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俊彦的风骨(二题)
2015-07-17邢增尧
邢增尧
王羲之
东晋时期,中华文化的太空升起了一颗璀璨的巨星——王羲之。他的盖世才华和鬼斧神工般的妙艺不仅倾倒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而成为民族的骄傲,也震铄了一衣带水的友邦东瀛,奉为圣人。我在引以为豪之时又不由思忖:是其高洁的人品陶冶了他的书艺抑或是他登峰造极的书艺抬高了他的人品;是个人修炼所致抑或是时代风尚使然?对王羲之来说,举足轻重的究竟是政治生涯还是书法艺术?
在我脑际首先刻下王羲之印记的是家住西郊乌漆大台门时节。说是乌漆其实徒有虚名,老态龙钟的台门乌漆早已剥落殆尽;大倒是真的,里面挨挨挤挤足有五六户人家,日出日落相见,锅盆瓢碗相闻,热闹得紧。
那时,最疼我的要数与我家比肩而居的王婶。每当放学回家,王婶总会拉住我的小手,塞给我薄荷糖什么的。一天,她和家母聊天,得知我读书经年竞未拜过王羲之,不由嗔怪莫名:“哎呀呀,难怪阿尧的字歪歪扭扭的,不拜书圣,哪行!”于是,古道热肠的王婶毛遂自荐,陪同我和母亲前往她的娘家金庭,拜谒她的先祖——王羲之在天之灵。
出嵊城东行50余里便是金庭,山门前,传为王羲之手植的数株千年古樟巍然耸立,虬枝擎天,浓荫匝地。山门左侧为“晋王右军墓道”石牌坊,是清道光年间浙江学政吴钟骏题写。太师椅般的王羲之墓坐落在山腰。墓前,大明弘治年间重立的“晋王右军墓”碑穆然伫立。王婶点燃香烛,袅袅青烟遂与历史的故事幽幽衔接……
时光永是流逝,往昔的足迹早被岁月的风雨洗涤净尽,进驻心田的是东晋名仕王羲之。他是以全新的楷书使我们啧啧称羡的。如果说名家钟繇的楷书常含隶书笔意,王字则隶意全无。王羲之的字骨力雄健自然天成,体态妍美而粉黛无施,姿仪清雅而庄矜严肃,法度谨严而从容衍裕……有“常人莫之能学”之势。故时至今日,叹谓王字可望而不可及的依然数不胜数。
王羲之出道走的是从政之路。
自古以来,大凡有志的文人学士都视仕途为进身的阶梯,视济世安民为做人的基准:司马迁、杜甫、白居易……王羲之也不例外。他不管朝野如何腐朽晦暗,上司如何行强相欺,始终不改行善政、为循吏的初衷。
据《晋书》记载,王羲之仕途坎坷。咸和四年六月,王羲之首仕临川太守。小小临川郡,辖县仅十,民八千五百户,不过一地瘠民稀之郡,绝非王羲之所能施展抱负,可他并不因此就敷衍塞责,而是“循名责实,虚伪不齿”,不仅斗胆抵制上司刘胤的强征硬索,还直言极谏,险因触犯权贵而遭杀身之祸。
我时时思忖:王羲之其实是不用冒恁大的风险的。当时的政坛,凡郡守、县令无不以“服食”、“清谈”、饮酒邀游为时尚,政务尽可由下属处置,谁想过问,反有被讥为俗人之虞。因此,王羲之纵然“隆中高卧”不闻不问,亦不会有非议。我难以洞明,王羲之以南渡第一高门的属身放任穷乡僻壤的感触,他又是如何摒弃心中的怅惘勉力负起为民请命的使命,从而显露出不仅“骨鲠”却有“鉴裁”的品行。
成帝咸康五年,偏安江南的小朝廷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公元339年,酣睡在“卧榻”之旁的后赵突然发难。东晋重镇邾城陷落。阵亡将士六千余人,居民被掠近万,汉水以东,尽是绝望的呻吟和声嘶力竭的呼号。面对败局,征西将军、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的庚亮痛心疾首:悔不听羲之之言,致有今日惨祸。
