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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单干户的人生

2015-07-05冯积岐

杂文月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人民公社入社驴子

冯积岐

按照1950年的说法,他是“翻身农民”,家里自然是贫农成分。他从村里的地主那里分到了土地,拿到了人民政府颁发的土地证,而且有了一头驴子。这对于没有自己的土地的农民来说,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村里的农会派人丈量了土地,给地畔载上了界石以后,他蹲在自己的地头,一蹲就是半晌。他用目光把属于自己的土地览了一边又一遍,直至装进了自己的脑海,夯实了,才站起来,朝家里走。

他吆上自己那头欢快的驴子在自己的土地上欢快地播种、收获。因为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劳作,他觉得,他和当年的财东一样的自尊——尽管,他只拥有四亩八分地。然而,这种自由自在的劳作并没有持续多久,村农会的干部来动员他参加互助组,和其他的农民互助合作。他拒绝了。村干部三番五次来动员他,他拒绝得很坚决——他不愿意“互助”别人,也不愿意别人来“互助”他。几十年来,他盼望的就是自己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收获。他不愿意走进别人的土地,别人也休想走进他的土地——他对土地的占有就像占有心爱的女人一样霸道,谁要是用眼角眉梢挑他的女人一眼,他会拼命的。他成了村子里唯一没有“互助”的农民。他依旧独自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收获。

又过了几年,村里成立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说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实际上,要求每户农民都要加入合作社(地主、富农迟一步加入)。村干部先是说服他入社,他坚决不入。村干部说,你的土地入了社,还可以参加分红的。他只有一个理由:土地是我自己的,我要自己种自己的地。村干部的态度很强硬:不入社不行!他的态度更强硬:牛不喝水能强按头?不入,坚决不入!他拿出了土地证,在桌子上一摔,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地是毛主席给我分下的。土地证上写的明明白白:土地的所有权属于我自己。我想咋办就咋办。面对土改时颁发给他的土地证,村干部说服不了他,区干部也说服不了他——那张单薄的土地证,分量比任何言语都重。他作为钉子户被搁置了。既然没有加入初级社,也就不可能加入高级社了。他成为全县唯一的一户“单干户”。村里人不再称呼他的名和姓,甚至忘记了他叫什么

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人民公社的干部再次动员他加入人民公社。他还是那句话:我的土地是毛主席给的,土地是我自己的。毛主席还能把我手里的土地要回去吗?他比年轻时更强硬了。他是贫农,阶级斗争的那根弦绷得再紧,也无法给他的头上按一顶阶级敌人的帽子——地、富、反、坏、右,哪一顶帽子戴在他的头上都不合适。于是,他成为唯一的人民公社的编外户。

人民公社的社员们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地走进生产队的大田去劳动,而他依旧吆上自己的老驴子,和老婆孩子一起在自己的土地上劳作。他不必听生产队里的铃声上工、收工,他不必每天晚上去生产队记工分,他不必挟上粮食口袋去生产队的保管室分粮。什么时候上工、下工,他自己说了算;哪块地里种小麦、豌豆,哪块地里种高粱、谷子,他自己说了算;哪一天收获、碾打,他自己说了算。和生产队里的几百口人相比,他是少数。但他从来不觉得孤单、孤独。他的精神生活的核心是自由,是自在。每当他进了自己的地劳动的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地,是自己的土地。他是从民国时期走过来的庄稼人,他的价值观没有丝毫改变——拥有自己的土地的农民,是值得尊敬的农民。尽管,他的土地不是买来的,是毛主席给他的,属于他的家业,他就要守住——他只有这么一个信念。

1960年,“三年困難”时期来了,饥饿扫荡着共和国的每一寸土地。村子里挨饥受饿的人不少。关中毕竟是一块丰肥的土地,“三年困难”时期还没有听说哪个村子饿死人,可是,每天只有二三两粮食的日子,农民们是体验过的。在困难的日子里,单干户一家依旧有白面吃,没有饿肚子。饥饿过后,并没有人将单干户为什么有粮食吃作为反面“典型”从中反思点什么。生产队耕种同样的土地,为什么粮食打的少?为什么农民饿肚子?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单干户和“地、富、反、坏、右”一样被推上了批斗台,给他的头上按上了一顶“反革命”的帽子。几次拳打脚踢后,他交出了土地证。造反派看也不看,撕成了碎片。他那四亩八分地归公了。他成为生产队里的一名社员。

可是,从土地归公的那天起,他不再下地劳动了——在生产队里的土地上,他连一天活儿也没有干。他整天在田间土路上走来走去,双目空洞洞的,反剪着双手,一直向前走,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去。他大概觉得,没有了土地,就没有了根。没有了土地,他的梦就彻底破灭了。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为土地而奋斗,最终被土地打败——埋进了土地里。他的土地情结纠缠了一生。

我所说的这个单干户,就在关中的眉县农村。如今,他的坟头上已经荒草萋萋了。可是,关于他的故事没有死,依然活在人们的记忆里。中国的农民问题说到底还是土地问题,这个单干户用他的抗争再一次证实了这一点。虽然,他只是少数,并不说明,真理没在他一边。这个单干户是典型的“这一个”,他的做派把他和共和国成立后的农民生活史联系起来了,他的单干是一个写照,是一个个案,是无法用好或坏来界定的叛逆行为。

当朋友给我讲述了他的故事之后,我就想,当时,有千分之一、百分之一、十分之一的农民都像这个单干户一样,农民们的命运将会怎样呢?这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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