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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行动及其限制

2015-07-15

社会科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社会结构新生代农民工

刘++程

摘要:“结构理论”与“理性行动理论”在解释移民融合问题时都存在不足。聚焦于“新生代农民工”这一特殊的劳动力移民群体的访谈研究发现:资本建构与资本转换是其理性行动的基本策略,这有助于他们克服社会障碍、加速城市融合进程。而且,这些理性行动同时也受到了户籍制、福利保障制度等社会结构因素的约制。与此同时,他们的理性行动又在推动着制度设置与社会结构的变迁。所以,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融合过程是一个行动者与结构“二重化”的社会过程。

关键词:理性行动;社会结构;新生代农民工;城市融合

中图分类号:C9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5833(2015)02-0089-09

一、问题的提出

移民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他们离开家乡来到一个全新的社会环境,必然会面临诸如语言交流、求职就业、文化适应、社会参与、身份认同等融合问题。在进入新环境的初期,许多移民都会产生迷茫彷徨、缺乏归属感等心理。随着迁移居住时间的延长,移民终会开始漫长的融合之旅。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并非所有移民都能完全自如地融合到迁入地社会中去。实际上,移民融合过程与结果往往是多样化的,包括“同化”(assimilation)模式(或归附式模式)、“结构性融合”(structural assimilation)模式、“直线融合”(straight-line assimilation)模式、“曲线融合”(bumpy-line assimilation)模式、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模式、“区隔融合”(segmented assimilation)模式、“沙拉式”(salad)旅居模式、“双重忠诚者”模式、“族群分层”(ethnic stratification)模式、“隔离”(separation)模式,等等。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差异化的移民融合过程与结果呢?对于这一问题,学术界存在“结构视角”(structural approach)与“理性行动视角”(reasoned action approach)两种理论解释。其中,“结构视角”强调的是制度安排与社会结构对移民生活机遇的限制。相比之下,“理性行动视角”强调的是移民自身对生活机会与社会环境的选择与策略性行动。后者倾向于将移民视为“理性行动主体”(rational agents),并认为这种理性不仅体现在其迁移决策的做出,而且表现在移民在迁入地的工作、生活、社会交往等各方面。

(一)结构视角:移民融合的阻力机制

“结构视角”强调的是社会结构对作为一个整体的“移民群体”的融合过程的影响。影响移民融合的结构性因素可以从迁出地与迁入地来分析。其中,迁出地社会的影响因素包括肤色、母语、宗教等先赋性特征,而迁入地的影响因素则包括人口构成、对待移民的态度、当地少数族群的社会地位、定居地点等方面。同时,迁移时间、教育水平、工作技能、语言能力等情况也是影响移民融合过程的重要因素。在现实生活中,移民在这些结构条件上往往是处于绝对劣势地位的,比如,教育资格贬值、语言不通、社会排斥,等等。这种结构性的劣势正是制约移民融合过程的社会障碍(social bamers)。

在关于我国农民工这一特殊移民群体的研究中,也普遍强调包括制度安排、经济分割、社会文化排斥、空间区隔等结构性因素的影响。其中,户籍制度及其衍生的福利制度无疑是最大的社会障碍。“城乡分治、一国两策”的户籍制度不仅是农民工群体得以产生和持续存在的根源所在,而且也是将他们排斥在城市户口的各种附属福利和权利之外的根本原因。这使得他们的社会经济地位远远低于城市市民,并且阻碍了他们全面融人到城市经济、社会和文化生活的实际进程。

(二)理性行动视角:移民融合的动力机制

“理性行动视角”将移民视为能动主体,将“移民融合过程”视为一段通过理性行动实现移民自身价值的生命历程。正是这种理性行动导致了移民融合的群体/个体差异性。

移民融合经历不仅展示了社会环境的变化对移民的冲击,而且也展示了移民是如何通过转行、坚守原专业、再移民或回流等策略来实现经济与社会融合的。比如,有的移民通过建构和维护社会关系网络,推动在新环境中的适应、就业和融合。还有一些移民通过教育投资与培训,积累人力资本和工作技能,提高社会经济地位。比如,关于美国移民的研究显示,随着移民受教育水平和工作技能的提高、迁移时间的推移和英语的熟练掌握,移民及其后代实现向上流动的机会呈逐渐增加趋势,甚至,移民与当地居民的通婚率也会逐渐提高。

