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尽 意无穷
2015-07-03尚飞鹏
尚飞鹏
读了白亮的诗集《守望家园》后,我曾写过一个千字文的评论,后来让印厂弄丢了。因此,我一直想再写点什么,不知为什么,一直下不了手,直至这首长诗出现,我看后为之震惊,我改变了主意,不为诗集评说,而要为一首长诗理论,因为这不是一首普通的长诗,这应是中国当下诗歌田园里最重要的收获之一。
这首题为《旋转的季节》的长诗,由《春》《夏》《秋》《冬》四部分组成,每部分有四节,共十六节;每节有14行,共224行。老实说,近年来我一直没有读到过如此好的诗。诗人白亮是农民的儿子,自然整首诗以土地与农事为潜在的主线,串联起自我对生命的感悟,进而构成浑然一体的表达方式和生存本质叙述的艺术境界。
《春》一开始就写到:“古老的界河/转瞬复活/石头的故事继续流传/漂泊的灵魂回过头/看故乡在陷落中深化/泪水的加入使自己上升”,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看似写河流,实质上是隐喻身体和精神的漂泊,最后两句让人感到沉重的现实不可逆转,以及对土地内部生命的担扰,使经历过苦难的人,预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才会泪水在河床上涨潮。“路在脚下,我们最可信赖的土地/毕竟已露出很好的苗头”,“拔苗助长的人,自己先矮了下去”,春天是万物催生的季节,向上的季节,但春天也是病毒最为迅猛的生长期,时而寒流会出其不意地袭击我们,以为一切都将春暖花开的麻痹大意,会导致一些美好的事物过早地死去。白亮似乎早有感知,但他并不直白地表达这种思想,而是优美迂回地抒情:“那些鲜艳欲滴的花/正被所有的蜂爱吻/毒液和善良同时注入/这独特的爱情/让多少人春心萌动”,我们之中谁又能逃脱这样的诱惑?“一种注定的约会,使我深入夏天”,也许作者喜欢热烈奔放的夏,显然他的投入并没得到应有的回报:“人非草木,庄稼们难以预料/有的时候,我们祈雨/落下来的,却是冰雹”。拿农事说自己的心情与庄稼人的悲苦,是白亮诗中常见的喻意,他总是站在农夫的立场上观察天时地理,辩别是非,抒发大情。“我伤痕累累的心田/何以水到渠成/天啊,你的一举一动/都成了气候/而我不能”,十分好,用自然的气候对比自己不达目的的遗憾。这首长诗,处处有伏笔,句句见功力。我与白亮一直是要好的朋友,但见面很少探讨诗艺,况且时下诗的名声又不怎么响亮,我能在此诗中看出他纯净的心灵轨迹,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埋首于书桌的人/在纸上构建灵魂的寓所/所有展开的翅膀,都感到阳光的分量”。白亮在认认真真做人,在勤勤恳恳做事,我感动于他的真诚,能在污泥浊水里过滤出可食用的清泉,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他写道:“我的目光离开文字和飞鸟/退隐回历史之中/后羿弓下逃出的太阳,满身箭簇/比我更深地隐入夏天/再深就是秋了”。
我忽然发现在我写过的诗评中,这个评论是我写得最老实、最没有灵气的一个,我知道这是中了白亮设下的圈套,因为这首诗的结构感很强,很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建筑物,走进去就很难走出来。就像他诗中所说:“这些深深的沟壑,使我成为/世界硕大头颅里的一部分/祈盼的眼睛,永远落入陷阱/救出就会失明/许多缺憾圆满了泪水”。哈哈,又是一个奇幻的句式,聪明的读者去思考吧,我就不多说了。白亮是一名优秀的记者,在他的岗位上有突出的成绩,职业的原因吧,使他对社会的了解涉及到更广泛的领域,他是那种语言不多但心里敞亮的人,于是他有了这样的感触:“在地球这个诺亚方舟上/刻下深深的印记/意义模糊,道路和根系纠缠不清/谁用那把尚方宝剑伐木?”疑问永远是一个追寻者最有力的武器,他不无感慨地放歌,是生命本质意义的所在,我们不能指望一个弱小的个体,将河水倒流,但也不敢小瞧,从一粒粮食出发,作者的沉思到了常人想不到的极限:“握住把柄的人,站在中秋之外/棵棵庄稼悲壮地倒下/我倍感孤独/脚印被根茬托起/破碎地伫守每一个时辰/幸福而残酷的收获,让我再次泪流满面/再次,成为最后的拾穗者/彻底深入秋天/一方故土/做了我坚强的后盾”。陕北的黄土高坡是人类的发祥地之一,对陕北大地上生长的庄稼的收割,在他的眼里,就是一种对生命的屠杀,甚至不忍食用。这是一种感恩的心态,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尊重和敬仰,只有白亮才能写出对土地和庄稼的这样独有的情感,我们谁又胜于他的奇思异想呢?
