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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架犯和他的女儿

2015-07-17海潮

雨花 2015年5期
关键词:小春大哥

1

茶茶打开门,走向另一扇门。

房间没开灯,窗外也没有月光或者霓虹,但茶茶眼眸闪亮,额头和牙齿有微弱纯净的白色光,略带作弄的朝林微笑。

刚才吵到你了吧,乖,该睡了。林把茶茶带回床上,轻轻转身,轻轻带上门,茶茶重新隐入黑暗中。

茶茶如今与爸爸相依为命。妈妈一年多前随她的新丈夫飞往美利坚。现在供职于一家华文报纸,她写些不长不短的报道,偶尔会在报道里写自己泪流满面,她还拍些漂亮的图片。这些,有的是茶茶喊爸爸去网上看,有的是装在航空包裹中的报纸。茶茶常指着妈妈的笔名问,爸,妈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好难听。

妈妈到了美国,把笔名改成了“美桃子”。

茶茶一直打电话给林,她闷,她怕,保姆又不在家。保姆是爸爸新找的,年轻,已婚,学至高中,常说自己离大学只半步之遥,若家里有点门路,何至沦为保姆。爸爸说她因此有文化,知追求,懂维权。她常给自己放假,特别在周末,她几乎都要出门与男友幽会。林总是忙。茶茶已经8岁,常独自呆着。

茶茶打了个电话给林。“茶茶听爸爸话,茶茶在家等爸爸,茶茶要是不想睡就看动画片吧,听话茶茶,爸爸今天要办的事真的很重要。茶茶,这个事要办成了,寒假爸爸带你去周游世界。”林一口气说了好多,喋喋不休着。

茶茶问,爸爸,你在哪,离家远吗?他说,不远,爸爸在陪客人吃饭,听话,很快就回去了'天冷了,记得把被子盖好。

2

林摔了手机,发完“去死”两个字,手机就脱手而出,以一种英勇的姿势摔在木地板上,地板仿佛是空的,手机粉身碎骨的声音尖锐响亮。

短信是发给林自己的,林真的想死了。

在想死之前,林已经破了产,尽管别人都说他是这个城市的餐饮业老大,可没有人比林再明白自己已到怎样的绝境。他欠着所有供货商、房东、物业的钱,还欠着厨师、服务员的工资,有人开始追着他要钱,也有厨师开始无心炒菜。

钱早就被套住了。这都怪他,怪他雄心勃勃或者说是贪婪。想让连锁店满布他的城市,他的省份,以后再遍布中国、世界。

破产那时林还不想死,一心自救。而自救的唯一方式也早已明确,他必须拿到一块地。

而拿到这块地少不了大哥的帮忙。

地林早就看好了。市中心,以前一家酒精厂的厂区,厂子倒了,仓库扒了,失去生计的工人们就占据了仓库两边的平房,没抢到平房的在原来仓库的地方搭起了棚子,搞起些简单的酒吧或更简单的烧烤店,也有人投资大些的宠物店、花店、服装店,渐成城市人压马路和呼朋唤友的据点。

这块地面积之大,位置之好,到林手中只需一进一出,最少能赚500万,有这500万,他就活了。

3

林说茶茶从小就听话,茶茶听话的方式是微笑。3岁时,她的微笑已经像模像样,那时,他说,茶茶,给爸爸拿个桔子,茶茶就晃晃地跑着,拿桔子,给他,微笑,有时还咯咯笑。他又说,茶茶,给爸爸拿个电视,她晃晃地跑到电视前,搬不动,再跑回来,一脸焦急,他说,茶茶,不拿电视,爸爸要遥控器。她又咯咯笑,晃晃地去拿。

林跟茶茶的妈离婚时像一场战斗,尽管那时他们还富有,但茶茶的妈还是决定离婚,他们争吵,争着摔不值钱或者摔不烂的东西,他们常把茶茶从梦中惊醒。茶茶就哭,坐在床上,有时走下来,光着脚,看他们,哭得嘹亮伤痛。开始,爸爸和妈妈还总抢着抱起茶茶有些冰冻的身体,温暖就很快让她安静。后来,他们还是争吵甚至动手,也不再理会哭泣的女儿。茶茶就披上西瓜太郎小毛毯,静静地蜷在沙发或者床上,很快就能止住哭声,安静地看他们。有次茶茶看着,突然笑起来,爸爸妈妈,你们像猫和老鼠。

猫和老鼠,那是部很多人看过的动画片。

他们真正离婚时,茶茶已经6岁半。她很冷静地说,我跟爸爸。后来,茶茶真的很想妈妈,时常半夜哭醒。每次她哭,林都匆匆起身,到床边抱起茶茶。她的哭有时是醒着,有时是睡着。但林只要抱起她,她都能极快安静下来,爸爸帮茶茶拭完泪,再将她放回被窝,她会蜷起身体,—直温暖到天亮。

4

招牌菜是鹅跋海参,一人一盘。这东西养身,且适合配茅台陈酿吃喝,是大哥喜欢吃的。大哥五短身材,衣着朴素,十步之外像一善良懦弱早与世无争的市民。脸对脸坐着,那眼眉间才透出巨大的官气。让人不由得心底怯懦同时挤出笑脸。

大哥刚40岁多点,已手握重权。林等人习惯喊他大哥。他也只允许少数人这样喊。

大哥用轻微的点头宣布开席,林笑着站起来,身体在一种合适的弯度,举起一杯茅台,双手敬与大哥。

手机又振动了'它在裤袋里玩命折腾,林没法接,他手里还端着酒。

大哥喊林摆这个饭局,算是给了面子。大哥请他外地来的一个朋友。电话打来时,林正接受报纸的采访。两个记者,一男一女,女的拿笔,男的端相机。他们很年轻,头发和衣服都精心弄过,还洒上香水,甜美又职业的笑容粘在光净的脸上。面对弱智或者不弱智的问题,林都故作高深地回答,习惯性搬弄着一些术语。俩孩子频频点头,不懂装懂,大哥电话一来,他就客气地打发走了记者。

