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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根和他的三个女人

2015-07-03林宕

延安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桃红妹妹

林宕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股花草的气息,香、暖,竟还有点甜。其实,他进房间来,就是想来寻找这种感觉——想在暖暖的香甜里做一个沉睡者,一个醒着的沉睡者。

对的,醒着的沉睡者。春根对自己嘀咕一声。——这句话像是诗了。读书时,春根写过一阵子诗,可这几年,却在妹妹口中成为了“一身商气两袖铜臭”的人。春根认为妹妹的话是在说笑。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要不然,妹妹从陆阿婆那里领来的几个姑娘不会全被他打了回票的,要知道,这几个姑娘个个都年轻、鲜亮啊——可年轻、鲜亮不等于有“感觉”,“感觉”是什么?干渴时的开水,饥饿时的饭菜。面对她们,春根不渴不饿。她们,不是他的开水,不是他的菜。

不过,当妹妹和陈坊桥的陆阿婆一起把桃红领来时,春根感觉对路了。就是她了!其时,桃红穿一件米色开衫,蓝色裹身半身裙,脚上是一双淡黄中筒靴,两个嘴角处有两个小小的酒窝。面对春根,桃红没有笑,脸上甚至还有些许警惕的神色,可春根竟然在桃红脸上看到了一脸的笑意,这笑意像阳光下的波纹一样漾动着,还泛着潋滟的光芒……

现在,春根坐在枇杷园“客来舒”8号房间的一把藤椅里,脚下是按芦苇纹侧铺的一块块黄道砖。他低头接听着一位好友的电话,心里却想着桃红。

房间南北墙上各有一扇木格子窗,南窗外,一只斑蝥在阳光里上下翻飞;北窗外,海棠树的枝叶在轻轻拂动。春根终于把手机放到茶几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铜铸灯环,心里微微一惊:灯环上的灯呢?我怎么来到了一间没有灯的房间?他想换个房间——他这个往日的业余诗人其实还是沾染上了商人的习气:会把一些不完美的细节看作不好的兆头。

房门突然被推开,不好的兆头应验:跨门而进的妹妹手中牵着的不是桃红,是一位陌生姑娘。

妹妹说出了姑娘的名字,兰珍。

兰珍的身高跟桃红差不多,小方领衬衫外套着一件雪纺马甲,下身穿一条印花打底裤,脚上穿T字搭带船跟鞋,还染黄发,看上去似乎比桃红还要时髦些,可样子有点拘谨,脸上是一种羞怯、温顺的表情。一碰到春根的目光,她的目光就迅速躲开,然后像一只四处躲闪的松鼠,最后停在了挂在房间南墙上的一根长长的灰色翎毛上。

妹妹走后,兰珍就在春根身边的另一张藤椅上坐下,目光不再躲闪,落在了春根的脸上,目光里有笑意,也有勇敢与期待。这次,春根的目光却躲闪了开去。

春根从包里摸出几张钞票,递过去,说,你回去吧。

在香花桥镇香泰路中段,春根四处看了看,迅速拐进路边的弄堂,进了一个院子。

陆阿婆在门槛的上方抬起头,说,你妹妹呢?

春根说,那个叫桃红的人呢?她在哪里?

陆阿婆说,我怎么晓得?把她交给你妹妹后,我就不管了。

春根把两张纸币往陆阿婆手里一塞,说,把她再找来。

桃红在床沿上坐下。床是虎斑纹的全实木大床,床前有一只青竹搁脚凳,桃红的双脚一伸,放上搁脚凳。天花板上的铜铸灯环上已经有了一盏枝形吊灯,在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脸上泛出了近乎透明的一层红晕。那天,春根训斥客服部经理,客服部经理立刻给“客来舒”8号房装上了灯。

桃红看着春根,目光中荡漾着水纹一样的笑意。春根走近桃红,弯下腰,又在那只青竹搁脚凳前蹲下,伸手。

桃红的包芯纱加档连裤袜在他掌心里发出窸窣声,像是轻微的叹息,也像是压抑住的欢唱。桃红弯腰,移开春根的手。

春根站起来。桃红就移动身子,让后背靠上床头,提起双腿,平放到床沿上。她在拖延,拖延一种她自己选择的命运。这种拖延恰恰是春根喜欢的,他坐回到藤椅里。

春根说,你与别人不同。

桃红眼里升腾起疑惑的神色,片刻后,她似乎有点懂了,微微一笑,站起来,用手撩撩耳根的头发,向浴室走去。一歇后,浴室里响起哗哗的水声,水声也像是春根的心声,他的心都在欢叫了。

水声终于消失,一股湿漉漉的香气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浴室里摆放着薰衣草、迷迭香、茉莉花等花草,这些春天的花草在春根的眼前漂浮起来,在氤氲的水汽里上下浮动,既像要挣脱水汽,又像要极力留在水汽里。这时候,在春根的眼前,在春根的心里,花草的娇艳和水的温柔幻化成了一种期待的表情,还传达出一种无声的召唤。这时候,整个世界就是一种表情,一声召唤。

听从着召唤,春根认为自己坠落到了世界的中心。这个中心有声有色而又香气扑鼻,这个中心花草烂漫而又水波荡漾。他在里面既像要挣脱,又像要更深地陷进。可是,这个中心怎么变得既粘软又坚硬呢?粘软让他不能挣脱,坚硬又让他不能进入。

是的,春根遭遇到了一个不能挣脱又不能进入的尴尬——其实是遭遇到了一个男人的尴尬。最后,他从桃红的身上下来,心头有着一份疑惑,脸上带着几分沮丧。而桃红,这位已把自己完全打开了的女子脸上也浮上了疑惑的神色,不过她的脸上更多的是一种体谅,她像是在用表情对一位失约者说,不要紧的,你只要下次说话算数就行。

春根回到了妹妹那里。其实在两个钟头前,春根先是把桃红领到了妹妹的面前。妹妹看着桃红,嘴角微微一撇,眼睛里闪过一样东西。好多年前,春根的一位漂亮女同学来找他时,他也在妹妹的眼睛里看到过那东西。

春根说,放心,你放心。春根心里有些难过,也不知道想让妹妹放心什么。然后,他领了桃红就往8号房那里走,体态像走向战场的士兵,坚决,也有点悲壮。

现在,灯光下的妹妹慵懒地蜷缩在大床上,手里拿着遥控器,在一个个地换台。她转身,草青色的吊带睡裙发出轻微窸窣声。

春根在一旁那张空着的厢式小床上坐下。刚才,他在通往这里的廊蓬里站了一歇,差点给好朋友永忠打电话,他想约永忠一起到歌厅去消磨掉这个夜晚,最后却没有打。其时,借着夜色下微弱的光线,春根看到廊蓬外的枇杷树影影绰绰,像是无数站岗的士兵,守护着属于他的广袤土地。这片五十多亩的土地是春根六年前从镇里租来的,当时,镇里正在推动农业产业化,春根就在这片土地上栽下了大量的枇杷树,还在“枇杷园”里开设了餐饮、住宿等经营项目。他把以前开饭店挣来的钱全部投进去了,一个农业旅游地的名称也在本地人的嘴巴里流传开来,它叫“枇杷园生态农家乐”。

此刻,妹妹招手,示意春根到那只水曲柳实木大床上去。春根就上去,伸手,揽住妹妹瘦削的肩膀。挂在墙上的电视里正在放着一出你追我赶、哭哭啼啼的言情剧。

妹妹的小名就是妹妹。妹妹是春根爷娘从小抱养来的,一直没有出嫁,春根也一直没有迎娶。

尽管没有生养过的身段保持得还很好,可妹妹身体不好。几年前,一场妇科大病让她失去了女人身上一样最宝贵的东西,她已是一朵枯萎的花,当迎来一只采蜜的蜜蜂,妹妹已分泌不出甜蜜,她只能分泌出疼,分泌出痛苦。

可妹妹说自己虽然没有了女儿身,却还有女儿心,所以,她特别喜欢看言情剧。

虽然妹妹还有一颗女儿心,不过她还是几次想离开这里,她对春根说,我还待在这里做啥?我待在这里不是害人吗?春根说,你不待在这里待到哪里去?害不害人,我最清楚。

每当妹妹说自己已经没有了女儿身时,春根就说,女人不女人,由我春根说了算。平时,春根在对妹妹说话时,有时会在嘴上说出声,有时会在心里无声地说。现在,他就想大声告诉妹妹,今天夜里,他这个男人“不行”,所以,他不是男人,在桃红面前做不成“男人”,只能说明今天夜里的桃红不是“女人”,所以,他就离开她,到这里来了。可是,这些话,他只是在心里说了一遍。说罢,他一手揽着妹妹的瘦削肩膀,一手抚摸着妹妹,突然感觉自己身上的某处一热。此刻身体所产生的反应让他有些感慨:现在,他又变成男人了啊。妹妹是不是女人由他这个男人说了算,在他这个男人面前,妹妹就是女人。

