向前探着身子说:“日本人心狠手辣,万一?”王家老爷子直了直腰大声说:“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吗?”

王家老二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妻子做着手工,还在等着丈夫。妻子担心地说:“日本人会不会找咱们的麻烦?”王家老二长出一口气说:“暂时不会。”心烦意乱的王家老二说完,便催促妻子匆匆睡下。屋外的风声,越刮越大。秋天的凉意,已慢慢地袭来。

王家有专门储存粮食的地方,位于王家主房后身。储粮的院子很大,四周砌有高高的围墙,墙角有炮楼,设专人放哨。院子当中有几个粮囤子。几天来,王家老爷吩咐家丁要严加防范,提防日本人捣鬼。家丁们不敢怠慢,他们手拿洋炮,日夜巡逻。

王家带头不卖粮食,这让日本人很恼火。

趁着漆黑的夜色,几个人骑着马带着枪向大苇塘奔去。马蹄嗒嗒地踏在土路上,溅起一路烟尘。在大苇塘不远处,几棵老榆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发出嗖嗖声响。几个人翻身下马,把马缰绳系在了老榆树上。然后,他们猫着腰一路小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王家大院偷偷进发。在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蹲下,他们当中的三个人从怀中掏出沁油的火把。点着后,一起扔向王家的粮囤子。登时,王家后院火光冲天。打更的家丁,朝着黑影方向,胡乱打了几枪后,匆匆忙忙地跑下炮楼。他们大声高喊:“失火了,快来人救火。”

火被扑灭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几处没有燃尽的粮食依旧冒着蓝烟。打水的家什,散落一地,院子里一片狼藉。救火的人累得筋疲力尽,东倒西歪。女人们哭天抹泪,顿足捶胸。她们哭喊着:“谁来管管咱老百姓啊?”王家老爷咬牙切齿,怒目圆睁。他皱着眉头,心里清楚,这火肯定是日本人放的。在中国的土地上,胡作非为,伤天害理。他不停地骂着该死的小日本,让我们不得安宁,我操你祖宗。王家老二安慰着老父亲说:“您要挺住,好在救火及时,损失不是很大,天无绝人之路。”

粮仓着火后的第三天,两个日本人又来到了王家。王家老爷子端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地把弄着跟他几十年的大烟袋。他没有给日本人赐座,日本人站在地中央,软硬兼施,阴阳怪气。王家老爷子气定神闲,但话里话外,指桑骂槐。他指点着日本人,冷笑道:“你们别想在我这里拿走一粒粮食。”日本人自知无趣,灰溜溜地走了。

日本人走后,王家老爷子吩咐家人叫来了王家老二。他对儿子说:“日本人和咱们王家已经结下冤仇,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王家老二说:“我去召集一些人,和他们拼了。”王家老爷子说:“不得蛮干,现在我们还不是他们的对手。”王家老二说:“那我们应该怎么办?”王家老爷子说:“你带着媳妇出去躲躲,家里的事有我应付。”王家老二说:“我们不能扔下你不管。”王家老爷子不容置疑地说:“你去怀德城吧,在那里支个门面。我不能让王家全军覆没。”王家老二流着眼泪,哽咽着说:“我们走了您怎么办?家怎么办?”王家老爷子淡淡一笑说:“放心去吧,他们不会把我这老头子怎样。”说完这句话,王家老爷子把王家老二拉到身前,小声说道:“把咱老王家祖宗牌位也带到怀德吧。”

王家老二在怀德城盘下一个烧锅,用高粱造酒。他扩大了酒坊面积,全部更新改造了造酒器具。并且,王家老二特意去趟怀德城南的朝阳坡,请来一位经验丰富的造酒师傅,所以王家的酒越酿越好,酒坊越做越大,远近闻名。每当出酒的时候,酒坊里热气腾腾,酒香迷人,兴高采烈的工人们汗流浃背。