大哥很会吃鹅跋海参,他不仅吃得庄严,嚼得稳重,连吞咽也恰到好处,到用纸巾深沉地揩嘴时,还总能比其他人盘中的剩多一点点。大哥喝酒也是沾唇即过,如遇中意之人,则至多半杯。

手机—直闹,茶茶打来的。

5

茶茶总是学习很好,奖状多到可以在墙上贴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像极了拼图游戏。

妈妈飞走后,她开始上课打瞌睡,开始看不清黑板上的字,甚至觉得老师像一个个飘来飘去的怪兽。

因为瞌睡和怪兽,林很着急地去找班主任。班主任是个年轻女人,还没对人民教师的职业失去信心与激情,因此眼睛里闪着剩余不多的纯真,脸上也有一点真正的笑容。在班主任面前林是一个独自带女儿的父亲,这让班主任对林产生了莫名同情,她的同情让茶茶极为不适和奇怪。

后来换了房子。茶茶和爸爸以前住的是别墅,那是大独栋的真正别墅,依山傍水,林告诉女儿,房产商在广告词里写下指点江山、笑看风云、最高尚、世界级等等好词,再把这些词配上别墅一同出卖。

6

酒酣耳热,尽管急着回家,但林告诉自己,一定要把大哥和他的客人陪好。

眼看曲终人散,大哥的秘书附耳过来,大哥高兴,要去喝茶,你安排好。

半年前,林就在朋友开的茶庄包了一间上宾室,专门给林的贵客用。为此,林卖掉了那块随他多年的翡翠,那可是在缅甸的种玉坑口赌回的极品绿种。

安排大哥几人落座在那块巨大的黄花梨木茶盘四周,林的女孩们也到了。去茶庄的路上,几个十万火急的电话,她们就穿上林给她们定做的精致旗袍从家或学校赶来。像林的翡翠一样,林的女孩们也是极品。

如今要办成事,往往少不了漂亮又有气质的女孩。她们并不是随意找来,为此,林还与一个在艺术学院任要职的朋友费尽口舌。经不住纠缠,也看在林曾一次捐给他1台三角钢琴加9台立式钢琴的份上,他开始给林一些女孩子,好在多数女孩子听话,再说林对她们不薄,发固定工资,还送她们学车、学茶艺以及一颦一笑的决窍,更为关键的是,她们不用担心学业与工作,这些林都给了她们白纸黑字的承诺。在白纸黑字上,她们是林的员工,林为她们设立了企划部,公关部这名字早就变了味,“企划”部听起来要文雅一些。

最漂亮最有气质谈吐也最佳的秀莹,自然是大哥的。让林欣喜的是,秀莹看到大哥喜欢吃开心果,竞一颗一颗用手剥开,含满柔情地放进大哥盘中。大哥也吃,似乎受用但依然不显山露水。

7

有一次茶茶持续低烧,孩子的持续低烧足以令所有为人父母者恐慌,这似乎是所有不祥病症的前兆。林带茶茶去儿童医院以及其他的大医院,医生们费尽心机,抽血化验,最终得出一个混乱的结论:菌群紊乱。于是他们试图用最新最贵也最容易给人带来伤害的抗生素来把细菌一网打尽,他们暂时成功了。只是两天后,茶茶旧病复发,这次,任医生们使尽招数再无起色。

林只能急病乱投医,边坚持西医治疗边找中医,知道宗叔叔人脉极广,林向他求助,宗叔叔就推荐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其实不老,只是尊称,那医生四十出头,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一样,眼睛里精光闪烁。

老中医给茶茶望闻问切,然后对林说,你停西药三天,三天内治好孩子的病。没见大动干戈,只熬了5副小包的中药,在一些奇怪的时间段让她服下药汤。果然到了第三天,茶茶不烧了,恢复健康。林很高兴。

8

林很着急,很晚了,茶茶还在打电话。林没接,林心急如焚,但林真的不能接,林还要堆上笑容,随着大哥的话题尽可能附和。后来,茶茶不打了。这孩子怕是睡了,她—定孤单无比地在那很大的房间,小小地蜷在大床中央。林的心揪起。

茶局也很快散场,大哥的秘书又附耳过来。然后拍林的肩膀,意味深长。

在车里,在林的恳求下,秀莹答应了。林随后递在她手上一只厚厚的信封和一只好物件,物件不大,睡在精致的盒子里,盒子底下,是北京最有名气的拍卖行的拍卖证书和鉴定证书。林对秀莹说,信封是你的,盒子你交给……

秀莹看了看盒子,点头,林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细嫩柔滑,但冰冷。林说,你手有点冷,没事吧。秀莹没回答,眼睛盯看挡风玻璃外飞速掠过的夜色。

把莹送到酒店,林飞车回家。

9

茶茶不见了。

开始林以为茶茶睡了,林轻声地开门,像个贼一样轻手轻脚穿过灯光亮堂的客厅,进卫生间擦了擦手,再走进茶茶的卧室,林想茶茶肯定哭过,如果哭过不太久,那她脸上的泪一定还没干,林必须擦干她的泪迹,否则她会睡不舒服,甚至还会有恶梦。让一个孩子做恶梦,如何也是大人的罪过。

茶茶不在床上,林的心揪起。林又走进自己的卧室,茶茶不在。林开始在屋子遍找,林找壁柜,林找床底,林找沙发,林找厨房,林找阳台,林还像个傻子一样去翻抽屉,开冰箱门,林搬出所有的衣服和书,林望向天花板的缝隙,林打开锅盖,挪开一切能挪动的东西。等林折腾到蓬头垢面,终于也没有见到茶茶,茶茶不见了,消失了,她把气息留给了林,把自己带出了门。

