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清末保路运动中的上海与成都
2015-07-15郭卫东
郭卫东
摘要:伴随近代城市群的崛起,城际间的交往日渐密切,“民变”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样态。清末保路运动便呈现出一幅“铜山东崩,洛钟西应”的典型历史图像,处在东南沿海的中国最大城市——上海与处在内陆腹地的中国西南最重要城市——成都之间,彼城此际,演绎了一出从经济到政治、从精英到民众、从爱国运动到国内战争、从反抗清朝到步入共和,逐波转进互为推动的双城记。
关键词:上海;成都;保路运动:双城记
中图分类号:K257. 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5) 02-135 -09
近代以降,中国与世界经济一体化的浪潮掀动,逐步形成长江中下游、珠江三角洲和华北地区三大市镇密集区,特别是以上海为中心的长江下游城市带的崛起。1843年开埠前,上海县的人口只有50万,其中的30万还是远郊人口,充其量只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城镇,非但不能与杭州(鸦片战争前夕为60万人口)相比,即便与苏州(鸦片战争前为50万人口)相比也等而下之。但到1862年,上海仅市区人口就达到300万,一跃成为当时巾围乃至世界上的特大都市。上海等城市的跳跃性发展更多地体现出地理区位优势,以及外向型经贸的拉动和城市自身丁贸、金融、交通等飞速发展的效用,由此带来市场的统一化、生产的社会化,乃至城镇居民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根本位移。近代城市的兴起是中国社会转型进程中值得特别瞩目的现象,值此之际,城市取代乡村,地缘扯裂血缘,城市日渐成为社会活动的中心,并与世界都市勾连;伴随城市群的兴起,城际间的交往日益密切,电报、电话等通讯工具的应用使得社会信息的传递前所未有地便捷,报刊等传媒工具的涌现使消息的传播面空前广泛,“民变”的启动和点对点的传递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样态。清末保路运动便呈现出一幅“铜山东崩,洛钟西应”的典型历史图像,处存东南沿海的中国最大城市——上海与处在内陆腹地的中国西南最重要城市——成都之间如此这般地演绎了一出双城记,这不仅是中国经济金融巾心与西南政治经济中心之间的联结;而且事态发展从金融领域向政治外交领域蔓延,最后有如链条相扣环环递进,“革命之起由川乱,川乱由铁路收归国有”。而铁路国有的因缘之一便是上海的金融风潮,此乃环扣之端,肇始之由。
钱——金融中心的股灾风波
20世纪初叶的上海经过数十年发展,已成远东金融中心。早在1847年,英国丽如银行(Oriental Bank)即人住上海外滩,是外商进入中国的第一家银行;英国渣打银行(The CharteredBank of India, Australia and China)也于1858年开业后即在沪设分行,因分行的首任经理是麦加利(John Mackellar),人们习称麦加利银行。英国汇丰银行(Hongkong and Shanghai BankingCorporation)则从英文名称即可看出其以上海为重要中心。德华银行(Deutsche-Asiatische Bank)是南德国最大的几个金融机构合建,索性将总行设在上海。