这期间,王家老二的妻子,又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这让王家老二喜上眉梢。

秋风吹落了树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在风雪中摇晃。这是头场雪,大地一片洁白。这头场雪比往年来得早,气温骤然降了很多。王家老二站在院子中央,心里琢磨昨夜的雪下得真大呀。他眯起双眼,吹着哈气,查看着封好的酒坛。雪花落在成堆的酒坛上,黑白相间,让王家老二心里觉得舒坦。忽然,王家老二见一人慌慌张张向自己跑来,心里不觉一惊。来人连滚带爬,“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家老二的身前。王家老二仔细一看,原来是大苇塘老爷子的管家。于是急忙双手扶起管家说:“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家里出了什么事?”管家带着哭腔说:“完了,全完了。昨天晚上下雪的时候,有人放火烧了王家大院。”王家老二说:“老爷子怎么样?”管家流着眼泪,哽咽着说:“老爷子已经被活活烧死了,咱们的粮食也被抢掠一空。”王家老二一听这话,眼前一黑,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他摇摇晃晃,昏倒在雪地上。王家老二慢慢睁开双眼,就觉得前胸憋闷,一张嘴,红红的鲜血喷洒在洁白的雪地上。他无力地挥挥手说:“赶快召集人,回家奔丧。”

王家老爷子的灵堂搭建在大苇塘的冰天雪地里,大苇塘一片哀嚎。王家老二一身孝衣,跪在雪地上。他不停地在心里念叨:报仇,一定要报仇。葬了老父亲后,王家老二让管家支撑着残破的王家大院,又回到了怀德。

走在怀德前街上,王家老二看到行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这让他感觉内心羞愧。他咬紧牙关,默默地想着此仇不报,枉来人世。临近家门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王家老二握紧了双拳。王家老二决定独自北上毛成子,寻找土匪,购买枪支弹药。

李金锁的儿子宝强学校毕业后,考上了怀德县警察署的马警。

面对日本人的专横跋扈,公主岭一带民间已经有了自发的抗日行动。他们经常开展袭扰日本人的商行、破坏交通线、袭击满铁列车、袭击站舍、切断电线、破坏铁路设施等活动。伊通、怀德的两地军警也举行过示威活动,曾扬言武力进攻附属地。日本附属地被不安的气氛包围着,日本人找出祖辈流传的战刀,或者从军队借来步枪在夜间严加警戒。

1931年9月18日晚,盘踞在中国东北的日本关东军独立守备队,向中国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发动进攻。次日,日军占领北大营。

九·一八事变的消息,通过铁路电话很快就传到了公主岭。驻公主岭的日本关东军守备部队,第二天强行接收了公主岭街和范家屯街的民国机关、团体及公安分局,所有站所均派日军站岗。附属地的日本人相互转告,和中国人打仗了,马上拿起武器吧。

时任民国怀德县县长赵泽民和公安局长汲义方,对日军的侵略行径义愤填膺,决定坚守县城,抗日救国。

听说日本人要进攻怀德,王家老二顿时火冒三丈。他对妻子说:“日本人要是真来,我就和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王家老二说服妻子,并把妻子和孩子秘密送回大苇塘。当他得知赵县长拒不交城、绝不投降的态度后,连夜串联怀德街商户,联名要求政府坚持抗争到底。

10月22日拂晓,日军兵分东西两路,向怀德城进发。东路由范家屯日军守备队队长寿川、范家屯附属地警察署署长小路、刑事长大山带领。西路由日军任命的伪怀德县县长马春田,带领收编的全胜匪绺及驻公主岭日军守备队。此时,怀德城上空正回荡着气壮山河的呐喊。微弱的晨光里,赵泽民率部在怀德师范的操场上,举行誓师大会。赵泽民在会上慷慨激昂,表示誓死保卫县城,要抗日到底,绝不投降。接着汲义方带领大家高呼:“要做中国人,不当亡国奴。”王家老二站在人群的后面,使劲地往上窜了窜,终于看清了台上的县长。他兴奋得有些摩拳擦掌,忽然觉得应该把李金锁叫上。

