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香街
2015-07-17李砚青
李砚青
一
在那场秋雨的尾巴上一辆墨绿色越野车缓缓驶入了杏香街。正是上灯时允街上行人寂寥。雨后的石板路洁净有加,青黑如镜,曲曲折折依着道路两旁低矮、古朴的木质建筑绵延了数百米之远。越野车没有往杏香街的深里走,而是在街当口静默下来,纹丝不动仿佛一具风吹雨蚀的巨大石磨,许久以前便盘踞在了那里。
杏香街中学语文教师石竹月趁着在办公室里等雨的时光备好了下周一的课,这会儿才下得街来。杏香街中学坐落在半山腰上,几幢新世纪后建成的教学楼如今看来有些灰尘扑扑,楼顶的回廊檐角皆用米黄色的琉璃瓦装饰,远远望去,宛如一顶巨型草帽。学校旧址原在临着舂陵河的一处低洼地上,九八年的洪水将土筑的几问校舍冲得连墙基都不剩。那一年,街上和校舍一同被洪水吞没的还有两条鲜活的生命,一个是中学校长许建勋的次子许柏宁,另一个是石竹月唯一的弟弟石杰。有人说二人之所以下水是为着比试水性,也有人说是为着打捞一个什么新奇物件,二人在岸上相互扯拉着,最后却都落了水。终竟为何,杏香街上的人们不得而知,许家与石家自此交恶倒是铁打的事实。石竹月每天离校前总免不了在下山的一个转角处凝望身后那几溜结实的三层平房几眼,她的凝望是怕它们再次被山洪掳去么?似乎不,她相信,除非天塌地陷,她的学校都将安然无恙。石竹月的眼眶湿润了,她说不清这是种怎样的情绪。然而,她想要改掉这个习惯的决心却是坚定了。
从山上下来,还未完全转入正街,石竹月就看见了那辆挂着“湘A”牌照的墨绿色越野车。“长沙来的!”石竹月嘴上喃喃道。她的吃惊并非出于对长沙的陌生,她正是在长沙求学四年后回的杏香街,一晃十年,见着这辆远道而来的车石竹月心里蓦然生出了几分故友重逢般的暖意。走近那辆庞然大物时,石竹月难以按捺住内心里的喜悦,冥冥之中,她隐约觉得这辆车是为她而来的,那它到底肩负着怎样的使命呢?虽明知不妥,强烈的好奇心还是将石竹月往车窗上引去。前两次石竹月向里探视的目光都被反光贴膜实实截回,第三次她学了巧,绕至汽车挡风玻璃前,双手扣着湿滑的镜面拢成半圆形,或许是因为车内光线过于黑暗,石竹月仍一无所获。如此一来,石竹月便笑自己多少是有些癫狂了。从长沙到这座湘南山区小镇将近五百公里的路程,又逢着连日阴雨绵绵,谁会跑到这偏远地界来寻她?当初石竹月大学毕业后决心回到家乡时就有同学警告她,在大城市生活,寂寞是一时的,回到农村,寂寞是一生的。十年过去,石竹月觉得她的朋友们的赠言或许是对的,但她并不认为自己的选择就见得错。石竹月正欲悻悻离去,刚走出没几步,她身后的车门顿开,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唤住了她:
“竹月。”
石竹月脑中一阵嗡响,她本能地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双腿挣扎着朝前迈却又像被板结的泥土困住的犁铧似的,进退不能。她骨节僵硬地立在原地,如有千蚁噬身,使她恨不能拿只松油火把将周身燎上一遍。那个声音就像是一支火柴,—下子便将她划燃了。即使不回头,石竹月也知道那个人正目光如炬地盯视着她,可她终究是不愿见他。当那个声音再度从石竹月身后响起时,她不顾一切挣脱了地面的束缚,双手握拳,疾步跑向前去。借着夜色浓重,石竹月舍远求近,匆忙拐进了一条小巷,浑身再没有了一丝力气,蹲倚着墙角,掩面而泣。
不知过了多久,石竹月渐渐从泪水的浸泡中解脱出来。她想自己或许应该回过头去看一眼他的,或许应该泰然自若地注视他同时也接受他的注视,两人应客客气气地互相问候,然后她再邀他上家里坐一坐,她的家,种种陈设虽简陋不堪,但干净整洁是不差的。以前念书的时候他常嚷着要喝她家乡特有的油茶,苦于没有机会,他这个心愿也就一直未能实现。如今他来了,她却把他扔在那里独自躲开了。五百里长途,以他的性格是不会专意停下车来吃饭的,这会儿定是又累又饿。三十多岁能拥有一辆自己的车,他混得倒是不赖。可听他的声音却是沧桑了,干他那个职业的,烟自然抽得勤快,身体大概是不那么如意的……且出去见他么,他既然来了,心里应是有底的。