关于我国农民工移民群体的研究也显示,不少农民工通过对劳动就业、人际交往、生活习惯与身份认同等方面的主动选择,建构性地达成“和而不同”的适应形态。在面对利益受损的情况时(欠薪、工伤等),越来越多的农民工主动地选择了通过“非合作”的抗争行动来维护自己的合法利益,其具体行动包括消极怠工、偷懒、跳槽、返乡等。这些都是他们在城市融合过程中的能动性实践的体现。

(三)理论存疑与研究问题

“结构理论”与“理性行动理论”分别阐释了影响移民融合过程的“阻力”和“动力”机制。但是,它们仍未能有效解释下列理论问题。首先,“结构视角”揭示了移民融合过程所面临的潜藏于现象背后的共性的社会逆境,但是,它无法解释:不同移民群体/个体为什么会出现融合水平的差异现象?其次,“理性行动视角”聚焦于移民个体因素所导致的融合差异性,但是,移民所谓的“理性行动”的表现形式究竟是什么?虽然既有研究提及了教育投资、建构关系网络、利益抗争等策略,但至今仍缺乏对移民理性行动及其表现形式的系统化表述。更进一步地说,“理性行动理论”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用于解释移民融合的实践过程?再次,既有研究多从两个独立的路向来阐释社会结构与理性行动,但是,这两者真的是完全独立的吗?它们是否存在某种形式的彼此关联?将这些理论存疑归结起来,一个概括性的表述是:“移民融合过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过程?这正是本研究的基本理论问题。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

(一)研究对象

本文所研究的是我国的“新生代农民工”这一特殊的劳动力移民群体。虽然“新生代农民工”。的界定存在一定争议,但大多数研究都认为:他们是那些在1980年代以后出生的、未接受过全日制高等教育的、在异地以非农就业为主的年轻一代的农业户籍人口。新生代农民工普遍具有时代性、发展性、双重性和边缘性的特征。根据国家统计局《2013年全国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在我国,1980年代以后出生的新生代农民工已达12528万人,占到农民工总量的46.6%,占1980年代以后出生的农村从业劳动力的比重为65.5%。他们主要集中在东部地区及大中城市的制造业、服务业等劳动密集型行业工作。与老一代农民工相比,他们的受教育程度、迁移目的、生活习惯、价值观念等方面存在许多不同之处。他们普遍接受过初中/中专/高中教育,参加务农的时间和机会更少,或者根本没有务农经历。他们在主观上普遍青睐城市生活方式,并为融入城市做出了更多努力。研究这一群体,能够很好地阐释和比较移民融合过程中结构理论与理性行动理论的解释效度。这正是选择新生代农民工作为研究对象的关键原因。

(二)研究方法

本研究有赖于对一段时期生命历程的挖掘,故更适合采用定性访谈方法。研究者在正式访谈之前拟好访谈提纲,然后基本按照提纲提问,并根据访谈具体情况补充一些衍生性的提问。访谈内容大致包括基本资料、职业发展与工作状态、业余生活状态、城市融入状况等。课题组于2010年和2011年共开展了两批次的半结构式访谈,涉及到新生代农民工共14人,平均访谈时间在50分钟/人。访谈对象的年龄介于19-30岁之间,其中“80后”农民工11人,“90后”农民工3人。他们绝大多数来自于中西部省份(贵州、四川、湖北、安徽等),其中6名访谈对象已经结婚。访谈对象大多数是制造业的一线工人或餐饮服务人员/销售人员,也有个别人是个体户或合伙人。他们的职业领域和工作岗位的跨度较大,一定程度上可以体现出这个群体的内部差异性。访谈结束后,研究者对访谈资料进行了整理和组织,并对其进行不断编码、反复比较等分析,以期深度挖掘信息。