林似乎记得自己叫了几声,那是怪叫,回想起来,似乎是梦魇挣扎时的叫声。前妻曾经受不了这种叫声,还录下一次给林听。连林自己都被吓住。

林的叫声吓到了所有的人和夜行动物,人们亮灯,开窗,惊叫,骂娘,连树上为数不多的鸟都扑棱着翅膀迅速躲开林的声音。

茶茶不见了,林怕极了,在这个城市中,茶茶只有林一个亲人,无论白天黑夜,她都无处可去。

10

林打开门,走向另一扇门。

从医院回来林接到消息,地皮被对手吞了。

茶茶,走吧,跟爸爸出去。林说。此时阳光正好,茶茶和她的布娃娃都显得闪亮。林牵着茶茶的手,出门,下楼。打了辆出租车,来到车前。

一个生意人可以没有钱,没有房,但不能没有车。股票或者现金你不能粘在脑门上,房子更不可能拖出来给人看。只有车,是和衣服一样可以穿出来带出来的身份。

林的车是俗气的宝马7,买它的时候林还在小打小闹,买它几乎让林倾家荡产。宝马7身材庞大,长着鲨鱼一样的眼睛和嘴巴,开始流俗但依然霸气。就是它,载着林所向披靡,为林吞来一个个项目。

林不能让要债的人看见它,林把它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林很少开它。林悲伤的时候,总是用手攥紧方向盘,像是要把它捏疼,但终于也只是林的手涨满疼痛。

茶茶,我们去学校。

茶茶蜷在副驾驶座,安全带扎紧她的身体,这让她的身体很小,像一点影子。

学校放学了茶茶像是在看挡风玻璃外的同学,但说不清是什么目光。

这家小学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小学,在这里上学的孩子的爹妈,要么有权势,要么有钱财。孩子的爹妈们在城市中呼风唤雨,那他们的孩子也一定要上最好的学校。如果大人不出什么意外,这种优势会从幼儿园开始,然后是小学、中学,再然后就是非重点不进的大学,或者出国,基本有着一眼就能望见的腾达生活。

茶茶本应也是这种生活。

11

小宗走出校门,这个小男孩走路一副坚决的模样,脸上亦有同龄孩子没有的沉稳,像他的爸爸。

小宗是大哥的儿子,小宗认识林。

茶茶微笑着看林下车。林满面堆笑,像个等不及的父亲,穿过一帮孩子,走到小宗的面前,小宗,你爸开会,你妈有事来不了,你爸让我来接你。

小宗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林的车前。林抢步上前,为他拉开后车门。

茶茶似乎目光散漫,但依然笑着。

小宗,林送你回家。

不回。随便找个地方吃饭吧。

这出乎林的意料。从后视镜里看小宗,他有着大哥一样的眼神,表情也是。

那,你想吃什么?林问。

要是实在想不出,就吃麦当劳吧。小宗说。

毕竟还是个孩子,孩子们似乎都爱吃洋快餐。茶茶也爱吃。洋快餐是垃圾,林不喜欢洋快餐就像不喜欢自己,但茶茶想吃,林还是会带她吃。

那就去吃吧。林侧头看了一下茶茶,她微笑,那就是同意。

12

林在市中心另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搬离别墅时,茶茶并不难过,别墅区太冷清,别墅区的小孩子们也仿佛注定要过永远的上流生活,孩子们的爹妈多是从贩夫走卒拼杀出来的中国第一代富人,富了的爹妈自然不能让孩子再过自己幼时的生活,他们想尽办法让孩子速成贵族,于是拼命地让孩子学钢琴学油画学英语学礼仪学一切跟贵族有关的东西,甚至包括虚伪与狡诈,父母们还命令孩子用稚嫩的手提起儿童版的高尔夫球杆,连挥杆的动作也要学习大人们指点江山的模样。

茶茶除了热爱钢琴,对其他的都只是偶尔喜欢。

新房子是只有120平方的普通三房。这里不见山也不见水,站在阳台,望见的是层层叠叠的楼群和为数不多的树,当然,更多的是行走在各种路上的人们。

可茶茶却很喜欢住在这里,新小区住有她的几个同学,还有一个她相当喜欢的阳台。这么小的她,就学会了坐在阳台的一张小沙发中沉思,沉思得像模像样。

洋快餐店里人多如蚁,在油炸食品似要被列入恐怖武器的今天,人们唯独忘记洋快餐经过入肉入骨的油炸兼添加各种化学武器。洋快餐们很狡猾,他们印制质量很好的餐纸,大方供应,以便随时让人抹去与忘掉嘴上的油光。

小宗吃的投入,他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像个孩子,他偶尔抬头看林,看林满面慈祥地试图劝茶茶吃东西。茶茶不吃,她一会儿盯着林,一会儿盯着小宗。她微笑着。

我们先回车上等你,林告诉小宗。林有些难过,因为茶茶不吃东西。以前的茶茶一直是胃口很好的小姑娘。茶茶乖乖坐回前座,她还是不吃东西,这让林的难过渐渐弥漫。林正想说点什么,甚至打算趴方向盘上流几颗泪打动女儿,却转头瞥见小宗走出店门,他手中是打包的麦当劳套餐。

小宗却没上车,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女孩不过十岁模样,和麦当劳小丑人偶坐在一张长椅上,和女孩相比,小丑巨大鲜亮,身上夸张的颜色似要将所有快乐幸福占有。女孩则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她在小丑的手臂中缩成一团,除了脚下两只竹笼,整个人就剩下闪着亮光的眼睛。

严格来说,女孩不算是衣衫褴褛,她的衣服只是旧了脏了,这款名牌的衣服几年前林给茶茶买过,一次在学校的号召中,茶茶将它和另外几件衣服捐了出去。她本不舍捐,可她那学校是这座城中最好的学校,同学们捐出的衣服都是名牌,甚至是当年的新款,在同学们之间,茶茶不能寒酸。