背晦颟顸的朝臣有的是,后果也可想而知,但此事却非同小可,黎民百姓的栋折榱崩毋须多言,社稷的陵替方是可怕的祸胎。
庚亮的叹悔是有道理的。
早在公元334年,庚亮屯兵邾城意欲北举时,王羲之即犯颜直谏:邾城外接群夷,内无所倚……可惜忠言逆耳。
仕途的厄运对文人学士来说似乎特别钟情,无论贾谊、嵇康,还是李贺、张九龄……概莫能外。离开庚亮的王羲之显示了一个政治家兼艺术家独有的容止。他一面殚精竭虑寻绎实现夙愿的奥秘,以出世的精神做人世的事情;一面笃行不倦苦学名家书艺,博采众长,以有限的形态表现无限的意蕴,未敢有丝毫懈怠。
我时时思忖:王羲之若只痴宦海不及其余,或“备精诸体”却不锐意创新,那么,有“天下第一行书”之誉的《兰亭集序》还能有这样水灵鲜活么?书圣的桂冠就更是个未知数了!
王羲之本是史不绝书的人,这下显现了过人的才能,不久就奉诏加宁远将军,领江州刺史。从初始的穷郡太守、征西幕僚一跃为领十余郡的州刺史,可谓重任之兆。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赴任不过年余,王羲之又因不愿为虎作伥祸害子民而“花事泯灭”。待至永和六年方东山再起,受任会稽内史。此时,王羲之的仕途也走到了尽头。他终于无法与唯官为上的胥吏相抗衡。事实上,这亦与王羲之济世安民的宗旨相悖。唯官为上,对济世安民之说自不屑一顾;或为求官运亨通,蒙上忧国忧民面纱的也并非俱无;也有趋向极端,衍生出诸如秦桧般狗苟之徒。
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我无意标榜人品,也无意标榜文品。可是,在漫长的人类文明史中,文如其人,亦云字如其人、风骨即人早经验证。我不时思忖,俞万春的笔端为何流不出《水浒传》,更不可能喷薄出“宁溘死以流亡兮……”惊天地、泣鬼神般的诗文,他若置身屈原的境地,迈的将是迥然不同的步履。
书法是始于汉末、三国时期的一门独特的艺术。它不像摄影那样易于窥察作者的用心。它的特色是含蓄和蕴藉,一个人的性格、人品、学养、艺术理想和时代风貌无不有机地融溶在“点、横、撇、捺……”诸般符号中。王羲之以他高澍的操履,姿媚流便的书体完美了古代“字如其人”的艺术思想,也造就了他在书法的历史上继往开来、集其大成的书圣地位。
王羲之在心底烙定了济世安民的印记。我时时揣摩他屈就征西幕僚时的心绪。那时,境外强敌觊觎,境内财力空虚,庚亮若能纳羲之之忠谏,熟习战阵、备齐资用而后举,击败后赵光复祖业并非没有可能。果能如此,号称中兴然而僻处江东一隅的朝廷无疑将揭开辉煌的一页。王羲之实是有功之臣。可他依然未能坐定江州刺史的交椅,上了辞官之章。按理,教训屡屡,他该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图个自慰,然他仍然说,不!我大脑的荧光屏常常浮现如是镜头:云海如墨,风声如涛,参天大树下,一风流倜傥儒生仰首问天:新月,你在哪里?
芽儿般的新月仿佛冒出了地平线,穆帝时,王羲之有幸出任会稽内史,然而,宦海茫茫,梦般的月华转瞬即逝。为临川太守时的上司刘胤早已自食恶果,而现任的上司王述却比刘胤不知厉害多少。他先是对王羲之优礼有加,后终于逮到了机会:王羲之忧国忧民而为朝野传诵的《上会稽王笺》触着了会稽王的痛处,会稽王震怒了!
