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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歌词

2015-07-03傅杰

延安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嫂大哥

傅杰

1

那天,大嫂来城里采购,返回的路上迎面开来一辆拉矿石的大卡车。当时拐弯道,又爬坡,大嫂感觉那台卡车要从她头顶上压下来,就往路边躲,结果卡进两棵杨树之间,半扇车门都瘪进去了,大嫂的腰也给闪了一下,被挤在车里动弹不得。这个说法卡车司机并不完全认同。卡车司机说,我走的路线没有错,咋说我要从你头顶上压下去呢?当场还质问大嫂,你会不会开车呀?我走得好好的,你往路边打方向盘干啥?大嫂说我要不会开车,早让你给骑上了。卡车司机说那好,我们让交警队的人出现场。大嫂就缓和了语气,说你先陪我去医院,回头再找交警队解决。卡车司机还算仗义,拦下一辆出租车,两人就去了县医院。

大嫂腰疼得很厉害,她担心自己的腰椎间盘突出了,她说她爸就这毛病,做了手术也老犯。到医院做了核磁共振,医生指着片子跟大嫂比划,说你这个腰椎问题不大,目前的腰椎间盘不能算突出,充其量是个膨出。大嫂不知道膨出跟突出的区别,就问这两个“出”到底有啥不一样?哪个更重?医生问大嫂吃过馅饼没有。大嫂说馅饼谁没吃过呀,我最爱吃韭菜馅儿的。医生又问你烙过吗?大嫂说,在农村老家常烙饼,咋的,我这个腰椎间盘跟烙饼还有关系?医生说,你把烙好的馅饼从锅里拿出来,用手一压,周围是不是就鼓出包了?大嫂说是鼓出包了。医生说你再一用劲,韭菜馅是不是就挤出来了?大嫂一笑,那还有不挤出来的?里面有热气呢!医生说,你现在的腰椎间盘相当于馅饼周围鼓包,还没到把韭菜馅挤出来的程度,懂了吗?大嫂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表示懂了。其实她并不理解医生的话,只知道暂时的腰疼不是腰椎间盘突出引起的。便让医生开药。医生开了两盒活血化瘀药。大嫂说她这是工伤,希望多开些药。医生说不就是让车给挤了一下,至于吗?大嫂没好意思再坚持,出来取药时跟那个卡车司机说,你别跑啊,我给我个姐妹儿打电话,让她帮我处理。司机轻蔑地一笑,你找谁都行,随便吧。

大嫂的电话是打给董姐的,告诉说她让一个车豁子给挤了,让董姐赶紧过来帮她。董姐电话里又询问一番,怎么发生的车祸、人碍没碍事、事故现场在什么地方。大嫂如实相告。董姐说,你别急,我这就到。

董姐赶到医院发现大嫂没什么大碍,就让卡车司机马上回事故现场,交警队的人在那里等着呢。卡车司机一眼就认出了董姐,她是财政局的一把手,丈夫是人大主任,便不敢多言,客套一番就走了。

卡车司机走后董姐跟大嫂说,我派人送你回度假村,这里你就甭管了,这点事我能摆平!大嫂说,你给交警队打个电话,给司机点颜色瞅瞅,我那可是奥迪啊,你大哥去年给买的!董姐说,招呼早打过去了,估计他们快到事故现场了!跟大嫂分手时董姐又给她吃了定心丸,放心吧,这点事我能摆平!

董姐这话可不是瞎吹的,不过她一次也没去交警队,甚至连第二个电话都没打。

公主岭度假村的大管家人送外号疤瘌眼的,这天奉大嫂之命来接董姐去度假村,见面就问事故处理的咋样,大嫂的奥迪车修好了没有?董姐淡然一笑,说,卡车给扣了,他们不急咱们急啥呢?反正大嫂也开不了车!疤瘌眼想想也对,就转口说了此次的来意。董姐问,大嫂没说找我干啥?疤瘌眼说,大嫂就说让我接你,没说啥事。她可能想大哥了,心烦,天天躺着听太平歌词。

不至于吧,董姐说,才几天呐就想?大哥在家时她也喜欢听太平歌词。

大嫂那人你还不知道?见到男人就烦,离了男人又想。

老夫老妻的,能这样想着真是不容易呢!

我瞅大嫂就是闷得慌,不如找两好手,陪她打打麻将。

她那腰坐得住吗?董姐担心地问。

试试吧,没准儿能坐住呢。疤瘌眼嬉笑着说。

董姐嗯了一声说那好吧,反正放长假了,就给卫生局的程亦菲打电话。电话接通她拖着怪怪的口音说,是大美女吗?不知道我是谁了?刚几天就把我给忘了?姐姐好好难过哦!电话那头传来一串动听的笑,跟着就说话了。大姐啊你在哪儿呢?我中午正愁没饭吃,是不是心疼妹妹,想给我拨点招待费呀!董姐说,招待费我还真有,过来拿吧!电话那头说,有啥重要指示请吩咐,马上办!董姐说,我有重要指示也不敢指示你呀!

两女人电话里调笑,一旁的疤瘌眼听着有些不耐烦,皱眉鼓腮地跟董姐说,别跟她磨叽了,大嫂没准有急事呢,回去晚了,她又该生气了。董姐点点头,表情略显肃穆,跟程亦菲说,是这样的,大嫂让车给撞了,我想去看看她,你去吗?程亦菲马上诘问,谁撞的?撞啥样了?肇事司机抓到没有哇?董姐说,电话里说不清,我就问你跟我一块去不?程亦菲说,当然得去,大嫂出事能不去慰问吗?于是两人约定碰头地点,都买哪些营养品,到哪家花店买花等等。这些琐事说完,董姐末了又玩笑道,妹妹你得多带点钱啊,我可等着你发奖金呢。程亦菲痛快地回答,没问题!

2

董姐看见徐曼的时候,徐曼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董姐显得很冷漠,看看她没答话。徐曼又说,大姐今个心情这么好,我陪陪你吧!董姐还是没理她。程亦菲上前打圆场,说,大姐要买化妆品,你跟着正好参谋参谋。徐曼转向董姐恭维,董姐真懂得保养,越来越年轻了。董姐勉强笑了笑。程亦菲说,等董姐腾出空儿来,给我们办个学习班,把她美容的先进经验讲讲。徐曼认真地说,开班可别忘通知我,学费再高,我是一定要参加的。董姐不屑的样子回敬,你还用美容呀?再美容,大街上的治安就该乱套了!

董姐不太喜欢徐曼,但她又说不出理由来。按说,她这个圈子里徐曼也不算新人了,除了做事稍显唐突,说话还是挺中听的,可是对她的好感始终也没培养起来。背地里没少问程亦菲,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不喜欢一个人也不需要理由吗?

程亦菲当然猜得出董姐为什么不喜欢徐曼。同为女人,大家的细微感受谁也瞒不了谁,只是不能说破,说破了不免让对方尴尬。徐曼比董姐年龄小了十几岁,是花朵喷薄的季节,平时显出似开不开的样子,再加上在剧团演戏,生活中的一颦一笑也沾染了舞台腔,不过那样子倒不是拿捏做作出来的,有更多的天然成分在里头。董姐既羡慕又鄙视。有一次她问程亦菲,一个女人最美的地方是哪儿?程亦菲说当然是脸蛋了!董姐说不对,让她继续说。程亦菲爱闹,竟把手捅进了董姐的裤裆,说男人就喜欢这里头!董姐说你别闹,跟你说正经的呢!程亦菲才不傻,她非常清楚,在一个青春已去的女人面前,最好把美的话题遮盖起来,哪怕仅仅是暂时的。

董姐要去超市了,跟程亦菲说你们俩聊吧。

董姐走后程亦菲问徐曼,最近忙啥呢?

徐曼叹口气说,不瞒姐姐说,我公爹给抓进去了,天天都在跑这事。

程亦菲惊讶地问,跑到啥程度了?

别提了,现在这人啊……徐曼望着街上的车辆迷惘地摆摆手,欲言又止。

程亦菲说,你为啥不去求求大哥?还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呢!

也不是没想过,徐曼说,你可能不知道,有一年大哥在开发区买地皮,我公爹开会时投了反对票,当时没批,后来那块地皮还是批了。我公爹那人没法说,该维护的关系不知道维护。现在倒好,进去了连个保他的人都找不到,花的钱快够两巴掌了,还没有一点谱呢!