枇杷叶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妹妹知道那枚叶子是在向她点头,就走上去。她早就看出这枚枇杷叶跟她亲,看到她就会远远地招呼她。早些时候,她在这枚枇杷叶上看到了一首诗,不知是谁写上去的,她一时看不懂,就像当初她看不懂春根的诗一样,但这没有影响她对诗的特有的美好情愫。那一次,她侧脸看着那枚叶子上的诗歌,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既爱恋又怨恨的感觉,能给她这种感觉的,不是诗还能是什么?这一次,她又走上前去,凝视着树叶上的诗,诗总共六行,每一行都是褐色的,褐色衬在一片绿色中,像是要拼命挣扎出那片绿色,又像是要极力融入进那片绿色中。

刚落过一场雨,整个枇杷园里飘荡着植物的清香,又浮动着泥土的腥气,交尾的蜻蜓在阳光里翻飞,散放的草鸡在树缝里追逐,一只山羊在远处的一个土坡上抬头侧耳,像是在聆听着小鸟的鸣叫。

妹妹的目光离开那枚枇杷叶,转脸,从树缝里寻找正在鸣叫的那只小鸟。她看到了它,细腿圆脑的,在一根细枝上跳动。妹妹的目光与小鸟的目光相碰了。小鸟仍在叫,不过,先前的叫声是呼唤,现在的叫声是倾诉。妹妹懂,她听得懂鸟的叫声。她还认出这只小鸟就是上个礼拜的那一只。上个礼拜,妹妹也听了一阵这只小鸟的鸣叫,于是,她听到了这只小鸟的一段身世——这只小鸟是从北面的一家名叫“凯博农庄”的“农家乐”基地飞过来的。小鸟出生在“凯博农庄”的一片杂木林里,一直跟它的父母住在一起。不久前,小鸟与同伴去农庄西面的一片湖荡上空玩耍,返回杂木林时,发现安筑在一个大枝杈间的家不见了,然后,树下的一摊血迹映入它的眼帘,它立刻发出一阵凄厉叫声,叫声把遗落在血迹边的羽毛都掀动了起来。它开始寻找父母,先在杂木林里乱撞乱飞,后来又朝南飞了两里路,来到了枇杷园。它不住地啼叫,都杜鹃一样了,那摊血在它的叫声中一直出现在它身下的地面上。它飞,那摊血也飞;它停,那摊血也停。

现在,小鸟看着妹妹,妹妹看着小鸟。妹妹沉浸在小鸟的故事里。妹妹说,孩子!妹妹这么一说,心里淌过一股暖意,既甜蜜又辛酸,这恰恰也是阅读树叶上那首诗时心里所产生的感觉。既甜又酸的感觉窜到了她的鼻子里,她泪流满面了。这么多年来,她其实一直是在心里呼唤着自己的孩子的,尽管她从没见过她的孩子,可她一直在心里呼唤。今天,她叫出了声,孩子!她刚想叫第三声,突然看到她的孩子扑扇一下翅膀,飞离了那根细长的枝条。她一惊,也从地上腾空而起。她穿行到阳光的金线里,馨香的暖风呼呼地往她身后退,她追随着她的孩子来到了“凯博农庄”里那片杂木林的上空,开始与她的孩子一起快乐地盘旋。她突然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几乎同时,她开始往地上跌落,她发觉快速跌落是快乐的,与她的孩子一同跌落是快乐的。

原来这就是死,原来死是快乐的。

春根把手里的木化玉手链放到茶几上,对永忠说,你那边的事怎么样?

永忠最近打算收购一家“农家乐”。

永忠说,谈不下来。歇一口气,他又说,我不想收购了。永忠往烟缸里揿灭半截香烟,像是想了一下,要春根赶快卖掉自己的“农家乐”,说现在买进可能是错的,卖掉倒可能是对的。

永忠说,所谓“农家乐”,用地上都不合法。春根也知道,国务院几年前就给这里的耕地规定了一条“红线”,可国务院毕竟太大,也太远,许多精明且胆大的商人还是在农业用地上盖起饭店和木屋栈房,又在周围套种农作物、套养禽畜,之后,把占用的农地美其名为“农家乐”。“农家乐”这个名称实际上是一个虚设的贞节牌坊,掩盖了“农田商用”的放浪行为。不过,国务院再远,最后肯定也会发现这里的情况,到时,所有的“农家乐”肯定露出违章建筑的原形,逃不了被强拆的命运。

永忠的话,让春根有点惊心。不过,他很快又坦然了,他现在所知道的周遭的“农家乐”,不下数十家,而他不知道的“农家乐”还不知其数呢!到时,要死大家一道死,大家一道死的死就不是死了——这也是战场上的大多数人不怕死的原因,人多,每个人面前的火力就像是对着别人了。

春根和永忠躺在“巴黎岛”浴场的一个包间里。春根在躺椅上的体态是松弛的,却又带着几分机警,他不时欠欠身体,朝包间门口看一眼。包间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响了,响在了他的心上。两名年轻漂亮、衣着暴露的女子走进门来。

她们分别在他们身上按摩起来。对于春根来说,接受异性按摩也属常事,可今天的他有点反常了,他的心跳过速了。今天,一个念头小虫子一样爬进了他心里,在不停地拱动。以前,这个小虫子也曾爬进过他的心里,不过一爬进来,他就掐死了它。可是,今天他没有掐死它。

给他按摩的姑娘穿红色的短袖衫、草绿色的短裙子。春根的目光落在姑娘裸露的手臂上、大腿上,落在姑娘裸露的其它地方上,那些地方上好像写满了春根感兴趣的文字,他在阅读。无形的文字展示的是大多数男人都想读、也想经历的一个故事。以前,春根只想读,不想经历,可今天他变了,他想加入大多数男人的行列。

“哗”地一声,永忠拉上了他和春根之间的那道布帘。春根终于转头来,看布帘上的一幅画:枝枝蔓蔓的热带植物间躺着一位几乎是全裸的女子。姑娘也看一眼布帘,抿嘴一笑,右手鱼一样游到春根的腿根处。

春根背部腾起了一蓬火,烫,却不灼人,火把他从躺椅上往上托起来,再拽下去。火,还让他翻转了身,翻转了身后,火还是让他的身体上下动弹。春根心头涌上了那天在“客来舒”8号房里的感受,他又成为了一朵在水汽里沉浮的花,挣脱不成,进入不能。心里带着一份焦灼与无奈,春根最后终于不再动弹,又躺实在了躺椅上,不过身上的烫没有了,身上的烫变成了姑娘脸上的失望神色,姑娘带着这神色从躺椅上爬起。

春根不知道自己是否是由于紧张,才失去男人本色的。他今天是想来试试的,看自己是否除了妹妹,在别人面前真的都当不成男人了——在妹妹那里,自己其实也没有当过一名真正男人。

五月上旬,枇杷熟了,枇杷园的大管家阿耿正招呼人把刚采摘下来的枇杷往仓库里搬。竹筐里那些饱满的枇杷泛着黄色的光泽。春根像个碰到了丰收年景的农民,看着那些黄灿灿的枇杷,脸上满是笑容。不过,他明白,对于他来说,这些枇杷不过是一名狗肉贩子挂出的羊头,——他只能这么办,他还得在枇杷园里套养套种草鸡、山羊、丝瓜、黄金瓜等,把自己圈来的地方搞得真像一个农庄。可谁都知道,要靠农副产品发财致富简直就是痴人做梦,所以,几乎与所有“农家乐”一样,枇杷园的真正“卖点”是餐饮与客房,还有就是来自政府农业部门的各种补贴。这就是现在的世面。不过,历朝历代的世面可能一直是这样的,“挂羊头卖狗肉”这话可是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传下来的。这时,春根再看一眼身边的桃红,觉得自己与她之间的事一定也是古人早就实践过了的,这事一定也是有历史渊源的。

春根和桃红在几个搬运工之间穿过,一个剃着板寸头的搬运工从竹筐的口沿抬起头来,看桃红,脚下拌了一下,有枇杷从框内滚出来。板刷头的搭档嘴巴里嘟哝一声,似责备,又似提醒。