王述横眉剑出鞘。
这是把杀人不见血的隐形剑。
王述的儿子坦之携着攻无不克的“红包”上路了。我猜想,见了会稽王,坦之自会悲天悯人地告上一状:尊敬的殿下,王羲之真是太那个了!什么伍员之忧、倒悬之急,分明是以下犯上居心叵测……烈火烹油,会稽王不由七窃生烟、须眉倒竖:罢了罢了!
东晋王朝在成帝时就多日薄西山的征兆,后赵南侵一役,使东晋王朝原本羸弱的身子又挨了一记闷心拳,用气息奄奄来描述似乎有点过分,可也相去不远。穆帝时,更是民穷财竭灾祸连连。永和五年、六年,江左洪灾,接着又是大旱,王羲之屡屡“开仓赈贷”以救民命。王述却让人四出造谣。说什么灾情本轻,王羲之这开仓赈济是故意收买民心啦,王羲之屡屡上书是变相诽谤朝廷啦,不一而足,连王羲之工书之誉也成了哗众取宠的代词。着意加工的谣言直把京城炒得沸反盈天。
面对乌云压城城欲摧之势,王羲之再也不能拄笏看山了。他开始强慑心神,郑重揭开心灵深处的覆盖,检点自己从政以来亦断亦续的轨迹,或愉悦,或烦闷,或惆怅,或伤心……然无论如何总没有忘却济世安民的重任,可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然今日为何竞要受制于小人呢?为的是功成名遂吗?自己早就可应王导的举荐出任吏部尚书,要是那样,现在自己就不是区区郡守了,自己是为了做人的准则啊!王羲之觉得从政若梦,这梦无论怎样绵长,总是要醒来,今生今世,纵然朝廷再诏,也不再出仕了!
王羲之找到了通往内心深处的道路,毅然决然去父母墓前“告慰先灵”,然后交卸郡篆,在众多耆老士庶的送行中移居蕺山别业。未几,又仰慕剡县(今之浙江省嵊州市)秀山丽水,踏衰草,穿疏林,赴金庭定居,在绵长的时光中用书画疗自己的伤口,在前行中终老余生。
王羲之一生仕途艰难竭蹶,最后宁可辞官也不变志从俗,力求品格的完美。这于封建时代的一个文人学士来说,实使人钦敬有加。撤出历史的隧洞,聚焦五光十色的现实,如是风范亦属鲜见。而今,盈满我们眼眸的,在权势和红唇绿酒中寻求满足和实在的情景使人疏忘了精神的斑斓。当然,这仅仅是时代马拉松跑中的一种姿式,用不着杞人忧天。
行文至此,我篇首所需之标准答案似乎仍是有影无形。王羲之跻身政坛,追求的是济世安民。他作出了努力,更以自己的实践在人生之路上书写了凝重的一笔。但是,在广袤而绵长的政坛的百花园中,他的政绩之花毕竟不是最绚烂的。而他的书法艺术呢?《别传》赞他“千变万化,得之神功”;唐太宗李世民誉他的字“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梁武帝萧衍更说王书“字势雄健,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
马寅初
由“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畔驱车南行,不过一个半小时,就可直达嵊州市浦口镇。清光绪八年(1882年),农历壬午年五月初九日午时,天生“五马齐全”(马姓,生辰按干支纪时为马年、马月、马日、马时)“贵人之命”的马寅初在此降生。
嵊州,位于浙江省东部,隶属绍兴市,似练剡溪横贯于中。嵊州古称剡县,北宋年间改名嵊县,1995年撤县设市定名嵊州。嵊州历史悠久,有文记载,早在上古时期,帝王舜就来过这里,故有“舜皇山”、“舜井”等地名;大禹治水“毕功于了溪”,“了溪”即今禹溪;秦汉时期正式置县。魏晋南北朝,书圣王羲之、雕圣戴逵等慕剡秀山丽水,来剡隐居,至今尚有戴安道宅、羲之坪、王羲之墓诸多遗踪;艇湖山下本有子猷桥,“乘兴而来,兴尽而回”的成语就出于“王之猷雪夜访戴”的典故;“山水诗派”的开创祖师谢灵运出生于始宁县,县治即今三界镇;唐李白、杜甫、孟浩然、王十朋……三百余位诗人畅游过剡溪,留下了不知凡几的咏剡绝唱;嵊人姚宽乃宋著名史学家、科学家,所著的《西溪丛语》《玉玺书》系中国思想史上举足轻重的文选……这多深厚的历史积淀,丰饶的文化底蕴,对生于斯长于斯的马寅初来说可谓是一种最为丰厚的营养素。