程亦菲说,这节骨眼就别心疼钱了,百八十万搁你公爹头上也不算啥,现在得想方设法把他捞出来。

谁说不是呢,徐曼说,过去多亏你家杨哥,给转回来那么多的上访信,姐姐你心慈面软,再给我出个主意吧。

杨哥是程亦菲在检察院工作的丈夫,徐曼念他的好,说明这丫头有良心,懂得感恩,程亦菲心里自然舒坦,便扫视一眼左右,猫在徐曼耳边跟她小声嘀咕了一阵。徐曼听完担心地问,董姐会带我去吗?程亦菲说,我就说打麻将三缺一,你再给她表示点。

两人商定好一前一后进了超市,在化妆品专柜前找到董姐。徐曼凑过来问,姐姐看上哪个品牌了?手头要是不方便,给我一个尽孝心的机会吧。董姐撇撇嘴,我还没丑到让人可怜的地步呢!程亦菲接过话,大姐对小妹不能这个态度,刚才小妹见你不理她,都要哭了。徐曼很配合,眼睛眨巴眨巴就泛红了,低声说,老想陪姐姐搓几圈麻将,就是抽不出时间,这事那事一大堆,烦死人了。说完掏出纸巾轻轻地抹起眼睛来。程亦菲小声跟董姐介绍徐曼公爹被抓的事。董姐哦了一声,感到有些意外,我咋没听我家老龚念叨呢?程亦菲说,你家龚哥是啥角色?能跟你泄露这机密!董姐说,你不懂,你龚哥对我还是很信任的,他们男人那些破烂事,一般都不瞒着我。

这回是怎么了?徐曼忧心忡忡地,是不是我公爹闹大发了?

董姐开始体恤徐曼了,说,大小都没关系,回头我帮你问问,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嘛!徐曼感激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跟服务员打听柜台里有没有进口香水,什么牌子的,都多少钱。董姐猜到徐曼要给她花钱,就上前阻拦。程亦菲先把她拦住,说你不让小妹花点钱她也不甘心呀!徐曼就把价值六百八十八元的进口香水买下来。是个不大的包装,半拉巴掌都能盖住。捧给董姐时轻声耳语,这香水是喷在毛毛上的,有了它,我龚哥会让你变成天仙!董姐羞怯地掐一把徐曼的肩,骂了句死丫头!董姐那把掐是轻描淡写的,骂也是出于喜爱,程亦菲却要装作不懂,夸张地呵护徐曼。大姐对妹妹好点行不,我都心疼了!董姐说,你把我当成啥人了?好像就你知道疼人!好了,咱们该办正事去了。

姐姐不是去打麻将吗?徐曼故意问,要打别忘带上我,我可从来不赊账!

董姐看一眼程亦菲,她的确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是征求她意见。

程亦菲说,咱不能跟疤瘌眼玩,赢他不忍心,输了怪窝囊的。

董姐问徐曼,你现在有心情玩吗?

徐曼说,老这样萎靡不振的也不行,这些日子手还真痒痒了。

程亦菲说,振作精神,轻装上阵。

那好吧!董姐说,我们去公主岭看大嫂,想买点营养品,其实就为了好看,你也知道,光买营养品哪行啊!

知道知道,徐曼说,我先回家一趟,二位姐姐可得等我呀!

董姐怜惜地点点头。

程亦菲说,你买两个花篮吧,伊人花店的新鲜,待会我们过去接你。

董姐说,知道买啥样的吗?看病人别大红大紫喽。

徐曼问,多插点百合吧?

程亦菲说,这个不用咱们操心,人家老板都懂,知道怎么搭配。

3

公主岭度假村是一处人造的休闲娱乐场所。过去的名字跟当地的村名相同,叫偏峡峪,除了沟深林密,其他地方也没看出有什么稀奇的。只是大哥常来这里打猎,山兔、狍子、野鸡什么的,哪次来都没空过手,便认定这里是福地,可以养他。大哥往这里投资当地政府求之不得,于是积极配合,没用多久度假村就初具规模了。在给度假村命名的时候,大哥请来几位作家朋友,他们围在大哥身边,为度假村的未来发展出谋划策。由于这里的南山走势远看很像一个女人仰卧的身体,有人建议用这座山命名。当时提出几个名字供大哥参考。双乳峰、雌场、睡美人。大哥都没选,说感觉不好,太俗。后来一位作家建议叫公主岭,说这名字尽管老旧了点,如果把文章做足,叫响叫开是不成问题的。大哥就接受了。接下来几个人开始做文章,先编个凄惨动听的故事,时间追溯远古当然不能太过模糊,要给人真实的感觉。情节的大致脉络是说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为了追求爱情在此殉难,光殉难还不行,必须要让她死后成仙。这样一来,这座山才会在游人心里灵验。这样的故事一般人也能想象得出来,但通过作家们绞尽脑汁,就显得曲折动人了。一本不是很厚、通篇充满肝肠寸断的小册子很快印了出来。有了文字,还要有史可考,于是又给那个为爱情殉难的女人挖了两个坟冢。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崖下。这么设计的根据书里都写清楚了,大概意思是,公主跟心仪的男人私奔,到了这座山上正准备过夜,遭到抓逃家丁的突然袭击,慌乱中公主跳下山崖。山上坟冢里埋的是公主的衣服,算是衣冠冢,山崖下面的坟里埋的才是真骨肉。与公主私奔的那个男人书里没有浓彩重墨,只是略微有所交代,出家当和尚去了。这么写就是要突出公主,她虽然跳崖身亡,但灵魂升华了,变成了保佑一方的女神。关于她的文字简介和画像,挂在坟冢旁边的亭房里,真是有鼻子有眼的,给游客敬香时平添了无尽的虔诚。

董姐和程亦菲是公主岭的常客,此番来看大嫂,对眼前的景致不免显得有些麻木,下车时往左右山坡望了望,然后相互敷衍,说桃花都谢了,那边的山梨花刚开啊!两人脚前脚后打着哈哈,慢慢走上了前面的白玉桥。

徐曼只是在度假村开业的那天来过一次。那时的度假村还不是现在这样子。宏伟的高层白楼刚打地基,光建个三层小楼招待来宾,其他的设施只是个雏形。徐曼记得,那天有工人挖人工渠,造水榭亭子,还没有成片的绿地、成行的杨柳树。通往对面的白玉桥只是几块石头连缀出来的路,有水,不深,可以毫无顾忌地走过去。对面正干得热火朝天,是当地农民从山上往下运木材,搭建双人间的小木屋。

徐曼不敢往下想了,因为大哥那天给她留下了创痛,把公爹送他的五千块份子钱当着众人面一张一张地撕了。还跟她说,回去告诉你公公,就说我说的,甭管他当多大官,也没资格跟我做朋友。徐曼那天是哭着回来的。由于极度恼恨,车子差点开公路下面去。回来吞吞吐吐地跟公爹说了原委,公爹也很气愤,却也无奈,只说往后别再巴结人家了。

程亦菲陪着董姐前面走,徐曼后面神情恍惚犹犹豫豫,半天也没动脚。她在想看见大嫂之后,怎么跟她解释这几年没来看她?如实说显得公爹小心眼,有记恨大哥的嫌疑。若是说谎,这谎话该怎么编?怎么编才合理服人?这时她觉得自己不该来,公爹也说了不巴结人家的话,可现在来了算怎么回事呢?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这样一想心有惆怅,生出了悔意。

疤瘌眼看出徐曼的为难情绪,凑过来说,徐小姐,想要办成事,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扔了吧。徐曼说,疤哥你真理解人,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又觉得对不住大嫂。疤瘌眼说,大哥脾气暴,大嫂可是通情达理的人,你来了她肯定高兴。徐曼说,要是大嫂问起来,这些年为啥没来,我可怎么说啊?毕竟两年多没照面了。疤瘌眼说,啥也不如实话实说,躲躲闪闪的更坏事。徐曼猜不透疤瘌眼的实话实说所指何事,但她还是十分感激疤瘌眼的坦率,心情陡然舒朗,对他也产生了好感。便说,疤哥在大嫂家时间长,对他们的脾气秉性都了解,如果妹妹遇到险情,你可得帮我一把。疤瘌眼憨笑道,没问题,我在监狱里还经常学雷锋呢。徐曼很想知道疤瘌眼是怎么进的监狱、犯了哪条法律、里面呆了多长时间?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样的话不是随便问的。蹲过监狱不是什么光彩事,像现在的公爹,还没收监,就得瞒着熟人。徐曼不敢想象公爹一旦判刑,她将如何面对平时跟她说笑的熟面孔,于是刚刚泛起来的好心情,片刻又沉重了。

