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七千英国大兵
2015-07-16
“这一回我带头冲,子弹从胸膛打进去的是英雄, 从屁股打进去的是狗熊!”
这场惨烈的胜利,让中国军队得到了世界性的赞誉。
南方周末记者 于冬
发自曼德勒、仁安羌
2013年夏,一场大洪水把缅甸仁安羌平墙河旧桥彻底冲垮。
“听镇上的老人讲,二战时这里打过很惨烈的一仗。”丹尼森的家就在平墙河桥头,这名31岁的缅甸青年取了个英文名字。
丹尼森的木屋内,摆放着几张桌子,供行人歇脚,吱吱响的旧冰箱堆满了各式冷饮。门槛,是从旧桥捡来的一条柚木。他遥指河床中裸露的旧桥墩,“英军当年就是从这里撤退的。”这一役,被史学家称为“东方敦克尔刻大撤退”。
1942年4月19日,缅甸仁安羌小镇,千余名中国远征军士兵与日军两个联队三千多人激战,挽救了七千余名英军的生命,还解救了被日军俘虏去的英军、美国传教士、外国教师,以及世界各国驻缅甸的新闻记者、妇女五百多人。
如今,热浪吹拂着棕榈树,仁安羌小镇上,棕榈枝叶搭起的凉棚内,缅甸人悠闲地喝着下午茶,几名身着“龙基”(缅甸长裙)的人躲在小股溪流中纳凉,他们很纳闷:为什么总有日本人、美国人、英国人和中国人前来拜祭。
“见死不救? 不是中国军队 的行为”
“仁安羌,缅甸语的意思是‘油河。那时,仁安羌到处是钻井和油田,繁华不逊色于附近的曼德勒、蒲甘。”丹尼森说。
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编著《缅甸作战》亦有印证,仁安羌油田曾是缅甸最大的油田,也是伊洛瓦底江沿岸各城镇的总发电基地。深受资源匮乏之苦的日本,对此早已垂涎三尺。
二战时,缅甸是英国殖民地。面对日军的进攻,英国人却不愿拼光在这热带丛林和戈壁滩上,他们盘算着,让中国远征军阻击日军,从而将主力部队安全撤到印度。近似逃跑的大撤离发生在1942年4月14日深夜,英军第一师径自向仁安羌油田撤退。
英军第一师仓惶撤退,甚至来不及破坏油田。日军第33师团趁机紧逼,一支3000人的联队隐秘地绕到英军后方,占领平墙河大桥。远望大桥上飘起的太阳旗,英军第一师师长斯高特(Scott)立刻明白,已被日军关进铁瓮。
从1942年4月15日被包围,到18日,与日军激战两昼夜,英军已弹尽粮绝。英军第一军团长史利姆在回忆录《反败为胜》(Defeat into victory)中透露,日军还切断了水源,哀嚎的英军士兵,纷纷要求长官缴械投降。长官也答应,若24小时内无援军来救,就可以考虑投降。
被困仁安羌,英军第一师频频向史利姆中将告急,史利姆则接连向中国远征军总指挥罗卓英求援。
救,还是不救?中国远征军领导层也出现分歧。这的确让中国远征军第一路总指挥罗卓英左右为难:日军兵力强大,不敢轻举妄动;不出兵也不好,这会授人以见死不救的把柄。
最终,罗卓英决定,派新编38师113前往救援。出征前,新编38师原由缉私总队(后改称税警总团)改编而来,42岁的孙立人任师长,齐学启任副师长。
1942年4月18日下午5时,总指挥罗卓英向新38师下达命令:副师长齐学启率领该师113团,就近星夜驰援英军;孙立人仍以曼德勒卫戍司令的身份坐守空城。
接到罗卓英的命令后,孙立人觉得风险极大:从缅甸全战局而言,如果英军的西翼被日军突破,定会出现一个大缺口,中国远征军的阵脚也势必大乱;就职责来讲,中国军队出国作战,应播仁义于异邦,见死不救,这绝不是中国军队入缅抗日的行为;从自身队伍考虑,如果让113团这支不满编的部队,搭救被困英军,几乎也是羊入虎口。
拿起电话,孙立人向罗卓英陈述意见,要求亲临前线指挥113团营救被困英军,但被罗卓英一口拒绝。
漆黑的夜,孙立人驱车30公里,意图面谏罗卓英。抵达中国远征军总指挥部,又吃了闭门羹。现存于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的档案记载,孙立人只好面见参谋长杨业孔少将,后者态度十分冷淡,“既然罗长官已经决定了,你就不必再说了。”
