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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槐树

2015-07-17文达

雨花 2015年5期
关键词:大槐树槐树日子

文达

这又是一个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周末。你丝毫想象不出黎明时周末时光里涌动着一种冰冷的苦味。

母亲迈着一双颤颤抖抖的似乎有些瘸了的脚,跨出了门。节气已进入深冬,晨风刮到身上像钻到骨子里似的疼。母亲紧了紧身子,晨风里抑制不住地响起了一串干枯生涩的咳嗽声。岁月无情哪!母亲抬手捋了捋飘散在额前的同是干枯生涩的白发,自言自语地说。每一个周末,母亲都是这样自言自语走进自己的内心,连晨风也在内心里呜咽回响。

院子中的大槐树上突兀窜出一声声雏鸟待哺的叫声,母亲脸上闪现出一丝暖暖的灿烂的笑意,她下意识地揉着胸前干瘪的奶子'眼前浮现出曾经美丽的丰满,雏鸟的叫声也像田野里云雀歌唱一样甜润入耳。一只同样饥饿的母鸟嘴上叼着一条虫子在晨曦里奋力扑闪着翅膀向树顶飞去,母亲仿佛觉得胸前又痒痒地肿胀起来,流淌着的乳白色的奶汁渗透在愉悦的黎明里……

小镇九里河的河面上传来了呼唤母亲的汽笛声,母亲仿佛才从梦中醒来,想起了今天的日子:周末!儿子回来探望她的日子,手臂里的提篮也提醒她,该上街买菜了,做一些儿子从小喜欢吃的东西。

母亲的视线很是慈爱暖和,远处的花山就蓝了,连路边不起眼的狗尾巴草也沐浴在母亲的视线里,伸伸腰,晃晃头摇曳着生命。小镇的街并不远,母亲年轻时喂一次奶的时间就到了。母亲现时虽是暮年,但有一颗企盼的年轻的心,不会儿也就融进了小镇上嘈杂的人群里。

小镇一天一个样,既熟悉又陌生。

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蓬蓬勃勃的生长气息。好像就在眼前的一道道古老门槛和墙上爬满青苔的建筑仿佛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是一辆辆刺目的小车和鲜亮如洗的姑娘在母亲眼中跳荡不已,母亲犹如第一次被媒人领到男人面前,十分不可思议地羞怯起来,赶紧用衣襟揉揉还不算昏花的老眼,找寻着自己每一个周末都要光顾的顾记肉铺和陈和豆腐店。

大公鸡,真美丽

红红的鸡冠花花衣

每天早晨喔喔啼

它催我们早早起

两个活泼如蝴蝶钻入花丛中的小女孩怀抱金色如粉的大公鸡,唱着儿歌在太阳光线的舞蹈的姿势里蹦跳。一瞬间,母亲眼前的街道和景色模糊了,孩童时代最本色的底蕴和追逐阳光的嬉耍像一张张重新翻拍过的相片,清晰地向她走来。屋檐下的雨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在门前的水缸里叮冬叮冬地跳跃,一只远去的鸟儿穿过近乎透明的雨栖歇在缸上梳理羽毛,一根轻巧的羽毛在缸面上滑翔……直到一位唇上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年轻后生呼唤母亲,她才从遥远的生动记忆里顿住了脚。

“郭奶奶,您老要的五花肉和猪耳朵我都给您留着呢。”

母亲的视线迟迟疑疑地挤进嘈杂的声音和人群,细细打量着店铺里呼唤她的年轻后生。在一个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村边碧绿的田野上,一头渐渐黄昏的老牛背上,一个身穿土布白褂子的男孩“哞哞”地学着牛叫……母亲觉得这后生面孔很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家的。

“你是……”

“郭奶奶,您老不认识了,我是参军去的小三,复员了。”

“噢,是小三哪,怪不得面熟,你爹呢?”