徐曼你怎么回事?倒是跟上呀——程亦菲站在白玉桥上朝这边喊。

徐曼挥挥手,姐姐太快了,等等我。说完冲疤瘌眼抛个媚眼,小跑着追了上去。到了桥头四下观望,不停地夸赞度假村真美。董姐给她介绍,说桥西边的白楼是宾馆和餐厅,别看外表镶着白瓷砖,显得俗,里面可是按着星级宾馆装修的,特别豪华。桥东边的木屋是给大城市的游客准备的,那些住惯高楼的人,就想吃一顿农家饭,住一宿小火炕。徐曼问,那些木屋还烧火?不危险吗?董姐直言,里面没有明火,照炕的模样做的木床,都是电褥子。程亦菲扶着栏杆看桥下,说水里放的鱼是不是见少了?得告诉大嫂再多放几条。董姐很在行,说,你看见的这些是观赏鱼,能吃的都在深处呢。徐曼转过头来说,这些鱼跟我家里养的差不多,就是个头大了点。程亦菲急忙说,你家的鱼能跟这里比吗?这是天然鱼缸知道不?这话说完就冲徐曼挤眼睛。徐曼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家里的再好也不能跟大哥这里比,便缩了缩脖子不再答言。董姐显得很宽厚,说,大哥这里的东西谁也比不了,就拿那两个收门票的来说吧,都有大专学历,还是全日制的呢。

迎面走过来两个身着满清服饰的女孩,老远就董姨董姨地喊,语气很甜。程亦菲跟徐曼说,你看董姐人缘多好,我也常来,这两小蹄子跟我就不亲。董姐听了便说,酸不酸呀,有好处啥时拉下你了?随后问两女孩,老板娘的腰好点不?两个女孩做出古代婢女的样子,深施一礼。其中一个答,回董姨的话,老板娘在寝室休息,这会儿还没醒呢,你们先到茶室喝茶去吧。董姐一听显得有点急,她找我来有重要事呢,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到了。那女孩说,老板娘不睡醒我们不敢喊。董姐说,你就说我来了,她不会怪罪的。那女孩说,您借我们八个胆子,也不敢进屋喊啊!希望三位姨理解。这样说完,两女孩再次深施一礼表示歉意。董姐跟程亦菲说,要不咱俩按摩去。程亦菲说好。徐曼不想按摩,让两女孩领她就近看风景。

4

大嫂这个上午并没有睡觉;由于度假村的规章制度很严格,伺候她的两个女孩都把她的闭目养神当成了睡觉,不论谁来,一律不敢惊动。将近中午,偏峡峪的村主任老何来给大嫂送信儿,前两天,她让他物色的看坟人找好了,是两个老光棍,家不在偏峡峪住,不过人品可靠,正在他家等着回话呢。

老何进来没人敢拦他,谁拦他他就骂谁,这已经成了习惯。不过他也知趣,再怎么地头蛇也不敢进大嫂的屋,说话就站门外,拉着长音跟打电话似的。放在往日,大嫂会迎出来跟他客气几句,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现在不行,她腰疼懒得动弹,躺床上吩咐老何,你这就回去,把他们领来我瞅瞅。老何明白这是要面试,就颠颠地回去了。时间不长,把那两个老光棍领来,却过不了白玉桥。保安再三强调,如果是你老何一个人,进也就进了,现在是你们三个,谁知道你领的人是干啥的!老何指着那两个老光棍跟保安说,往后你们都在一个槽子里拱食,为啥不信我?保安说,让我信你可以,拿老板的手谕来。老何气得没招儿,只好先一个人跑到大嫂门外让她出书面证明。大嫂就生气了,暗怨疤瘌眼办事不利,去城里接人现在也不赶回来!于是接通手机大骂疤瘌眼,说你是不是撞车了?还有口气没有哇?要是有赶紧给我滚回来!骂完也不听对方解释,赌气关掉手机。又自言自语骂伺候她的那两个女孩,疯丫头们都上哪儿野去了?找野汉子也不瞅瞅啥时辰,该吃饭了还不滚回来!大嫂感到自己很无助,孤独又可怜的神情,嘤嘤地哭出了声。

老何在门外听着心里纳闷,又不敢进来也不能走。环视四周,看见不远处的徐曼被两个女孩引领着,像是刚刚参观完度假村的小木屋。

老何不认识徐曼,只熟悉那两个女孩,就喊,晓红——晓雪——

晓红晓雪同时应声走近老何,何大叔啥事?

老何说,还问啥事?快瞅瞅老板娘吧,屋里哭呢。

两女孩吓得脸都变色了,匆忙进屋,见大嫂哭得那么伤心,就都跪下了。说,我们刚才领着徐姨参观木屋,没想到您醒了,您打我们嘴巴吧!

大嫂慢慢止住哭,用枕巾擦了擦眼角和脸颊。说,快站起来,让老何看见,好像我多虐待你们似的。

两女孩站起来。一个转身关门,一个低头等待大嫂问话。

大嫂问,你们刚才说的徐姨是谁?

晓雪说,是董姨领来看您的,气质特好。

晓红补充说,她们来时您正睡呢,我俩就没放她们进来,怕打搅您。

大嫂明白这是误会了,自觉委屈了两个孩子,就说,算了,快把她们领进来,我早就想她们了。话音刚落,董姐和程亦菲推门进来了。

董姐跟大嫂开玩笑,大嫂啊,我大哥也没在家,你这觉补得没道理嘛。

大嫂竟神奇地坐正身子,害羞地说,他要是在家,我能睡消停吗?

程亦菲越过董姐抱住大嫂,下巴抵她肩膀上抽抽搭搭地埋怨,为啥不早告诉我呢?今年这个长假,我哪儿都懒得去,老觉得闹心,生怕出啥倒霉事!

大嫂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拨开挡了程亦菲眼眉的几缕发丝,看着她的半拉脸抽泣一会儿,然后安慰说,这回没事了,我一出车祸,啥倒霉事都给解了。

程亦菲说,我刚才按摩,给邹院长打了电话,他懂推拿,吃过午饭就来。

大嫂感激的说,真难为你了,啥好都想着我!

董姐说,好了,都高兴点,我来介绍个新人。

徐曼从门口扭捏地靠过来。大嫂抬头瞟她一眼,努着下颌问董姐,你是说她不?董姐说,你不认识她了吧?大嫂说,我咋不认识,她不就是老温的儿媳妇吗?董姐说,对对对,就是老温的儿媳妇!大嫂撒手程亦菲牵住徐曼的手,说,过去都是你大哥不好,没给你公爹面子,我没少数落他,不信问你董姐,她还听见过好几回呢。董姐说,是啊,大哥可尊重大嫂的意见了。大嫂说,你大哥也早后悔了,老想找机会给你公爹检个讨,总也凑不到一块。徐曼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大嫂这么开明,简直就是活菩萨,心下打好的腹稿霎时被一股暖流溶化了,就想与大嫂拥抱一下,像刚才程亦菲那样。可是大嫂竟松开了手,连连说,不行了,不行了,我的腰椎间盘又突出了。

程亦菲呵护大嫂小心翼翼躺下去。

疤瘌眼领进来两女孩,一个捧花篮,一个拎营养品,放下就出去了。疤瘌眼没走,他告诉大嫂,这些东西都是董姐她们买的。

大嫂望着天花板说,来就来吧,还至于这样破费?

一点小意思嘛!董姐说着便从包里摸出一个事先备好的信封,递给大嫂,别嫌少,买点血喝,补补。

大嫂举手要挡,忽觉后腰不对劲便抽回挡手去护了,边说,你这丫头,别欺负我不能动弹,快把钱拿回去,要不我可撵你走了。

董姐假装生气说,小样吧,非弄个驴鞭狗鞭的你才要啊!