横滨正金是日本最大的外贸银行,1893年在上海设分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 Banue de L'Indo Chine) 1899年设立上海分行后便代替了先前的法兰西银行,成为法国在华金融势力的代表。主要由俄国财团控制的华俄道胜银行在成立的第二年(1896年)便在上海设分行。美国花旗银行( The National City Bank of New York)1902年来到中国,首先立足上海。汇丰、德华、横滨、东方汇理、华俄道胜、花旗是外国在华六大行,齐聚上海,背景是当时世界六大强国。而由盛宣怀筹建的国人自办的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1897年经清政府批准成立,总行也设上海。中国第一家私人银行——信成银行,1906年在上海开业。还有1908年在上海创办的四明银行,则是宁波财团的支柱。上海开埠后,中国传统的金融业态——钱庄也开始集结此地,1876年时,仅具有汇划资格的大钱庄在上海就有105家,1908年时达到115家。
正因其所处的金融中心地位,使上海对中国财经具有牵一发动全身的效力。1910年爆发的“橡皮风潮”即此谓也。风潮起因是“兰格志股票”投机,此系英国金融骗子麦边于1903年在上海组织的兰格志拓殖公司发行的股票,声称公司在南洋种植橡胶树,并经营石油煤炭等“新兴产业”,投资入股必赚大钱,汇丰和花旗等外资银行见有利可图,也承做橡皮股票的抵押放款j此举进一步造成该公司盈利可观的假象。1909年国际市场的橡胶价格疯涨,麦边乘机策划招揽投资者蜂拥人股,兰格志股票面值暴涨十余倍。但好景不长,1910年6月,伦敦橡胶行情暴跌,股票公司抓紧时机抛售,域外信息灵通的外国在华银行也催促华商银行和钱庄赎回押款。到7月中旬,各银行宣布,停止橡皮股票的抵押贷款。消息如晴天霹雳,惊动了上海滩,橡皮股票持有者争先恐后地抛售,几十年后,还有人忆及“上海也闹过一阵‘橡皮股票风潮,在汇丰银行、祥茂洋行的门前,挤满了许多买股票的人,他们一面挨着看门巡捕的皮鞭,同时将手持的庄票向门里掉,结果,挨着皮鞭又亏本的人们,只好忍气吞声地做着钓鱼翁的钩上物”②。
有估计,华商在橡皮股票交易中投入沪市的资金约有2600至3000万银两之谱,投入伦敦市场的约为1400万两。这些资金主要通过钱庄吸纳,外国银行的拒收庄票,无疑给钱庄致命打击。1910年7月22日,危机爆发,正元、兆康、谦余三大钱庄同时倒闭,亏欠票面银340万两。市面大震,随后又有森源、元丰、会大、晋大、协大等倒闭。27日,清廷命江海关道全力维持局面。8月4日,上海当局与汇丰、麦加利、德华、道胜、正金、东方汇理、花旗、荷兰、华比等九银行订立《上海道三百五十万两借款合同》,以维持上海钱业和市面。但局势暂缓后更趋紧张,10月8日,源丰润倒闭,该银号局面宏大,设于外地的分号就有17处,共亏公私欠款2000余万两。风波蔓延外地。晚清民初的华资金融有两个中心,北京为财政金融中心,上海为商业金融中心。此间,京城银号也受拖累关闭多家。清廷急令两江总督借洋款酌剂,并拨库银50万两救急。28日,清廷为救市,再拨银400万两,分交大清、交通银行。12月11日,两江总督以江苏省盐厘为担保,向汇丰、汇理、德华借规银300万两。之后,钱庄仍续有倒闭,1911年,沪市的汇划钱庄巨减到51家,1912年只剩下24家。