春根的嘴巴里也嘟哝一声,却不是针对眼前情景的,针对的是自己的内心深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片春天的绿树浓荫,还有两只亲密的小鸟,它们在绿树浓荫中时而交颈,时而鸣叫。它们就是欢乐的春根和桃红,就像那天妹妹在枇杷园里让自己变成一只小鸟一样,现在,春根也变成了一只鸟儿,不过,妹妹那天在追逐自己的孩子,而今天的春根则是陪伴着一位美丽的女子。

是的,春根领着桃红走到莲花塘边后,体会到了一份小鸟才有的欢乐与自由。不多会儿前,他进“客来舒”8号房,午睡后的桃红刚起床,看着桃红的惺忪眼睛,闻着桃红慵懒的身体散发出的一股香甜气息,春根突然感到身体的某个地方一热。他有些吃惊,也若有所悟——自己与永忠之流是有区别的,也许,他要与一名陌生女子相处一天半,才能在她面前变成一名真正的男人,不管那名女子有多漂亮。也就是说,如果用时间来衡量他通往一名陌生女子的路程,就是一天半!如此算来,如果他现在重新回到“巴黎岛”浴场的那个包间里,他就能与永忠“并肩作战”了。春根像每一位处于生长期的少年一样,因为发现了自己身上的“秘密”而喜形于色,他向桃红伸出了手。可是,他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住在对过7号房里负责照顾桃红的桂婶进来了。桂婶是个聋哑人,可眼睛亮,看到春根进门,就跟进来了,脸上露出一副期许的表情,仿佛在问,要我做点啥?春根挥挥手,桂婶就退去。这时候,桃红的脸上却呈现出了一副要春根为她做点事的表情,说,带我出去兜兜?春根就带着桃红走了出来。

莲花塘不大,盾状绿叶几乎遮满了整个水面,粉色的莲花仿佛是站立在翠绿叶片间一群耀眼的舞者,一阵暖风吹来,它们开始舞蹈。春根和桃红坐在岸边的麻石条上,呼吸着带着水汽和植物清香的暖风,看莲花“跳舞”。

桃红说,我像在做梦。歇口气,她又说,我想离开这个梦了。

春根不知道说啥好,桃红的话也让他有了这一两天像是在做梦的感觉,尤其是现在,他好像就处在一个特别纯净、空明的一个梦里。不过他不想离开这个梦,他想在这个梦里留下。本来,妹妹是不允许他有梦的,妹妹只答应他去完成一个任务。她说,记住,这一次,也是一桩生意,你,不能拖泥带水,不能在8号房外单独跟她在一起。春根知道妹妹这么说,是为他好,为“批把园”好。可是,走出8号房难道就一定不好了吗?春根想。所以,他还是禁不住带着桃红走出了8号房,走得大摇大摆。这时候,妹妹还躺在床上——今天,妹妹的身体还是不舒服。昨天下午,她差点昏厥在枇杷园里。昨天下午天那么热,她真不该在外转悠那么久,更不该在一棵枇杷树下站那么久。后来,她在树下感到一阵头晕,就倒下了。正走在不远处一条砖道上的三名酒店女服务员不约而同地叫一声,然后快速奔向妹妹,把她扶起来,驾着她往她的住处走。就这样,妹妹在昨天下午并没有真的变成一只小鸟,飞向“凯博农庄”里的那片杂木林。

侧转一下身子,春根闻到了桃红的发香。莲花塘里传出一声田鸡叫,突兀的叫声让周围显得更加冷寂。莲花塘位于枇杷园东南角,四周围一圈竹篱笆,外人一般不进来。现在,外人不会看到春根和他的“表妹”正恋人一样相互依偎着。不过,看到又怎么样?表哥与表妹亲热的事情自古就有,电影、电视里也常有。妹妹曾关照过他尽量不要在白天去“来舒客”8号房,可春根不听,今天还是去了,还把桃红领出来了。就是在刚走出房门口时,桂婶把头探出了门口,张张嘴,像是在问春根,带表妹去哪里?

春根伸出手臂,揽住桃红的肩膀,柔柔的感觉在他的全身荡漾开来,他说,这里真静。

桃红点点头,把头往他的肩膀上靠,又往他的胸膛上靠,最后往他的怀里钻。春根的呼吸急促了,他的动作就一下子走到了桃红动作的前面:他扳她的肩膀,把她放倒在了麻石条上。桃红喉咙口发出轻微的响声,好像是为了呼应这响声,不远处的竹篱笆那里也发出了一声响动,还没等春根转头,他就意识到这是一声猫叫。虽虚惊了一下,猫叫却还是提醒了春根:尽管这个地方极少有人进来,可是,他和桃红的举动在这个天光明亮的午后仍是不合适的。

春根直起身子,往前看。不远处的莲花仍在舞蹈,微风吹拂,莲叶也蒲扇一样扇动起来,扇来了一股清甜的水汽,同时还扇来了一团阴影,这阴影迅速扩散,最后变成一片浓重夜色。在夜色里,他竟然看到自己和桃红重新躺回到了麻石条上。他们相拥着,身体成了夜色的一部分——可春根还是在夜色里分辨出了自己和桃红的身影。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夜色里波动起来,水一样地波动,欢乐,激越,但没有漫漶开来,是水,却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呈现出了火的形式,不过这火是黑色的,虽然是黑色的,却照亮了竹篱笆内的一方天地,让春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当天夜里发生在竹篱笆里的事情,看清了八个小时以后自己的行径。

确实,当天夜里,春根和桃红真的再一次来到了莲花塘边。所以,春根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图景。在这个图景里,春根终于证明了自己,在这个图景里,春根让自己与桃红的关系实现了跨越。

妹妹几乎每天都要让人在房间里更换盆栽花卉,“枇杷园”里最不缺的就是花花草草。妹妹住的房间就在花花草草中,她还把花花草草搬进了房间中。可今天,房间里五斗橱上的马蹄莲还是昨天的那盆,这真是少见。房间东南角上的一盆鹤翎也是昨天就摆在那里的。

春根在床沿上坐下,把手伸到妹妹额头上,额头还是有点烫。昨天晚上妹妹发寒热。司机老黄送她去了一趟医院,可妹妹不想挂液,更不想住院等待观察,就配了一大袋药回来了。春根轻轻抚摸妹妹的脸,妹妹的眼睛睁开,又闭上。春根把手缩回来,脱了外衣,一下子钻进了被窝。这一次,他没有睡到小床上,他想跟妹妹好好温存一下,虽然这种温存不是莲花塘边的温存,会沸腾,会长出翅膀,给他带来飞翔的感觉,可是,这种温存也是他所需要的,这种温存因为不会长出一种翅膀,就有一种坠落感,让他坠落到了棉花堆里,坠落到了一片软和暖里,这片软和暖让他心里产生了一股甜蜜的歉疚、歉疚的甜蜜。他觉得这滋味很好,比起纯粹的甜蜜来,这滋味的内容更丰富,能更久地留在他的心间。

春根的手臂绕住妹妹的腰,内心沉浸在那股滋味里。妹妹腰细,春根的手感受一下细腰上薄绒线衫的柔滑,伸进了绒线衫的里面,轻轻抚摸。可是,这种抚摸是没有呼应的,妹妹的身体在这种抚摸下稍稍动了几下,可这种动还是不算呼应,不是桃红那样的呼应。不过在妹妹这里,春根已习惯了没有呼应,在习惯的指引下,春根此刻继续让自己沉浸在一种甜蜜的歉意里。

妹妹的身体又动了一下,突然翻身,右手迅速落在春根脸上,春根的脸即刻感到一阵麻辣。他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迅即缩回手,举起,想在自己脸上抓摸那阵麻辣。还不等他的手触摸到自己的脸,妹妹就猛地坐起来,嘶哑着嗓音嚷,你下去。

妹妹说,你这个骗子跟她到外面了?你们在外面相会了?