大嫂咯咯咯地就乐了,那声音很像一只叼住虾米的鸭子在美。

程亦菲替大嫂接过董姐的信封,又从自己包里掏出一个同样大的信封,两个并在一起,跟大嫂说,姐妹儿的一点心意,你不收下,谁心里好受呢!竟忍不住伤感,再次流下眼泪。又显出不想让难过传染给旁人的样子,将信封放在床头,一只手背半挡住嘴,低头匆忙往门外走。董姐跟在身后劝,别哭了,别哭了,大嫂不会有事的。

屋里只剩下徐曼和疤瘌眼。

大嫂问疤瘌眼给客人安排的午饭啥标准。疤瘌眼说按两会标准。大嫂说,她们现在是客人,又不是来开会,捡顺口的多弄几个。疤瘌眼说,我怕弄多了吃不了,又便宜那几个看门的。大嫂说,横竖面上得过得去呀!疤瘌眼看看门外,问老何也跟一块吃吗?大嫂好像刚把老何想起来,打岔说,对了,他领来两个看坟的,瞅瞅啥样?疤瘌眼说,我瞅过了,还行。大嫂说,那就让他们上班吧,先给弄口饭吃,别饿着人家。疤瘌眼看一眼徐曼,想说的话没说出口,抬脚走了。

始终没捞到话说的徐曼腼腆地凑到大嫂床边。大嫂脸带愁绪地跟徐曼说,现在这人啊,胆子可真大,前两天,也不知道是谁,把公主坟挖个大坑,说盗墓吧又不像,不是盗墓挖它干啥?徐曼说,兴许是放牲口的图乐子,没找找?大嫂说,问过几个村主任,他们也都开了村民大会,没人承认,这事也没法深究,只好自己防着点。徐曼说,听说这里的公主特灵验,是吗?大嫂说,可不咋的,凡是来的游客,没有不到那里敬香的,回头客那叫多。徐曼说,我早就听说了,所以才来的。大嫂问,你想求啥?徐曼暂不回答,转身去关房门。其实疤瘌眼一出去,门外的人就到对面亭子里说话去了。

徐曼关好门返身回来,手里竟多了个四棱见角的纸包。她把纸包放在大嫂枕边,说,这是妹妹的一点心意,祝愿大嫂早日康复。

大嫂见了纸包就像躲炸药包似的,身子向里一闪,侧起半拉身,急赤白脸地说,你们咋都这样啊?买点东西也就算了,还给前(钱)送后的,这不成心埋汰我嘛!你要真把我当嫂子,这东西赶紧拿走,我可不想看见它。

徐曼说,大嫂别这么说,虽说我公爹办事不记后果,伤了我大哥,可那是他们男人的事,我们做姐妹的,还得真心走动呢!

大嫂瞬间平静下来,重新躺正身子,叹口气说,唉——谁说不是呢,男人都说咱们女人心缝窄,其实呀,他们男人才小心缝儿呢。徐曼一边点头说是,一边将那纸包埋进大嫂被窝里。大嫂低声说,这是多少啊?人家想当局长乡长的,也超不过这些吧!徐曼说,钱算啥呀?只要大嫂高兴,我都想把心摘下来给你。说完显出伤心神态,眼泪就流出来了。

大嫂冷了脸说,谁欺负妹妹了?说出来,嫂子给你做主。

因为有泪哽着,徐曼好久才把公爹被抓的事吞吐出来。

大嫂矜持一会,显得有些为难,好半天才说,你大哥在省城开会,也不知道啥时回来,你能等吗?

徐曼说,反正放着长假,陪大嫂说两天话也行啊。

大嫂说,我这里吃住都方便,要是不嫌爬山累脚,就去公主坟烧两炷高香,

咱们来个天上人间齐动员,保你公爹脱险。

徐曼不停地点着头哽咽,大嫂又劝慰她几句,待她平静下来之后,就让她到外面喊晓雪晓红扶她去餐厅吃饭。

徐曼说,把饭菜端回来吃吧?

大嫂说,今儿个姐妹全,中午还得喝两口呢。不容徐曼喊人,就撑起身子坐起来,试试探探地往床下伸腿。徐曼急忙制止说,别动啊大嫂,我来背你。

5

老何本想安排好两个老光棍就走的,董姐一来他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村里搞新农村建设缺钱,他想求董姐帮忙,筹措一些资金以解燃眉之急。疤瘌眼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甚至连句客套话都没有,挺尴尬的。但他清楚,酒桌上说事成功率高,疤瘌眼跟他不客套,自己出一回血也值当。于是就跟董姐说,董大姐,咱可是老熟人了,我想求您个事不知道行不。董姐问啥事?老何说,中午我想请您吃顿饭。董姐爽朗地大笑,笑完连续发出哼哼的鼻音,表示不大相信。老何说,您这是干啥呢?行就行,不行我走了。董姐说,你真想请我?老何说,那还有假,不真请我是王八。这时徐曼背着大嫂从屋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董姐跟老何说,你先把老板娘背餐厅去。

老何小跑过去替下徐曼。大嫂却不让他背,说我个女人家,咋好意思趴你后背上?老何说,我是背,又不是抱,您有啥磨不开面儿的!董姐说,大嫂你就让何主任背着吧,都不是外人。程亦菲也说,徐曼这小身子骨经不住你压。徐曼擦着额上的细汗说,要不还让我来……

大嫂在几个人的劝说下又闹腾了一小阵,终于没有拗过大家,略显羞涩地骑上了老何的后背。

老何骨瘦如柴,脊背压了雍容富态的大嫂,走路就有些打晃、发飘。步子细碎得像跑,几个女人追着他左右呵护,生怕他一头扎下去。等把大嫂背进餐厅放进椅子里,不但老何喘得厉害,几个女人也都明显感到气不够出,纷纷拿手当扇子对着脸扇风。大嫂让她们看看大哥最近裱上墙的诗,好不好看。然后温厚的语气对老何,老何呀,真辛苦你了,中午我得陪你多喝两盅。老何受宠若惊不停地摆手,您可别这么说,要不是准备请董大姐吃饭,我哪有机会伺候您呀。大嫂说,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你董大姐她们来,我还能让你花钱!老何说,您这话可就说远了,便把嘴凑到大嫂耳边,我有事求她呢。

程亦菲也算小有名气的业余女诗人,此时正准备欣赏大哥裱上墙的诗。她说这首诗早就看过了,她本人非常非常地喜欢,便介绍大哥创作这首诗的背景。说这首诗是大哥送给奶奶九十大寿的礼物,文化馆的一位画家给写在宣纸上,裱好后才上墙的。祝寿那天,奶奶就坐这个房间,大哥给奶奶念,奶奶激动得都哭了。程亦菲说到这里倏然面露鄙夷神色,刻薄地说,这个画家的书法实在是太烂了,简直集中了楷书、隶书、草书、行书的所有劣迹于一身,恶心透顶,亏了诗好,还能凑和看。

徐曼首先声明她对诗歌不懂,便仰头轻声地念出声来:

我很小的时候

常去公社广播站玩,因为那里

有一位会打毛线的姑娘

奶奶让我喊她姐姐

我不喊,奶奶就用头上的簪子

假装扎我屁股蛋,我也假装喊疼

奶奶,你哪里知道,我的

会打毛线的姐姐,常常跑进我梦里

用她打毛线的竹签,挠我

头皮,肚瓜,和脚心

徐曼念完感叹原来诗是这样的。

董姐说,你是不是也会写了?徐曼说,大姐要是经常点拨我,没准儿我真能写出来呢。董姐说,我点拨你不管用,玩这些高雅的东西,还得请教你亦菲姐。

程亦菲也没谦虚,一本正经地说,董姐说的没错,在所有文字艺术领域,诗歌是最高雅的艺术形式,所以大哥不写散文,更不去写那些烂小说,只视诗歌为生命。他的诗,意境深远,朴实大方,没有一句话是你看不懂的。你们发现没有?在他写给奶奶的这首诗里,寥寥数行,就把奶奶的慈祥、少年多情的主题表达清楚了。

徐曼疑惑地问,多情?谁多情?我咋没看出来呢?