找到李金锁的时候,李家正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回大苇塘。王家老二说:“咱们得一起打日本人。”李金锁说:“我想回家过安稳日子。”王家老二说:“现在中国,哪还有咱安生的地方?”李金锁说:“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大苇塘。”正说话间,李金锁儿子宝强匆匆忙忙跑回家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日军就要攻城了,爸妈你们赶快套车,把妹妹玉娇带上,我送你们出城。”王家老二见此情景,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一辆马车载着李金锁一家三口,出了怀德城东门,向大苇塘方向疾驰。李金锁儿子宝强站在城门外,看着远去的马车卷起一缕尘灰,不停地挥手。他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直到马车消失在远方。李金锁也一边赶着车一边回头。然而,父子俩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瞥。傍晚的时候,大苇塘方向枪声大作。不久,传回消息说李金锁在返回大苇塘的路上,遭遇进攻怀德的东路日军与增援怀德的范家屯汲寿柏自卫团的战斗。为保护妻女,李金锁用身体护住她们娘俩,自己不幸被日军子弹击中。

第二天,硝烟弥漫在怀德城上空,怀德城的战斗异常惨烈。王家老二随县长赵泽民坚守在东城门。日军用大炮轰击城墙,造成大量伤亡。日军的火力也压得城上的人抬不起头来。王家老二手握一杆步枪,趴在城墙垛子后面,瞅准机会,把一颗颗仇恨的子弹射向敌人。灰暗的天空里,几架长春方面增援的敌机不停向地面俯冲扫射。城上伤亡很大,赵泽民不得不率余部撤回城门洞中。李金锁儿子宝强和公安局长汲义方战斗在南城门,他们面对的是全胜匪徒的猖狂进攻。听到东城门枪炮激烈,他们率领几号人马前来增援。王家老二看着李金锁儿子宝强脸上挂着灰尘,心里不停地祈祷:“老天爷呀,请你一定要留下李家的一根独苗啊。”战斗终因寡不敌众,从城墙守卫战,转为巷战。在巷战过程中,赵泽民率部下且战且退。在自家烧锅门前,王家老二看了看昔日曾经的家,现在已经被枪炮击得破败不堪,不由得泪如泉涌。透过凌乱的院落,他依稀看见了王家祖宗牌位挂满灰尘。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散落的门板横在身前。日本人让我们有家不能回,但愿我们的孩子们平安吧。当王家老二站起身时,一通乱枪将他击倒。他听到这枪声近在耳畔,仿佛爆竹一般,但身体却如万箭穿身。王家老二挣扎着用步枪支撑住身体,怒目圆睁,回身瞪着凶残的日军。枪声再次响起时,王家老二缓缓地瘫倒在血泊之中,地上的鲜血流向了自家的烧锅院内。

赵泽民等人从怀德城北门退出后,日军继续派兵追击,日军的飞机也在上空扫射。直至天色漆黑,他们方才甩掉追击的日军。赵泽民回望着夜色之中的怀德城和身边的伤残兵将,百感交集,泪如雨下。他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向杨大城子方向撤退。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识破敌人唯独不攻北门的阴谋。这阴谋里潜伏着巨大的危险,正如铺天盖地的黑暗,将他们包围得水泄不通。

果然,赵泽民、汲义方等人在杨大城子遭到诱捕。受尽严刑后被双手钉在车厢上,押回公主岭。赵泽民英勇就义时,年仅二十九岁。

这是东北拒不降日,坚守县城,血战到底的一段真实的故事。赵泽民虽为民国县长,但其民族大义、抗战之举堪比日月,可歌可泣。

李金锁的遗体和王家老二的遗体,被同时运回大苇塘。在返回大苇塘的途中,有无数只黑色的乌鸦在天空随行,遮天蔽日。

下葬时,大苇塘上空变幻出海市蜃楼的盛景,有人说,那是祈求和平的人们在天空里唱歌跳舞。

后来,大苇塘的人们说,李金锁儿子宝强跑到了黑龙江,投奔公主岭人马占山麾下,继续抗日。

(责任编辑徐文)

作者简介:刘春荣,男,1963年出生于吉林省公主岭市,中共党员,毕业于吉林林学学院木材机械加工专业。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公主岭市文联副主席、公主岭市作家协会主席、公主岭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副局长。曾出版诗集《本色集》《我心飞翔》。2014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短篇小说《老崔的爱情故事》《保姆》《土地》《谋杀》《又是一年落叶》《规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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