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道家诗歌摭谈

2015-07-13李艳琴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绵阳621010

名作欣赏 2015年9期

关键词：游仙张大千道家

⊙李艳琴［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绵阳 621010］

张大千道家诗歌摭谈

⊙李艳琴［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绵阳 621010］

张大千一生深受道家思想文化的熏染，在其诗歌创作中，道家的典故、人物、故事、景观屡屡被融入诗境，使其诗歌显示出浓厚的道家色彩。

张大千诗歌道家

生于四川内江的张大千先生，是具有世界影响的绘画大师。其绘画造诣之高，被同为画家的徐悲鸿赞誉为“五百年来第一人”。张大千以优秀的绘画才能，享誉海内外；而其杰出的诗才，却鲜为人知。张大千学识渊博，功底深厚，曾写过大量的诗词，据统计，其创作的诗歌至少在千首以上。徐悲鸿曾言：“其言谈嬉笑，手挥目送者，皆熔铸古今；荒唐与现实，仙佛与妖魔，尽晶莹洗练，光芒而无泥滓。徒知大千只善摹古人者，皆浅之乎测大千矣！”①张大千一生与佛教结缘，曾在苏州禅定寺当过“百日和尚”，其归心向佛，广为人知。而张大千一生与道教的情愫也颇为深厚，曾两度借居青城山上清宫，与道士广交朋友，相互间也有诗文酬唱。张大千一生深受道家思想和文化的熏染，在其“三十九岁自画像”中，他穿着道袍，戴着东坡帽，于古松下恬然而坐，宛然一副道门高士的模样。本文从张大千一生所作的二十五首道家诗歌中，略谈其诗歌特色。

一、大量引用道家词汇

张大千在其诗歌中广泛使用“仙踪”“仙家”“五铢衣”“神仙”“仙人”“金丹”“东王公”“西王母”“神山”“蓬莱”“游仙梦”等道家词汇，表现出张大千对道家思想的接受。如《光明顶山水》一诗：

旷绝光明顶，天南四望空。

谁去孤啸处？身在万山中。

仙踪如可接，何必梦崆峒。

此诗是诗人回忆自己与先仲兄“虎痴”张善子五十年前同游黄山之作，诗歌的前三联写光明顶的孤高峻峭，当年同游攀登到绝处时四望空阔、疑与天通的情景，尾联的“仙踪”本指神仙的踪迹，“崆峒”也是山名，在甘肃省平凉县西，相传为仙人广成子所居。诗人在这里却以“仙踪”不可接，说明已逝仲兄善子的踪迹不可寻觅，以“梦崆峒”说明自己对先兄的怀念只能在梦里。其中的“仙踪”“崆峒”本是与道家的神仙思想相联系的道家词汇，诗人在诗歌中信守拈来，表现出较深的道家修养。又如《眉寿图》一首：

东王公与西王母，宴罢瑶台步月归。

行近赤诚天正曙，彩霞飞上五铢衣。

其中的“东王公”与“西王母”是我国古代神话中的神仙，据《太平广记》记载，他俩掌管着天上男女仙人的名籍，是天上神仙的实际管领者。“瑶台”是传说中的神仙居处，（晋）王嘉《拾遗记·昆仑山》：“傍有瑶台十二，各广千步，皆五色玉为台基。”“赤城”是道教传说中的仙山名。“五铢衣”是传说中神仙穿的衣服，轻而薄。此诗一共四句，每句均用道家词汇，可见诗人张大千对道教人物及传说故事的熟稔，下笔之处，信手拈来。

二、广泛引用道家典故

张大千对道家文化的熟悉，不仅限于对道家词汇的拈用，还表现在对道家典故的征引。在其诗歌中，出于道家典籍《庄子》的典故就有“鼠肝虫臂”“垂天大云”“社栎”“藐姑射山”等，如《天都峰》诗：

衡岳归来气未输，又从黄海梦天都。

鼠肝虫臂人间世，收拾余生入画图。

其中“鼠肝虫臂”化自《庄子·大宗师》：“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子犁往问之……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②鼠肝虫臂，均是极微小之物，《庄子》本言以人之大，亦可化为此二者。由此比喻随缘而化，所遇皆适。张大千此诗中，上联写诗人从衡山归来，并未感到疲惫，又去游览了黄山。下联写在黄山天都峰上，俯视脚下，想到人间事态的渺小，就如同“鼠肝虫臂”一样不可为，于是立志将自己的余生贡献在自己喜爱的绘画事业上。