上海金融风暴波及多省,特别是有些省份的大宗款项也介入到股票投机中,尤以四川等省的铁路款项损失惨重。20世纪初叶,中国兴起了一场利权收回运动,将前此被列强霸占的中国铁路筑路权赎回由中国商民自办,其中很重要的便是川汉等铁路的修建。为之在民间集股,仅四川省,从1905年到1909年5月共筹路银1100余万两。四川铁路公司设立了三个办事处,成都办事处负责总管理与资本筹措;宜昌办事处负责先期开工的筑路事宜;鉴于“上海一埠,中外交通商贾福辏之总汇,各省设立招股分局,自应由该埠始,且可购置器物,考察各省轨路新章,亟须派有妥员常川驻扎该埠,以广招徕,而灵呼应”,故特设上海办事处负责资金往来。不曾想,遭遇股灾,“竭小民之脂膏血汗倾而付之东流,”一时间,川路公司面临“款悬路危”的境地。
实际上,川路公司开办以来,即“帐目繁杂,簿册凌乱”,为经办人捣鬼开了方便之门。川路公司亏倒巨大,引起朝野关注,朝廷三令五申相关部门稽查,邮传部为此两次派员在上海、汉口、宜昌等处访查,并由四川总督、两江总督等协查,调查结果委实让人怵目惊心,巨亏含有钱庄投资、银行倒账与股票投机三个方面,但原因主要是后者,前两者也与股灾有关,并冈股灾发作而暴露。分项说来:关于钱庄之款,各涉嫌钱庄的倒银结果:正元514000余两,兆康397000余两,谦余285000余两,德大80000两,晋益升43000余两,宝康与庆余均为30000两,元源16000两。这些数字和两江总督所查数目相同,除此之外,邮传部还查出有厚大的18000两,裕源长的6000余两。几笔总计“钱庄倒款共约银一百四十万两以上”。邮传部认为:“各钱庄本非上等商号”,此次查缉的元凶川路公司驻上海办事处保款委员施典章却“分存多者一处至数十万两,已属不合”。蹊跷的是,施典章曾擅以公司名义分别向正元、兆康各借银10万两,又私下将银17万两移存汇丰银行。更严重的是,德大号早在宣统元年八月已经倒闭,施典章却于第二年三月还在向莫须有的钱号存款;厚大号于宣统二年三月倒闭,施典章于四月仍转期交存;并以正元的远期票掉换谦余的空票,“尤为诈伪”。
关于利华银行之款,计银60万两,此款系施典章与茂和洋行买办陈逸卿“私相授受,暗订合同”,不但川路总公司不与闻,就是利华洋商也没有签字。陈逸卿系正元等钱庄的大股东,而这些钱庄已亏歇。施典章以公司巨款贷与洋行买办,情节“支离”。转账过程更是奇怪,60万两银居然列在庆余钱庄的账簿中,注明系陈逸卿与川路来往款,却没有利华银行的名目。在账册中又记由施子记(即施典章)放贷给高益谦20万两银,“施典章既以六十万两放与利华,何以陈逸卿又在六十万两中拨付其二十万两?殊堪诧异!”且据施典章称高益谦系股份公司,而询查沪市皆不知有此公司。显系诈骗。
关于上海橡皮股票之款,施典章购买兰格志火油股票485股,事前并未报告总公司,其移交账单列作抵押公司银55万两,又将股票在外再行抵押借款。且股票买人时,时价每股不超过1500两银,施典章却报称1750两银,浮报之数,少说有12万余两银被中饱。经查施典章在用路款拨付此项票价时还有20万两银收入己帐。其所付兰格志价款,均将原文涂改,朦窃巨资,“行同棍骗”。当时,川路公司存沪路款银共350万两,施典章亏挪竟达200万两,兰格志股票一项尚不在内,若是加算,“施典章上海倒帐约计三百万”。人——立宪中心的政治角逐
沪市引起的后果迅速向成都传导,引出川人的强烈反应。先是度支部主事杜德舆声称“经手施典章挟有重款,势将席卷远飚”,要求迅速布控。再有四川籍官员内阁侍读学士甘大璋等上奏要求对短款按律追查。又有川籍京官邓镕等人的查款奏请。还有给事中石长信的入奏:“施典章倒帐至数百万之多,此川粤汉干路之溃败延误,亟宜查办者又一也。”更有川省铁路股东代表联合上海川商等百余人叩阍公呈,请求监国摄政王载沣“作主,撤换严追,以重股本,而维路事”。资政院也做出追讨川路公司亏倒巨款的决议。