春根终于明白自己脸上的麻辣是什么了。他想说,里面太闷。

里面就是指“客来舒”8号房。可春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在床上坐起来。妹妹的脸被灯光涂抹得像一张白纸,一双眸子则像两滴凝固的墨汁,黑,却没有光亮,没有愤怒的光亮。当妹妹只有愤怒的动作却没有愤怒的表情时,春根的心里就害怕。

春根说,你躺下。说着,他的手重新摸向自己的脸,终于摸到了细长的痛。

妹妹又伸手,春根心里一慌。春根转脸躲闪,她的手却落在了春根的身上,用力推,嘴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你出去,跟她到外面相会去。

春根跌落到地上,他在剑麻地毯上坐起,仰起了脸。他得到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视角,在这个视角里,妹妹像是耸立在高处的一座雕塑,洁白的脸上有着一种凝固的表情,这表情里没有喜怒哀乐,却又包含了喜怒哀乐,没有一丝言语,却又包含了千言万语。春根继续仰望着自己脑袋上方的这尊“雕塑”,在他有些痴迷的目光里,“雕塑”突然动了,走动起来,走动在了两旁栽满着老柳树的村道边。春根的舅舅走在前面,扎着麻花辫的妹妹走在后面。那一年春上,舅舅痔疮发作,走路都一瘸一拐了,他领着妹妹走到了春根家的门口。那时,春根刚刑满释放。两年前,他因聚众斗殴,伤透了舅舅的心,现在,舅舅却把妹妹领到了他面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其实,妹妹最早是被春根爹娘抱养来的,在做了六、七年春根的妹妹后,妹妹变成了春根的表妹,因为舅舅舅妈一直没有生养。可是,在春根三十八岁这一年,表妹又重新变成了妹妹。舅舅对春根父母说,让春根和妹妹快点圆了房。可春根说,妹妹只能是我的妹妹。

舅舅根本不接春根的话头,他在饭桌上对春根母亲说,挑个好日子,让他们圆了房。舅舅的目光带着一份成就感,在春根和妹妹间睃巡了一遍。春根不吱声了,内心却还在挣扎,心里说,哪怕一辈子打光棍,妹妹也只能是我的妹妹。

舅舅的目光早已被世间万物打磨得异常尖锐,他看到了春根没有说出口的这句话,可他不把这句话当回事,说,我领来了,也就不想领回去了,反正她最后也是要离开我的,到哪里还不如到这里,到这里就是仍旧留在我身边。

那个坐在床铺上的“雕塑”真的动了,一动,又变成了现在的妹妹。妹妹的脸上突然布满泪水,她哭着对春根说,随你吧。

春根从地上站起来,在床沿上坐下,揽住妹妹的肩头。妹妹的肩头抖着,又说,都那样了,我还在乎你跟她一道外出,真是笑话。

妹妹真的听了一个笑话一样笑起来。这种开放在泪水里的笑让春根害怕,春根说,你不要这样。

妹妹说,你要我哪样?

妹妹继续笑,继续落眼泪。春根站起来,抱住妹妹,又把她放在床铺上,给她盖上那条印花蚕丝被。

春根鼻根处涩,嘴角抽动一下,却是既哭不出来,又笑不出来。

桃红刚说要回老家一次时,春根以为这是桃红的玩笑话——按约,这一年里,桃红不能离开“枇杷园”,更不能回老家。

待桃红重复一遍后,春根就沉下了脸来。

桃红说她的老家出事了,她不得不回去一次。怕春根不相信,桃红把已经付了她的那部分钱重新掏出来,让春根暂时收回去。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却死活不肯讲。

春根把钱推还给桃红,心里却难免懊丧。他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一道亮光在自己的脑幕上闪了一下,他想跟桃红去一次她的老家。

他笑着把想法说出。桃红说不,眼睛里却起了一份期待的神色,这神色像蓝色的小火苗,幽幽地燃烧着、飘动着。

桃红又说,还是不放心我,跟去,是想看住我?片刻后,她红着眼睛,说真是家里有事,不能不回。

春根不能再讲啥了,他已经看出了桃红老家那件“事”的严重性。

桃红走后第二天,春根把又聋又哑的桂婶叫到空落落的“来舒客”8号房里,让她在对面坐下,跟她说话。

他说,桂婶,你看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桂婶笑嘻嘻地看着他。她的笑里已经有话了,她虽然不开口,却已经在回答春根了。她的笑在说,你认为是,就是;你认为不是,就不是。

哦,桂婶原来什么都听得见的,聋子桂婶不聋,哑子桂婶也不哑。他就又对桂婶开口,讲实话,我想变成原来的春根,可已经变不回去了。

原来的春根在香花桥特钢厂上班,刚走出牢门时的他感到心静如水,他想不到心静如水原来是一份那么好的心情。“好心情”是他嘴巴里的一股甜味,他觉得这甜味是围绕着他的空气、阳光给的,也是进入他口中的粗陋的食物给的。他感到自己一贫如洗,却又万分富足。有了嘴巴里那股甜味,春根还需要什么呢?他什么都不需要了。所以,当舅舅把妹妹领来时,他回绝了父母辈的好意。令他想不到的是,妹妹竟然也赞同春根的意见,安心地在春根家做起了他的妹妹。后来,春根嘴巴里的甜味开始慢慢淡去,到最后,当嘴巴里那股甜味消失殆尽后,他试图找回那股甜味,与当时社会上大多数人一样,他认为只有钱才能帮他找回那甜味。是的,只有钱。他离开特钢厂,开始行走在让自己变成大老板的路上。后来他发觉,在这条路上走得再远,也不可能找到曾经留在他舌头上的那股甜味了。是的,春根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回不到过去,他只能一往无前地往前走,有一天,他走进了妹妹的房间——就这样,一不小心,他终于走进了他母亲和舅舅给他编织的网里。不过,他还是在网里挣扎。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和舅舅第一次给他编织的网是个女人,第二次编织的网仍旧是个女人。第一个女人是妹妹,第二个女人是桃红。他母亲对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对得起你早死的阿爸。舅舅对他说,你要对得起你赚来的钱。母亲和舅舅的话直到现在还常响在他的耳边,他们的话是对的,可对的话为什么一直没有让他找到嘴巴里的那股甜味?

桂婶仍在笑,笑里似乎带着深意,春根立刻“看懂”了这深意,那是桂婶在说,你后来嘴巴里真的没有甜过?

春根想了想,就想到了莲花塘边的那个夜晚。他咂一下嘴巴,像要把那天晚上留存在舌尖上的甜味咂出来,却没有咂出啥。当天晚上留在他舌尖上的其实不是甜,不是那种酸甜苦辣咸的滋味。那天晚上,沾上他舌尖的其实是一阵短暂的温热,却激起了他全身的反应,这种反应是颤栗的快乐。如果说甜是一种绵长的回味的话,颤栗的快乐则是一种短暂的体验。体验结束后,留下了一种空落落的回响。只有春根听见了这种回响,这种回响是一种挣扎的姿势,也是一种叫喊的口型。

现在,这种回响又缭绕在春根耳边。他对桂婶说,你看我还是不是人?他的嘴巴呈现的恰恰是叫喊的口型,他倾斜的上身呈现的也是一种挣扎的姿势。

桂婶继续笑着,用笑说,你认为自己是人,就是人;你认为自己不是人,就不是人。春根说,我认为自己是人,可人是这样的吗?春根转过头来,凑近墙上的一面镜子,露出一副呲牙咧嘴的表情,像是在恐吓自己,又像是在辨认自己,片刻后,摇摇头,重新转过脸来。

春根问,男人一定要有钞票吗?桂婶居然点点头。春根继续说,钞票一定是个好东西吗?桂婶再次听懂了春根的话,她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她的点头和摇头把钞票的复杂性表达出来了。她其实不聋不哑啊,她其实是个聪明人啊。既然她聪明,春根就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了,他对她说,我还是要去,到桃红老家去看看。

在一棵槐树下,春根站定。这棵槐树有着灰黑色树皮,伞状的树冠,无数的小枝呈龙蟠状下垂。正是傍晚时分,夕阳从虬枝翠叶间漏下来,斑斑驳驳的,春根脸上就像落上了几只粉色的蝴蝶。春根的脸上产生了暖意,这股暖意缓慢下沉,沉落到了他的心里。远处浅绿色的田野笼罩在一片紫红色光影里,再远处的一片农作物则呈现出一片浓重的黛色,好像暮色已经降落在了那里,开始从那边向这里走来。

在这个白天和夜晚交界的时间点,春根来到桃红老家村庄的边缘,他朝槐树的西边看去:沿着蜿蜒的村道,一个绵长的北方村落显得宁静、朴素,一种等待的表情隐现在这宁静和朴素里,似乎还带有桃红眉宇间常有的那种愁绪。宁静、朴素,甚至有些破败的村庄差不多就是一位姑娘了,这位姑娘就是桃红——可是,春根最后还是走离了桃红。他在老树下转过了身,走向不远处自己在当地租用的一辆帕萨特轿车。