只要不是捐钱,旧衣服还是能送到贫苦山区的人们手中的。他们是真穷,有次林带茶茶进山参加慈善活动,在一个女孩的家中,女孩的父母外出打工,5年音讯全无,村人猜测已死在外面。女孩与奶奶相依为命,她们睡在木楼的上层,下层是一头忘记事业和烦燥的将死老牛。木楼四面透风,冷的时候,女孩就和奶奶去圩上拣些旧塑料袋,堵住木楼成百的缝隙与洞口。那些数量巨大的塑料袋色彩各异,像一朵朵奇异又肮脏的花邪笑在风中。

那次,茶茶哭了,哭到伤心,茶茶把身上的百来块钱都塞给了女孩,她还送给女孩一只PSP,那里面存了不少游戏动画片。

回程,茶茶在车上又哭了,茶茶难过地说,PSP总会没电,没电了,她还怎么玩。

和麦当劳小丑同坐在长椅上的女孩就像山里的那个女孩。但吸引小宗的是她脚下的两只竹笼。竹笼明显旧了,竹蔑发黑,有的还断掉,这就很容易看透里面。一只笼中爬卧着几只山龟,另只笼中是几条毒蛇,蛇被城市的各种声音与光线惊扰,很不安,翻来扭去,似要逃出笼中。

小宗走近,看了龟和蛇,同时看见女孩的满面泪光。

你哭什么?你不知道哭会失掉水分,失去能量,这样你就要喝更多的水,吃更多东西,不低碳不环保你知道吗?小宗提着那袋食物,笔直地站着,看着,说。

女孩停止哭泣,抬眼看小宗,没有回答。

两个孩子的目光交集,似要弄明白这是场怎样的邂逅。林下车,冒失地打断了小宗和那女孩的探寻。

你吃,不过我要它。小宗将食物递了出去,指向龟。

女孩咽了咽口水。

山龟120元。

14

林第一次去小宗家的时候颇为高兴。能去他家,是极大的认同,也就是说,你,以后,是自己人了。

成为自己人并不容易,和大哥这样的官员打交道,不仅要大方,还要聪明,更要学会诸事不给大哥添一丝麻烦。

林和大哥的交情从一块石头开始。

很多商人都必须琢磨和各路官员的关系,这比研究市场或股票难多了。在官场的挣钱成本和危险程度越来越高的今天,如何不露痕迹不落把柄地把银子供对真神,是考量商人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准。而且,商人本身也要最大程度地节省成本,说句中听的,这叫四两拨千斤。

送什么要极其慎重,如今还直接送钱的属于蠢疯了。

林选的是石头——奇石。这东西不像瓷器、字画或者金玉,早被人玩出了规矩和门坎,什么货色什么价,明眼人一看二摸便知大概。奇石则不然,它就像法国的超现代派油画,用颜料在画布胡乱堆砌成不同的色块,或者中国的鸡画家,把几只活鸡的爪子蘸上墨,令它们在宣纸上奔跑,对这样的作品,不懂装懂才是圈内人,否则受人耻笑。再花钱请来媒体记者或者评论家,忽悠便收到奇效,画的价格成倍上翻。

奇石也一样,林是亲往奇石市场挑选,还到过石头工厂。林终于还是在一家工厂找到了林所要的。一块有潜力的石头,林花5000元买下。

石头五千,买专业杂志的版面林花了两万。杂志主编给了林一个版,还亲自执笔详细分析了林的石头。石头被他的妙笔生花成什么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文末给石头的估价:50万。

此外,林之所以选这家杂志,是他们一直赠阅给大哥。

杂志还在校对的时候,林把石头送与大哥,林说,您办公室里有了它,肯定会石来运旺,水起风生。大哥哈哈一笑。

两个月后,大哥看到了杂志,他一眼就认出那块石头。一块50万的东西自然不适合放在办公室,再说林听说大哥很需要钱,他应该会把这块石头卖掉。

不出所料,那石头很快出现在拍卖市场,林委托几位朋友帮林举牌,林嘱咐他们一定要把价抬至80万再拍。

林最终拿下那块石头,也神不知鬼不觉送出近80万。之后,石头林又卖给了一位福建客,他来林的城市拓展江山,需要一些撑门面的东西,巧的是,他也看到了那本杂志。林把石头卖了100万,林告诉那福建客,这是真正的友情价。

15

女孩叫小春,12岁。许多山里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她们的起名和她们的出生一样草率。随便起个什么名,只要能分清楚谁是谁就行。穷人不敢讲究太多,屋不漏雨,衣能蔽体,家有一头牛,偶尔能吃餐手撕鸡,已是最大的幸福。

小春是老大,有四个妹妹。连续生产了五个女儿的她的母亲因虚弱死去,而连续得到了五个女儿的她的父亲因绝望病倒,他的绝望源于女人的死去,女人死了想捞个儿子的梦永远只能是梦。

小春父亲病得像模像样,连躺上床的表情都气若游丝,之后一连两天没有吃饭。小春和她的妹妹们就都急了,老二老三甚至连学都不想上了,老四老五则满脸恐慌地在屋前屋后跑来跑去,父亲的病倒让她们的一日三餐成了问题。

因为国家的免费义务教育,小春才能上到四年级,但她和她的爸爸都打算上完五年级就行了。村小没有六年级,要上就要到镇里,就要走十几里山路去寄宿,就要住学校的房子,就要老师用柴火帮把背去的米煮熟,这多少是要花点钱的。

钱,去哪里找钱。这是小春的爸的口头禅,不,座右铭。

小春的爸找不来钱,他病了只能捱着。可小春不能眼看着父亲死掉。小春把二妹三妹赶到学校,再给四妹五妹做好一天的食物。她就拿了一筒饭一把萝卜干上山。小春的老家幸亏还有山,只要肯花时间,都能找到蛇与山龟这样的野物。小春更喜欢抓蛇,抓毒蛇,越毒越能卖上好价钱。