“我爹吃早茶去了。”小三笑着把母亲要的猪耳朵和一段五花肉放进她的提篮里,“这肉铺我爹交给我了。前几天门面装修了了一下,难怪您老找不着。”

小三接过人家扔过来的“红塔山”香烟,歪叼在嘴上,又忙着斩肉。

母亲付了钱刚要走,小三又朗声朗气叫住母亲:“郭奶奶,今天是我和玉凤订婚的喜日,您老过来坐坐。”

母亲笑着点点头,可心里却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哪有空哟。”

母亲的笑容平静而清澈,好似有一条心中的河流,无声无息地穿过过去的岁月。母亲又去找陈和豆腐店。原来豆腐店也换了人,由陈和的宝贝女儿玉凤经营着。外面店铺也是扩大了一倍,又卖豆腐又卖早点,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白花花的豆腐点缀着一片翠绿。

母亲买好豆腐,瞧着脸蛋儿白皙粉红的玉凤姑娘,瞧着和玉凤姑娘一样鲜亮的小镇,心里涌现一种由来已久的叹息和渴望,仿佛童年放飞的蝴蝶从青草地经过冗长而陡削的山坡爬上了无情的白发……

做红袄

盼红袄

穿上红袄嫁新郎

母亲仿佛隐隐听见了儿时的歌谣,粉红色的想像和空气中的金黄又飘浮升腾起来,那个穿一身红袄,从东边灿烂的大路盈盈地走进了小镇上青石板小街的俏姑娘正羞羞地伫立于母亲的面前,阳光伸出无数双金黄色的小手抚摸着新娘的红袄。新娘在阳光里含苞怒放,硕大鲜艳的花朵引领小镇上多少双眼睛像太阳一样鲜活地抚摸她……可日子,日子无疑是一种美丽残酷的怀念,就像每个人拒绝黑暗,但又不得不睡觉,一觉醒来,日子也就不知不觉过去了。

太阳在人们的希冀中渐渐升高了,颜色像悬挂在树上的金黄色的苹果灿烂无比。母亲在人群里一挤,身上也灿烂地暖和起来。遥望那一个个企盼的暮心镌刻的周末,母亲开始回家,小脚踏得颤颤的,步子比来时欢,比来时急。

母亲一回家,就手脚不停地开始忙乎起来。从前做新媳妇时那种快手快脚的麻利劲又重现在母亲洗、煮、煎的韵律上。这是母亲每个周末最忙碌的一天,也是最企盼的一天。这一天,在县城开公司的儿子要回来和她团聚,尝一尝他从小就喜欢吃的母亲亲手烧制的腐乳肉、五香猪耳朵和麻辣豆腐。母亲上上下下窸窸窣窣地忙着,那份极致温暖的心情就像四十年前等候从矿上归家的男人,是冰雪都会被她明亮地融化。

那时候,满目都绽开着美丽的花朵,满天都织上七色的彩霞,母亲的视线如放飞的风筝辽阔而丰富。

小镇上的老人们都知道,仿佛也是一个透着企盼的冬季的周末,阳光在舒卷地舞蹈,空气在小镇远处的花山上流动如水;可瞬眼问,阳光暗淡如墨,浓得可以滴下汁来,空气凝固如冰,听不见花山心脏的跳动。母亲的男人在矿上出事了。这事发生在母亲嫁到小镇的第五年。母亲的男人是徐州煤矿的一个井下作业组组长,在一次矿道塌方中为了抢救几个受难弟兄而英勇殉职。矿上派人来接母亲,并说,有困难找矿上,组织上会帮助的。

母亲捧着男人的照片,仿佛捧着的是男人的心,无数次隋感的流淌幻化成男人换下的带有煤渣味的衣服,男人吱吱呀呀打着井水,准备着过洗衣服的水。忽然,男人对屋里的她大叫:井中有一个人!她一惊,“嘭”地一声,一颗心直往上窜,奔到男人身边,人在哪里?人在哪里?一边问男人,一边朝井中探寻。男人从后面抱着她,脸贴着脸,指着映在井水中的他和她说:喏,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母亲每每想起心中这道鲜亮甜蜜的风景就会脸红耳赤,心跳不已。

母亲搂过四岁的儿子,泪水抑制不住地直往地下砸。

母亲三天没起床,很俊美的鹅蛋脸瘦小了一圈。第四天,人们都还记忆犹新地记得母亲在冬季的最后一抹阳光里,强打精神,梳妆整衣,在一只失伴大雁的哀鸣声中,牵了四岁的儿子来到了男人的矿上。