这么想着,石竹月起身往正街上走去了。
范文海看着石竹月从视线里消失,情不自禁抬高的手,又不置可否地放下了。从长沙到这座湘南山区小镇的路上,他无数次设想与石竹月阔别十年后的重逢场景,每一次设想都无一例外地让他潸然泪下。他已有许多年未曾哭泣,而今,泪水溢出眼眶的感觉却让他着迷。大半个月前范文海偶遇了来长沙办事的大学同窗林家星,从他口中得知了石竹月扎根家乡山区教育十年未变的消息。从那时起,他便开始策划这次出行。“寻月”的念头并非第一次出现在他脑海中,只是这一次,他觉得不能再拖延了。成行前,他特意回了一趟之前念书的大学,在当初他和石竹月决定结束爱情的田径场上呆坐了一个下午。起身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被遍地的烟头围困。时隔十载,他仍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个遥远的夏天残留的炙热。
“他们都在谈分手的事,我们是不是也该谈谈?”
石竹月讲这话时范文海以为她在说笑。四年下来,石竹月提分手的次数倒是不可胜数,与“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一样,分手说多了其真实意味也就淡了。
“好,谈,怎么谈?”
石竹月拨开了脸上几缕被汗水洇湿的头发,两道细眉时敛时舒,嘴唇发紫,面部几无表情。她扫视着田径场三三两两走着的路人,猛然抬起了头,用眼神狠狠咬住一只从天际掠过的飞鸟,顿顿地说:
“文海,我们……散了吧!”
范文海心里惊了一下,但尚未失却方寸。他在判断石竹月的话真假几何,判断的结果使他的胸口一阵阵泛冷。范文海觉得她欺骗了他,这半年来,她一直强颜欢笑。他们吃饭、散步、逛街、做爱,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和睦如初,然而范文海总能准确地感知到这些时间里石竹月的心不在焉。他忽然又记起几周前的毕业旅行,到达阳明山国家森林公园的那天晚上他们住进了山脚下的阳明宾馆,热烈的做爱进行到最后却以石竹月不可抑止的哭泣告终。他蹲跪在床边问是不是弄疼她了,不住地骂自己该死。石竹月蒙着被子不吭一声,只抛给他一个抽搐着的光洁而丰腴的脊背。如今范文海恍然大悟,她早意识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结合了。范文海恨自己竟如此后知后觉,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无力地搭在胸前,试图隐藏自己兵荒马乱的心绪。
“你看着我说。”
“你应该明白。”
“是你父亲的意思么?”
“我们没法……”
“你只需要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这不重要,我相信你应该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是呵。”
大约是大四下学期刚开学不久,石竹月在一次争吵中提及了一个让范文海久久无法释然的分手缘由。石竹月弟弟石杰早夭后,她的家庭便常年沉浸在一种无以复加的悲伤之中。石杰的早天意味石家香火的断绝,在相对传统而闭塞湘南地区,这是天大的事。石竹月父亲的意思十分明确,他之所以送她念大学也是为了让她能不那么费力地寻个深山里的上门郎,接续石家宗脉。要范文海做上门郎的话石竹月倒是只字未提,正因她在此事上的缄默,范文海也一直妄想着得过且过。范文海起初以为竹月断不至于因此与他分道扬镳。为所谓的“香火”放弃挚爱,听起来总像个笑话。然而,当“散了”二字恳切凝重地从石竹月口中说出时,范文海忽然觉得竹月要是不因此与他诀别反而有些不可理喻了。
“只要你想好了,初恋么,有几对走到最后的?!”范文海没想到之前看起来令他无法接受的分手如今却是这般顺理成章,他的心在坍塌,但他并不想在竹月面前完成这个过程。
“嗯,结束了!”