追查的结论是:“糜费作弊,工程草率,股东概不与闻,在商民受害无穷,而国防关系尤巨”,转而认定商办公司管理不良无力造路,铁路国有政策呼之欲出,“朝廷毅然收归国有,销除商办各案,实亦出于万不得已之办法”。沪市的亏倒居然成为铁路国有政策出台的张本,倡言铁路国有论者就此大做文章:“总之铁路国有、民有,本属无甚出入,目下国计艰难,果能商民实力举行,不致延旷虚糜,亦可毋庸遽归官办”,但因筹款,对民众“催比追呼,繁兴讼狱,阊阎愁叹不绝”,千辛万苦筹得的款项却又“倒帐甚巨,参追无着”。1911年5月9日,清廷颁布上谕,铁路干线“均归国有”,定有四大干线:北京至汉口至广州为南线,北京至张家口至恰可图为北线,北京至齐齐哈尔至珲春为东线,汉口至成都为西线。因为关涉在建股款,以西线争执最烈。
对清政府的铁路干线国有,最早提出抗议的是立宪派,因其系社会精英而为收回利权运动和经营商办铁路的领导,干路国有首先触及其既得利益和势力范围。上海正是立宪派的活动中心,江浙立宪派是当时立宪派阵营中力量最强,活动最频的势力,是国内各省区中立宪派的“龙头老大”。上海也是在朝的官僚立宪派与在野的民间立宪派合作的重要基地。仅举岑春煊为例,岑氏在清末,几与最有权势的疆臣袁世凯齐名,有“南岑北袁”之谓。清廷仿行宪政诏书刚颁发,时任两广总督的岑春煊即插足上海,鼓动成立了国内第一个立宪社团——预备立宪公会,由岑春煊的老部下郑孝胥出任会长,岑氏为不言自明的后台老板。1907年丁未政潮前后,岑氏与海内外立宪派有了更密切互动,长期寓居沪滨。御史陈庆桂参折中便提到岑与“逆党”康有为、梁启超等有关系,并且多次“礼招”麦孟华“赞幕府”。江督端方通过蔡乃煌伪造了岑与康、梁、麦等人在《时报》馆前的合影。恽毓鼎入奏弹劾:“劾粤督岑春煊不奉朝旨,逗留上海,勾结康有为、梁启超、麦孟华,留之寓中,密谋掀翻朝局,情迹可疑。”岑春煊因此被清廷开缺。此项罢免对岑并不冤枉,岑在上海除与张謇、郑孝胥、汤寿潜等国内立宪派的头面人物多有接触外,1907年6、7月间,在日本的梁启超“知西林(岑春煊)南下欲往沪,要之于路有所陈说,一为全局,一为桑梓”,还特别解释,岑“为今日重要人物,将来必须提携者。失此时机,机会殊难,故不得不先彼”。梁启超为此专程从日本赶赴上海,“未多见人”,专候与岑会面。但其行踪显然被当局侦知,“此间警吏受沪道贿嘱,专相洞察,沪道又日日造谣相倾”。梁深感“此间稿非善地”。在沪与岑会面的条件明显不具备,启超无奈,只得离沪返回日本。岑虽未能与梁启超见面,但在上海却与海外立宪派的重要骨干麦孟华等见了面,麦还为岑制定了留沪静观,再有所图的方略。岑氏等官员与立宪党人的关系,一方面反映了在野者想走宪政捷径,借官员发展势力;另方面反映了在朝者内部出现的异动,朝野间有了一种“合流”,随着形势演进,这种趋势愈见强化。
立宪派是保路运动的最早发声者、组织领导者和推波助澜者。官绅之间发生诸多抵牾。首先是亏款责任的认定,即对亏损人施典章的身份认定。川汉铁路公司原为官商合办,后经四川总督锡良奏准于1907年改商办,但商办后的公司并未摆脱官方的操控,举凡管理要员的任命、公司股本的筹措等重要事宜莫不由官方主导。施典章的官方任命身份不假,四川督抚对施的评介甚高,“查有该绅才宏识练,廉干有为,义经久寓申江,于该埠市面情形绅商声气最称请习,堪以委充驻沪劝办川汉铁路集股总绅,并考察关系路政各事宜,每月支给薪水银一百两,南总公司照数汇给”。考虑到筑路“工程艰巨,需费实繁,专恃蜀巾财力,恐难竞此全功,应即遴选公正员绅驻扎通商各埠招集华股,源源接济”。光绪三十一年八月,锡良等以督抚名义发布对施氏的任命,“所集股银册报本督部堂及总公司,查核存沪候拨”,“遇有应商事件,分别缓急,函电禀商”。所言有“分别缓急”的权限,使施典章大有擅自操弄的空间。