除了《庄子》外，张大千还广泛引用《黄帝内景经》和《开元天宝遗事》中关涉道家的典故，如“琴心三叠”之典，见《罗浮白水门》：

一入罗浮世梦醒，琴心三叠道初成。

匡庐近说多尘诟，瀑布何如此地声。

其中“琴心三叠”乃道家语，《黄帝内景经》：“琴心三叠舞胎仙”。梁丘子注：“琴，和也；叠，积也。存三丹田，使和积如一。”③言道家修炼，能使三丹田和积如一，则道初成矣。此句系借用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诗中“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之末句。又如“游仙枕”之典，见《东菇》：

握似柔荑腻似肌，从来秀色可聊饥。

不须更借游仙枕，自有斋房凤髓芝。

其中的“游仙枕”，据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游仙枕》载：“龟兹国进奉枕一枚，其色如玛瑙，温温如玉，其制作甚朴素。若枕之，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所见，帝因立名为‘游仙枕’，后赐与杨国忠。”④此诗本是写东菇（蘑菇的一种）不仅形质极美，而且可以食用，不需借助仙人赐给的游仙枕，也可以得到像生长在帝王宫中的灵芝那样的美味。

三、道教人物、景观的铺陈

张大千一生游历了许多风景绝佳之处，在其笔下记载了一些与道教有关的风景名胜。如《罗浮山水》中的“白鹤观”、《青城第一峰》中的“彭祖峰”、《上清宫》中青城山顶最高的宫观（上清宫）等，都是道教庙宇及景观在张大千笔下的遗存。同时，许多道教人物也被张大千写入了自己的诗歌中，如鲍姑、麻姑、梅道人、费长房、玩仙、玉真妃等，在《既还江户写三景于一卷赠禹灵并媵小诗》（之二）中，诗人即以道家人物自比：

直从松岛看岩岛，中界天桥水一方。

缩取山川归掌握，老夫原是费长房。

“费长房”本东汉汝南人，曾为市掾，市中有老翁卖药，“常悬一空壶于屋上，日入之后，公跳入壶中。人莫能见，唯长房楼上见之，知非常人也”⑤。他即跟随壶公学缩形之术，入山学道，后能医疗众病，鞭笞百鬼，驱使社公。诗中张大千说自己能“缩取山川归掌握”，把自己与懂得“缩形术”的费长房相比，是说自己善于将壮伟的山川缩小在一幅图画中，含有谐谑的味道。

在张大千的绘画作品中，也常常画一些道家人物，并在画卷上题写与之相关的诗歌，如《题麻姑像》一首：

罗浮旧梦最销魂，劫后梅花尚有村。

重与麻姑话沧桑，一杯春露向谁温？

麻姑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女仙，葛洪《神仙传》说她是建昌人，修道于姑余山，东汉时降生于蔡经家，年十八九时即能掷米成珠，自言曾见东海三次变为桑田，蓬莱之水也浅于旧时，或许又将变为平地。后世遂以“沧海桑田”比喻世事变化之巨大与剧烈。从张大千对这些道家人物的引用与比况中可以感知，这些道家人物在张大千的心中也是影响颇深的。

四、与道教人物的交往

张大千一生虽归心佛教，但在现实生活中道家思想对其影响也很深，他曾与道士交往，并写下一些诗词作品。如《崖松》一首：

苍崖铁削藏青葱，坚贞不受暴秦封。

浩浩飒飒来天际，只恐旦夕成飞龙。

骑龙顾盼君何雄！

这首诗写于1940年夏天，张大千将赴敦煌考察前，为告别青城山的道友而写。诗歌之后，还附了一段文字，表明是告别彭真人椿仙的：“倭居故都之明年，予始得间关还蜀，来居青城，初识彭真人椿仙，岁月不居，忽忽三年。顷将北出嘉峪，礼佛敦煌，写此为别。庚辰八月将望，大千居士张爰。”