母亲到矿上的过程至今还令已经退休的矿长激动不已,想起了矿上到处盛开的蓬蓬勃勃的野菊花和太阳花。那是一次深刻而飘逸的伟大。年轻的矿长怀揣着一种不安的感觉接待了脸色疲惫在微风中像杨柳仿佛随时要倒下的母亲。他们谁也不知道母亲来矿上会提什么要求。他们曾经研究了半天,猜测母亲到矿上的谜。一种谜语,有几种猜法。小心翼翼的猜想和大刀阔斧的认证都想接近母亲的谜底。可一切的一切在母亲身上都是种种未成熟的稚气的猜谜的方式。直到母亲坦然平静地公布了谜底,矿长以及他们的助手们好像走进了一座他们陌生的房子。

母亲在微风中抬起看似柔弱的手臂,用手宁静地将乱的头发顺向额旁,然后用永恒的历史性方式握住了矿长的手:“我男人是为公而牺牲的,你们按国家的政策办,但我有一个额外要求,矿上—定要答应我!”

“额外要求?”年轻的矿长悬着的一颗心刚放下来,现在听母亲提出额外要求,又悬了起来。

“矿山宿舍后山坡上有一棵小槐树,是我和孩子他爹两年前探亲来矿上时栽种的,我想带回家!”

矿长听母亲说完这个破天荒的要求,嘴巴动了动想对母亲说,可什么都没有说,他觉得自己语言表达的思维还在那所陌生的房子里,无法叙说。他只是摇动着母亲那双看似平常实质蕴含着是惊心动魄内涵的手。事后,矿长每每谈及母亲,总是看到矿上一扇给他无限遐想的窗户。

矿长亲自来到山坡上把小槐树挖出,根部用绳子扎好,上面又包上一块鲜艳的红绸布,像送活着的英雄一样派专车送母亲和小槐树回家。

在一个天色亮丽、绿荫飘动的日子里,小槐树栽进了母亲家的小院中。从此,母亲的心和手都倾注在小槐树的培育上。浇水、施肥、剪枝、除虫……没有男人的日子就像锁子没有了钥匙,母亲双手抚摸着生气挺拔的小槐树就像抚摸着过去和男人在一起如醉如痴的日子。在母亲灿烂的目光沐浴下,小槐树不辜负母亲的期望勃勃地长高了。日子也就在蓝蓝的企盼中变幻得有滋有味,喝一口凉水也觉得甘甜绵绵。

小槐树长,儿子也长。每天,太阳升起,小槐树金色叶片上就挂满了母亲青翠欲滴成长的心思,母亲仿佛看到小槐树正在逼真地刷刷往上蹿。她心中的小槐树就是儿子,儿子就是小槐树。这是母亲温馨如初的心愿。

一个挺拔的少年正郁郁葱葱地向母亲走来。

日落日出,多少个很亮很圆的怡人日子盛开在母亲的皱纹里,三十几年的时光在母亲菊花般的脸上缓缓流过,母亲老了。小槐树已长成参天大树,树荫像一把巨大的岁月的大伞,变换着春夏秋冬。儿子也从小学、中学、大学毕了业,参加工作进了县城。

儿子进了县城,时间在母亲眼中是还没有散光的漏洞。儿子每个星期的周末都要回家看望母亲,尝一尝母亲亲手做的自己从小就喜欢吃的腐乳肉、五香猪耳朵、麻辣豆腐。每个周末,儿子一回来,母亲空了的心就像母鸡呼唤四处撒野的小鸡,小鸡回到了身旁而填得满满的,神情和姿态好似千年不变回归到周末迎候男人在世时活色生香的故事里。

那时,母亲记得,小镇上好说媒的花大娘见她站在烟水浩淼空寂孤独的岁月门槛上,曾几次牵肠挂肚劝她趁年轻重新嫁人,可都给她一次次婉转回绝了。母亲想,自己的岁月虽说有时像一张白纸,但儿子一回来,那些白纸般的岁月就像浓墨泼洒出的大写意丰富而令人回味了。鸟活在世上,图个自由飞翔;人活在世上,图个美好的期待和希望,生活的亮色就时时在一种希望和期待实现的惊喜之中。男人在世时,一般也是周末回家,母亲的期待和惊喜在那一天就如果园里一个个悬挂着的彤红的苹果甘甜而清新。时光这么快就熬过来了,自己在儿子身上有了新的期待和惊喜,还奢望明天在日落的光彩里增添几抹水彩?……

