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2015-07-22陈卫华
◎陈卫华
心魔
◎陈卫华
男人是个屠夫。每天凌晨四点,女人起床,先烧水,再将杀猪的家什摆好,男人就起床了。杀一头猪要一个多钟头,六点上下,男人就出门将杀好的猪拉到埠安镇农贸市场去卖。
男人出门,女人就弄粥洗衣冲扫杀猪的血污粪水,等两个儿女上学了,她就出门送粥给男人吃。下粥菜是赣东北人最常见的三样小菜:霉豆腐、腌菜、豆豉饼。当然,男人吃的粥是锅边上稠的,菜呢,份量也多,比她们娘仨吃的加起来还多。男人呼噜呼噜吃完一大碗热粥,打一个响嗝,会很满足地对女人笑一下,又只顾卖他的肉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多年。
后来,女人信了佛,皈依了三宝,成了一名在家修行的居士。
女人依然凌晨四点起床,然后洗漱完毕,开始在佛堂念经拜佛做早功课。到了初一、十五和佛菩萨生日,女人会吃斋,一月中也有一两天会到十里外的石井庵参加佛事。男人要四点起床了。起床后,一切都得自己来,烧水,摆家什,一个人将嗷嗷乱叫的猪抱上案板,死死按住,然后一刀戳进去,血溅气绝。好在,男人身强力壮,没有女人捉猪脚打下手一样将猪老老实实杀死卖肉。
女人早起,就叫男人起来杀猪,男人早起,就叫女人起来念经。只是,女人念经的时候,听到猪的号叫,会慌乱一下,经声就不那么流畅。只是,男人杀猪的时候,瞥见佛堂的烛光,会迟疑一下,下手就没原来那么狠。
小镇的人就觉得不妥帖了。
有人就劝女人,让男人别杀猪了,一屋子的血腥,折了你念佛的功德呢。女人一笑说,吃饭穿衣、读书买笔、打礼喝酒,都靠男人杀猪。有人又劝,那改个行吧,卖麻糍馃卖油条卖菜,杀猪罪孽重,要下地狱的。愿云禅师说,千百年来碗里羹,冤深如海恨难平,欲知世上刀兵劫,但听屠门夜半声。女人一笑说,男人除了杀猪别的都不会,反正,三十六行,总得有人做,你不担这个罪了就得转给他担,总得有人担。有人摇摇头,无奈又劝,最下策是放别人家杀,避一避总好啵,你不是以前,入佛门了啊。女人还是一笑说,放别人家杀要给场租的,杀一条猪本来就只赚几个汗水钱。劝的人就尴尬地戳在女人院子里,不知道再怎么劝。
有人又劝男人,让女人安安心心做屠夫婆,信什么佛,哪里有佛,拿来我看看,拿来我摸摸。男人一笑说,女人说佛在心中。有人又劝,拆了女人的佛堂,初一、十五在女人碗里放块肉,看女人还信啵。男人一笑说,我杀我的猪,她信她的佛,两不相干。有人又劝,自古以来我们埠安镇都是屠夫老倌杀猪,屠夫婆捉脚,你一个人杀猪担心猪咬死你。男人还是一笑说,边看吧,现在还抱得动。劝的人就无趣地戳在男人的肉摊前,不知道再怎么劝。
小镇的人都觉得男人和女人很固执。
小镇也有觉得新鲜的。
有人就问男人,女人信佛了,还念那句话么?小镇的人是指屠夫杀猪前会念:猪啊,不是我要杀你,是他们要吃你,有什么冤孽你找吃肉的人去。男人说,本来我就没念过,手忙脚乱地要杀猪要刨毛,哪有空念那卵东西。又问,女人信佛了,杀猪还有力么?男人说,没力,这猪是谁杀来的?又问,女人信佛了,还馋肉么?男人说,餐餐吃,一餐没肉就想哭。又问,女人信佛了,还和她上床么?男人说,不和她上床和你老婆上床啊?大家就哈哈大笑。
有人给女人说,从前有一个屠夫和一个书生住隔壁,屠夫早起,就叫书生起来读书,书生早起,就叫屠夫起来杀猪。你猜结果怎样,结果,书生和屠夫死后一起下了地狱。还有人给女人说了另外一个版本,只是结果迥异,屠夫上了天堂,书生下了地狱。女人听完无奈摇摇头,笑说,别听书上瞎编,又说,随缘无烦恼,随顺智慧生。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女人早起,叫完男人杀猪,然后念她的经;男人早起,叫完女人念经,然后杀他的猪。后来,两个儿女大学毕业了,本来男人准备少杀点猪也养养手,毕竟一个人抱猪开始吃力了。但孩子在城里相继又要买房又要结婚生子,男人又得让他们啃一把老,就和另一个屠夫搭帮,你帮我杀完我再帮你杀,还是没歇下来。
小镇的人就心里一直纠结着,都等着男人女人的结果,且心里都有点累。