愤怒的孙立人决定抗命,当即追赶已奔赴仁安羌方向的113团。1942年4月19日凌晨4时许,孙立人终于追上这支仅有1121名官兵的部队。
大战在即,师长来了。仁安羌大捷亲历者王楚英回忆说,“全团官兵惊喜万分”。
“子弹从胸膛 打进去的是英雄, 从屁股打进去的 是狗熊”
趁着最后一抹夜色,新38师113团拂晓前悄悄渡河,突然抢占日军南岸“501高地”。
恰逢缅甸中部高原旱季,白天最高气温五十多摄氏度,史利姆中将在回忆录《反败为胜》记载,从马圭撤退的英缅第1师丧失空中支援,给养及饮水短缺。路边,英军工程师为撤退部队放置了一些装满水的水箱,部队仍要饱受高温、口渴的折磨。
从早上8点打到午后1点多钟,中日两军展开拉锯战。“501高地”每次易手,日军即以飞机、火炮猛烈轰炸,增援部队还连夜从伊洛瓦底江赶来,全线向中国远征军反扑,双方在“501高地”及周边数座小山头间反复冲杀。
如今,血染的战场,已难觅当年的枪炮痕迹。烈日下,只有海峡两岸出资新修建的仁安羌大捷纪念碑,呈七级佛塔造型,金光闪闪,高高地耸立在“501高地”上。上世纪50年代,战场上还有未爆的炮弹被雨水冲刷出来,大一些的弹片则被捡来打制成菜刀、镰刀,丹尼森说,“很锋利”。
多年后,113团团长刘放吾将军追忆那场激战:“以午前8时30分至午后1时许最为激烈。敌人曾以大队飞机及炮兵,向我部队作猛烈反复轰炸和炮击。敌人步兵,在其飞机大炮掩护下,也全线向我反扑,幸赖我将士用命前仆后继。”
针对敌人的炮火优势,师长孙立人做了准确的战前部署:“这次援救英军的战斗,关系重大……用我新38师擅长的夜战、近战、劈刺格斗战,趁敌骄傲、轻心大意之时,兵贵神速,迅雷不及掩耳杀入敌阵。”
拂晓前,3营长张崎就带领全营渡过平墙河,秘密攀上501高地,一直摸到敌阵前沿,潜伏下来。攻击信号发出后,他们一跃而起,在搜索连、工兵排、谍报队的引导下向敌进攻,但几次冲锋都被日军凶猛的火网阻拦下来。
“第200师在同古坚守12昼夜,打得鬼子人仰马翻!我们新38师就是孬种?攻这么个阵地,鬼子枪一响就吓得屁滚尿流回来了?活要活得像条汉子,死要死得像个样子!这一回我带头冲,子弹从胸膛打进去的是英雄,从屁股打进去的是狗熊!”冲锋未能奏效,张崎发火了。
新一轮冲锋,张崎冲在队伍的前面,突然遭敌机枪手狙击,连中数弹,血流如注……仁安羌解围战亲历者王楚英在回忆录中,详细地记载了张崎殉国的情节。
“战斗过后,没有剩下一棵树,一棵草。”仁安羌大捷纪念碑的守护僧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战后的二三十年间,整座501高地上寸草不生。纪念碑两侧,新移植的几株柏树倒是枝繁叶茂,老人说,他每天都要用瓦罐从一公里外的河流中取水浇灌。
血战至午后,刘放吾指挥的113团彻底占领“501高地”。这时,日军开始溃退,包围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河滩关卡及公路两侧,英军撤退线路面临的威胁解除,战场的主动权已掌握在中国远征军手中。
英军撤退的平墙河大桥是一座混搭桥,由水泥混凝土做支撑,铺以柚木桥面。2013年1月,云南学者、滇缅抗战史专家戈叔亚赴仁安羌考察时,平墙河旧桥上依旧可以通行汽车。仅数月后,平墙河旧桥被洪水冲垮,河床上只剩下裸露的两处桥墩。
“被村民捡回家中的柚木板上,还发现了不少子弹头。”丹尼森说。
从傲慢到以礼相待
从平墙河旧桥成功撤退的英军,热泪盈眶,拥吻中国士兵,甚至把中国士兵抱起来向上抛。
“此时的英军虽被救出,但早无斗志,溃不成军,编制被打乱了,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时任史迪威将军联络官的王楚英如此描述。
中国远征军第113团主要配备德式枪械装备,单兵战斗力并不逊色于日军。军事博物馆军史专家赵军考证说,被围困的英军也没有坐以待毙:第113团进攻的同时,英军也在拼力配合反击突围,并予以重炮、战车支持。
激战正酣,英军上尉费茨派垂克(Gerald Fitzpatrick)站在一座山头上,恰好从全景角度观察到113团的进攻。