从这段文字可知，张大千对这位彭真人甚为敬重，也甚为眷念，将别之时，还特意留画写诗属文作别。而这位彭真人的真实姓名及生平事迹，在其后的诗文书画中却并未提及。直到1980年7月，张大千在《彭袭明画册书后》一文中才将此真人的姓名及事迹道出，此文不见于《张大千诗词集》，而被收录在《张大千艺术随笔》中⑥：袭明先生，文章高一世，画笔高一世，人多知之，而淡泊避俗，杜绝交接，比之往古隐逸，尤为振奇，而人多不知也。抗战时，予自故都间关回蜀，同寓青城山上清宫者三年，偶读所著山志，奇其文而不着著者姓氏，扣之道士，但云姓彭，时来时往，近顷不知何往矣？又云：其人能画，画亦不卖。亟叩之，宫中亦有其画否？道士出一纸，大惊，运笔构境，大似子久，清逸直迈四王，当与华亭争道，画上有题，亦不署名，书法似方壶，尤为惊绝，不信三百年间有此人也。待之数月，未得相晤。明年，予西出嘉峪，礼佛敦煌，三年乃归，仍复借居上清，始得把臂，如平生欢。前者道士谓时来时往者，盖避俗如仇，不欲与人相见耳。忆蔡中郎传，称其闲居顽古，不交当世，似犹不及先生之超迈也。大陆陷落，先生避地九龙，是地熙熙攘攘，未由杜绝，名下士颇以得接清音为幸，而先生箕座斗室，不出户庭。

沈存中梦溪笔谈，载其过某处，闻是间有一异人，三十年不逾衡门一步，因往扣之。其人独坐一室，室无长物，但有残蚀之维摩经一卷耳。存中叩问，闻先生三十年足不出户耶？其人微哂曰：此亦传说之盛也，因遥指墙外一大树曰：“忆十二年前，曾一度纳凉其下。袭明其此君一流人物耶？蔡中郎尚可企及也。近间于友人处读袭明画册，漫书其后。”

从中可知，1940年夏天张大千写《崖松》一诗时，正是此文中所言“待之数月，未得相晤”之时，张大千先读此袭明先生的“山志”，奇其文而叩之道，知其能画，得其画而大惊，愈加想见其人，却“待之数月”而终不可得。于是留下《崖松》一首，“西出嘉峪，礼佛敦煌”，三年乃归，始得与此先生把臂欢谈。当此时才明白，自己三年前往来此间侍问时，先生并未远游，只是避俗如仇，不欲与人相见罢了。

四十年后的1980年夏天，张大千在香港，从友人处读到此袭明先生的画册，才知道此先生在“大陆陷落”后避地九龙，不出户庭的高洁行迹。并在其画册之后，写下了上述的文字，为我们勾勒出此彭真人的事迹及与作者的交往，时间跨度超过四十年，作者与此道人的遇合也让人唏嘘感叹。

张大千与道人的交往，还不仅仅于此。1982年时，女儿张心庆赴美探望张大千，张大千特意画了《青松》与《荷花》两幅画，嘱女儿带回四川赠给青城山老友彭鹤年、傅天元，并在赠给彭鹤年的《青松》图上题诗：

老松阅世千年寿，人是载松昔日人。

沧海扬尘陵谷散，仙家岁月自长春。

从中可知，此青城山老友，也是道行高深已至仙家的道士。张大千与他们的友谊，虽远涉重洋，历经岁月沧桑，却愈久弥香，令人向往。

总之，张大千与道教的深情厚谊，不仅体现在其对道家词汇、典故、人物、景观的熟悉，也体现在其与道教人士的交往上。道家坟典中的人物故事在他诗文笔下具有了活脱脱的灵魂，而他自己在形貌上也多以道家高士形象示人，道家思想及精神对张大千的濡染也是历岁月而弥见深厚的。

①⑥ 李永翘编选：《现代名家艺术随笔·张大千艺术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5页，第149—150页。

②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66页。

③ （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79页。

④ 李永翘编：《张大千系列丛书·张大千诗词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505页。

[1] 罗宗良.论张大千的家学渊源 [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2（11）.

[2]王赠怡，张莎.从佛禅的辩证到画家形式美的辩证——论佛禅思想对张大千绘画形式美法则的影响[J].艺术研究，2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