相比天地的年龄,人在世间只是一瞬间。男人屠夫和女人居士说老就都老了。这一天,男人上午刚从邻居家吃灯盏馃回来,就说头有点沉。女人忙让他躺床上,又吃了一粒降压灵。男人说,不对劲,你打手机喊他们回来,我估计要见阎王老子了。女人嗔说,打嘴。还是打手机通知儿女。晚上十点,子子孙孙回来了,亲朋也围了一床,男人哈哈笑了笑,喝口本地鹅湖绿茶,走了。男人安安详详、平平和和地走了,并无那种要下地狱的死状。
剩下女人。
半年后深秋的一天,女人去石井庵拜佛,女人做完早功课,天刚蒙蒙亮就出门了。女人走路去。这些年,女人一直是走路去的,一来,身体还好,吃得消,没必要花三块钱坐那狭小又颠来跳去的电动三轮;二来,走着去虔诚,早二十年,女人还常和几个居士三步一跪,跪拜石井庵呢。信佛就是这样,既看发心,也看行为。女人念着经走进一片白霜的深秋中,如同走进一场洁白的梵呗飞扬的宏大佛学史诗中,内心欢喜,脚步轻盈。但一个小时后,有人发现女人倒在半路梅子岭,摸一摸,身子已冰凉了。女人倒路死了。倒路死在埠安镇是一个很不吉的死法。有人还看到,女人睁着一双恐怖的大眼,双手指甲都是沙土。显然,女人死前十分痛苦,有挣扎,有痉挛,有凄惶。这不是一个好死啊!
消息像从赣北直扫过来的潇飒秋风,半个上午就灌满了小镇的旮旮旯旯,如一个撑圆了肚皮的牛犊子,膨胀着小镇的各种猜疑。最后,大家的猜疑直指一个目标——女人下地狱了!猜完,小镇的人不觉汗毛竖立,倒吸一口凉气。
当初劝的人都跳出来痛心疾首地说,我说了吧,就是不听劝呢。
女人的丧事和男人是没法比的。男人风风光光,白丧事当红喜事办。女人的丧事大家心中都压着一块巨石,亲人垂头丧气、脸面无光,佛友经声急促,只求多一点超度多一点解厄。大家都各忙各的,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女人躺在床板上,身上盖着缀满经文的陀罗尼经被。
女人是第三天醒过来的。女人醒过来除了吓了一屋的人一跳,也吓了整个埠安镇一跳,地震一般!
有耄耋老者忙说,本县八都乡在康熙年间有过这样的事,一个死了七天的老人从没有盖上盖的棺屋中爬了起来。也有人讲,民国二十年谷雨,永平乡一个死了两天的年轻女子从床上一下坐了起来,直说口渴肚饿。
镇医院的老夏说,科学上这叫假死,全世界这样的例子也不少。
女人活过来了。活过来的女人带着歉意说,那天她没吃早粥,她是想赶到石井庵吃早粥的,走到离石井庵还有一半的梅子岭时,突然心慌气短两眼发花,不知不觉中人就倒了下去。应该是低血糖了。女人最后笑着给了自己一个满意的解释。女人的儿子常对姆妈说,晨起要当心低血糖。
女人的生活在一场大变故后又恢复了平静。小镇的人在狠狠揪了一次心后又回到了原点——等着女人的结果,且累且长。
又过了一年多,埠安镇的深冬,一场厚实的大雪覆盖了鹅湖山、沙院里的平原和小镇,喧嚣嘈杂的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就像一个浓妆艳抹的酒吧女退妆之后想自己的未来。女人说,落雪图名,融雪冷死人呐。边说,女人边活动筋骨。一会儿,女人说提不起劲,不对头了,让人打手机喊子孙回来。邻居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还是打手机通知她的儿女。傍晚,子子孙孙冒着大雪赶回来了,亲朋佛友也围了一床,女人满意地点点头,念了句南无阿弥陀佛,作吉祥卧,走了。这次,女人是真的走了,遗体摆到第十天才送到石井庵按佛教仪轨火化。
女人和男人一样,走得安安详详、平平和和,都不是那种要下地狱受罪的死状。
小镇的人终于等到了结果,松下了一口气。但又觉得,总像一个故事没完。
后来,有一个说法在镇里流传,说,善恶造作,自有果报,烦恼才是心中的魔。人平静而终,死相安详,有疾有惊,死相狰狞,乃众生正常本性,与地狱无关,与心魔有关。都说,这是石井庵佛海大师所言,只有她,才有这等智慧啊。
其实,这是镇医院的老夏所说,他行医,闲来也看些佛经。
(责任编辑象话)
作者简介:陈卫华 ,男 ,1967年生,发表有小说散文数篇。现居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