你没看出来吗?哈哈傻瓜,这么浅显的东西还没看出来!程亦菲看看董姐,颇为自负的样子。大哥小时候,为啥不管那个打毛线的叫姐姐?是因为她老在梦里用竹签逗他。但大哥不是因为她逗他,产生了怨恨才不叫她姐姐的,而是喜欢她,感到害羞了,不敢上前去叫。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多情少年的害羞是个什么样子?我想那一定很可爱吧。

董姐扭头冲大嫂说,我大哥那么大点就想泡妞,我看一点都不可爱,是不是呀大嫂?

大嫂仰起脖笑着说,谁说不是呢,等你大哥回来,你们得好好奚落奚落他。

程亦菲显出不忿来,有啥可奚落的?人的骨子里都有这种冲动,只是大哥不虚伪,表达了我们人类的真实情感。

徐曼夸张地哇了一声,诗歌里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呀?!

老何溜达过来也想发表几句奉承话,便说,关键是大哥这人有水平,就拿我们村的何大麻子来说吧,破鞋搞了多半庄,也没见他写出一句诗来。

程亦菲特别反感“破鞋”两字,她始终认为“破鞋”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现代社会应该叫“婚外情”。尽管老何说得有道理,但她还是要讽刺一下他,就说,何大麻子搞了多半庄,有没有何主任的老婆呢?

老何支吾半晌,红着脸说,何大麻子是我亲叔伯大爷,我还没订婚他就死了。

哈哈,原来没赶上啊!徐曼帮程亦菲的腔,屋里人随后也都畅快地大笑。

这时正在陆续上菜。按着大嫂的意思一共十六个菜,分别是:凉拌豆皮儿,凉拌杏瓣儿,凉拌椒豆丝儿,凉拌海蜇条儿,柴鸡锅,鳕鱼锅,猪排豆角锅,什锦火锅,小肥羊火锅,牛四宝火锅,炒鱿鱼,炒海参,炒西芹,铁板腰花,铁板茄子,鸭掌鸡尾汤。

酒有三种:干白,干红,五粮液。

老何见了心里叫苦,暗暗嘀咕,这狗日的疤瘌眼,他咋知道我要请客呢?成心跟我过不去咋的?这桌酒得买多少水泥啊?想到水泥就想到需要硬化的路面,还有村委会办公室,党员活动室等等硬件设施都需要钱的。转念又想,不就是为了钱才请客的吗?跟想得到的相比,这桌酒席算得了啥?这叫拿小钱换大钱,值!老何心安了,待大家坐稳以后他站起来,说,各位领导,各位女士,今天,我代表我们偏峡峪村全体村民,宴请各位,不为别的,就为你们过去帮了我们不少忙,今个我请你们吃啥,都不心疼。老何打开一瓶五粮液,刚要满酒疤瘌眼拦住了,说,别介呀哥哥,今个咋是你请客啊?老何说,咋,我请不起吗?疤瘌眼说,既然你何主任做东,就该吃点像样的,鲍鱼螃蟹皮皮虾鹿肉甲鱼啥的,咱后厨一样都不缺。老何打量几个女人,发现她们笑眼眯眯欲说还休的样子,征询意见的想法打消了,随之是豪爽的口气对疤瘌眼,你要准备了就端,我老何不是小气鬼。疤瘌眼说够男人,转身要走,被大嫂喊住。老疤你慢着,我这些姐妹儿,不是挑吃争喝的人。董姐说,这已经很丰盛了,再说了,你后厨好吃的那么多,谁能一顿都吃喽哇?疤瘌眼说,要不这样,我给各位煮个螃蟹,姐儿几个尝尝鲜。程亦菲说,螃蟹不螃蟹的我不心红,别忘了山菜馅儿饽饽,我爱吃那口。徐曼也说,我也爱吃那口。

老何开始满酒。这之前关于喝什么酒,有一点小分歧。大嫂建议每人喝一杯五粮液,二两一杯都醉不了。程亦菲想喝干白,说干白对心脑血管有保护作用。徐曼多嘴,说干白还美容呢。董姐听到美容两字就过敏,不高兴地说,啥酒喝多了都屁味儿,就按大嫂说的办,每人一杯白酒,完了想喝啥喝啥。

老何忽然感到不妙,是担心几个女人喝不好,达不到预期。可是以他的酒量,要想陪好她们怕是难度太大。早就有人做过总结,酒场上遇到“红脸蛋儿的”,“梳小辫儿”的准麻烦。前者是说酒刚下肚脸就红的人,如果以为这是酒精过敏从而放松警惕,那是要吃亏的。后者提醒男人千万不要轻视拿酒杯的女人,她敢同你一起喝酒,早把性别寄存在自己的被窝里了。

老何想到疤瘌眼,觉得他陪酒最合适,于是满好酒佯装问,老疤这螃蟹咋还没煮好呢?我瞅瞅去。等他端着螃蟹走进来,董姐显得相当兴奋了。老何啊,趁着我还没醉,有啥事赶紧说!老何给每人的吃碟里放一只螃蟹,边说,我的好大姐,我实在是没脸跟您说了,为我们村的那个破学校,给您添过不少的麻烦,现在我都有点张不开嘴了。董姐假装严肃,张不开嘴,就鸡巴别张。老何听了这话底气十足,也放肆道,我这鸡巴破嘴,张不开还得张。

旁人都笑。

老何说,大姐您可能早知道了,现在让搞新农村建设呢,这是天大的好事。镇里开了好几次会,说上面有专款,要求村里出配套资金,让您说说,我们村要啥副业没啥副业,上哪找配套资金去?

董姐冲程亦菲撇撇嘴,挑挑眉毛。老何看不懂,茫然的目光求助大嫂。

大嫂说,老何呀,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你董姐早就猜透了。

老何说,真的?

程亦菲说,那还有假,赶紧叫妈吧!

熟悉老何的人都知道他有个习惯,求人办事不惜自尊,别说喊妈,就是喊奶奶喊祖宗也不脸红。于是冲董姐憨憨地喊了一声:妈耶——我先谢谢您啦!

董姐听了,握筷子的那只手顶住下颌,眼睛眯缝成半开不开的桃花瓣儿,心里的笑就颤动了整个身子。

大嫂敦促老何,行了,赶紧敬你妈吧,你先干喽。

老何一仰脖酒杯见底了,杯口冲下显摆给董姐看。董姐说,我也干了。老何说,您不用干,意思意思就行了。董姐说,你这是啥话,欺负我女人呐!便一口干了,学老何的样子,杯口冲下给大家看。老何拿起酒瓶摇了摇,给董姐满酒时,说这是给妈留的福根,祝您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不等老何将酒满完,程亦菲端起酒杯说,何主任眼里既然有妈,就不能没有姨,没有姑姑,来——姑姑祝贺你配套资金顺利到位。

老何说,多谢,多谢姑姑美言!

6

打算每人喝一杯白酒,这么来回一折腾就喝了两杯。准备换酒的时候,疤瘌眼拎一瓶二锅头进来了。老何兴奋地说,就等你呢!

刚才老何出去找疤瘌眼,说我在酒场上能力有限,帮哥陪陪酒行不?疤瘌眼说最近闹胃溃疡,喝不了酒。老何说,我有事求董大姐,事办妥了,不光我感激你,我们偏峡峪全体村民都念你的好儿。疤瘌眼嘬着牙花子勉强答应,但声明不能跟大嫂同时坐,得等她们酒喝差不多了,以敬酒的名义再进去。老何说,我是让你去陪酒,不是敬酒。疤瘌眼说,这是我们的规矩,老板娘在场,干活的没资格往那里坐。老何说,别假正经了,谁不知道你跟老板的关系,那是雷打不动的呀!疤瘌眼说,关系再好,也不能忘了自己啥身份。

现在,疤瘌眼用五钱大的小酒盅敬酒,他喝两杯,对方喝一口干白。轮到老何,他提出要求,让老何跟他喝二锅头。说老何你在村里是领导,吃个偏灶没人说啥,跟哥们喝酒,不能弄出两样来。几个女人都说疤瘌眼说得有道理,就让老何换二锅头。老何酒量也就半斤,这个底线一过,让他喝多少就敢喝多少。后来老何把几个女人晒在一边,跟疤瘌眼拼二锅头。明明事先预谋好的,要一条心陪好几个女人,却起了内讧。一个不服,一个不忿,几个女人在一旁又舔油加醋,老何就现场直播吐了酒。当然,老何的表现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满足。董姐对此总结说,从喝酒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老何憨厚朴实,也有他独有的聪明才智,让人最欣赏的,就是他的实在劲,冲这个也得帮他。

从餐厅出来,大嫂告诉疤瘌眼给老何找个房间,让他躺会儿醒醒酒,又问那两个看坟的现在在哪儿?疤瘌眼说在后厨打扫卫生。大嫂就着急了,都啥时候了还不让他们吃饭?下午得把人送到后山,那可不是一两步的山道!