母亲那时真是一扇时间之门。

每天从日出到日落,太阳艳艳地照在院中大槐树的叶片上,叶片儿就变成近乎透明的金色了。鸟儿在绿色的树枝上纯情地歌唱,蝴蝶在金色的叶片上舞蹈。母亲平静如水地坐在大槐树下给儿子纳鞋底,织毛衣。

到过母亲院中的小镇人,见过母亲坐在大槐树下的碧绿的景象,都说母亲是一幅工笔画,一幅难得见到的怡人的工笔画。人们在一瞬间往往造成错觉,忽然觉得那时炎炎的夏天其实是很怡人的清凉的。

人们的明亮的眼睛仿佛至今还留在那个夏天的风景之中……

那过去了的许多平静如水甜润如蜜的日子哟!

但,再珍爱的东西也不能像树一样保持着永恒一成不变的姿势。不知从何时起,母亲在枝叶繁茂的大槐树上发现了一种萧条冷落的奇异气氛,虽然并不明显,却总好像有—双无形的手鬼鬼祟祟地躲在你身后,悄悄窥视着,随时趁虚而入掏空你的岁月和你的心。

儿子在县城自己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做了总经理,整天忙于做生意。每个周末母亲就很少见到儿子的身影了。常常是盼一个周末空忙一个周末。精心做的腐乳肉、五香猪耳朵和麻辣豆腐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直到变质发馊、长满绿毛。

母亲每个周末的盼望也像自己烧的菜一样热了又冷,冷了又热……日子就这样在冷热的煎熬中捱过去。

母亲的一生从来就生活于未来美好的盼望之中,而现在却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多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风霜也就这样雕刻出母亲苍老的额头和脸庞。

时间是唯一的空间之门,但母亲守望的这一个周末是漫长的。

谁也没想到,母亲这一天会有什么结局,真的,小镇上的人们谁也没有想到。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地抢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小镇上的人们看到小镇一天比一天鲜活,已知道怎样吝啬地用计算机算计过去富足的时间,再也不像过去一样把时间随意挥霍了。因此,人们并不在意母亲这一个周末日子会过得怎样,并不在意一个老年人最大的需要和安慰是什么,也并不在意毫不关心一个年老的母亲精神上的欢愉与痛苦,因为与之相伴的不仅是算计时间算计金钱,而且还拥有着健康的青年、中年和壮年时代,丝毫没有想到老年时代还有一座难以攀登的山。

其实,母亲的这一个周末开始时和以往过去了的周末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后来发展的结局连母亲自己也没有料到。

母亲一大早买好菜回家,欢欢地洗、煮、煎,忙得有些瘸了的脚颤颤的,放个屁儿的空都没有,直到一碗一碗色香味俱佳趣味盎然的菜摆上桌子,筷子放好,母亲才像美梦被突然惊醒一般:儿子怎么还没回家?难道又忘了?……不会!母亲马上否定了这个扯人心肺的想法。因为这一个周末非同寻常。三天前,母亲撑着虚弱的身子乘车来到县城找儿子,七拐八弯找了半天,才在一家红男绿女拥挤的歌厅里找到儿子。当时,儿子扶着她,亲口对她说,这个周末一定回小镇老家看望母亲。

自然,母亲到县城找儿子已不是第一次了,少说也有十几次了。开始,儿子要留母亲住在县城,不再回小镇。母亲当时就眼红红的,儿子不理解她的心,小镇老家有自己的魂,她离不开小镇,离不开自家那个小院,更离不开那棵已长成参天大树的从矿上搬来的小槐树。母亲用手背擦着泪。儿子见留不住母亲,每个月就大把大把地往小镇寄钱,意思是叫母亲凡事看得淡一点,多买点好吃的,度过舒适的晚年。可儿子越是给母亲寄钱,母亲心里就越空。母亲并不稀罕儿子的钱,钱再多也填不满一颗孤独空寂的心。她只希望儿子在每个星期的周末回老家看她一次。这要求不高,很普通,很平常。可是这个普通的要求的实现对母亲来说,就像一个饥寒的穷人对着面包铺里香喷喷的面包和服装品牌斑点里高档的时装只能看看而已。如果真要吃上面包和穿上高档的时装,简直太奢侈了。自然,儿子大了,有他自己过家的日子。时间每分每秒对他太金贵了,有时一分钟就是上百万的买卖。赚钱并不容易,有时喘一口气就会被人家吃掉。母亲用宽厚的目光瞧着儿子,通情达理地想。每次母亲在县城找到儿子,儿子都是亲口对她说,周末回家。可儿子很少兑现自己亲口对母亲说的话。人有时很怪,明明知道是假话假事,但却相信是真的;明明是真话真事,但却相信是假的。儿子每一次都是应付母亲的假话,但每一次母亲都相信儿子的话是真的,相信每一个周末儿子都会来看她。

母亲相信儿子,渴望完美,这也许是每一个年老的母亲最可敬的精神寄托。

这一个周末会重复以前无数次相同的周末吗?