据此,立宪派认为,既然施“非我川人之委任,实政府之奏派,其罪不在川人”。那么,对他所亏钱数当局应该认账,而不能不负赔偿责任;而且,“查存放乃商家正当行为,去年上海正元各钱庄倒闭华洋商款项至数百万,事出仓卒,非意料所及。被倒商家,非仅川路公司一处”。但盛宣怀等政府要员认为:公司既已改制商办,那么,其经营亏损,肯定与政府无关,由政府买单,没有道理。若坚持由政府财政赔付,归根结底还是由纳税人出血,一般无关的纳税人也不会同意。政府将责任归于公司的管理混乱,“川路办事人员,亏耗巨款,并有剥削脂膏,徒归中饱,殃民祸国,人所共知”。由是,只能责任自负。
其次是对还款举措的争执。四川护督王人文曾将清政府度支、邮传两部设计的善后方案公布:“一、该公司股票,不分民股、商股、官股,准其更换国家铁路股票,六厘保息,须定归还年限,须准分派余利,须准大清银行、交通银行抵押。一、该公司股票,如愿换领国家保息之股票,则该公司历年虚靡之款,除倒账外,准不折扣股本,俟将来得有余利,再行分别弥补,以示体恤。一、宜夔工程,既用股款,即由督办大臣会同邮传部商派总办,赶紧接办;夔州以上,工程较易,务将华工程司移前开办,以期早日相接。一、未用股款,实有若干,现存何处;已川股款,实计若干,应请尊处迅速查明电复,以凭会商内阁度支部奏请核定。”争执双方胶着在几个方面:一是此处理方案明确对“上海倒塌各款”不认赔。而川人所争在“力求保全股东财产原额”,“收回历年用款,俾得完全还之股东,为唯一之目的”。二是涉及各省的不公平,因为各省筹资情况不同,清政府实行“分别办理”的方案,比较起来,“筹还路股,湘鄂最优,风潮渐熄,即粤亦无大争执矣。独川人谓铁路商修,乃先皇所许,不得无故收同,且处分商股厚薄不同,益纷扰”。各省不同处置,导致川省不平,引发大祸。资政院后有反思:“此次川乱之起,大半原冈即以该部(邮传部)奏定仅给实用工料之款,以国家保利股票不能与鄂路商股一律照本发还;又将施典章所亏倒数百万弃置不顾,怨苦郁结,上下争持,川乱即作,人心浮动,革党叛军乘机窃发。”认定革命源于川乱,川乱源出施典章案等。
再次是对出让路权的争执。借洋款筑路酝酿略久,早在张之洞湖广总督任内,“乃向英德法三国银行订定借款草合同,签押后正欲人告,因美国援案插入,暂缓陈奏,张之洞旋即病故,此事遂一搁至今”。盛宣怀等无非是继承了这一政策。铁路国有政策颁行几天之后,清廷又与外国银行团签订川汉粤汉铁路借款合同。引起群众的愤怒,民众难以理解的是,19世纪末,清廷为了解决财政困难,将中国的大批路权出让。20世纪初,民众经过千辛万苦集资筹款才将路权购回,表现出强烈的“国权不让”情结。不料,政府却以一纸诏书,将民间赎回的铁路收归国有。更让民众万难理解的是,名日收归国有的路权转身又被再次出卖外国,政府等于在一个标的物上进行了两次拍卖,而付出惨重代价的民众却回款无着。爱国与卖路判然两立,民众的爱国主义情感被激发,铁路的功用被极度放大,“路亡国亡,路存国存”成了最为撼动人心的口号!这一政策还造成另一个更为严重的后果,即政府的作法被视为坑害国民取悦外敌的卖国行径,政府特别是直接参与其事的盛宣怀等官员也被钉在“卖国卖路”的耻辱柱上;原先对抗列强的炽烈情绪转向攻击政府,情势从对外转向对内,爱国运动与颠覆政府之间有了历史和逻辑的因果关联。