然而,嵊州人最闻名遐迩且让人刮目相看的则是“嵊俗尚刚决,视死鸿毛轻”的秉性。清乾隆六十年,在嵊任县令的周镐,离任时就发过这样的感叹。嵊州地属浙东丘陵,四明、天台、会稽……诸山环拱。置身“七山一水二分田”地理环境中的嵊州子民,世世代代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养成了这股血性,只要遇上祸国殃民的事情,无论他位有多高,权有多重,都会挺身而出,与其拼个你死我活。在时光的长河中,突显“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刚烈耿直脾性的嵊籍英豪史不绝书:唐裘甫揭竿起义,应者如云,遭朝廷重兵围剿,至死面不改色;北宋仇道人响应方腊起义,血染疆场仍手握战刀双目圆睁;辛亥义士王金发抗击清廷、劫富济贫、暗杀叛徒,令奸商巨贾、土豪劣绅闻之丧胆;而在现代,涌动着这腔热血的学者则非马寅初莫属。
抗日战争时期,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面对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倒行逆施,马寅初义愤填膺。他在国民党训练高级将领的陆军大学作慷慨激昂的演讲,说:有一种“上上等人”,依靠他们的权势,利用国家经济机密,从事外汇投机,大发超级国难财,这种猪狗不如的“上上等人”就是孔祥熙和宋子文。他振臂疾呼,一定要搞一次战时资本捐或临时财产税,要把孔、宋撤职,把他们的不义的家财拿出来充作抗日经费……真是“怒剑初出,山河失色”。惊恐不安的国民党当局诱以高官厚禄,他不屑一顾;暴力恫吓,他嗤之以鼻;将他关入息烽集中营一个连身体都立不直的牢房,他依然不肯低下高昂的头。气得蒋介石破口大骂他是“嵊县强盗”。得悉这话的马寅初坦荡荡说:“他说我是‘嵊县强盗,只对了一半,我不是‘强盗,是‘强道,我就是要顽强地道出他们祸国殃民的行径!”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马老寅初,好一个出类拔萃的“嵊县强道”!
马寅初,原名元善,字尹初,自幼聪明伶俐,可又游兴重,特顽皮。望子成龙的父亲打听得离浦口一箭之遥的下新建村有家颇有名望的私塾,便命他前去就读。
塾师俞桂轩是个学问渊博爱国爱乡的老先生,荡荡然有长者风,儒儒地有文人气。他瞧见马寅初虎头虎脑一副明慧模样自然十分中意,对他的教育也就分外尽心。“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未几,马寅初便通晓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进展日新月异。俞桂轩见成长中的马寅初如此勤奋,心乃大悦,不仅关怀怜爱有加,还将自己擅长的隶、楷书法艺术倾囊相授,课余又殷殷讲述岳飞、海瑞、于谦、文天祥诸名臣良将的故事,滋润、洗礼马寅初幼小的心灵。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从此,读书报国的心愿遂与日俱增地安营扎寨在马老心房纵深。
我常常想,伯乐识千里马源于历史典故,真实性如何,从无考证,然在逼仄的人生路上开始跋涉的马寅初能在茫茫人海里遇上卓而不群的俞老先生,不知是命定的机缘抑或是上苍的旨意?