三、理性行动策略及其实践意义

访谈研究发现,为了实现扎根城市的目标,不少新生代农民工都积极开展着各种理性行动,以期更好地参与到城市的经济、社会、文化生活。这些理性行动策略的形式多样,就本文的研究焦点而言,其行动策略的系统化表述可称之为“资本建构”与“资本转换”。通过资本建构的理性行动,他们的各种资本拥有量得以不断增加;通过资本转换的理性行动,他们所拥有资本的内部结构得以不断优化。资本拥有量的增加与内部结构的优化,为他们在城市的工作、生活、交往等提供了更多的保障和持久的动力,推动了他们更深入地融入到城市中。

(一)资本建构行动

国际移民研究表明,移民的社会经济融合是一个通过建构资本等行动而实现移民自身价值的过程。所谓的“资本”,是依靠长期投资和劳动所积累的用于再生产的资源。根据布迪厄的理论框架,“资本”分为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与文化资本三种基本类型。而“资本建构”则是移民不断移植、生成和积累各种资本形式,以及优化资本结构的社会过程。

经济资本的积累。经济资本是新生代农民工立足城市生活的基础条件。尽管这一群体的经济资本拥有量普遍存在“先天不足”的问题,但他们不少人仍然在通过策略行动摆脱这一困境。这些行动策略包括:加班/兼职,如下班后摆地摊卖衣服的个案小燕;职业流动或跳槽,如个案小敏(S8);自主经营,如成为个体户/合伙人的个案赵小姐(Sl0)、小鹏(Sll)、方先生(S12),等等。也有不少人都通过投资理财来增加收入,如坚持存定期存款和购买彩票的张先生(S6)。

社会资本的运作。“社会资本”是嵌入在关系网络中的潜在资源。社会资本对移民融合的影响已得到了经验研究的证实。它在本研究中得到了进一步的证明与阐释。在运作社会资本方面,新生代农民工所采用的行动策略包括:重构包括亲友、乡邻等在内的初级社会关系,如个案小鹏(S11);理性建构次级社会关系,包括基于地缘的放大的“老乡”关系、业缘和趣缘关系(同事、雇主、同行、客户等)、偶然性关系(包括市民、社区管理者等),如个案赵先生(S4)、吴先生(S5)、万小姐(S7)、王小姐(S13);通过勤联系、宴请等交换媒介,维系各种关系网络,并不时从中动员资源致力于特定目标的实现。

文化资本的建构。关于移民的研究发现,许多劳动力移民会将文化资本转化为教育资格证书,从而在职业流动中获得竞争优势。这类资本建构策略在本研究的访谈中也得到证实,具体包括:参加职业培训,积累“身体化形态”的文化资本,如在业余时间参加业务培训的个案张先生(S6);通过考证增加“制度化形态”的文化资本,如坚持自考会计证书的个案王小姐(S2);通过语言学习促进沟通交流与印象管理,如个案万小姐(S7);通过文化消费积累“物化形态”的文化资本和塑造身份认同,等等。

(二)资本转换行动

各类资本之间的相互转换也是新生代农民工城市融合过程中的一项重要的行动策略。由于不同类型资本各自存在不可替代性,而且各类资本分布不均衡、且行动者对不同资本的需求有区别,所以,各类资本之间能够相互转换。在现实生活中,不少新生代农民工也通过资本转化来实现资本扩大再生产和加速融合进程。

经济资本的转换。比如,一些新生代农民工通过积极联络、定期拜访、请客送礼等方式维护社会关系,并不时地从中动员资源,以实现特定的目的,如从事汽车销售工作的个案杨先生(S14)。同样地,经济资本也可以被理性地转化成文化资本。不少人通过教育投资和文化消费的方式推动了这一转换过程。前者亦即布迪厄提出的所谓“社会炼金术”。而各种形式“文化资本”(学历文凭、工作经验与劳动技能等)的积累,也可以反过来增加他们的“经济资本”。