小春抓到了三条毒蛇和两只山龟,她本来可以拿到镇上去卖,只是小春听说这些东西若是拿到省城,会卖翻倍的价钱,这么多东西会卖到上千的大钱。在小春看来,上千的钱不仅能让她的爸爸起死回生,更能让她的妹妹们吃上几顿肉。

小春把想法告诉了爸爸,她的爸爸半眯着眼,吭哧吭哧地从喉咙里发出响声,像是回答。小春就说,阿爸,那你就是同意了。她爸喉咙里又咯咯一阵响,于是小春就说阿爸你好好养病,明天卖完东西我就回来,我还要带镇上的医生回来给你看病。

县城是通了火车的,到省城的半价不过6块钱。小春口袋里还有8块。小春到省城已是晚上。晚上的城里人全是被霓虹吸引的飞蛾,城市人去那些霓虹之下找寻美食、好酒、华服、歌声和美色。

而见惯了黑暗与星光的山里孩子,都会被城市夜晚的光亮和喧闹吓到,更何况口袋只剩两块钱的小春,饥饿与恐惧足够让她流落在麦当劳小丑的臂弯里悄悄哭泣,尽管那个手臂和城市一样冰冷。

小春显得急切,她想让林把这些蛇龟买下。

不知为何,林和茶茶还有小宗都没提醒小春,卖野生动物违法,那是不忍再给她添加任何一丝恐惧。

小春看着林,小宗盯着林,茶茶也偎着林。

小宗抢先说话了,叔叔,我们送她回家吧。等下找家银行,我取些钱,我买了。

林没说话,林低头看茶茶,茶茶也看向林,她在微笑,目光似有星点闪亮,像是鼓励林同意。

你,不回家?林问向小宗。

不回。

那你妈?

她不是我妈。小宗的目光迅速陷落。

林差点忘记,小宗的妈是继母。在还没当上大官的时候,大哥就提前办完了离婚大事,他是聪明的,官做大了,婚不好离。

能送她回家吗?小宗看向林。

转回头,林看向小春。小春不再哭泣,仿佛她的爸爸和四个妹妹已在那黑色山谷中的昏暗家中得到了温暖与希望。

小春的家并不算远,尽管山路崎岖,车开不快,加上夜间行车再打折扣,三个小时也足够到了。

好,我再去买点吃的,我们上路。林回答。

16

林常做梦,梦见自己飘然飞起又重重坠地,梦见自己提着AK47或者M9和他的官场靠山、生意对手死命战斗,有时,他们被自己用枪打成筛子,怪异地倒。有时,自己也被他们的子弹穿透。

大哥是个非常沉稳的人,你永远看不到他着急的模样。但林见过一次他难过的样子,那次是他升至现在的位置,林和另外几位大哥信得过的商界兄弟帮他庆祝,他喝高了,却出人意料地难过起来。

那是在林的一个野味山庄,离市区颇远。林只接待很有实力的客人。这些客人中自然少不了领导。林的山庄很受欢迎,在这里不仅能吃到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的野生动物,尽管吃野生动物极不环保,也被媒体和环保人士极尽唾弃,甚至犯法。但就像男人的下身难管一样,他们的嘴也相当难管,在海鲜容易产生尿酸开始没落的今天,这种大补的野生动物却毫无副作用,真正的绿色健康。

在林的山庄吃野味也绝对安全,领导的车不和其他人的车走一条道,车直接开进一问私密的地下停车场,领导乘专用电梯直达豪华包厢,林有六间这样的包厢,包厢的服务员也是高薪聘请,工资超过普通的白领,训练自是严苛,林就是要让所有来吃饭的领导知道,这里是一个完全可以放松享用美味的所在。

那次,林给大哥上了山鹰、天鹅,炖成靓汤,这叫青云直上。还有虎鞭、眼镜蛇胆,虎鞭用汤水氽至八、九成熟,然后切成原味薄片,配料放在一旁。生的眼镜蛇胆则用度数高达70度的深山米酒的酒头泡浸,这叫铁胆虎威。山鹰、天鹅、眼镜蛇都是货真价实的野物。老虎虽不是野生,虎鞭却真,是一位养殖老虎的朋友供的货,他的老虎们很能生育,但不能随意灭杀售卖,早就不堪重负,而林每年能替他悄悄分去不少忧愁。至于越南蛒蚧、红毛鸡、几十岁的野山瑞,只是配菜与点缀。

这顿大餐让大哥也觉得有脸面,这样的大菜,不是谁都能享用的。大哥高兴,于是放开来喝。他是海量,喝到最后,用量杯与每个人干杯。再有海量也经不起这种喝法。大哥终于安静地坐下,看同样喝嗨的大家热闹地喝,起初他还笑,一会儿便闭起了眼睛。

大哥的嚎哭声毫无征兆地扑向大家,大家全都呆住,大哥的哭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和应变范围,没人敢去劝他。

17

离开城市,城市的灯火就像遥远又虚幻的梦,被扑面而来的夜色打碎,碎片瞬间失去影踪。

去小春家没有高速,车先要在国道上奔行一个多小时,然后从一个县城直上边防公路。一场中越战争,让不少山村早早通上公路,小春的村庄就在公路边缘,虽然还需走一华里不通车的山路,但对山村来说,交通已是方便。

边防公路盘山修建,蜿蜒曲折,车灯照处,尽是张牙舞爪的山石,还有和绝望一样深不可测的悬崖。山中的黑暗是城市无法比拟的,那是让眼睛完全无用且只能让你因有眼睛而觉恐怖的黑暗。偶尔你才能见一点天空,这点天空也将要被巨大的山塞满。

没谁说话。茶茶侧头看着黑暗,小宗和小春想来也是在看着窗外。和他们一样,越来越多的孩子在学习沉默,像在演练长大后必须接受的寂寞与无语。

除了开车,林不知道还能干吗,放歌,林的歌显然不适合三个孩子听,尽管现在的孩子对歌曲早已无权选择,在那些满是说教、弱智的儿童歌曲和大人的流行歌曲中,孩子往往选择后者,只是当孩子口中唱出诸如《爱情买卖》这样穷凶极恶的歌时,大人才会在心里狠狠地不舒服。

叔叔,您有孩子吗?小宗问。

我有个女儿。

她叫什么名字?