“中国军队的进攻势如破竹,其效率和壮观程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的战术完全适应当地油田崎岖的地形……以一个西方人的视角,中国军队训练有素、步调一致,令人震惊;三名指挥官身着军官制服,有别于其他士兵,每个指挥官按照预先计划到达指定位置,他们身边都跟着一个携带着不同信号旗的旗手。士兵们根据指挥官身边负责传达命令和消息的司号手的指示,迅速加入各自单元并集结在旗帜后面,整个部队行动一致,没有丝毫延误。”英军上尉费茨派垂克回忆说。
战斗中,团长刘放吾和他的800弟兄毙敌1200人,而自己失掉了一半的兵力。这场惨烈的胜利,让中国军队得到世界性的赞誉。
日不落帝国光环笼罩的英国人,一改对中国军队的偏见。以往,英国人眼中,中国军队只不过是满清军队的继续,腐败、落后、不堪一击。
1942年7月15日,当新38师同英军撤退到印度后,英军以礼相待,不吝补充给养枪械。
仁安羌大捷后,新38师随后整编为新一军。孙立人任中将军长。刘放吾由上校晋升为少将,随孙立人一起撤入印度。
沧海遗珠
直到1992年4月10日,仁安羌大捷50周年的纪念日前夕,刘放吾已是暮年才重返公众视野。
这一天,美国芝加哥市的卡尔登酒店大厅内,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紧紧握住93岁高龄的刘放吾的双手,感谢仁安羌解救英军的壮举。同年7月27日,时任美国总统乔治·布什也致函刘放吾,“我愿再次代表国家,感谢你解救500名美国记者、传教士和数千名英军的英勇行为。”
性情敦厚的刘放吾接受媒体采访时说,“那是并肩战斗的友军,友军在遭遇危难时,援救是作为一个军人应该做的,不能列为战果。”
1948年长春战役后,刘放吾举家迁往台湾。五年后,刘放吾卷入派系斗争而退役,子幼妻病,穷困潦倒,只得以卖煤球为生。
从刘放吾写给孙立人的信中可见拮据:“现职家有七旬余老母在堂,素乏奉养……下有妻儿数口,大者尚不盈十岁,正在求学之中,小者犹在怀抱,嗷嗷待哺,年来全赖几斗军米勉强维持生命以度活……际此困难严重物价高涨数百倍之日全家大小惟有束手待毙而已。”
去台后,孙立人的状况更糟。1955年10月,孙立人被免去所有职务,软禁于台中向上路一段十八号的宅邸。33年幽禁在家的岁月里,孙立人栽果树、种玫瑰,由夫人张美英踏三轮车上街叫卖。不久,台湾兴起养鸡业,孙立人饲鸡,夫人卖蛋。家中荤食以蛋为主,鸡蛋、皮蛋、咸蛋,被戏称为“三蛋司令”。
仁安羌解围战的诸多细节随之尘封。直到轰动港台的“冒牌将军”案,才将刘放吾等人推入公众视野。
仁安羌大捷中,曾被刘解救过的英军炮兵团长菲士廷,1950年晋升为中将后,就任英国驻香港陆海空三军司令。他一直在寻找救命恩人。
这时,一名在港难民林彦章听说此事,决意冒充“救命恩人”。林彦章先从北角荣华茶楼里的一位掌柜手中,借得一套军服及勋章,这位掌柜曾是中国远征军的一位副师长;林彦章还收集了不少中国远征军当时的历史,就堂而皇之地去见了菲士廷,自称113团的团长。
这居然骗过了菲士廷。林彦章也摇身一变菲士廷的“救命恩人”,座上宾。
此后,林彦章打着菲士廷的招牌出入上流社会,四处行骗,大发横财。1963年3月,林彦章在新界募集资金,声称要集资1000万,建立“菲士廷新村”。正是这次非法招股,林彦章被香港当局视为“不受欢迎的人”,随后拘捕,“冒牌将军”案也随之浮出。
那么谁才是真将军?1963年10月18日,台湾屏东一家煤球店里,《徵信新闻报》(台湾《中国时报》的前身)记者找到了正在制作煤球的刘放吾。
仁安羌解围战的诸多细节,才渐为外界知晓。
自2013年春天,仁安羌大捷纪念碑落成后,前来祭拜的华人也多了起来,以至通往纪念碑的岔路口上,聚集起大批乞讨者。每有华人到来,他们蜂拥而上,专门学习几句中文打招呼,“中国好!”
孙立人、刘放吾、张崎……英雄的名字刻到了纪念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