后来石竹月又说了许多话,范文海看见她的嘴唇回归了红润,他有种扑上去咬住那张嘴唇的冲动,但泛滥在身体里的巨大的疲乏感让他无能为力。当天夜里范文海在田径场上孤坐了一宿,第二天他便离了校到一家报社实习。在正式毕业的那日,范文海的手机上收到了石竹月一条短信:
“今天我回乡,能来送我吗?”
“就不送了,一路顺风。”范文海立马回复了,不一会儿他又觉着自己的语气有些故作的冷硬,即刻再编辑了一条:“你好好保重,有机会,我去看你,十年,怎样?”
夜幕严实,街道两旁上灯的人家竟不多,偶有几声温和的犬吠刺破宁静释放着小镇的生气,丝丝缕缕的饭香,经了相当时间的串联合并已初具规模,迎着夜雾停在街道上空静止了似的,像是伸手可触一般。范文海看着石竹月徐徐朝自己走来,他因过度激动全身微颤,无尽的话语在他的口腔里互相挤压踩踏,暂时的失语让他憋红了脸。
“饿坏了吧!”这是分别十年后石竹月对范文海说的第一句话。尽管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速和情感,但她的声音仍像是被一叶弹片拨出来的,短促中夹带着紧张。
范文海正焦急着,头晕脑眩,他不自觉扶了车窗。是的,竹月对他说话了,她问他是否饿坏了。
“不……不饿,倒是冷。”范文海说,“长沙这个时候还是夏季,你们这儿已经俨然秋末冬初了。”
因为背着光,范文海看不真切石竹月的脸,单从脸部轮廓上来看,她是胖了。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范文海还是嗅到了石竹月身上的粉笔味道,这股味道让他不由得去想象竹月在讲台上的种种姿态了。一想到竹月执教十载,业已成了一位经验丰富、技法娴熟的中年教师,范文海便觉得时间真是个滑稽玩意儿,已经消逝的三千六百多个日夜是过得有多么漫不经心?令他和她无可争辩地涉人了中年。他无奈地努了努嘴侧身转入车内打开了车厢顶灯,突然冒出的光亮使他和石竹月都本能地罩了罩眼。
“我们这是小地方,街上没有饭馆,没有旅店,不管你是否嫌弃,都只能去我家解决温饱问题了。”
见范文海没有应声,石竹月似有些不悦地说:
“怎么,你不会就走吧?”
范文海向后挪了挪,掏烟点火,一气呵成。
“哪就要走,只是,合适么?”
漫长的雨期过后,空气里弥散着充盈的水分,远远近近的灯光都被消解了,杏香街上朦胧胧一片。在这片恍若隔世的缥缈朦胧中,石竹月将范文海领进了家门。
“石杰,妈妈回来了。”刚跨进堂屋范文海便听见石竹月朝屋里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没来得及多作思索,一个瘦高个儿男人就抱着一个大小孩从里屋走了出来。石竹月从男人怀里接过小孩后说:
“这位是省城来的大记者,我的大学同学。”
“你好、你好。”范文海面红耳赤地伸出手去握。他想如不出意外眼前这位身板单薄、面容清秀的男人便是石家的“上门郎”了,这是石竹月怀里的孩子被唤做石杰的唯一理由。“你别听竹月瞎说,混口饭吃而已,这次是出差路过你们这里,顺便看看老同学,还请多多关照。”
“要不要这么官方?!别吓着我们这些山里人了。”石竹月见她男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急忙站出来替他解围。
“(番)迎(番)迎。”石竹月的男人杨木生尴尬地笑着,一面掏出烟来敬。范文海接过看了,是两元一盒的红梅,这烟如今市面上已不多见了。
早在大学中文系《古代汉语》以及《语言学》的课堂上范文海就知道广大的湘南地区甚至湘南以北的部分地区的口语中声母f和h、l和n发音是混淆不清的,所以当他听见石竹月的男人将欢迎说成(番)迎时不仅丝毫不以为怪,反而让他想起了石竹月初进大学时那口特色浓郁的地方普通话。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令石竹月羞于与人交谈。范文海接过了红梅便掏出了自己的防风打火机给杨木生点,杨木生如临大敌地推辞了几次,最后还是不得不将烟头搁了出来。烟雾腾腾升起,两个男人就在堂屋坐下了。