桃红说,你不要进村,你就在县城里安顿下来,我晚上过来——这是桃红在电话里对春根说的。其实来之前,春根已经在县城里订好了房间。在宾馆窄小的房间里,他看着素淡的墙纸、花俏的窗帘,突然问自己,这不仍旧就是“客来舒”8号房吗?然后,他又笑着在心里对自己说,千里迢迢地朝这里赶,是白赶了。倚在床头,他展现了一种百无聊赖的体态,可大脑却活跃起来,他想象着桃红父母的样子,也想象着桃红六姑七姨的样子,不知怎么,这些人的样子基本上接近于他已有亲戚的样子,比如,桃红的母亲就跟他母亲比较像,讲话时眼睛一眨一眨;桃红的父亲则一会儿像他的父亲,一会儿又变成了他的大伯。后来,春根在大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在他的睡梦里,桃红的父亲,也就是一会像他父亲一会像他大伯的那个老人站在了他面前,这个老人脸上展现了一种欢喜的神情,并用欢喜的语气要春根定一个日子,一个春根和桃红结婚的日脚。春根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嘴巴里那股丢失了好久的甜味。他咂一下嘴,确认嘴巴里确实是那股丢失了好久的甜味。他说,不。虽然找到了嘴巴里的甜味,可他还是说不,他说,那日子应该让我的舅舅和妈妈定。在说这话时,他脸上呈现出一丝愁苦的表情,可他嘴巴里确实含着甜味。桃红的父亲就拉起了春根的手,一拉,把春根拉醒了。春根睁着惺忪的眼睛,决定还是去桃红村里。待在这里算什么?待在这里就是没有来这里。

他往桃红的村庄赶去。可是,他最后仍然只是在村庄边站了一会儿,像个侦察地形的侦察员,东张西望了一阵,然后坐进了那辆帕萨特轿车里。之所以这样,还是因了一个电话——春根在那棵槐树下站定后,又一次拨通了桃红的手机,桃红在手机的那一头叫起来,不要,不要!像个正遭遇强暴的女子,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一股抗争的力量,春根被这股力量撞击了一下,就没有力气往村庄里迈步了。

一坐上轿车的驾驶座,真被什么击了一下似的,春根感到浑身无力,想休息一下。他就没有发动汽车。他的身体虽然是疲惫的,可他大脑是清醒的,他意识到桃红那两声“不要”里有着一样东西,他说不出这东西具体是啥,可感觉到了这东西很硬,这硬东西一下子撞上了他身上某个最软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最近变得越来越软的,软得一点也不能承受硬物了。

现在,西天上的夕照在发出最后的惨淡光亮,这些光亮仿佛带着依依不舍的表情,这表情似乎就是春根脸上的表情。春根还是不想发动车子,就想坐在车内。他静静地坐着,就像在等待着什么。车后座上堆满了东西,中华香烟、古井贡酒、鄂尔多斯羊绒衫等等,这些东西和春根一样,也有着等待的表情——你如果对这些东西看上一眼的话,肯定会这样认为。

春根就耐心地等,等自己发动车子,开动起来。后来,车子终于开动起来,却不是沿着大马路往县城方向开,而是绕过那棵槐树,直接往村里开,往桃红家门前开。是的,必须毫不犹豫地开到桃红的家门口。她家门口应该有一块大大的干净场地。想到场地,他似乎看到自己在那块场地上走了下来,迈着“毛脚女婿”的脚步朝前走着,脸上带笑,这个笑是谦卑的、虔诚的,同时也是愉快的、甜蜜的。然后,桃红的父亲和母亲出来了,桃红的父母也是满脸堆笑,他们的笑和跟在他们身后的桃红的笑不同,他们的笑是已完全盛开了的花朵,而桃红的笑是含羞的、收敛的,是半开半闭的花,可这正是一位恋人的笑、一位未婚妻的笑。

然后,春根又清晰地看到自己走进桃红家亮堂的客堂,他刚把左右两手拎着的礼品放到方桌上,客堂里就突然冒出了好些人,是桃红七姑八姨。他有点惶恐,有点扭捏,可很快镇静了。对,他必须坦然自若,他可没啥好怕的,他今天是第一次上门的“毛脚女婿”,是确确实实的女婿,不是冒牌货。春根看到站在桃红家客堂里的自己不再惶恐、不再扭捏,笑容可掬,一声声地叫唤起来。他是在桃红的介绍下叫唤她那些七姑八姨的,桃红先叫一声,然后他跟着叫,这简直就是在提前“叫人情”了,在提前履行他老家的一个风俗了——在他老家,男女双方确定关系后要办“攀亲酒”,酒席上,男方在女方家人的引荐下一声声地叫唤女方亲眷,而女方则在男方家人的引荐下一声声地叫唤男方亲眷。每叫一声,被叫的那位亲眷就要摸“人情”给新人,“人情”就是钱。“人情”的多少与亲疏往往成正比,早些年被唤成舅舅的那个人要摸出十到五十元的“人情”,现在要摸出一到两百元的“人情”了,甚至更多。“人情”反映了经济的发展,也见证了不变的民风民俗。必须顺应民风民俗,必须要叫,男女双方只有叫了,只有一声声地朝对方的亲亲眷眷叫了,才真正算是确定关系。先前的确定是不牢靠的,只有在“攀亲”酒席上叫了才牢靠,不,即使在“攀亲”酒席上叫了,这种确定还不是牢靠到铁板一块的,还要在结婚酒席,也就是春根老家人说的“好日”酒席上叫,这样,才算确定到家了,才算把一对男女确定成真正的一家人了,他们才可以肌肤相亲,享鱼水之欢了。

所以,尽管现在不是在“攀亲”或“好日”的酒席上,可春根还是在桃红家客堂里响亮地、清脆地叫着,他要预习。桃红的亲眷也没有掏“人情”给春根,可春根不计较,他有钱,才不计较桃红的亲亲眷眷给不给他“人情”呢,相反,他倒想给那些生活不富裕的桃红家亲眷“人情”呢。这么一想,他果真在自己口兜里掏出钞票来,崭新的一沓百元钞票。他给桃红的亲眷派发起来,一手拿钞票一手发钞票,双手交替着有如在发扑克牌。

春根右手的指头在方向盘上抖动着,抖动了好几下后,他终于从迷糊状态中醒来。原来,他还是没有发动汽车,他只是在车上瞌睡了一下。他往挡风玻璃外看去,暮色已经降临,墨汁一样洇染了车外的这个北方小村,远处的农作物、低矮的农民房等居然有了水墨效果,外面的世界看起来就是一幅素淡的画了。那么,桃红就藏在这幅画里。走不进这幅画,春根就找不到桃红。春根再一次摸出手机。

好一歇,手机那头才传来桃红的声音,你只要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就跟你拼了……记住,我不欠你什么。

这一次,桃红把声音压得很低,可异常坚硬,抵住了春根走向那幅水墨画的脚步。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小城,街道上走着的大多是农民,两边的商铺里不时飘出过时了的流行歌曲: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街两边栽着两排槐树,槐树间还间杂着零星的古枣树。时值仲秋,古枣树上有枣子像红玛瑙一样挂满了枝头。街道上的车辆中夹杂着驴车、牛车、人力平板车以及卖炸豆腐的油锅车。春根走在街边,脑幕上清晰地浮现那个叫兰珍的女孩的脸庞,瘦瘦的,带着温顺的表情,她还是和那次被妹妹牵来时一样,目光躲躲闪闪,松鼠一样腾跃着。最后,松鼠的目光消停下来,停在了春根脸上。兰珍目光里的那份勇敢与期待也是上次的,不过这次多了一份真诚,兰珍就是用这种目光告诉春根,你来吧。她说,你来找我的?那你来吧。春根说,我是来找你的,我正在你家乡的县城里。他说出了兰珍所在县城的名字,这个县城也是桃红的县城。他跟兰珍通话时用的是一种要急于表明什么的急切语气。兰珍说,你怎么找上来的?春根说,是你说的,你老家在这里的一个村庄,你忘了。

那天,兰珍临走前,春根塞给了兰珍几张钞票,兰珍手里捏着钞票,把她的手机号码和老家的地址告诉了春根,好像在用这号码和地址换取手里的钞票,说,反正你以后有什么事就寻我吧。春根笑了,他记得自己当时在心里说,这姑娘还不死心呢。笑过了,却不曾想兰珍的电话还真派上用场了。

可最后派的到底是什么用场,春根一时想不明白,难道就是为了在这个偏远的地方与她见上一面?其实,见上一面事小,不枉来一趟事大——对,桃红见不上,与兰珍见上一面,也算是对得起一段千里迢迢的路程了!春根想,来一个陌生地方,无外乎这两种目的:一是游览当地的景观,二是寻找当地的人。可是,春根目前所处的地方无山无水,那么,“找人”肯定是这次陌生之旅应有的题中之义了。