母亲心里焦焦的,真正的母亲都会有一颗饱经沧桑的心。此时,母亲倚靠在院中的大槐树上,沉迷于抚摸大槐树之中。尽管日子一天一天老去,但她抚摸大槐树的那一颗心却像一个孩子。她耳朵贴着一天一天成长的树身,细细地倾听着,试图发现大槐树身躯所隐藏的痛苦或者有什么委屈……

北风呼啸着从冰冷的九里河里刮来,母亲的白发在空中飘扬。她等得心焦,她要去大路上守望儿子。男人在世时,母亲就是这么做的,儿子进城后她还是这么做的。守望的日子使母亲的双眼常有一种不可抵御的顽强的光芒。

母亲守望儿子的地方,是大路不远处的一顶小桥上。小桥不宽,河面也不宽,水在桥下缓缓地流着。殷红的晚阳映照在小桥上。母亲抬起头,老眼眯了一会儿殷红的晚阳。晚阳正—点点开始跌落进远处的花山里。

母亲的心在哭泣。

母亲在小桥上守望着,心中一些东西若隐若现地随着河水流走了,眼睛也开始疼痛起来。她想,儿子一定已在路上,自己在这里心焦焦地望着自己快要凝固的身影,还不如到前面去接儿子。于是,她一改以往无数个周末小桥上守望自己凝固的身影的习惯,牵着一颗焦焦的苍老的暮心在暮色中颤颤地行走。

母亲的脚有些瘸了,但母亲努力地向前挪动着。母亲每挪动一步,心就愈焦,失望就愈大,暮色也就愈浓重。

鹅黄的雏鸟,一声声待哺的啼叫。母亲已走出了一里……

胖胖的小手调皮地在丰满的乳房上滑动,嘴角流淌着白色的奶水。母亲已走出了二里……

夏天,大槐树摇动所有的绿枝,所有的绿枝上都萌生出绿色的未来。母亲已走出了五里……

母亲抬手回头遥望,发现自家院里的那棵大槐树忽然问已无踪影了,天也开始黑了。前面是一条岔道,母亲不知哪条道是通往儿子县城的。前面的路似乎漫长没有尽头,永远也走不完。母亲觉得累了,一生的累此刻都凝聚到这一个周末。她想找一个能坐的地方坐下来想一想,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否曾经在梦中无数次梦见过,她一生的全部内容是否永远走在这一条守望的路上……

母亲觉得很冷,心中有一种彻骨的冷,仿佛有人用刀子划过似的。

隐隐听见小镇那边传来“砰砰啪啪”的爆竹声。

母亲猛然想起,今天是顾记肉铺小老板小三和陈和豆腐店玉凤订婚的喜日。母亲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几十年前自己嫁到小镇来的那个景象:她穿一件艳艳的红袄,盈盈地走在小镇的青石板铺成的小街上,阳光伸出无数双金黄的小手抚摸着她艳艳的红袄,街两边无数双眼睛像太阳一样鲜活地照着她,追着她,那一首熟悉的歌谣还回响在耳畔:

做红袄

盼红袄

穿上红袄嫁新郎

美丽的开场和苍茫的行走,像旧时小镇的石磨和现时县城海关大钟交替在母亲的脑中回响。她一屁股坐在岔路口一块石头上,喃喃自语:“我就在这里等儿子!……”

夜风中弥漫着阴晦的气氛,寒气从四面八方向母亲袭来。谁也没有想到,天空中飞舞起一群群失去记忆的蝴蝶,一种亘古不变的纯白。

第二天早晨,到县城去的人们发现,母亲还坐在那岔路口的石头上等儿子。纷纷扬扬的一夜大雪已使母亲变成了童话世界中全身披雪的老人,唯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大路通往县城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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