杨木生将欢迎说成(番)迎时石竹月已经抱着儿子石杰进了里屋。她将石杰放在一张窄床上,扶过他的头吻了吻,贴着他的耳朵细声说,刚才妈妈差点让你叫叔叔了,差一点点呀,你要是真会叫该多好,可你连爸爸妈妈都不会叫呢!还叔叔,调皮蛋……石杰的头不住地向一侧偏去,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床板与墙壁问的缝隙看,他听着妈妈对他说了一连串的话,像是对他有些不满?石杰的心情不免有些郁郁的,双手不耐烦地在空中拂了一把,重重地往身后一仰,睡去了。
“哎呀!你还发脾气了,你还发脾气了。”石竹月佯装着生气,挠了挠儿子的肚皮便起身去了灶房。
吃过一场沉闷无比的晚饭之后,石竹月撇开她的男人和儿子同范文海坐在了家门口。
“你也看到了,这就是命。”石竹月对范文海说。
范文海知道石竹月依父亲的意愿回了乡,“招”了男人,生了小孩,但他不知道她的孩子竞患着孤独症。“他勉强算个人罢了。”石竹月说。她回到杏香街的第二年经人“介绍”认识了杨木生,在此之前,她只听父亲说过离街上二十里远的山岭里有个小伙子很合他的意。他家里兄弟姊妹五个,他排行老幺。家里一贫如洗,他大哥二哥到了三十一二的年纪都没娶上媳妇。文化虽然差点,人还是有些样子。“能找上我堂堂一个大学生,他家祖坟冒了青烟了!”在那段特殊时期,杏香街上随处可以听见她的父亲向人吹擂。她坦言那个时候她心里仍未完全放下范文海,但她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这一步是她迟早要走的。让她十分意外的是见着杨木生的第一眼,她几乎就喜欢上了他。他安安静静的,在她面前如一个新嫁娘般颔首低眉,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而最为关键的是他在沉默时身上竞透出几分文化人的气质。杨木生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老斯(师)好!”紧接着便手足无措了。她的心顿时便软化成泥。结婚三年后他们才怀上第一个孩子,产下来,男胎,却是死的。第四年她又有了肚子,接近临产期时她问父亲是不是还叫他/她石杰。她的父亲经了第一次打击早已憔悴下来,不得已不上街,即便上了街也灰头土面地像做贼心虚似的一闪而过。叫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次再留不住,就是天意了!万幸!石杰终于是欢欢喜喜落了地,石家为了迎接这个姗姗来迟的宝贝疙瘩,在办满月酒那天专意请了一支五人的狩猎队去山里擒回了一只野猪,二十来张流水席将杏香街铺张得活色生香。长到一岁多的时候石杰的病症还没有显现出任何端倪,蹦是蹦,跳是跳,甚是招人喜欢。再往后众人忽地发现有些不对,这孩子眼神钝钝的不会看人,你同他说话他也全然不察,有时着急了,嘴里咕咕噜噜,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她和父亲抱着石杰走遍了周边几个市县的大医院,得到的结论都只一条:孤独症,送北京都没用,只能养着他,让他活着。仅仅是活着。
“差一个月零七天,我杰崽就吃六岁的饭了!”石竹月说。
“真没想到,这些年你竟是这样。”范文海不觉哽咽了,他想自己若是事先知晓了情况是断不会有勇气来看竹月的。“伯父呢?”
“他早几年承包了几十亩林场,吃住都是山上,极少下街来。”石竹月说,“这杏香街,我也快呆不下去了。”
“命运是太磨人了。”范文海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对竹月说。将生活中所有难以跨过的沟坎归结于命运的安排,这是最能令人接受并释怀的,若非如此,谁又能给出其他解释?“你父亲是无辜的,石杰是无辜的,你和杨大哥是无辜的,我们都是无辜的。”
石竹月冷冷地笑了笑,想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你爱人呢?”