疤瘌眼说,我这就给他们安排饭,吃完我亲自送他们上山。

两个服务生把老何架走了。董姐问大嫂能不能走,要是不能走,就让人背她回房间。大嫂说喝点酒好多了。程亦菲说酒是药引子活血化瘀的,便挎住大嫂一条胳膊,一步一顿地上了白玉桥。刚到桥头,听见后面有人喊,老板娘——老板娘——几个女人转过头来细看,原来是邹院长。大嫂就问,邹院长你吃饭了没有?邹院长说吃了。大嫂说,咋不赶这儿吃来呢?跟我还生分!邹院长说,不是我生分,今天卫生院改善伙食,陪几个职工喝两口。程亦菲说,你还陪职工喝酒吗?邹院长说,平时很少聚餐,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回,都盼着人全,我也不好意思离开。董姐说,这样最好,你是一把手,要多关心职工,不能让他们觉得你高高在上。

回到房间大嫂想躺着,客气地说,我没礼貌了,坐时间一长,屁股梁子就酸。徐曼帮她摆枕头,程亦菲和董姐扶她躺倒。躺倒之后大嫂问晓红沏茶了没有?晓红说沏上了,统共两壶,一壶大麦茶,一壶碧螺春,都在客厅呢。大嫂就跟大家说,你们先去喝茶,愿意午休,让两丫头给你们找房间。邹院长说,我没有午睡习惯,我来是给您做推拿的。大嫂说,我早咋不知道你会这手艺?邹院长说,早您也没腰疼呀。大嫂说,要不这会儿你就给我推拿推拿。邹院长说,您刚吃过饭,趴着肚子肯定不好受。大嫂说,我就喝了几口酒,肚子还空一半呢。

邹院长开始给大嫂揉腰。董姐站一旁说,别的男人摸女人屁股是流氓,邹院长摸就合法。程亦菲和徐曼抿着嘴笑了。董姐又跟大嫂说,度假村有那么多按摩小姐,为啥不让她们给你揉揉?大嫂说,她们只会伺候那些没病的,有病的她们治不了。邹院长说,她们那是保健,我这个是治疗,不能同日而语。董姐说,她们是拿保健当幌子,还有别的服务吧?大嫂说,不全一样,也有卖手艺的。程亦菲接过话,提醒大嫂注意那些不卖手艺的女孩,定期去医院做体检。大嫂说,你别提那体检了,那帮丫头,回回体检都得等我催,好像她们没啥病似的,真让人操心!程亦菲小声问,雨衣(指避孕套)还有吗?大嫂说,还有呢,上次你给弄了那么多,得用一阵子。大嫂说完叹口气,抱怨那些丫头太不懂事,按说套哇油啦纸啥的,都得她们自己解决,现在可倒好,全都老板给包了。

董姐说,那些东西计生局多了,又不用花钱!

大嫂说,不用花钱也得搭人家交情不是,哪次都你亦菲出面,我都不忍心了。

程亦菲说,计生局的人还用搭交情?啥时遇到机会,让他们玩玩就行了,饭都不用请,有啥不忍心的?

大嫂咯咯地乐,乐完又说,那套子不花钱,那纸呢、油呢?这些东西不是大风刮来的吧?不等旁人答言,伸出手将董姐拉到头前,神秘地问,疤瘌眼跟你说啥没有?董姐说,他就说你找我有事呢。大嫂说真有点急事。董姐问啥急事?大嫂回头看看邹院长。邹院长以为大嫂的话是背人的,就说要是不方便,我到外面抽根烟。大嫂说,不是不是,你别误会啊,我意思是让你手重点。邹院长在大嫂肥厚的腰臀部加了力气,大嫂说话就吭哧吭哧的,显得很费劲。

大嫂说,一个神奶奶,给我妈看了今年的运气,说她阳寿到头了。我的几个哥哥、弟弟要给她借寿,你帮我拿个主意,老太太今年八十四,是个坎儿,借寿还有必要吗?

徐曼第一次听说借寿这个词,感到好奇,问大嫂借寿怎么个借法。

大嫂说,父母跟儿女借呗。又怕听不明白,进一步解释,把儿女的生辰八字,按岁数大小,写在黄裱纸上,再交给神奶奶,由神奶奶到地府找判官,判官就在生死簿上把儿女的寿命给减去了。借三年,减三年,借五年,减五年,减去的寿命再加到父母的阳寿上。

徐曼看看程亦菲,到嘴边的话没吐出口,她想问,灵验吗?

借寿之说民间的确存在,具体操作跟大嫂讲的一模一样,只是做家长的不允许儿女那么做。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儿女留恋父母,父母也疼爱儿女,甭管借寿灵验与否,都应该遵从生老病死这个自然法则。

去年,董姐给她婆婆借过一次寿。之前婆婆坚决反对,跟儿子儿媳说,你们都是老百姓的父母官,阳寿借给了我,将来给咱老百姓做主的时间就短了,不行!董姐和丈夫都是孝顺人,神奶奶不说也就算了,说了心里就放不下,总想将这份孝心表达彻底,又担心违背老人心愿。一次跟大嫂打麻将,倾诉了两难的苦恼。不想大嫂却说,这事好办,我最近准备招几个客房服务员,到时候,我把他们的生辰八字要过来给你。董姐问,外姓也管用?大嫂说,阳间的事都没咱办不成的,还在乎阴间那些小鬼判官?多给神奶奶钱,不怕她办不成。

那次大嫂招了五名客房服务员,报名的时候都有家长陪伴,大嫂亲自登记,在出生年月栏里要求家长们如实告诉孩子的生日与时辰。家长们问了,大嫂解释说,在公主岭工作讲究多,生辰八字跟公主犯冲的不录取,这样一来就顺理成章了。董姐也没客气,拿到五个孩子的登记表就给婆婆借了阳寿。每人借了多少年,神奶奶跟地狱的判官怎么达成的共识,大嫂没问董姐。董姐也没跟大嫂汇报,两人心照不宣,就像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现在的问题是,那五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大嫂没有备案,送给董姐的登记表她是否还保存着?如果没有保存,再重新让员工登记难度非常大,招工几乎是不可能的。

董姐是何等聪明,她早已听出大嫂的话外音,一个八十四岁的老太太,面临生命最难踏过的一道坎,她跟大哥都不想借自己的阳寿了。

董姐听完大嫂的话,轻拍一下自己的脑门,猛然想起什么事似的说,看我这记性,有个好东西落家里了,我得回去一趟。

大嫂心里不由得暗喜,董姐还保存着那五个孩子的登记表,就仰起脖子故意问,啥好东西落家了?

董姐说,鹿鞭。

程亦菲不知道这里的蹊跷,说,给大哥泡酒喝的吧?

大嫂说,甭管干啥的了,亦菲你辛苦一趟,开车跟你董姐一块回去,来回顶多两小时。

徐曼说,你们走了我干啥?不打麻将了?

大嫂说,你也别闲着,跟你疤哥上香去。说完就吩咐晓雪晓红,让他们领着徐曼去香坊请香。

7

香坊靠北山,藏在一片天然白桦林里,是一间跟住宿用房完全不同的建筑,除了面积宽大之外,结构是青砖青瓦,窗棂门楣涂了红漆,灰色的瓦沿是特制的那种,同松木椽子探出足有一米,一看就是仿造古寺的。往这里走的时候,晓雪晓红就跟徐曼介绍了,说来香坊请香也有讲究,首先要到净身房沐浴,然后换上香客的统一服饰,到了香坊以后,还要往功德箱里放功德钱,一百二百的不限,功德箱的身后就是公主塑像,三拜九叩完了才能拿到香。

徐曼问,我也是香客,为啥不领我去沐浴?

晓红说,沐浴就是洗澡,城里洗澡顶多十几块,这里一百呢。

徐曼说,那也得换一件上香的衣服呀!