最后是对保路运动“剿”“抚”对策的争执。这主要在官员层面进行。起初,当局者对岑春煊等寄予厚望,提出“川事一误再误,公拟举声威素著之大员,或可闻风先解”。岑春煊曾任川督,自是人选。朝廷任命岑赴川平息保路运动。但出乎当政者的意愿,岑身在信息最为灵便的上海,又与立宪派久有往还,其位置的重心出现移动。岑春煊受命后,四川旅沪保路同志会即在上海与岑约见,陈说川人惨状,请求设法解救,“朝旨有分剿之谕,赴救者络绎不绝,哀号之声,环震千里,民气如此,悲惨曷极。岑帅奉命入川,群情欢跃。乞诸翁面呈惨状,恳设法急解川危,存亡呼吸,迟恐不能收拾。盼切”!岑也当面给予其所希望的答复,“面恳岑帅,已蒙许可,电请朝命,即释诸代表。阻止端方严办希功,擅杀官弁。担任修改合同,为死者伸宽”。岑春煊随即分发两电,一为“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宣称“必当为民请命”。另电则令川省军队不得妄加逮捕擅杀民众。岑春煊提出“抚”计,与清廷此时主张“剿”的方针形成反差。略后,岑春煊更强硬表示如不全还路股,川事无从解决,他也不会赴川。言——舆论中心的报章推动
上海为鸦片战后第一批开埠口岸,是西风东渐最重要的孑L道,十里洋场,华洋杂处,也成为全国报刊最集中的地区。1850年8月3日西人在上海创《北华捷报》 (North China Herald),1864年易名《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直到1951年停刊,是近代中国存续历史最久的报纸。甲午战后,国人自办报刊在上海涌现,如果说,福州路是书局出版机构集中的文化街,那么,望平街则是报馆街,聚集报刊杂志数百家,新旧书肆300余家。辛亥前,仅在上海发行的留日学界带有反清意识的刊物就有《湖北学生界》、《江苏》、《浙江潮》、《复报》、《洞庭波》、《云南》、《四川》、《河南》、《夏声》等。“苏报案”发生后,上海具全国影响的重要报刊,除了《申报》、《时报》、《东方杂志》等之外,还包括有“竖三民”之称的《民呼报》、《民吁报》、《民立报》(三报系同盟会的国内机关报),以及有“横三民”之称的《民权报》、《国民新报》、《中华新报》等更是大力鼓吹民主和民族主义。知识分子的云集,外国影响的巨大,民众心态的趋新,使得上海是当时中国舆论环境最宽松的地区和国内舆情导向的策源地。
上海还是中国印刷业的重镇。印刷术曾列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但至近代已落伍。1798年,捷克发明家塞尼费尔德发明了石印术,在鸦片战前已传人广州,而影响较大的是由《申报》馆主英国人美查在沪办的点石斋石印局,美查又于1884年5月在上海创办《点石斋画报》,在其后的20年间风靡中国。由中国人徐润创办的近代中国最大的石印企业——上海同文书局则在不长的时间里将《二十四史》、《图书集成》等数万种书籍批量石印。而几乎与石印技术同时出现的中文铅印术更与现当代的中国印刷术直接联系。石印和铅印术的采用,使书籍报刊的快速批量廉价印制成为可能,为文化书籍的普及化、平民化创造了更优越的条件。在商人赚取物质财富的同时,我们还看到了文化的下移和空前的传播。据统计,19世纪末20世纪初,仅翻译出版日文书籍的,在中国至少就有95家出版机构,仅上海一地就集中了57家,占了中国出版业的半壁江山。更重要的是,那些规模大影响广的出版机构,如商务、广智、文明、开明、新民等书局,以及东方杂志社、亚东时报社、教育世界社等均设在上海。