我没有爱人,范文海想说,他前后有过几任女朋友,但并无爱人。或许竹月指的爱人是他的妻子?他忽然又觉得“爱人”一词是再有趣不过了,爱人为什么一定是妻子?妻子也不一定就是爱人。
“你在笑什么?”
“没有,我还没结婚,哪来的爱人?”
“不会吧,你可不年轻了!”
“都不知道婚姻是什么,怎么结?”
“很多人不知道,他们都结了,也过得挺好。”
“那是你们。”话音未落,范文海便意识到自己的偏激,欠着身子解释道,“竹月,我不是针对你啊。”
石竹月长叹一声,手撑着条凳,微微往后仰着头,双腿交叉在前不住抖动着。
“其实你说的何尝不对,结婚近十年,我感觉自己身边只不过多了个人,因为这个人,又不可避免地多了些事,别的什么,我还真说不上。”
范文海一时答不上话,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婀娜婉转的烟气源源不断地从黄豆大的火光中释放出来,让人恍惚觉得那支白色的烟卷不过是根管子,它的另一端必是连接着一个盛放烟雾的大而无形的容器,经由这个渠道,无尽的烟雾被排放到这一侧的世界。范文海正凝视着手指问的火光,石竹月突然一把抢过了烟支,摁在脚底踩灭了。范文海愣愣地看着石竹月,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他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对面的这个脸部略有浮肿的女人又姓谁名谁。
“我,想问你件事。”石竹月说。
范文海木木地点了点头。
“如果我们没有分手,现在会不会早就结婚了?”
“会、会吧!”
夜里,范文海被安排睡在二楼临街的一个房间里。这栋两层的木楼很有些年月了,每落一脚都能带出涩涩的声响。有时候步子停了,声响仍在寂静里持续生发。无论是地板抑或是墙壁,均透着一股黑亮,拿手轻轻一摁,似乎感觉有水洇出来,仔细一看,却是错觉,指头上明明沾着一层细粉!一进屋,一张竹制凉床靠着右侧的壁板摆放着,床尾就是两扇朝外支起的方窗,杏香街上任何一丝响动,都声声入耳。
“将就着住一晚,乡里就这条件。”石竹月替范文海整理床铺时说,她男人杨木生就倚在门边附和道,是呵、是呵。
“这已经极好了,床是竹床,枕头是荞麦芯,风是自然风,又没蚊子吵扰,要是再下一场小雨,这一觉简直美上天了!”范文海向靠在门边的杨木生走了过去,敬了一支芙蓉王。杨木生诚惶诚恐地接了,不住地说烟好,散给他抽真是浪费。杨木生如此一说便令范文海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像自己心里的卑鄙突然被人照见。“你的红梅还有么?还是红梅好抽些。”
“有的!”杨木生从上衣口袋里将整盒掏了出来塞进了范文海手里。
“那你得拿着我的。”
“这不得行,这不得行。你的贵。”
推让问,一楼石杰尖锐的哭声突然响起,石竹月率先反应过来搡开两个男人三步并作两步窜下楼去。待她下得楼,只见一个身影迅速撤离里屋向外奔去。她正欲大喊,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稻草,不仅让她无从发声,更使她连连作呕。直到石竹月紧紧搂住惊魂未定的儿子石杰,她方回过神来,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失控地喊叫。
“怎么了,怎么了?”范文海和杨木生二人手忙脚乱地立在石竹月身后。
“没事,可能是做了什么噩梦。”石竹月把石杰的头按在胸口,一左一右,微微轻摇着。“噢噢,杰崽不哭,噢噢,杰崽不哭。”
范文海看着这一幕,眼底酸酸的,像是有泪要流出来。
堂屋门口,那个黑影并未离开。
许柏毅奇怪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进了竹月家。他这天本没有去看石杰的打算,可当他锁了店门路过竹月家时,脚却不由自主地拐了进去。以往这个点,石杰是早早睡下了,或是梦呓,或是磨牙,他踱到他床边,呆上三五分钟便走。这天他像平素一样悄无声息地进了石家堂屋。在杏香街上,除了经营着小生意的门面,各家各户的堂屋门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不会闭合的。竹月家里屋的灯一如既往地开着,许柏毅照例走到楼梯口仔细听着的动静,两个男声混着楼板的吱呀作响清晰地传下来,他犹豫了一忽儿之后还是单膝落地半跪在了石杰床边。