叫茶茶……林侧过头,看茶茶如何看他,眼睛里却浮起些东西,看不清。

车到边防公路的一个小镇,这个镇子与越南鸡犬相闻,中国的人家和越南的人家有时需要用插在门上方的国旗来分辨。

晚上十点,镇子还灯火通明,人们流连在街上或者麻将桌旁,满脸快活。南方人总要比北方人睡得迟些,也因此生活的比北方人随意和轻松。

叔叔,我想上厕所。小宗打破了沉默。

……嗯……我陪你去。林打开车窗,找路人问清厕所的位置。

小春和茶茶留在车上,林和小宗下车。走在小镇没有太多色彩的灯光下'小宗的脸色有点苍白。

从厕所出来,小宗突然晕倒,他的小身体像被衣角扫中的花瓶,猝然落地,林本能地抢步上前接住,以免他的头摔上坚硬且坑洼的路面。至少现在,他不能摔伤。

看得近了,林才发现小宗的脸苍白如纸,在孩子的脸上,有毫无生机的苍白。

抱着小宗蹲在陌生小镇的街头,让林一瞬间脑子混乱。他茫然四顾,直到身边聚起几位镇民。他们惊讶地看,接着犹疑地问,他们说,要紧吗?前面就是卫生院。一个壮实的男子从林手中接过小宗,抱起来到林的车前,林有些空白地打开车门,让壮实男子坐进去,启动车子。

卫生院看起来条件还好,起码有幢四层小楼。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草。见抱有孩子,急诊医生慌忙迎上,立即投入工作,虽然头发蓬乱,皮肤也见粗糙,但并不影响他专注诊疗。

医生刚把听诊器塞进小宗的心口,小宗就悠悠醒来,他望着陌生医生像望着多年老朋友,说,没事的,你帮我吊个250cc的葡萄糖就行了。

18

茶茶的病被一老中医治好后,林颇为高兴,请他吃饭。席问,林问他治病秘决,老中医略有沉吟,讲,千金并不是像西医所说是菌群紊乱,她有些抑郁,脾胃之气郁结,消化不好,直接影响肝脏、脾胃。肝脏受损后百气不畅,抵抗力下降。林对千金主要以调理为主,用五行调理,木、火、土、金、水。男子法天道运行,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为顺行。女子法地道运行,以逆为顺,木行水,水行金、金行土、土行火、火行木。林的五味药,便分别属木、火、土、金、水,按时辰服用,这五生五顺,五行就圆转,帮助身体运行顺畅,病自然就好。

虽然林听的懵懂,但仍频频点头。对老中医如何认识大哥,林有些好奇,就问,他说也是因为给大哥家人看病。再问,他笑而不答,岔开话题,林也就知趣附和。

林和大哥也曾聊起彼此的孩子,也只有聊起孩子,林与他才有真正的平等。之前,林总是尊着他敬着他,不敢有丝毫怠慢。那时林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去他的家,一次给小宗两千美金压岁钱,把小宗夸奖得完美无暇。

大哥很为他的儿子自豪,小宗学习好,爱好也多,尤喜欢机器人制作,参加全国少年科技大赛,小宗与他的机器人拿过头奖。小宗还是个勤奋勤快的孩子,大哥很是欣慰地讲,勤奋勤快是他的遗传,大哥没考上大学前,—直是家中干农活的主力,因为父亲因病早逝,大哥的主力生涯从10岁便开始。

不知为何,林没告诉大哥他一个人带着女儿,林也知道,关于小宗的事,大哥肯定也不会告诉林太多。过多的温情会被当成过度的危险,林不想失去一个能给林生意带来好处的官员。

19

卫生院的院长也赶了过来,看到小宗状态稳定,松了口气。院长的家就在镇上,在小镇,院长是位受尊敬、生活体面的人,他面色红润,神采飞扬。

许是夜晚无聊,他干脆坐下,与林聊天。林说,你稍等,车上还有人,我安顿一下。院长说,那下来一起聊聊?林说不了,都是孩子,她们在车上睡。

孩子们却都没睡,茶茶还是看林笑,看起来不愿下车。小春则不安地蜷在后座。林打开两瓶饮料,一瓶递与小春,一瓶放在前座的操控台上。

关上车门,林又看了一些前座的茶茶,她似乎有些倦,沉下头来。

院长大概一直在看林,见林快走回诊室门口,便用目光迎向林。林坐下'桌上已多出杯水,林说了声谢谢,然后沉默。

怎么称呼您?范院长表情诚恳。

鄙姓李,李可。林随口编了,个名字。

啊哈,好名字,大气。哦,对了,我姓范,叫范工。您在哪里发财?范工似乎对林很是好奇。

哦,我开了家小公司。

李老板谦虚。范工有点兴奋起来,说着话,还故意看向林的车。

不喜欢这样的说话方式,但又不能不聊,正想着怎么答他,范工又问,你儿子好像有点低血糖,他……

医生叔叔你搞错了,他不是我爸。小宗说。小宗的脸有了些血色,只是依然疲惫。

哦?范工惊讶了一下。

他是林叔叔。

这么晚,你们这是去?范工越来越好奇。

范院长,我们到这里,是送一个你们镇的孩子回家,她是鹅湾村的,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她爸爸生病没钱治,这孩子从山上抓了几只龟蛇到黄沙市场想卖点钱。可卖这东西违法,天也晚了,她自己在街上流浪也不是办法,我们就送她来了。

范工听完,似乎想说话,可话未讲出,小春就走了进来,小春没转眼睛,快速坚决地走向穿白大褂的夜班医生,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小春跪倒在地,膝盖与冰冷坚硬的地板砖碰撞出轻微却让人心颤的闷响。