时光似飞,转眼间,马寅初已迈入了17岁的门槛。马父见他已出落得一表非凡,便要他留在酒坊中学习记账。对马父来说,多一个人手就少一份开销,少一份开销就多一笔进项!可马寅初哪里肯依。坚信“棒头出孝子”的马父就来了一折全武行!热血贲张的马寅初眼见夙愿难偿,竟然一咬牙纵身投入门前一泻千里的江水之中,“宁死不屈”!多亏船工相救,才捡回一命。后经爱子心切的慈母的多方斡旋,马老终得求学上海,就读天津,留学美国。荣获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的学位,在人生之路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马寅初“出山”了!哥伦比亚大学盛情邀请他留校任教。可是,赴美留学前夕,俞老先生要他“学成之后回国效劳,即使当了大官也不能忘了家乡,忘了父母”的嘱咐却似一双温柔的手,招引着他远涉重洋,毅然回归龙的家园。及至回到老家,他仍是一袭半新旧的竹布长衫,腰间束条兰花布带,脚穿黑布鞋。洋博士穿得如此寒酸,兄嫂担心有失体面。马老却笑着说:“回家就该穿家乡服,我最讨厌外出几天就穿洋服、打官腔……”我时时思忖,马老为人之所以不愿用物质替自己筑起一个樊笼;之所以“直干终为栋,真刚不作钩”;之所以“树高千丈,叶落归根”;马老留下的“百年树人”、“碎身粉骨不必怕,只留清白在人间”、“权然后知轻重,学然后知不足”诸多墨宝之所以严谨有致、“纯正不曲”,俞老先生应是功不可没。
自美回国的马寅初不图名利,专心治学。他公开宣称“一不做官,二不发财”,决心寻求“富国强民”之道,致力祖国的经济和教育事业。阅读他的文章,你会发现字里行间满是振聋发聩的话语,切中时弊的真知,标新立异的灼见,给人以醍醐灌顶之感。
“若欲求生产之发达,则贪婪跋扈之武人,在所必去,断无与劳动者并存之理。苟武力能除,则生产与储蓄之障碍已去,而劳动者,自有从容从事之机缘。吾故日:中国之希望,在于劳动者……”(《中国之希望在于劳动者》)——一语破的,切中事理。
“我国自辛亥改革以来,乃有三滥:1.滥借内外债;2.滥铸铜元与辅币;3.滥发纸币。三滥之根本原因,实系军阀之祸。使军阀不去,财政无整理之望,金融无旺盛之期……”(《我国经济界之三滥》)——头头是道,无可置疑。
利用外资的三种方式,即:“(一)借款于中国政府,外人仅居债主地位(Bondholder);(二)外人与中国政府合办各项事业,可居股东地位(Shareholder);(三)特许或称租让(Concession),外人在中国法律范围内,可自由使用其资本与技术,期满后产权须无偿地交还中国……”(《中国经济改造》)——时至今日,犹可借鉴。
作为经济学家、教育家、人口学家的马寅初著作等身:《马寅初演讲集》《马寅初经济论文集》《中国经济改造》《经济学概论》《通货新论》《战时经济论文选》……可谓当行出色。然而,对我们影响最大、记忆最深的还是他的《新人口论》和坚持真理“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精神。
1957年全国人大一届四次会议期间,马老在浙江代表团就如何有计划地控制人口问题作了专题发言。他说:这几年我曾多次到农村进行调查,所到之处,小孩子太多。我到老家嵊县乡下。嘿!到处是小孩子,街上跑的是小孩子,地下爬的是小孩子,还有肩上背的、怀里抱的,这样下去,不得了!不得了!他指出:“控制人口实属刻不容缓。不然的话,要给社会带来诸多严重问题,后果将难以设想……”马老的发言博得了全体代表的赞赏。可事后,随着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三面红旗”的步步升级,风向却来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口含“天宪”的康生、陈伯达之流发难了!一众缺钙的手下嚎声四起:什么“中国的马尔萨斯”、“攻击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歌颂资本主义自由竞争”、“攻击总路线和人民公社”,说他的问题“已经不是学术问题了,而是借学术为名搞右派进攻”……诸般罪状水泼而来,要批判者们“像批判美帝国主义艾奇逊那样来批判马寅初……”神州大地,一时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我曾经无奈地思忖:到了这一步,马老纵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恐怕亦难幸免!