这是许柏毅贫瘠的生活中最为温馨的时刻。整条街的人都知道石杰姓石,却不知道石杰其实是他的种,是他和竹月的结晶,每每想到这里许柏毅就会激动得浑身上下震颤不已。短暂的激动过后,他就会恨,至于恨什么,他心里从未明晰过。恨九八年那场洪水?洪水将弟弟柏宁和竹月的弟弟石杰一并吞没,许家石家陷入决裂境地,他同竹月哪怕随便搭句话也会惹来父亲雷霆大发,而那时他正疯狂地暗恋着竹月。恨竹月?她考上了大学,一去四年,寒暑假见了他形同陌路,四年后,她回街,回街却是为了招婿。恨杨木生?他能嫁给竹月,可他许柏毅不能。父亲几年前突发脑溢血撒手西去了,他母亲只有他了。许柏毅觉得上天还是公平的,他没能拥有竹月,杨木生同样也拥有不了'呵,石家人盼着他延续宗脉,万万没想到他会是个废物,当竹月告诉他这个真相时,他差点晕厥在地。然而,造化终究是弄人,他和竹月的第一胎是死的,第二胎又半死不活,他和她都清楚,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那将是更为黑暗的深渊。
很多次,许柏毅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了,他的探视是毫无意义的,若是被人撞见,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他怎样,倒是无所谓,若是连累到竹月,那他真是死不足惜。每天晚上十点锁了店门,许柏毅都习惯性地走在右侧的路径上,两百四十七步,他将准确无误地到达竹月家门口。进去看看吧,反正也只是看看。这个理由总能说服许柏毅的双腿迈向石杰。许柏毅像个父亲那样爱怜地在石杰身边蹲下,轻轻抚一抚他的头发,指尖在他稚嫩的脸上逗留。爸爸又来看你了。爸爸又得走了。长久以来,许柏毅的秘密探视只有两次被竹月撞见,加上这一次,总共三次。这次他刚帮石杰掖好一个被角石杰便尖声哭叫起来,将他吓了个好歹。竹月紧接着从楼上奔下,几乎没给他留下逃窜的时间。许柏毅不知竹月为何这次那么惊惶,难道他还会做什么对石杰不好的事么?许柏毅耐心地等候屋子里的人都上了楼,街上归复宁静,才掏出了手机,调至静音状态后便开始给竹月编发短信。
“对不起,是我。”
令许柏毅意想不到的是竹月竟然及时回复了:
“我知道是你,你老这样也不好。”
“每回都下决心不来看,每回都忍不住,我没有办法。”
“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不可能和他离婚,你应该去组建属于你自己的家庭。”
“我没有逼你,我怎样是我的事。”
“你就是在逼我。”
“我没有……”
“别再这样下去了!你要对自己负责,答应我。”
“我懂。”
“记住我说的话了,早些休息。”
“好,这就睡。”
许柏毅闭眼在杏香街上走着,陆地,空中,所有的光亮都已隐去,夜黑如墨。
第二日天微亮,最初的几声鸡鸣便将石竹月从睡梦中唤醒。这一夜,于石竹月而言,可谓艰难至极。三个男人的影像在她脑海中轮番上映,直令她的思维由疲惫到麻木,最后产生阵阵痛感。在这由内而外、从上至下的疼痛之中,石竹月几次失控地要哭出来,想一想,到底是忍住了。她多么希望被那场洪水吞没的不是石杰而是她自己。四周全是水。她看不清。她也无需看清。水流让她的身体优雅地翻转、下沉、起伏。没有边界。她感觉自己像只飞鸟,前所未有的自由……
石竹月强撑着废墟般的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气喘吁吁地像是刚结束了一场长跑。
“今天星期六呀,起那么早做什么?”杨木生揉着眼问。
“炒点油茶待客。”
“上午还去县里开个会。”
“不搭车了,就坐文……我老同学的车子去。”
经过范文海房间时,石竹月立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会儿。范文海四仰八叉地一半的手脚搁在了床沿上,卡其色工装裤在一张条凳上垂着,上身衬衣未脱,七曲八扭地连扣子也崩开了几颗。石竹月记得他以前是不打鼾的,此刻,她的耳际却萦绕着他轻细的鼾声。她想如果等会儿对他说他如今睡觉打鼾,他必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肯承认。那她去把“罪证”录下来?这个念头只是在石竹月头脑中一晃而过,时间有限,她预料到整个上午自己都将异常忙碌。
茶饼、老姜、香米、菜籽油,材料都是现成的,茶的沁、姜的辛、米的香、油的盛,这四味经了火的慢烧,不到一刻钟,一锅黑浓凝厚的油茶便在石竹月手中大功告成。
“啊呀呀,香!香!”范文海不住地赞叹道。待下得楼,方才意识到石杰尚是酣睡之中,急忙噤了声,蹑手蹑脚凑到石竹月身边。“为这碗油茶,我可是等了十年。”
石竹月虎了一眼范文海:
“简单得很,你要是还想喝,带去材料回去,可惜,没人给你炒。”
范文海望着石竹月微微有些皱纹的眼角,心里凉了一下,笑着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只要你教,我就能学会。”
石竹月不再应声了,去了墙角的米缸里拿了些送茶的干果和红糖。
“上午带我去街上转转,或者去看看你的学校?”