社会资本的转换。社会资本能通过关系网络获取各种嵌入性的信息、人情、信任等资源,从而达成特定目标。所以,它也可以被转换为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首先,社会资本的建构与运作,会使他们在劳动力市场获得额外的职业庇护和经济回报。其次,通过社会资本的建构与运作,也帮助他们获得了更多的教育与培训机会,积累了更多“制度化形态”的文化资本。而且,通过对交往对象的接触与借鉴,还有助于他们积累“身体化形态”的文化资本,比如结交了很多城市本地朋友的个案万小姐(S7)。

文化资本的转换。文化资本是社会竞争中的一种武器或某种利害关系,它也可以实现与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之间的转换。访谈发现,新生代农民工接受职业教育与技能培训的时间越长,所获得的经济资本往往也更丰富。而且,用文化资本去获取经济资本,是许多新生代农民工羡慕和向往的方式。其次,文化资本的获得过程及其所促成的职业流动(如跳槽),往往也是他们拓展交往对象、积聚社会资本的重要手段。

(三)理性行动的实践意义

对于新生代农民工而言,资本建构与转换的理性行动具有深刻的实践意义:资本建构行动促进了他们各种资本拥有量的增加,资本转换行动则进一步优化了所拥有资本的内部结构。这有助于他们克服社会障碍和更好地融入城市生活。

积累经济资本的直接意义体现在新生代农民工消费能力和消费行为上。经济资本的积累,扩大了消费生活的选择范围,并刺激了他们的消费行为。访谈发现,许多新生代农民工热衷于消费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乐于尝试新鲜事物、体验新鲜经历,体现出与老一代农民工截然不同的多元化、现代化和开放性的消费特点。比如,个案万小姐(S7)就强调了自己对待消费与享受的态度:“到大城市里来,就要过大城市的生活。”新生代农民工通过改善自己的形象与行为方式,也有利于推动外在社会评价的改善。

社会资本的运作,也影响着他们在城市的工作、生活和融合。嵌入在关系网络中的社会资本,有助于他们利用网络成员身份获取各种社会资源,推动他们在城市社会的适应、就业和融合。社会资本所承载的信息资源有利于降低他们寻找工作的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人情资源则有利于增加他们求职成功的机会。而且,通过与关系人的接触和沟通,一些新生代农民工得以融入到更广阔的社会环境中,得到了更多展示自我的机会,并在潜移默化中消解了城市对他们的负面标签。在逐步获得他人认可的基础上,也使他们建立起了新的自我认同。

文化资本既影响了他们的生活目标,也影响了他们实现目标的机会和能力。文化资本能够在潜移默化中赋予他们以“现代性人格”与社会认同,比如个人形象意识的强化、语言的掌握与运用、法律与规则意识的增强,等等。这些因素会促进他们与城市居民之间构建起相互尊重和认可的沟通方式,减少双方的心理与文化排斥。文化资本还会影响到新生代农民工的职业流动与收入获得,并进而影响到他们实现城市融合目标的能力。而且,新生代农民工的文化资本存量越高,其所拥有的社会资源往往会越丰富,这有助于推动他们在城市中的社会交往和参与。

资本之间的转化过程,还可以促进各类资本拥有量的不断增加以及资本内部结构的不断优化。首先,通过转化行动,他们大多数人的资本存量都呈现出不断增长的态势。而且,资本转换行动还有利于推动他们所拥有资本的结构的优化。他们将现有资本类别转换为更有利、更合法的资本类别,将相对价值较低的资本转化为更具竞争力的资本类型,为他们实现城市融合创造了更多的条件。