上海的近代通讯事业起步最早,中国自办的第一条陆上电报线即从天津大沽通到上海。而在贝尔发明电话后仅半年,1877年上海就出现了第一条电话线,随后,电话(时以英文译音称“德律风”)在沪滨展示,“其法,沿途竖立木杆,上系铅线二条,与电报无异,惟其中机括则迥不相同,传递之法,不用字母拼装,只须向线端传语”。上海也是全国电信邮政的中心,1911年,邮传部奏请将各省官线收归部办,连同前此接管的电报总局的商线,共6万多公里,局所560余处。在四川保路运动期间,各省绅商通电响应,邮传部竟然下令不得收发此类“违制”电报,否则严惩。但并无效果,问题在于部分参与其事的清朝大吏并非与朝廷相向而行,而是背道而驰。民众的电报可以查堵,官员的电报则不能不发送,从而难以防堵。朝廷任命岑春煊后,电信邮政是盛宣怀早已操控的部门,于是盛致电上海电政局,因为“川省匪乱,电务重要”,命令迅速修复“阻断已久”的电报线路,“飞饬汉、郑、京、保沿途各局加派工丁,昼夜实力梭巡,不得稍有片阻,致误传递要电,致干重咎”。其中,特别关注与岑春煊西行相关的线路,“云帅西行,须送行军电机,以便陆行随时通电,并通饬沿途各局随时接转”。但岑春煊却表示,“知政府之发踪指示与川省之现办情形,均与鄙人所陈不无歧异”,反而利用电报发出与当国秉政者的异声。
上海的报章也纷纷发表火上浇油的言论。在先前筹借外债筑路时,《民呼报》便发表川绅通电,“略谓:路用英款,西南糜烂。现筹粮股,无须外款。措词极严厉”。旋又刊发旅沪蜀人檄文,声讨:“失川汉铁路,即亡国之本,而卖川汉铁路,即无异卖全国。政府已矣,吾四百兆之可怜虫将奈何!”将铁路与亡国相联,路权与国权相联,犹有进之,直接将矛头指向政府。在清政府迫使《民呼报》停刊时又召唤“民呼报之灵魂不死,他日必有千百民呼报发生于世界”。果不其然,《民吁报》和《民立报》接蹱而起,相继在沪创刊,均将唤起民众保路爱国作为宣传要旨。在岑春煊犹豫是否受命赴川时,《民立报》即发出挑拨性言词:“计公此行,所赚得者,咯血受气担惊而外,他何有哉?而名誉为之大减。”一面是岑氏的延缓而行,一面则是成都局势一日数变。1911年6月17日,为反对川汉路国有,在成都成立保路同志会;7月6日,川绅通电反对借外债丧国权;8月5日,川汉铁路公司特别股东会议在成都召开,主张废外围借款保中国路权;24日,保路同志会号召商店罢市,学堂罢课,不纳捐税;9月5日,川路股东大会发布“隐含独立”的《川人自保商榷书》;7日,“成都血案”发生,民众被枪杀30余人,各地保路同志军向省城迸发,开展成都围城之战。爱国运动转成国内战争。对于这些个事件,报刊均大肆炒作,形成“觖望之举,万心齐决,必至不可收拾”之态。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14日,清廷发布谕旨,业已返回上海的岑春煊补授四川总督,“所有该省军队,暨各路援军,均归该督节制调遣”。对岑春煊是否就职,传媒议论纷纷,多不看好。由立宪派控制的《时报》认为:“以久经废弃之旧臣,一朝临难,乃为此急遽抱佛之举。”历来在政见分歧时秉持中立态度的《申报》的评判是:以岑春煊总制四川,“借昔年之威望,维系今日之人心,仗老臣之干济,恢复糜烂之疆圉,其用心亦可为良苦矣……然岑督则年老久病,深以不克胜任为忧”。倾向于革命党的报刊更是明确反对,《民立报》发表署名短评《敬告岑西林》:“一误不堪再误。”故此,报纸预料“岑之对于此次谕旨未必受命”。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宣告成立,岑在报端通电称颂共和制度“为世界历史开一未有之局,诚吾国之光荣也”。又在报上刊发《致清贵族公电》,要清廷“宣示中外”,令“国民组织共和政治”。岑氏所为,不是其个人行状,而是代表了一大批政府官员的政治转向。对此,舆论报刊功不可没,传媒在通风报信,导向舆论,转移民心,聚拢人气方面起到了巨大作用,孙中山有总结:“推翻满清,因赖军人之力;而人心一致,则由于各报馆鼓吹之功”;“此次革命事业数十年间屡仆屡起,而卒观于今日者,实报纸鼓吹之力”。上引报章,俱在上海,但既为传媒,流播远扬,当能迅速引动千里之遥的成都,这便是近代传媒的功用和力量。论——些许结语