见到站在自家院门口的兰珍时已是傍晚。看到春根的一霎那,兰珍头一歪、脸一红,俏皮、羞涩的样子让春根心里一动,也让春根意识到当初作出的或许是一个错误决定。用土垒起来的院墙外有一棵洋槐树和一棵公孙树,向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兰珍就站在这阴影里,像阴影里的一道光。春根明白,此刻,他不是坐在帕萨特车上打盹,没有像昨天傍晚时分一样,只是在梦中来到了桃红家。不是的。可是,他此刻怎么反倒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呢?他看到兰珍的周身缭绕着一层薄薄的淡淡的雾气,可春根没有把它们看作暮霭,似乎把它们看作是缭绕着兰珍的祥云了,自己的身体竟也产生了飘飘然的感觉,感到也有什么东西在托着他、推着他,让他来到了兰珍家的院子里。院子里还有两棵树,一棵枸骨树,一棵胡秃子树,两棵树好像在散发着一股草药味儿,湿漉漉、苦津津。客堂只开半个门扇,桌椅、农具等家什在里面影影绰绰凸现出来。

兰珍没有把春根往客堂里领,她弯下腰,往院子东侧的一个门洞里走。

春根也弯下腰时,有点头晕,他想说,走,我们到县城去。他想把兰珍接到县城,一起吃顿晚饭。可是,他像是没有力气说出这句话,默默地跟着兰珍穿过院墙上的门洞,离开了那个栽着枸骨树的院子,也离开了那股中药味。在离开那股中药味时,他还不知道正对着院子的那个屋子里,正躺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他就是兰珍的父亲。

兰珍把春根领到了她大哥家。兰珍的大哥对春根说,你来了?

大哥的话让春根愣了一下。大哥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庄稼人,黝黑的脸,眼睛里有着一种特别的笑意,是友善、亲近,更是一种春根讲不清的东西。春根觉得这眼神不对了,这眼神一上来就是看妹夫的眼神了。显然,不是她大哥认错人了,就是哪里出问题了。

客堂里亮着,灯泡的支光数却不大,客堂就像是一个晕黄色的小仓库:条凳横七竖八,犁、耙、连枷摆满墙沿,壁角落里还有簸箕扫帚。大哥要春根坐,春根看一眼身下漆水剥落、蒙尘发花的条凳,坐下了。他的屁股已经落下,“心”却还没有落下,他觉得自己脸上肯定还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表情。后来,当兰珍也在条凳上坐下时,春根才觉得不但是身体落座了,“心”也终于落座。他感到自己不太好,面前的男人是兰珍的大哥,那么也应该是他的大哥,尽管两人在相貌上看不出谁大谁小。春根摸出中华烟递给大哥,两缕青烟就在客堂里缭绕起来,缭绕在一起的青烟终于把两位男人拉近。

大哥说,等了你几天,你今天终于来了。大哥又说,小妹一直说你要来。

兰珍朝春根眨眼。春根似乎懂了这眨眼的意思,却又不懂,他在心里问自己:我是谁?

春根嗫嚅道,嫂子呢?

大哥说,明天就让她回来,让嫂子给你们张罗。这件事就定了,下个礼拜一吧,下个礼拜一就把你们的事给办了。春根很惊讶,目光投向兰珍,用目光说,什么事?办什么?一瞬间,他似乎又懂了,不用问什么了。可是,他的目光里还是疑窦重重。这时的兰珍不再眨眼,低下了头,好像不敢看春根,脸颊上显出了一份娇羞,这娇羞像花,比顶上的灯泡亮,灰蒙蒙的农家客堂里霎时明亮了。一个多月前,在“客来舒”8号房,他怎么没有看到这朵花?他很惊讶。

接着,春根在兰珍大哥家喝了山药粥。他搁下粗瓷碗时,兰珍的眼睛看定春根,说,今晚我跟你到县城去。

春根说,我……没想过要跟你住一起,待会儿,我还是送你回去。

兰珍小猫样蜷缩在春根怀里。春根心里竟没有冲动,只有一份怜爱之情、一份保护念想。他感到奇怪,自己怎么把兰珍当成家里的妹妹了。他小时候就是这样抱着妹妹的。现在,他就在心里下定要保护兰珍的决心了,因为她是那么弱小、无助。兰珍说了,现在,只有他能帮她了。春根愿意帮,愿意在下周二,在兰珍的亲眷面前“叫人情”——因为那个原本答应兰珍过来“叫人情”的小伙子迟迟不出现。春根愿意代替那个小伙子跟兰珍“结婚”,也给她爸“冲个喜”。即使她爸的病情不能因此而好转,也要让弥留之际的老人最后了却一桩心愿——躺到床上前,老人一直在嘀咕幺女兰珍的大事,他认为幺女的婚事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就这样,这件大事撞上了春根。

春根说,那样,你在村里人眼里不成一个结过婚的人了?

兰珍说,不管了。

春根说,你以后怎么找对象?

兰珍说,事情办好后,我就离开这里,或许永远不再回来了。

一股怜惜之情在春根心里涌动,他紧紧地抱住兰珍,又紧了紧手臂。兰珍的呼吸急促起来,春根一个激灵,松开手,坐起来,说,走,我送你回去。

兰珍不动。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壁灯,光线暗,茶几上的两杯茶已不再冒气,法兰绒窗帘在轻轻地掀动,把窗外的一丝凉意和几声车辆的声音掀进房内。春根的双脚触碰到了地上柔软的提花地毯,兰珍却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重新拉回到了床上。春根又抱住兰珍,呼吸和兰珍一样急促起来。可是,春根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像是从窗帘的缝隙里进来的,也像是从他心里升上来的。这声音说,要叫“人情”呢,叫了后才能确定他和兰珍的关系,叫了后才能做那种事呢。

这声音很轻柔又很强劲,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命令。这是谁的声音呢?分辨不清楚是男声还是女声,却又清晰得就像是自己发出的。

可是,下礼拜一在兰珍家叫“人情”不也是一场假戏吗?春根笑了。春根想,不管真假,他那天一定要真真切切地叫,不能让兰珍的亲眷看出破绽,他要用行动告诉他们,他就是从老家专程过来娶兰珍的。

春根再次从床上起身。这次,兰珍没拦春根,说,那,完事后,我再给你。

春根的心往下一沉。这是兰珍在做交换了。春根想说啥,却又闭紧嘴——现在,交换的东西还少吗?他转过身来,用手摸摸兰珍的脸,又拍拍她的肩头。

春根说,我们到外面去,再去吃点啥吧。

夜里的街道上还是挺热闹的,流动摊贩们赛歌一样叫唤着,他们兜售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也兜售大豆、小米等农产品。春根在一辆烘烧煎糍粑的架子车前立定,可看着车主脏兮兮的对襟大褂,春根还是离开了。走了一段路,春根和兰珍终于进了一家小吃店。

堂倌递上一张油腻腻的单子。春根点了两盘烫面炸糕、两碗冷香豆腐脑、一碗肚肺汤,他还想点,兰珍说够了。两人就开始等。兰珍看着春根说,谢谢来看我。又说,是路过吧?

一对男女走进店堂,在春根身体左侧的一张桌旁坐下。春根说,就是想到你,路过不想到的话,也不会找你。

说话时,春根一脸真诚。兰珍的脸上就露出一位被人想着的女人的神情,春根被这神情感染了,看兰珍的眼神都变了,心里也一下子滋长起了一股暖意,再看店堂的四壁,壁上的白仿佛映照进了他的内心,他心里变得异常亮堂。他觉得来这里是来对了,找兰珍是找对了,当初让她走是错了——其实也没有错,是那种由陆阿婆牵线的方式错了——其实这个方式也没有错,错在春根把这个方式当成结果了。不,它不是结果,它只是开始。被陆阿婆牵手后,两个人一定要先走上一阵,最好去北方的乡间村道上走走,去北方县城的街道上走走,在街道边的酒店或小吃店里坐坐。这种走、这种坐,会让两人的脸上与眼睛里都生发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是无形的,却类似于以前地下党接头时的“暗号”,等“暗号”对上了,那么,两人就是真正的“自己人”了。刚被陆阿婆牵手时两人肯定不算“自己人”,因为两人的脸上与眼神里都没有亮出那种“暗号”,他们还没有“对上”。

现在,他们终于在街边的小吃店里“对上”了,他们埋头吃着烫面炸糕时都像一家人了,能做到边谈边吃了,也不会掩饰嘴里发出的咂吧咂吧的声音了。兰珍喝了一口肚肺汤后说,好几年前,我在这个店里吃过一次,我嫂子生养那一年。

兰珍告诉春根,当年她在这个店里吃了一碗饺子后,就沿着小店东侧的弄堂往北走,就在弄堂北端的常昌人民医院后门,她看到了地上有一个花布包裹。兰珍说,你知道包裹里是什么?