陕北的冬天是荒凉的,苍茫的,大气的,漫长的,《旋转的季节》这首长诗,是以陕北大地为背景,同时也是世界性的。全人类共有的春夏秋冬,只是他笔下的一个结构而已,他是通过这样一个形式来承载思想,承载他对世界的思考,意见,批判。《冬》的一开始,他就进入主体的歌唱:“整整一夜,我沉默寡言/似乎已完成四季的缩写/满树黄叶不知去向,大地/和天空一样空旷”,“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谁的目光/比冬天更冷静”。白亮的诗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幻境,在这首诗里表现得很充分,比如“树上坠落的太阳/就要东山再起了”、“纷乱如麻的思绪/正在拧成一股绳”、“早已铺陈开的田野/委托庄稼和草木/以耕耘者的名义说话”、“任黑马跃过一个个日子/所有的预言都身先士卒”、“按习惯的秩序生存/谁还能够提防/远去的季节杀个回马枪”……这些既有哲思又有幽默的句式,在白亮的诗中构成一部分最基本的细节,使他的诗在表达和展开的过程中具有引人注目的张力和可读性,白亮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比较安静而内心却在燃烧着的诗人,他看起来随和,事实上耿直,与庸俗的生存观格格不入。
白亮是清醒的,善良的,在寂寞的冬天,他的回忆开始上升,像潮水一样袭来。“记忆的鸟到处觅食/常常被孩童捉弄/鞋子一双双烂在土里/路却只有一条/母亲和死神各执一端”,他用这短短四句,基本写尽了他过去的岁月。接着,“走了许多年/该洗洗面孔了”,我每次读到这里都会出错,读成“该洗心革面”了。如果白亮按我读错的这样写了,那就没意思了。可见,白亮有自己的语言风格和组合习惯,这样就构成了他的语言序列。他说“思念履过薄冰”,不说如履薄冰。他说“想到用煤块做眼球的雪人/那燃烧的目光/使心在沸腾中渴望/有了拥抱远方的力量”,好一个煤块做的眼球,再到煤块燃烧的目光,联想非常丰富,让人激动不已。白亮的这首长诗结构严谨,思想宏大,哲理和智慧并存,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诗。当然,一个诗评家需要很多必备的条件,才能支撑有效的理论根据完成评说;一个诗人也需要很多必要的因素,才能支持必然的思想体现和艺术表达。在诗歌之外诗人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精神风采和人格魅力,白亮与我的看法常常不谋而合,我们相信诗人是具有独特个性并且追求完美人生的人。
在全诗的结束部分,他这样写到:“火炉,成为冬天的中心/在季节之门内/唱着温暖的歌谣/从门缝望出去/一种远古出发的生命/在入世的过程中/被风化得越来越小。”白亮不仅是衷情于缪斯的跋涉者,也是崇拜生活的圣徒,他对生命的歌唱是优美的,也是忧伤的,和欣赏音乐一样,再好的乐曲总有结束的时候,而它的意蕴在内心的震颤是无穷的,就像播撒在心灵上的种子,一定会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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