上海与成都是保路运动时期的一对双子星,彼城此际,演义了一出声气相通、互为推动的双城记,演义了一出从经济到政治、从精英到全民、从爱国运动到国内战争逐波转进急剧变幻的双城记,演义了一出酝酿革命、脱离清朝、步入共和的双城记。这是中国历史上较早出现的双城效应,从城市的发动到多个城市的交相呼应,说明城市在社会生活中已经具有了主导意义。这或是中国近代第一次城市化浪潮所带来的结果,人口前所未有地云集于城市,文人士子从乡村往都市聚结,大批农民变身工人;各种新式教育文化机构发端于城市,近代的传媒工具集聚于此;城镇成为中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的结点,成为新学或西学的传播点,人们的政治、经济、文化等重大活动愈来愈多地在城市发生。与工业化相伴而行的是城市化,中国的城市化水平此间有了决定性发展,传统的乡村社会向近代城市社会演进,城市更多的由以政治统治中心为主的各自独立缺少联系的传统模型向以经贸文化交流为主的网络联结的近代模型嬗变,城市生活方式也更多的由单一、封闭、慢节奏的农业社会形态向多元、开放、快节奏的工业社会形态转化。城市前所未有地在经济文化上取得了对愈来愈多的农村地区的支配地位,就是农村听命于城市,小城镇听命于大城市,大城市听命于通商大埠,中国的通商大埠又听命于世界各大商埠的状况(遥在万里之外的伦敦橡胶行市的波动影响到了上海的兰格志股票,转而煽起上海金融市场的风波巨浪即实证了这一点)。
时人尚秉和尝有费解:“前代以政策乖谬而亡国,独清以政策正当而亡国。昔人以萧规曹随为美德,独宣怀以萧规曹随而得罪。”坦率地说,铁路国有政策确有某些正当性,当时的人们对此就有反复论证:中国地域广袤,长达数千里的铁路干线,由弱小的民力商力独自经管是很困难的;建设资金取自民间,还容易造成勒索摊派;且管理多头,内部混乱,营私舞弊,“施典章擅将川路租股之所入倒帐竟至数百万之多”就是典型恶例;加上“绅士树党,各怀意见”,因争论不休而效率低下,川汉路修筑数年,至辛亥革命时,仅宜万段修成30余里,其余绝大部分路段根本无从谈起;再有,铁路为国家命脉,有关“宪政之谘谋,军务之征调,土产之运输,胥赖交通便利大局,……国家必有纵横四境诸大干路,方足以资行政,而握中央之枢纽”。因此,铁路干线国有为后代所继承且行之有效。盛宣怀也是那时的能员干臣,是晚清财经领域不可多得的人才,“博通时务,为北洋大臣李鸿章所识拔,创办新政”。而借用外债也为当时所不得已,民国初年就连梁启超也不得不承认:“今日中国非借十万万以上之外债,不足以资建设。”由是观之,此并不在政策的错误,而在一连串偶发必发事件的堆积发酵和当局的处置失误,在政府出台政策的时机不当和善后解释的缺乏。先是国际橡胶市场炒作的泡沫破灭引出上海股市的崩盘,又引出川汉铁路等公司资金管理上的乱局,特别是引起群体恐慌和民心骚动,在此社情民意摇荡之时,清廷竞悍然推出铁路国有,又因财政窘闲转而出卖路权对外借款,就此酿发保路运动。从一个地区的股灾渐次演进到另一个地区的围城暴力,从一个城市的金融危机陆续引出了另一个城市的政治危机,从个别人的投资投机失误叠加放大为啸聚成千上万民众的群体之乱,保路运动遂成辛亥革命的导火线,从而掀起推翻清朝统治乃至终结两千多年封建帝制的淘天巨澜。个中所呈现的是一种由点及面逐波放大的“蝴蝶效应”;是国内外之间、城际之间、官绅商民之间环环连接的层级传导递送;比较单纯的区域社会向纵横网状密切相连的近代社会体系转变,社会轰动效应从传统乡村向近代城镇挪移,其中,大都市成为重要的网结网点,发挥着决定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