春根不语。兰珍也不忙着揭开谜底,继续讲述那天的情景。兰珍看一眼包裹后,很快绕过了它,一步跨进医院的后门。可就在这时,她意识到那地上的包裹是在动的,一道光亮也在她的脑幕上闪过。她转身向后走,一霎那又站定,站定了足足一分多钟,终于又一次转过身来。她不想惹事,也失去了一个验证包裹里的东西是不是弃婴的机会。虽然失去了这机会,现在她却可以肯定地说,那包裹里的东西就是一名弃婴。为什么这么说?她认为主要是由于以下两点,一是她到病房后,发现她嫂子病床边刚生了一名女婴的产妇突然不见,听说没办出院手续就提前消失了;二是尽管医院后门那里现在已经改建成了一个小花园,可她还是经常听人说那里有弃婴。

兰珍说,待会儿我们去那里坐坐?

春根摇摇头。

妹妹来了。妹妹是在春根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时来的,春根十分惊诧,认为那不可能是妹妹。他放下手中酒杯说,真是喝多了,眼睛花成这样。

妹妹夺过春根手中的酒杯,对周围人说,他是我哥,我们那里不这样喝酒的。

春根已喝了好多酒。他先是由兰珍大哥带着,和兰珍一起敬酒,然后,兰珍的几个表兄弟过来敬了,没几下,春根就挡不住了。有人要把春根往房间扶,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桃红,他叫一声,你怎么来了?扶他的人听不清楚他叫唤了什么,只看到了他满脸疑惑和沉迷的表情。他是醉了,可看上去又没有醉,脸上虽然有着疑惑和沉迷的表情,目光却是清澈而又专注的,他像是在看着谁并急于想表达啥。确实,春根看到了桃红,可桃红不理他,一转身走了。他很急,想问她的话都还没有出口呢,他想问她为啥不愿在老家见他。可桃红不容他问,瞬间消失不见了。春根就挣扎着要重新回到酒桌边。

回到酒桌边后,他就看到妹妹了。妹妹竟然来了,他很惊诧。现在,他终于不认为自己是眼花了。这几天,妹妹一直在打他手机,他先是告诉了她一个北方县城的名字,说自己在那里办事,后来就不接她的电话了,只要来电显示是妹妹打来的,他就让手机独自响,响一阵,就按掉。现在,妹妹来了,妹妹在说他是她哥时,春根终于真正认清了来人,来人正是妹妹。

他心里说,喝了抽了,好事就会来。这不,他先是看到桃红,接着就看到了妹妹。他想到曾有人告诉他,抽一口毒烟,想美元,那绿钞票就在空中飘下来。现在,他喝得糊涂,他的女人就都来他身边了,先是桃红,后是妹妹,当然还有兰珍,如果她们一同围着他,他这个依香偎翠的人基本上就是个皇帝了。

可是桃红去哪里了?他左右看看,决定先不管她,他要妹妹坐在自己身左的另一条凳上,新娘兰珍则跟他坐在一条凳上,这样,他就坐在两个女人之间了,感觉自己更应该喝酒了。他重新拿回酒杯,喝一口,酒渍沾满了嘴角。他转头,悄声对妹妹说,今天的喜事,是我们俩的。说罢,他脸上露出有点紧张的神情,可很快恢复正常。怕啥?他讲的是事实嘛,对于兰珍家人来说,他今天是在帮忙,在兰珍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妹妹来了,他就感觉到这喜事是真喜事了。

不过,刚才妹妹却告诉周围人他是她哥,她那么说,是在掩饰,是在帮他呢,因为她晓得他正扮演着兰珍的新郎,妹妹不想拆台。妹妹真好,好心的妹妹一定会有好报。现在,鞭炮的回响、酒菜的香味、喝酒人的喧哗、小孩的打闹,等等,其实是在烘托着一份属于他和妹妹的喜气,春根和妹妹在重新“好日”了。对的,“好日”就是结婚,春根的老家人祖祖辈辈都把结婚叫成“好日”。这个日子真的是好,充盈着酒香菜香、充盈着亲朋好友的喧闹。你看,这个日子里还阳光灿烂,暖风拂面,这样的日子不叫“好日”该叫啥?他转过脸来,看着喜气洋洋的妹妹,又转过脸去,看看同样喜气洋洋的兰珍,问,我们那里把结婚叫“好日”,你们这里把结婚叫成啥?

可是,兰珍不回答,她不回答也不要紧,不会影响鞭炮的回响、酒菜的香味,不会影响充满在这个日子里的喜气,不会影响他扶着妹妹的肩头走进洞房。后来,他就扶着妹妹跨过了“好日”这道门槛,躺到了床上,他把手臂伸到妹妹的腰间,腰很软,软得接近于虚无,春根就又伸展手臂,重复做了几个揽抱的动作。

十一

第二天一早,春根醒转,他睁眼,低头看看印花床单,又抬头看看雪白墙壁和吸顶圆灯。妹妹呢?桃红呢?兰珍呢?片刻后,他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只是不知道昨夜是谁把他送进宾馆的,是兰珍的大哥吗?他回忆着昨天的酒中景象,感觉很美好,咂一下嘴巴,虽咂出了满口苦涩,心底涌上的却是丝丝甜味。

春根从床上爬起,给妹妹打电话。他说,我在外地学雷锋。他要妹妹也来,说,好人好事已经做好,可我还不想立刻回家,想带你在这里走走,住上几天。妹妹不吱声,春根已经习惯了妹妹突然出现的短暂不吱声,不吱声表示不认可,可春根明白,妹妹用沉默表示的拒绝其实是一种软弱的行为,这种拒绝往往是短暂的,只要稍加压力,这种拒绝就立刻会土崩瓦解。春根就在电话里加大了语气,你来吧,出来走走也好。他的语气加大了坚决了,那边的沉默听上去就是默认了,与先前的沉默表达的意思相反了。多年来,春根就这样常常在妹妹面前变化着语气,从而不断改变妹妹的“沉默”的走向。

可是,春根为什么要妹妹来这里呢?起先,他以为自己真想要妹妹来这里走走。只一会儿工夫,他就明白,自己其实是有点怕回到老家了,有点怕在老家碰到妹妹了。他就想在眼下的这个北方县城里与妹妹碰头,或许,这种碰头会成为他跟妹妹间的一种开始,即使很快重返老家,他们两人间也有了一种新的开始,他这么认为。

他给桃红也去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妹妹也来了,妹妹可是他老家的……老婆,他与他老婆一起到她家里,总可以吧?再不可以,桃红就出来,他和妹妹就在县城里请她吃顿饭。妹妹也在,桃红怕啥?他们夫妻只是桃红的朋友嘛。

给桃红打罢电话,他又想,为啥偏要在这里跟桃红见上一面呢?他使劲想,终于想明白,他同样想让这种见面成为他与桃红间的一种开始。

可是,桃红说不。春根也说不,还说要把那笔资金给她。他讲“资金”,不讲钱。春根曾提前把那资金付了桃红的,桃红却因为要回老家,重新交还给了春根。当然,起先春根不想拿的,拗不过桃红,还是拿了。

妹妹还是没有来,春根空等了三天。不过就在这三天里,春根等来了桃红的电话,这个电话是春根始料不及的。她在电话里说,不要再来烦我,谢谢你。那钱我也不要了,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得。其时,春根正站在“春花宾馆”三楼的窗前,一缕橙色的阳光照在了他的脸上,暖暖的,像是桃红的手指。好多天前,桃红的手指在枇杷园里抚摸着春根的脸,说的却是与电话里相反的话,她说,如果我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呢?春根答道,我没有那福分呢。当时,春根用自我贬低掩护了自己,用抬高对方替代了回绝。春根必须这么回答,得把桃红的话当作一句玩笑话。

在阳光的手指的抚摸下,春根觉得不管桃红嘴里表达了啥,她的出现(包括她的声音),总是受他欢迎的,总会使他的心里诞生一种暖意的。桃红在电话里沉默片刻,又说,我明天就要成家了,明天办喜事。

原来这样,原来桃红回家是为了“好日”。春根心头涌上一股别样的感觉,像是原先的那股温水里加了点陈年的醋。

春根心里有了一个念头:他帮了兰珍一次忙,他就想让兰珍还他一个忙。第二天,春根叫来了兰珍,说,走,陪我喝喜酒去。

再一次来到那棵槐树下时,春根的双腿有力了,他自信了,口袋里好像放着一封桃红送来的请柬。某种程度上,这请柬就是他正牵着的兰珍。牵着兰珍的手,他脚步坚定地绕过那棵树,向村庄的深处走去。村道两边树木森森,树荫覆盖住了道路两边的所有低矮房屋,总有小狗吠叫着从树缝里钻出,在离春根和兰珍几步路远的地方立定,耸毛咧嘴,虽还是前冲姿势,可眼睛里已经布上恐惧的神色——再也没有一种动物像狗这样能把恐惧和凶悍高度结合在一起了。兰珍的整个身体都贴上了春根,春根揽紧她,慢慢往前移步子。慢,只有慢,才能让狗放弃高度结合在自己身上的恐惧和凶悍,低下头来,转回身去,让前方另一条狗来重复自己刚做过的一切。春根和兰珍就是在一连串的吠叫声里走近一个乡间婚场的。