这对只有12岁的膝盖吓到了急诊医生,他是胆弱之人,随即结舌张口,目光惊惧,甚至忘了扶起小春,呆了两秒钟,才结巴着告诉小春,院、院长在那,他还用手一指,要把这份惊惧与尴尬转移。

医生成功了'小春回身盯紧院长,试图用膝挪到院长身前,林和院长同时起身搀起她。

小春已泪流成行,却丝毫没忘说话,她和着泪水与哽咽大声说:院长,您救救我爸。

小宗的吊瓶打完,林和范工也达成协议,他根据小春描述的病情携带相关医具、药品,跟车前往鹅湾。林帮他的输液室添置一台空调一台电视。

20

“麻烦院长您也坐后座,后面是俩孩子,不挤。”把东西放进后备箱,范工走到车门旁,显然没看见蜷在副驾驶座的茶茶,想拉开车门,林不得不说话,并上前为他拉开后车门。院长讪讪地坐进后排,狐疑地望向前座。

车子里很安静,空调似乎开得大了,有些冷。冷与安静紧贴着窗外的夜色,让人不安。林必须开些音乐。无名歌手的声音空灵飘渺,若还有苍白面孔和深井般眼睛,总能纠缠人的情绪。

没人说话,除了细微的音乐,车内的每个缝隙都填满寂静。

这是到达小春的村庄之前的最后一个小镇,夜11点,镇子的人要么睡了,要么已回到有灯火与电视的家中,把所有的气息收进门内,等待安睡,等待明天的早晨美好如常。

没有人,林想把车开得快些,但小镇的路不好,坑洼,还常有砖垛和硕大的树根侵占路面。小镇的长街上,灯光也不剩几盏,只有派出所门前灯火通明,蓝白相问的报警牌像是夜游神的胳膊伸在门边。

派出所门前是个拐角,林把车速放慢,却看见派出所院子里异乎寻常地忙碌,几个警察和一些治安队员边往身上套警服边跑向一问办公室,一辆面包警车停在院中,司机正拉开车门。

驶过拐角,小镇就走完了,林加速疾行,派出所连同小镇迅速消失在巨大的天幕之下。

小春的村庄几乎在半山腰,零零散散有二三十户人家。他们的到来惊扰起全村的狗,它们热烈地叫喊,吓得睡在树上的鸡“咯咯”连声。

小春家的狗显然认出了主人,停止吠叫,但它依然对小春身后的人充满警觉和敌意,灯光打在狗的脸上,狗眼便像两个炽亮的灯泡。

小春的家门没上锁,仔细看去,是根本没有锁的踪影。小春的妹妹们显然听到了人声,啪地拉动灯绳,见是姐姐回来,老二老三惊喜地跳下床,老四老五则迷茫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子,她们的爸爸还在昏睡,只是喉咙里偶尔传出响声才证明他是活人。

林提了些吃的,拿给小春,小春对妹妹们饥饿问题的关注显然超过了对父亲疾病的关注,她把吃的平均分配,显得很有权威。见妹妹们吃得投入,小春才到爸爸床边,她蹲下,嘴凑向她爸的脑袋,阿爸、阿爸,我请医生来了。

她的阿爸就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游离空洞的眼,像找不准焦距的镜头,胡乱漂移。但他终于发现了小春,目光稍稍发亮,喉咙咯了一声,就又昏睡而去。范工抢步床边,一拂小春阿爸的额头,烧得很厉害,范工说。

小春已经把范工的器械和药品搬到床边,范工朝小春笑笑,准备下手,小春的妹妹们也及时赶来,她们几乎没见过医生和城里的小孩,是怎么样都要看一看的,于是她们一边紧紧啃着炸鸡,一边看范工医生如何往她们阿爸的胸口上塞听诊器。

小宗也在看,林冲他招手。林说,小宗,出来,叔叔跟你说点事。

21

大山安静,凉而不寒又极其清楚的空气让人觉得一切妥当。小宗在林后面走着,他们走路都极轻,听不到任何声音。林不知道小宗为什么要跟他出来。

林选的地方是小春家的屋后,过了她家空空的猪栏,再走过几丛十几米高白天都遮蔽天光的竹林,再往前就是十几米深的山崖。

竹林里,枯落的竹叶很厚,有的还很脆,踩上去有让人心悸的碎裂声。短短几十米的路程,林被这种声音折磨,小宗也像是在犹疑着挪动脚步,但他终于还是跟来了,一直跟到山崖边。

林没看他,林望着山崖上方的夜空和满天星斗。山里的星星比城市多,也比城市的星星干净,星星们清冷、纯洁、安静地存在着。

风声吹动竹林,虫子呜叫。

前面几步就是山崖,十几米深的山崖足以让一个大人粉身碎骨,更别说像小宗这样的孩子。

林要先捂住他的嘴,再把他扔下山崖。

林走向小宗。

叔叔,我能给我爸打个电话吗?小宗开了口。

林在黑夜中张开嘴,把手机递给他。

小宗摆弄了几下,又还给了林。没信号,他说。2.5寸手机屏幕闪着幽蓝的光,他的眼睛灼灼。

林把手机塞进手包,周围又重新归于黑暗。

沉默。有风声。

叔叔。小宗似乎侧头看林。当然他看不见林翻腾的目光。

沉默。有风声。

林身体里开始涌出层层难过,它们叠在一起,却找不到出口。林在黑暗中挺胸张口,使劲咽进空气,要稀释难过,可毫无效果,难过越叠越多,渐让林窒息,林浑身发抖,泪水奔涌而出,林的头是低的,泪滴们逃出林的脸,死进泥土。