访谈研究发现,那些各种资本拥有较丰富的新生代农民工个案,其城市融合历程往往更加顺利,其融合程度也往往更高,如个案万小姐(S7)、赵小姐(Sl0)、小鹏(Sll)。总之,资本建构与资本转换的理性行动,为他们的城市融合进程提供了持久的动力,推动了他们更深入地融入到城市社会。正因为如此,可以认为:新生代农民工作为能动主体的理性行动,对于其城市融合过程而言是充满实践意义的。四、理性行动、社会结构与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融合

资本建构与转换的理性行动推动了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融合进程,但是,这一过程并不只是简单地遵循着“理性行动”的逻辑。正如结构理论所强调的,置身于特定社会文化环境,就必然会受到外在结构的约制。这些结构性因素不仅影响了他们的理性行动本身,同时也影响了行动目标的实现机会。

(一)社会结构、社会排斥与城市融合

从外在社会环境看,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的工作和生活始终受到各种结构性的社会排斥,包括户籍制度区隔、次级劳动力市场处境、福利保障歧视、社会文化拒斥、政治参与排斥,等等。这些因素事实上阻碍和延缓了他们在城市的融合进程。

二元户籍制度。在我国,户籍制事实上成为了一种“社会屏蔽”制度,成为了阻碍农民工实现城市融合目标的最大瓶颈。户籍制度将人们划分为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并赋予其不同的权利。正是二元户籍制度导致了“农民工”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身份称谓的产生。拥有“非农非工”的特殊身份,使得无法将他们纳入正式称谓中的任何一类群体,只能将其定位于特殊的“边缘群体”。更重要的是,由于现行户籍制度提供了与户籍身份相关的就业和社会保障及公共福利等“关联资源”,所以,他们不得不同时面临多种形式的歧视与排斥。

次级劳动力市场处境。劳动力市场是呈结构性分割状态的,身处主要劳动力市场的劳动者的生存境遇,会明显优于次级劳动力市场的劳动者。我国城市的劳动力市场也存在着类似的结构性分割。虽然农民工为城市提供了丰富而廉价的劳动力资源,但是,由于二元户籍制度和二元劳动力市场的封闭性,大多数新生代农民工都被限制在次级劳动力市场。从访谈情况看,新生代农民工所从事的大多是劳动密集型工作,同工不同酬、劳动条件差、工作严重超时、被拖欠工资等问题仍然突出。

福利保障歧视。基于户籍制的劳动就业、收入分配、社会保险、医疗保障、子女教育、住房保障等福利保障制度,进一步强化了城市对新生代农民工群体的排斥现象。这些制度将新生代农民工屏蔽在平等地享受公民权、获取与使用公共资源之外,额外地增加了他们在城市生存和发展的成本。研究发现,许多新生代农民工没有签订正式合同,并在工作报酬与福利保障方面处于明显的弱势地位。此外,包括新生代农民工在内的城市外来人口在子女教育、购房安家等方面也面临不平等处境。比如,个案张先生就非常担心孩子将来“考大学”的问题,对未来存在着“是去是留”的迷茫(S6)。

社会文化拒斥。城乡二元结构的长期存在,使得一些城市居民产生了“高人一等”的心态,各种相关的排斥性政策、舆论媒体的负面宣传,也进一步加剧了这种偏见与歧视。其次是组织化社会支持相对匮乏。传媒塑造了农民工“苦难”、“负面”的形象,但没有赋予他们足够的话语权和自我表达空间。新生代农民工的自组织也遭遇发展瓶颈,“无组织化”的状态大大限制了可动员的资源。城市社区在针对新生代农民工的活动组织、管理服务、社区工作等投入不够,也加剧了他们的社会资本要素短缺、社群隔离等问题。