乡间的婚场就是一场狂欢。这快乐不是由精美而来,而是由丰盛而来,这时候,亲朋好友、满桌的汤汤水水所汇聚成的热气、喧闹、香味等,仿佛就是海面上相互挤压、冲撞、缠绕的一朵朵浪花,缤纷、热烈、多姿。浪花也是花,这些花在春天的阳光下既显得缤纷、热烈、多姿,又营造出了一份欢乐、祥和、美好。不过,所有的婚场,不管城里的还是乡间的,也不管是富人的还是穷人的,花是表面,浪花的下面往往与表面往往是不同的,海的表面浪花奔逐时,海的下面则祥和安静,而海的下面暗流激越时,海的表面往往平滑如镜。——穿红戴绿的新娘桃红终于出现了,春根看到了桃红倦怠的神态、憔悴的脸庞,还有满眼的惊愕,他没有在桃红的脸上和眼睛里看到喜悦和“欢迎”。桃红等待着春根和兰珍先开口。

这时候,春根却被周围的快乐所感染,他也已成为了快乐之海里的一朵浪花,所以脸上的神情似乎变成了一个个跳跃着的光点,被阳光一照,这些光点反射着斑斓的色彩。他的心情与脸上的神情一样,是透明而多彩的,欢乐而单纯的。他对着桃红粗声大气地说,哎,老朋友来了!

桃红毕竟也经过场面,看着春根“夫妇”,脸上终于浮现“喜气”和“欢迎”,开口,是你们呀,快坐!

春根“夫妇”却不忙着坐下,兰珍的眼睛在桃红身边转溜,寻找着新郎,春根则真像一朵快乐的浪花,似乎是跳跃着往账房那里而去。当他从黑皮包里拿出“贺礼”时,戴着老花眼镜的记账先生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握着毛笔的手像是抖了一下,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手面这么大的亲朋。

十二

春根从黑皮包里掏出的“贺礼”就是曾经预付给桃红的那笔“资金”。春根在把这笔“资金”递给记账先生时,丝毫没有想用这一举动重新确立与桃红关系的念头,相反,他在祝福她,还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跟她有啥瓜葛了。在祝福桃红时,他想起来了那个莲花塘边的夜晚,心里一动,或许,他的生命肯定已经进入了桃红的体内,那么,他与桃红间的瓜葛怕是永远了不断了。

春根又回到了酒席间,目光四下逡巡,心里问,新郎呢?新郎在哪里?

新郎就是我,他突然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另一个婚场上,在那里,他给兰珍父亲“冲喜”,可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妹妹、桃红、兰珍都到他身边了,在他酒过几巡后都到了他的身边。今天他没有喝酒,可怎么也脑袋晕乎乎地认为自己即将要依香偎翠了呢?对的,没错,肯定就要那样了。看,桃红和兰珍不是都在了吗?待会儿妹妹肯定也会来这里。

春根头重脚轻地走到了穿着红色锦缎新娘装的桃红身边,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头,说,你怎么把我这个新郎丢到一边了呢,走,你带着我去叫“人情”。桃红似乎叫了一声,又像是没有叫出声,只显露了一个叫的口型。她推一把春根,春根一个趔趄,差点倒地,最后靠在了粉皮斑驳的墙上。在场的人大部分没有反应过来,有一位桃红家的中年男亲戚以为春根在非礼桃红,挥拳冲上来,被桃红制止。桃红涨红着脸对春根说,你走错地方认错人了,请离开吧。桃红的话音刚落,婚场的一角突然响起一串响亮的狗叫。

婚场的一角,一辆警车在那里熄火,从车里走出两名警察和一位精神萎靡的女子。

周围静下来,空气里有了一股异常的气氛。有人开始转身向后逃,随后一个声音响起,小阿狗,你逃什么逃!

春根的目光也落在婚场的一角。虽然酒醉的感觉缠绕住了春根,可他还是一下子认出了那位精神萎靡的女子是妹妹。他小声嘀咕一声,妹妹不是真来了吗?

两名警察走上前来,他们没有征询谁,他们也没有去追小阿狗,几乎一下子认定了春根,口气友好地要春根进车。警察说家乡话,警车也是家乡车。对警察,春根心底简直要涌上他乡遇故知的情愫了。他把右手搭到了警察的肩头,警察抖一下肩头,反手抓住春根的手腕,把手铐铐到春根的双手上。这时候,春根才眼神定定地盯着警察,原本晕乎乎的大脑像是清醒了一些,说,你们为什么来这里?你们不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

春根闭上了嘴,心里说,肯定是枇杷生态园出问题了,肯定是自己在税务上的事败露了,所以他们挟持着妹妹不远千里来到了这里。进就进吧。这两个警察的态度倒很好,铐我的手时还在笑呢。

警察的态度友好,可是,兰珍发作了,她不愿春根进车,叫唤着冲向警车。警察在车门边挡住她,态度也就不友好了,说,做什么做什么?她说,你们凭什么要他走?警察说,你是她什么人?她说,我是他老婆。警察很惊讶,嘴巴张大着说,那个新娘不是他老婆?难道他在这里又跟几个人结婚了?

刚才逃走的小阿狗已经重新回到了婚场上,居然冲着警车嚷: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正要跨进车门的春根转过身来,脸上陡然生发一股凛然神情,突然也冲着车下的兰珍嚷道: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他边嚷边要往车下跳。警察对他也立刻不友好了,攥住他,把他往凳上按,按在了妹妹的身边。

车子开动,春根突然平静下来,他捏捏妹妹的手,他用这个亲昵动作告诉她,他不怪她,他不怪她把警察带到这里来,即使是他自己,也是没办法违抗警察的挟持的。可是,妹妹的手往回缩了,他注意到,妹妹看他的眼神是陌生的,甚至是敌意的。妹妹这是怎么啦?

春根又把手伸向妹妹。妹妹说,不要碰我。

春根对身体左侧的圆脸警察笑笑,看上去是要用笑稀释自己的尴尬和疑惑。圆脸警察也对他微笑,这时,春根的脑幕上一亮:刚刚就是这圆脸警察微笑着说,那个新娘不是他老婆?他难道在这里又跟一个女人结婚了?春根懂了。

可他很快又不懂了,问,你们到底为啥来这里带我?警察说,先回去,回去后你就晓得了。春根想想,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是不想让我结婚,你们容不得别人好,你们盼望别人绝子绝孙,而自己却家丁兴旺,香火不断。圆脸警察又笑了,说,结婚可以的,可不能像你这样,如果全中国的男人都像你,既霸着自己老婆,又偷偷溜到外地去“好日”,国家不是乱套了吗?

春根转着眼珠,把脸凑向圆脸警察,像怕别人听见似地悄声说,你们不要瞒我,我还是猜到了,你们来这里捉我,就是因为我逃税的事。

春根向妹妹转过脸来,说,不是吗?他又一次抓住妹妹的手,妹妹这一次没有挣脱,可突然浑身抖动起来,嘤嘤哭了。春根说,别怕。妹妹一下子抱住了春根,怀里的一个布包掉落到了地上。

圆脸警察脸上的笑已经消失,他冷冷地看着春根和妹妹。妹妹已经依偎在春根怀里,春根腾出一只手,从地上捡起那个鼓囊囊的布包。春根一手抱着布包一手揽着妹妹。他转脸,看着车窗外面的树木、房屋、牛羊、山脚下的黄土,这些景致在快速后移,又在快速产生,水一样连绵不绝。春根感到这些景致真的是水,一波一波的,动态而透明,柔软而坚固。春根觉得自己也是透明的、柔软的,甚至像树木一样是葱绿的,像树木上方的天空一样澄明的。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这样没来由地感到松快、感到轻灵,他感到自己像羽毛一样飘到了窗外,游荡在北方的犹如水波一样的景致之上。

他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把左手里的布包往妹妹怀里塞,怕别人听见似地悄声说,在常昌人民医院后门那个花园里捡的,抱住。

春根半辈子经历过许多女人,但却从心底里没有明白过一个女人。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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