然而,世上真情仍是有的。在这险恶时刻,有几位洞察秋毫的要人想保护他,劝他退却,“认一个错了事”,告诫他,“不然的话,不免影响政治地位。”其中有一位还是马老在重庆受难时的营救者,1949年马老自香港北上参政亦是应他电召而来。对这真诚爱护之心,马老自是感动而又感念。可他还是没有妥协,他宁死也不愿自己的信仰、人格与价值变成秋日的荷花淀,一片白旗的汪洋。他义无反顾地说:“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投降。”……每读至此,我的心灵就会一阵震颤,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就会流进我的血液,融入我的情感,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15世纪的哲人布鲁诺,为坚持科学的“日心说”,被罗马教皇判处火刑时仍大声疾呼“火不能把我征服,未来世界会了解我,会知道我的价值”的情景。马老虽未被处火刑,可他也发出了和布鲁诺一样撼人魂魄的吼声,作出了和布鲁诺一样惊天动地的壮举,和布鲁诺一样为真理挺身而出,为事业舍生取义。如今,马老的天大冤案虽随一个时代的结束而得到平反昭雪,他也在有生之年看到了他所坚持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然“错批一人,误增三亿”,给国家和民族带来的沉重负荷,给人间造成的诸多悲剧又能怎样弥补呢?
早春的浦口温润如玉,我们迎着满天朝霞来到这水木清华之地。
浦口镇地处嵊州市东部,面临剡溪,黄泽江汇流于此。旧时,人们称水边为浦,故有浦口之名。早在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对此地就有“浦里有六里,有五百家,并夹浦居,列门向水,甚有良田”的记载。清时浦口商业渐兴,至咸丰后,随着“五马(绍兴小皋埠马氏五人)入剡”,茂记、钰记、树记、堃记、文记五大酒坊的先后问世,浦口遂成了热火朝天的繁华码头,店家门庭若市,江中船桅林立。而马寅初的父亲马棣生即是“树记”酒坊的主人。
步人铺就千百年的逼仄老街,只觉凉风习习,四围静静,几乎不闻市声。想到风云的变幻、小镇的古今,“念天地之悠悠”的情愫自然而生。
由马父建于清光绪年间的马老故居面街,黛瓦粉墙,典型的江南民居建筑使我尝到了一份久违的亲切。跨进门去,便见一马寅初半身铜像,浑圆的脸,高阔的额门,一种刚烈、沉毅的血性在眉宇问洋溢。我敬佩马老,也钦佩这位铜像的雕塑者,他活灵活现地再现了一代人杰,让后人如见马老其人。往里行是一偌大天井,匀称的鹅卵石镶铺成典雅的图案;静谧中,几株铁树仿佛铁质耿耿的沉思者,以不凋的苍翠,显示它的风韵和刚毅。
砖木结构的马老故居有房18间,分前后三进,上下两层。与众不同的是楼板下多有承重圆木,据说旧时浦口溪水时有泛滥,酒坊常需将所酿之酒贮于楼上,故需分外结实。故居的一楼,陈设重在原汁原味,“客堂”、“厨房”、“马寅初儿时卧室”、“酒坊用具”无不如昔;二进西首王太夫人的房间特别引人注目,房间内,被岁月的韶光洗刷得斑毕剥落的雕花眠床,梳头桌椅似在默默地诉说一代人杰马老出生在这里的情景。马老事母至孝,38岁那年,王太夫人逝世,哀痛欲绝的马老不仅亲自回乡料理一应丧葬事宜,还专门叮嘱将母亲生养他的那个房间恢复原貌。此后,每逢三月清明,马老总是抛忙回乡缅怀慈母养育之恩。他80岁那年回乡,依然不忘入房默哀。当生活了一个世纪之多的马老叶落归根时,他的子女亦遵他之嘱,将他的部分骨灰葬在母亲墓侧,陪伴母亲直至永恒。