“恐怕不能了!”
范文海不知道石竹月为何那么急着往县城赶。一路上都在催他决点、快点,像是稍稍迟了就会耽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等下我还回来么?”范文海不无担忧地问,他感觉石竹月似已对他下了逐客令。他原本是带了单反相机的,昨天下午抵达杏香街时天已擦黑,也就未能拍下些照片,想这日上午四处走走逛逛,却又被石竹月催着风驰电掣地赶路。从杏香街到县城大约六十里山道,范文海一度将车速提到了八十迈。
“等办完事后我自己坐中巴回,你就直接从县里回长沙了吧!”石竹月说。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都没来得及跟杨大哥和杰崽道别。”范文海忿忿地埋怨道,“你说你也是,做什么都不事先给人通个气,总是那么随心所欲,这么多年了,真是一点没变。”
“有什么别好道,反正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第二次。”石竹月不依不饶地回应道。
“话不能按你这么说。”
“难道我说错了么?”
“好好,你没错,是我错了。”
越野车在山道上奔驰着,静止的风被撕出了呼啸声。一轮秋阳不温不火地透过车窗照进来,黄莹莹的光像一只形状怪异的爬虫在车内游移不定。范文海嘴上无可奈何地哼哼了几下,突然笑出了声:
“哪次吵架不是我认错道歉,以前是,没想到现在还是。”
“太久没跟人争嘴,这种感觉好生疏了。”石竹月感慨道,她和杨木生一起生活近十年,竟从未有过口角之争,她的话就是圣旨,就是皇命,而他永远在遵照执行,在默然仰视。
“他是个好人,看得出来,他很爱你。”
“爱……是很爱!”石竹月摁着胸口泣不成声地说。
范文海不知竹月怎么突然就哭了起来,连忙踩了刹车,轻抚着她猛烈颤抖的肩膀安慰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
石竹月软了身子向范文海侧倒而去,范文海顺势搂住了,假装镇定地拍着竹月的背脊,心里却是惊恐万分。他猜想竹月的伤感多半是因为石杰,她为着家族的“香火”放弃他、放弃城市回到故乡,顺利招了婿,却未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一切的希望与努力都落了空,她父亲尽可以诸事不管独自住进山里避人言语,可她仍要孤立无援地在杏香街上撑起石家门面。
“竹月,我知道你的苦,要不什么都不管了,也不要了,跟我离开这个地方吧!”
石竹月缓缓抬起头,像是不认识范文海似的愣愣望着他。泪水正在干涸,心湖正在平息。
“你不用安慰我,我不会离开他。”
“命运对我们开的这个玩笑,过火了。”
“文海,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知道,最迟不挨过这个秋天,你一定会来找我。”石竹月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大半个月前林家星跟我说他在长沙遇见了你,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等待你到来。”
“是呵,他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争情,我真恨不能即刻见到你。”
“半个月前,我取掉了节育环。”
“节育环?你取掉节育环做什么?”
“我要你给我一个孩子。”
(特约编辑 周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