风里,隐约传出小春的喊声,叔叔……小宗……

我们在这儿,是林说话。

小春拿着电筒循声找来。林说,哪里有信号可以打电话。

叔叔,那边有个地方好像有信号,上次县里有人过来,就是在那打的电话,我带你们去。小春说完,转身带路。

这是个地势较高的山坡,斜种着玉米,玉米苗及膝,虽然夜色浓重,看不到模样,但它们的颜色一定是有光泽的青绿,因为它们正发散出生命茁壮的清香。

打开手机,果然有了一格信号。

22

拨通手机,小宗也不避林。

爸。

手机里传出急促的人声,只是声音微小,林听不清。

爸,我喜欢这里。以后你来看我,要带上妈。

林把电筒放在地上,让它的光依然能照到小宗的脚边。

林下山了小宗声音在林耳际越来越远,像飘动的风。

茶茶,茶茶,茶茶。林跌跌撞撞地在心里呼喊。

小宗还在山坡上打电话,电筒的光将他剪出一个影子,细小、孤独。

林向山下走去。

林行走在坑坑坎坎的山路上。在黑暗中许久,林的眼睛能隐约看见暗夜里发着幽光的路面。虽然觉得看见了路,可林还是摔跤,基本上是被绊倒或者滑倒,可每一次都不疼,林转个身又爬起。

林看到了他的茶茶,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小身影晶莹透亮,她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看林,用笑容引领林前行,虽然林脚步踉跄,但终能跟上茶茶,不致跌进水田,也不致摔倒在某块锋利的碎石上。

这孩子,林笑了笑,然后像是哭了,两条泪像两列细小的火车缓缓爬行在脸上,它们在林的脸上找到了轨道,每次都以同样的温度和速度爬到下巴。下巴是它们的尽头,在那里,它们大多被胡茬吃掉,也有一些努力爬到喉结上方就再无气力。它们一次都没有落在地上。

23

茶茶带林来到车前,她坐进前座。林启动汽车,用右手轻轻握了握茶茶的小手,她的手有些凉。

巨大的音乐声中,山路上,林将车开到了90迈,好几次将要撞上山石或者冲出悬崖,可车子总能逢凶化吉。这种速度也让林的身体摆来摆去,这像灵魂随时飞出身体的体验。

远远的盘山公路上,出现两道车的灯柱,紧随着还有五六辆车,这些车在盘山公路上一字排开,快速移动。他们也看见了林,于是车队突闪起红蓝相间的警灯,如今的警灯基本都是强光爆闪灯,这些爆烈的灯光将山壁映照的光怪陆离。

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林没有停下,林转头朝女儿笑笑,保持速度迎了上去。

只几分钟,林便开到警车之前,警车已占满车道,将山路堵到严实,爆闪灯也更加刺目。林还是急速迎了上去,宝马的车灯远比桑塔纳警车的明亮夺目,在压倒性的光柱中,林看见对面车中的警察着急地打开车门,想从车中逃出,一旁车上和路上的警察则满脸惊惧,着急地端起微型冲锋枪或者手枪瞄准。

林轻轻一笑,未等警察的子弹出膛,猛地右打方向盘,车身一震,显然在努力冲过公路上明显不合标准的低矮水泥桩,宝马没让林失望,它冲了过去,还因冲撞了水泥桩,车头向上仰起,尽管车灯耀眼,林还是看到了布满天空的安静的星星。

生命是飞起来看到的星星,而不是王尔德所说的身陷阴沟。

车身彻底飞离公路的时候,茶茶一把拉住林的手,将林拽出车外,林没有去看不断下坠的装着自己躯壳的车子,更没去看它们与山石碰撞后爆烈升腾的火球,林看向他的女儿茶茶……

24

一篇不到300字的社会新闻成为林的悼词。

本报讯(记者海潮)昨日,罗平县鹅湾村发生一起恶性交通事故。目前,死者身份已确认,为A市素有“餐饮大鳄”之称的林某。

据该县公安局相关负责人透露,事故中的死者林某涉嫌一起绑架案件,在警方追捕中疑畏罪自杀,并确认其所驾宝马轿车内仅其一人,被绑儿童已在鹅湾村安全获救。

另据事前与林某有过短暂接触的范姓医生称,林某是去救助鹅湾村一位女孩生病的父亲。途中除了那位女孩,还有一位10岁左右的男童随行。但据其所见,男童并未受到任何伤害,且男童在用林某手机跟家人打电话时,林某独自离去。

此外,记者还了解到,林某的女儿在3个月前遭车祸夭折,他曾在本报悬赏5万元征集逃逸车辆线索。

本报将继续关注这一事件。

报纸出来时,林和茶茶看到了配发的林的照片和最后的这句话。他们很难过,茶茶伸手抹了抹虚无的泪水。

那晚发现茶茶不见的时候,林发出的叫声极大,后来也被四邻描绘的极其恐怖。林叫着跃着下楼,冲出小区,冲向街道,冲向这个大建筑工地一样的城市。其实林只跑了不到5分钟,就发现了茶茶,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白色连衣裙,躺在一条马路的拐角处,这条可恨的路有些偏僻,拐角处也无路灯,深夜的车经过这里,都像赶着投胎一样呼啸来去。

茶茶嘴角有血,耳朵有血,鼻子有血,眼睛有血还有泪,她躺在冰冷的街头,她的身旁有碎掉的汽车玻璃,她的小身体软软的,温热正在一点点远去。林抱着她,跪在街头,林掏出手机打120和110,林的周围是空气、灯光、路面、玻璃碴、过路的车、浪荡的情侣和歹人,一切的一切都冰冷刺骨。

那该死的车主逃了,找到他林要杀了他。可林没找到。那林应该杀了自己,林还应该杀了大哥和他的儿子。

飘出报社的时候,林说,茶茶,你不该半夜出去找我,你真不听话。茶茶回答他,爸爸,你不知道你不在家,我一个人有多害怕。

林就抱起了茶茶,像她一岁大时那么温暖地抱起。

灵魂一样可以相依为命。

该启程了,我们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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