政治参与排斥。政治参与排斥体现在大多数农民工事实上缺乏民主选举权、缺乏参加政治生活的机会。在现实中,许多城市都以现行制度的缺陷为由,通过设限、抬高参选门槛等手段,使新生代农民工成为实际的“政治边缘人”。由于新生代农民工普遍缺乏权利表达机会,所以,一些公共政策事实上缺乏对这一群体利益诉求的充分吸纳。此外,新生代农民工对工会等社会组织的参与度也普遍不高。甚至,在一些接受访谈的新生代农民工看来,当前的工会只是“空壳工会”,基本无助于其利益诉求。

(二)社会结构与理性行动的作用空间

制度设置与社会结构不仅影响到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融合过程,还会影响到他们致力于实现融合目标的理性行动本身。在实践中,新生代农民工的理性行动策略是具有双面性的。它既是能动的,因为他们可以依据自己的需要、根据特定的环境适时地运用和改变策略;同时,它又是结构的、客观的,其策略往往会受到社会结构与制度安排的影响。

首先,社会结构因素界定了资本相对价值的大小。随着迁移的发生,新生代农民工原有的资本在迁入地难以像迁出地那样“依然具有价值”。对于新生代农民工而言,进入城市工作之前所积累的各种资本的价值,很多都会遭遇贬值。所以,他们必须移植、建构与积累符合新环境要求的资本形式。而且,社会结构因素还会对他们的资本建构与转换的可能性进行限制,并对不同资本之间的转换率进行限制。

所以,新生代农民工的理性行动过程并不是随心所欲的。包括户籍制度、劳动力市场就业制度、福利保障制度、社会文化规范、公共品和服务供给等在内的制度安排与社会结构,都会影响到他们的资本建构与运作过程,以及他们的城市融合进程。不过,在很多时候,这些冈素并不是直接作用于他们的策略选择,而是通过“惯习”来发生作用的。在现实生活中,对于各类资本均相对匮乏的他们而言,由于普遍缺乏制度性支持,资本建构与转换的能动性及其实际作用往往会受到限制,而这会增加他们城市融合的难度。所以,资本建构与转换等理性行动的作用是存在一定的效应边界的。

当然,新生代农民工的理性行动也会对社会结构产生反作用。许多新生代农民工通过职业培训、考取证书等策略建构文化资本,通过有意识地建构关系网络和动用社会资源,通过跳槽、自主经营、兼职等职业流动方式,逐步改善了自身的劳动力市场境遇,不但积累了更多的经济资本,也获得了更大的发展空间。他们通过学习培训、社会交往、印象管理与自我展示,获得了更高的社会认可和自我认同,不断改变传统的对农民工群体的“愚昧”、“肮脏”、“素质低下”等负面标签,逐渐重塑农民工的新的群体形象,推动了“社会拒入结构”的逐渐消解。也有很多新生代农民工通过参与微博、论坛等新媒体的网上讨论活动,通过参与罢工、请愿、游行等线下抗争行动,以多种形式参与公共议题的讨论、针砭时弊和表达利益诉求,成为推动我国政治与社会建设的新兴力量。

这种“反作用”不仅体现在对城市社会文化环境的重新塑造,而且体现在对制度变迁与政策改革的推动。通过一系列的利益表达和政治参与活动,他们推动了户籍制度及其衍生福利制度的渐进式改革。

近些年以来的户籍制度改革不仅恢复了农民工居住和迁徙的自由,而且构建了一个越来越公平的制度环境。这集中体现在2014年7月24日国务院印发的《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该意见指出:要建立城乡统一的户口登记制度,取消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性质区分和由此衍生的蓝印户口等户口类型,统一登记为居民户口,体现户籍制度的人口登记管理功能。这标志着我国实行了半个多世纪的“农业”和“非农业”二元户籍管理模式将会退出历史舞台。类似的改革还包括随迁子女教育机会、医保异地就医报销、住房公积金异地买房的提取⑤,等等。这些政策改革赋予了新生代农民工及其后代越来越多的公平的发展机会,有利于他们在城市的资本建构与转换行动的开展以及全面融入到城市社会的目标的实现。