楼下后进置有绍介马老高风亮节的“风节园”,品读之际,陪同的友人又补叙了一则传诵在马老家乡的佳话。那是1927年7月,马老的大哥马孟希和浦口镇上的周家为争买一块地皮,闹得真刀相见。咽不下这口气的马孟希修书给马老,诉周家无理,要时任浙江省政府委员的马老出面干预。马老得悉后,不仅没有仗势欺人,而且要他大哥马孟希无条件地将地皮让给周家,官司也不准打。周家深为马老宽宏大量不徇私情的精神所感动,向马家真诚道谢,周、马两家从此和好如初……至此我不由联想到,马老讲究谦让,实质上就是讲究文明,做人讲文明,道德居其先。孔子在《论语·学而》篇所倡导的“夫子温、良、恭、俭、让”之“五德”,就是中华民族和为贵、礼为先、让为贤的优良传统的精髓。古往今来,多少有识之士无不将其作为立身处世之本。所以,马老的故事不仅像桐城“六尺巷”、“孟母三迁”、“千金买宝、万金买邻”等佳话一样受人赞扬,而且更让人感动。细细聆味马老的高风亮节,顿感有一股浩然正气在与天井衔接的三进院落中回旋、漾漾,它足以净化灵魂迷茫和意志懦弱者,使我们这些性格多少有些患得患失的后人知愧怍而挺直脊梁。
沿扶梯上至二楼,可见回廊相通,即民间所谓“走马楼”式样。展柜内,陈列着马老儿时的一些手迹,还有装帧精美的《马寅初全集》……壁问,诗、词、画、联、影美不胜收。最注目的是伟人的题词:宋庆龄的“中华民族难得的瑰宝”,周恩来的“马寅初是我国难得的经济学大家,也是一位经得起考验的爱国主义者”,陈云的“坚持真理,严谨治学”。这些熠熠闪光的题词和名家书写的“高风亮节,光照后人”、“宁作玉碎,不为瓦全”、“智慧卓越”……众多条幅概括了马老的处世为人,也道出了马老的人品文品。马老一生操履高洁,才华盖世,“在旧社会不畏强暴,敢怒敢言,爱国一片赤子之心,深受同仁敬重”;“为新中国严谨治学,实事求是,坚持真理不屈不挠,堪为晚辈楷模”。他的中国不仅要控制人口的数量,而且要提高人口质量的“新人口论”,他的哲学思想和经济理论,经受了时代的验证,显示了强大的生命力,迸发出济世救人的璀璨光芒……
从马老故居出来,已近中午时分,太阳的手轻轻地抚过我的头顶。我的思绪仿佛如茧抽丝绵绵不绝。山,到达一定高度已不仅仅是一座山;人,进人一定境界已不单单是一个人。马老逝世已经三十来年,可他还“活”着。他的高远的思考和纯粹的人格依然影响着我们,在我们的心里依然那样生动、鲜活。人们对他依然追思无限。这中间有文人、学子,有军人、艺术家……上下五千年,走上中华世纪坛的中华民族文化精英不过四十人,身在其列的马老光彩照人。在马老的故乡,山灵水秀的嵊州,马寅初中学、马寅初纪念馆和马寅初故居(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鳞次栉比;嵊州政协专门编写了《马寅初在故乡》,珍贵的书法手迹、罕见的照片、动人的故事,更给人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缅怀的土壤、前行的动力和精神的营养。在大千世界中,传承了“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高贵文脉,坚持了多么睿智的真理的马老永远是一座高山,值得我们抬起眉眼肃然仰望,值得我们终生引为人生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