晓红嗤嗤地笑,说,那衣服就是一件T恤衫。晓雪让晓红严肃点,然后跟徐曼说,咱都一家人,我也不瞒您,刚开始时没这些事,什么洗澡啦换衣服啦都没有,有一天来个诗人,他跟老板说,度假村还有产业没开发出来,就出了这个点子,还别说,凡是来的香客都守规矩,以为是对公主的敬重,一来二去的连我们也都信了。

徐曼并不以为沐浴更衣是大哥搞的创收项目,她觉得那个诗人很了不起,他就知道凡来上香的大多都是女人。女人每月要有一次正常的周期性出血,给公主祷告,身子染了这么脏的东西哪行?再说了,谁也没办法保证香客是否跟相好的同房了,如果同房后又来上香,那不更是大逆不道吗!徐曼马上意识到这两个女孩嘴巴没有把门的,要是把这内情说给外人,度假村的形象不是给毁了吗!于是就有了非同一般的责任感,跟晓红晓雪说,你们这话跟我说可以,外人绝对不能漏。晓雪说,徐姨放心,咱都家里人我才说这话,如果您愿意沐浴更衣,我们陪您去。徐曼问,你们说我用不用沐浴更衣?晓红晓雪变聪明了,同声说,用!用!

三个人走半路又返回浴房。徐曼净完身到更衣室,里面有个漂亮女孩给她备好衣服,是一件乳白色的T恤衫,胸前烙着粉红色的艺术字:公主岭度假村。

从更衣室出来,徐曼看见疤瘌眼领两男人正往南山一步一个台阶地迈,就喊,疤哥——疤哥——等等我!

疤瘌眼看到徐曼穿了上香的T恤,明白她是要去公主坟了,就说,路忒远,给你租台轿子吧。徐曼说好,急忙跟晓红晓雪到香坊,请香回来便坐进一个荆条编制的藤椅里。前后分别站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两人哈下腰,只听一声吆喝:起——徐曼就悬到了半空。开始还心惊肉跳地不敢睁眼,慢慢地,随着颤颤的节奏,刚才的恐惧就变成了享受,不但敢于居高临下地观望周边景致,同时跟前面的疤瘌眼聊天也显得十分放松。原本很长的一段山路,却在不知不觉中抵达了。

埋着公主骨肉的坟冢是个巨大的土堆,为了使人产生年代久远的感觉,土堆周围移来参差的荒草,还栽了大片的不老松。这些植物在几天前被人为地破坏了。一个香客回来说,公主坟给人盗了。大嫂看过之后分析不像盗墓,尽管坟头上有镐刨痕迹,怀疑是采药人所为,可是,那大片砍倒的不老松又怎么解释呢?树砍了却没弄走,就那么横七竖八地躺着,难道是谁发泄嫉恨不成?好在公主坟右侧的两间亭房安然无恙。这两间亭房就是为防不测建造的,当初没有派人来看守,实在是觉得盛世之下难有刁民。这样的惯性思维持续到现在终于得改变了,大嫂电话报告给大哥。大哥做了充分部署:坟包用水泥筑上,过去栽树的地方栽水泥桩子,拉上铁丝网,再雇两个可靠人看守。大嫂分配工人干活时布置得更加形象,说,你们在电影里都见过鬼子炮楼吧,不知道咋干,就按那样子修!

大嫂的话暗指坟冢的坚硬程度和水泥桩之间的严密性。

疤瘌眼把两个看坟人先领进亭房。亭房只两间,外间挂公主像,有香炉和功德箱。里间是看坟人住的,就一张床,一个人躺有富余,两个人就显得窄了。疤瘌眼说,床小有床小的好处,天凉能相互取暖。又把他们领到外面熟悉坟冢环境。说,公主坟用水泥抹好了,没事的时候别老是晒蛋、吹牛,到里面扫扫树叶子,香客来了把门打开,别忘了人家是咱们上帝,有啥要求不许拒绝。两个看坟人点头表示记住了,回到亭房开始收拾床铺,打扫室内卫生。疤瘌眼很满意这两人的勤快,告诉他们吃喝不用担心,到时会有人送上来。

徐曼这时跪在坟前高大的铸铁香炉下面默默地祈祷。由于缺少这方面经验,摆出来的祈祷姿势是一些古装电视剧里的镜头模仿,但看不出有什么漏洞,也不影响内心底处的由衷祈求。事实上,她把三梱高香燃着还没跪下来,仿佛就听到公爹的连连哀叫,她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声音,只是觉得很真实也很痛苦,开始自言自语起来。那是说给公主听的,也是对自己恐惧的变相抚慰。这样的心境,在没来公主坟之前不大明显,看见亭房、水泥桩、铁丝网、铸铁香炉、水泥加固的穹窿状灰色坟冢,忽然就有了恐惧感,俨然担心的一切已经发生了,现在要做的只是告饶。

阳光爬上山腰,林子里响起阵阵风声。疤瘌眼跟徐曼说,别看山上这么亮堂,到了山下,天可能就黑了。徐曼显出难舍的样子问,轿夫呢?疤瘌眼说,他们只管上山,下山都自己走。想到山路曲折,又不是短时间就能走完的,徐曼又给公主叩了三个响头,跟着疤瘌眼下山了。

下山的台阶比较陡,有些路段还需要疤瘌眼拉着徐曼的手,充当一回拄棍。这样拉住再放下,放下又拉住的,两个人很快就亲密了,到了后来徐曼居然要求疤瘌眼背她,还撒娇地说,我脚掌打泡了,疤哥背我嘛。疤瘌眼就背着徐曼走,到了谷底,天色明显地暗下来,徐曼说,疤哥我害怕。疤瘌眼说,我在你怕啥?徐曼搂紧他的脖子摇动起来,说我就是怕嘛!疤瘌眼说,别怕,眼瞅就到家了。徐曼竟然说,我不想现在就到家。疤瘌眼犹豫一下说,要不我领你瞅瞅大哥的农具房吧。

农具房在度假村的南山坡,地势比较平坦,从下山的台阶往西一拐就能看见。徐曼来到房前,隔着窗子往里看。疤瘌眼说进去看,就推开门,拉着灯,问徐曼认识这些农具吗?徐曼好奇地看了看,说大部分都认识。疤瘌眼说,别小瞧这些锄镰镐杖、石碾子破磨,它们能提高度假村的文化品味。徐曼说,我真佩服大哥,也佩服疤哥你。疤瘌眼嘿嘿一笑,还别说,这些玩意多半都是我给大哥找来的。徐曼这时从身后抱住了疤瘌眼,脸贴住他后背深情地说,你眼角的那大块伤疤,里头一定有故事,给我讲讲吧。疤瘌眼呆愣片刻说,早先,我看上一个女人,她不从我,就用板石把我给砸了。这么说完解开徐曼的手,拉到自己的伤疤处,让她抚摸。

徐曼说,那个女人真没福气。

疤瘌眼说,还让老子蹲了三年监狱呢。

徐曼说,能蹲监狱的人,都智商高。

疤瘌眼说,这话不假,不过,能不进去就不进去,那里头不好玩。

徐曼说,所以嘛,你要替我在大哥面前多美言,我公爹可疼我了,我不想让他进去。徐曼将抚摸伤疤的那只手倏然抽回,扎进疤瘌眼的裤腰里。疤瘌眼显得很没心情,连连说,不行不行,我这会儿啥也懒得干。

徐曼羞臊得脸生疼,拖着哭腔说,度假村美女如云,疤哥哪看得上我呀,我只是崇拜你,才想跟你好,既然你不喜欢妹妹,算我贱了行不?

疤瘌眼说,妹妹长得气死仙女,我能不喜欢?早知道我这破命里头撞上你,还当那个强奸犯干啥?

徐曼委屈地说,白给都不要,不是我贱是啥?

疤瘌眼说,啥贱不贱的,只要妹妹想,到时候给你还不行!