(三)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融合:行动者与结构的“二重化”过程

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融合过程,实际上是社会结构与行动主体之间不断限制与斗争、互动与协调的过程。借用吉登斯的观点,即:这是一个行动者与结构“二重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社会结构既是行动的中介,也是行动的结果。这种“结构二重性”(duality of structure)的寓意是:具有理性行动能力的主体不断权宜性地(contingent)开展实践行动,而社会系统又通过时间和空间不断地被再生产出来,“结构二重性”则将两个过程联系在一起。

一方面,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融合过程深受制度设置与社会结构的约制。我国的户籍制度做出了农业/非农业户口的区分。在这一制度的主导下,我国城市的劳动力市场呈现二元分割的基本态势。与城市本地劳动力相比,以新生代农民工为主体的外来劳动力在就业岗位、工资收入、福利保障、晋升机会等方面存在歧视和区别对待的问题。而且,由于文化传统、舆论环境等方面的影响,城市社会长期存在着对于农民工群体的偏见与歧视,限制了他们的社会交往和参与。再者,不少城市通过设限、抬高参选门槛等方式,限制了新生代农民工参政议政的机会,限制了他们在涉及切身利益的政策制定过程中的意见表达渠道与机会。

另一方面,面对这些约制,并非所有新生代农民工都只是选择被动接受。他们很多人都在权宜性地反抗、甚至重新塑造着社会结构。他们很多人通过建构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改善了自身的劳动力市场境遇,积累更多的经济财富。他们通过日常生活中的主动吸收与借鉴模仿,重新塑造了自己的群体形象,也在推动了“社会拒人结构”的逐渐消解。他们以多种形式参与时政讨论、表达利益诉求,推动了户籍制度及其衍生福利制度的渐进式改革。这些理性行动不仅有助于他们在劳动力市场上取得不同程度的成功,而且有助于获得积极的人生态度与身份认同,同样也有助于他们克服社会逆境、加速实现城市融合目标。

所以,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融合过程是他们不断移植、建构和动员各类资本的过程;但是,他们的策略运用与行动实践也受制于既有的社会结构和制度设置。不过,他们的理性行动也蕴含着对社会结构的权宜性反抗,同时这也是一个逐步消解社会拒斥结构的过程。总而言之,其城市融合过程实际上是一个行动者与结构“二重化”的过程。

五、结论与讨论

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融合过程是他们在现行户籍、福利等制度条件的约制下,通过资本建构与转换等理性行动,逐渐获得更多的资源与机会,从而更广泛地融人到城市生活的过程。这是一个行动者与结构“二重化”的实践过程:一方面,新生代农民工是理性的行动者,他们通过资本的建构、转换与运作,致力于实现城市融合目标;另一方面,以户籍制与社会保障制度为核心的结构性壁垒,不仅影响了他们的资本建构与转换行动,而且影响他们的城市融合进程。“社会拒人结构”约制了新生代农民工的理性行动空间,但它也在他们的理性行动中被不断改变着因此,推动新生代农民工城市融合目标的实现,既要引导他们主动采取资本建构与转换等理性行动,也要借助各种社会力量推动结构性约制的逐步消解。

新生代农民工的融合经历与其他的国内/国际移民群体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回到此前的理论问题,根据本文的行动者与结构“二重化”观点,从“结构视角”看,制度设置与社会结构的确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移民(新生代农民工)的融合进程(阻力),但这并不是绝对的。顺从社会需求的制度改革会创造更加公平的社会环境和更加多元的发展机会,从而推动移民(新生代农民工)的融合进程(动力)。而从“行动视角”来看,理性行动是移民(新生代农民工)融合的关键所在,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移民(新生代农民工)融合的个体差异性。若非个体的持久努力,融合目标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个体理性行动的作朋空间是受到制度设置与社会结构的限制的,但反过来,这些理性行动又会推动制度设置与社会结构的变迁。所以,作为解释移民融合过程的两种理论,“结构理论”与“理性行动理论”是存在理论和实践关联的,而不是截然分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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