徐曼拢起拳头捶疤瘌眼后背,撒娇说,不是我想,是你想,你说是你想。

疤瘌眼说,是我想,是我想。

两个人缠绵一阵,徐曼就让疤瘌眼给她脱衣服,疤瘌眼没给她脱,说等吃完饭,吃完饭再……

8

这天晚上有个外地青年旅游团开篝火晚会,地点在白玉桥东侧木屋旁边的中央广场,又是唱又是跳,音响不间断发出刺耳的噪音,影响了几个打麻将的女人。董姐首先说烦,建议大嫂换地方,到白楼里的棋牌室去打。程亦菲看看大嫂也是征询意见的表情,但她知道,白楼里的棋牌室不是随便使用的,只有大庄家才允许进去,家里人就在家里玩,输赢无所谓,也没有别的讲究。

大嫂很为难。

程亦菲也不好发表意见。董姐刚才输钱了,现在收场她不甘心。徐曼知趣地清点完本金,跟董姐说,我赢了不到三千,凑个整儿都给姐姐!董姐推辞说,愿赌服输,哪有输了还往回要的。徐曼说,不是姐姐要的,是妹妹给的。董姐说,给的?给的不成行贿了吗?徐曼说,看你说的,谁拿这点钱行贿呀!大嫂笑着把钱接过来,拍进董姐手心。今儿个怨我,你就多担待吧,往后,我们姐妹把徐曼当一个娘肠子来的,不就全结了。董姐说,下不为例,明天该怎么算就怎么算,谁也别坏了游戏规则。

董姐想去广场看篝火晚会,又担心不受外地游客欢迎。大嫂建议去歌厅吼两嗓子,心里痛快痛快。徐曼不想唱歌,说下午上香累了,想冲个热水澡。大嫂让晓红领着去找疤瘌眼,让他给开个房间。徐曼走后,董姐跟大嫂说,去歌厅可得给我们唱你拿手的。大嫂说,行,不就是太平歌词嘛,你想听哪段?董姐说,《游西湖》就别唱了,太长。程亦菲说,我爱听《蚂蚱歌》。大嫂爽快地说,好,就唱《蚂蚱歌》。

大嫂喜欢古调,西河大鼓,京韵大鼓,莲花落都能哼哼出点味道来。尤其擅长莲花落,有没有三弦大鼓无所谓,只要给她两块板子,就敢唱。凡遇大哥朋友来度假村,大嫂都要唱一段助酒兴,并说我这个莲花落是打小学的。有一次,一位远道来的作家告诉大嫂,说您唱的这个不叫莲花落,是太平歌词,往后跟外人您就说您唱的是太平歌词,不说莲花落。那位作家的理由是,莲花落这个曲名封建味儿太浓,听着不舒服,太平歌词更具有时代内涵。大嫂觉得有道理,再给朋友助酒兴时,她就把莲花落说成太平歌词了。

歌厅设在白楼地下一层,几个女人进来,服务生端上两个果盘,几瓶纯生啤酒和一种名叫醋酸的饮料。有人把调试妥当的音响主动关了,递给大嫂两块竹板。大嫂接过竹板说,都坐好啊,听我清唱一段太平歌词《蚂蚱歌》。大嫂唱《蚂蚱歌》之前还要配一个小段,她说这是说书人的讲究。其实大嫂要唱的《蚂蚱歌》也没比小段长多少,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她唱的小段叫《人生在世讲礼仪》,无论主打的是什么曲名,这个小段是必须要唱的,这是她自己的讲究。

天上星多月明稀,世上人多心不齐,十个指头有长短,森林树木有高低。人生在世讲礼仪,千万不能乱规矩。纸糊的大船难下海,墙上的画饼不能充饥。花钱别置不打粮的地,找媳妇别娶活汉妻。冷了别烤灯前火,饿了别吃猫口食。没钱别卖看家犬,有钱别买瘟病鸡。害理之事不能做,为人别做犯法的。有孝心就在家中敬父母,何必远处烧香拜泥坯。

一阵掌声。大嫂哈哈笑着喝了一口饮料,扭腕击板接着唱《蚂蚱歌》:

有个青头楞蚂蚱得了病,请来乌鸦老先生,拉过大腿号号脉,算他啥时死来啥时生。老先生说我算你……

晓红这时慌张地跑进来,大嫂停下说,又毛手毛脚的,啥事啊?晓红跟大嫂耳语一番。大嫂听完厉色道,老疤呢?老疤哪儿去了?

晓红说,刚才还看见来着,我找找去。

大嫂说,赶紧去找,就说事儿急,耽误不得。

晓红知道疤瘌眼此刻正在白楼最顶层的某个房间里,乘电梯上来,轻敲这个房间的门。等了一会儿之后,门被轻开一条缝,掩出徐曼半个头,说啥事呀困死我了,跟着使劲张嘴打个哈欠。晓红说,老板娘找疤爷,有急事。徐曼沉下脸,你这孩子,咋这不懂事?我都睡了,疤爷咋会在我屋里呢?晓红说,对不起徐姨,我到别处再找找。

晓红回到靠墙角的电梯口,准备迈进去,疤瘌眼追过来问,啥事?

晓红说,前两天,撞老板娘的那个司机来了,像是要打架。

疤瘌眼说,不会吧,他有多大胆子,敢找上门来打架?

晓红说,听他那口气像。

疤瘌眼问,他啥口气?带多少人?

晓红说,两个,都壮汉,进屋就问,前两天跟我卡车亲嘴的那人,是你们老板娘吗?您听听,这不是挑衅是啥?

电梯到了大厅,疤瘌眼看见沙发里坐着一个男人,另外两个贴着沙发后面的鱼缸,一脸的威严。

疤瘌眼走过来问,请问阁下从哪来?

沙发里的男人打量一番疤瘌眼,说,我是东风铁矿的,找你们老板娘有事。

疤瘌眼一招手,过来三个握着电棍的保安。那男人急忙站起来,老兄别误会,我是来赔罪的。

疤瘌眼问,赔啥罪?

那男人说,我不该开快车,不该把你们东家往道边挤。

疤瘌眼问,你打算咋赔偿?

那男人说,车我给修好了,就在外头,您看看修得行不行?

疤瘌眼说,我问你咋赔偿!

那男人说,赔偿款由我们老板付,我们老板叫徐东风,跟你家老板是拜把子兄弟,不信您核实一下。

疤瘌眼给晓红使个眼色。晓红跑回歌厅,见大嫂就要唱完了,没敢上前打断,在一边等着,唱完才问大嫂,东风铁矿有个叫徐东风的,他跟老板是拜把子哥们吗?大嫂拉着长声问,啥——徐东风?徐东风咋啦?晓红说,挤您车的那个司机,赔罪来了,还说咱家老板跟他家老板拜过把子。大嫂说,是徐东风那小子呀,哈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有这么巧的事!董姐和程亦菲跟徐东风也是好朋友,每年三月大哥他们都在一起开会,几个人常一块聚。

董姐问晓红,那司机走没有?

晓红说,在大厅候着听信儿呢。

董姐说,把他弄进来,今儿个让他买单。

9

早晨度假村显得很凉,准备上山的游客在白玉桥上集合时,抱怨来的时候没考虑这里气候,穿少了衣服。导游手握喇叭告诉大家,刚出屋显凉,上山一出汗就不觉得了。这么一说,那些缩头抱肩的盼着快走。可是,这个旅游团涵盖老中青三代人,年轻人住桥东没有空调的小木屋,离桥远,上点岁数的住有空调的白楼,离桥近。也就是说,张罗快走的是上了岁数的,而那些年轻人,此时正三三两两地往桥上聚,可能是昨晚上玩时间长了,有人据说还在被窝里撒癔症呢。又等了十多分钟,人终于聚齐了,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从导游手里要过喇叭,给大家讲话,先强调安全的重要性,很快转到这次出行目的。他说,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游山逛水,或者说,不光是游山逛水,而是以此为契机,追悼我们的先烈,寄托我们的哀思,因为我们是进步青年,是祖国大厦的脊梁,是开创未来的勇士,所以我们的誓言必须在烈士墓前宣读,我们要让故去的亡魂在天堂里微笑。这位领导的讲话极具感染力,有睡眼惺忪的马上振作起来,然后,一个二十几人的队伍在导游的引领下去爬度假村的北山。

北山后头的确有个烈士墓,是革命年代的一位女人在偏峡峪开展工作时让人出卖了,得知后跑向北山,被追得无路可逃,跳崖身亡。大哥动过重修烈士墓的念头,可他考察时发现,烈士墓其实就是一堆爬满藤蔓的黑土包,土包下方戳一块半人高的长石条,上面的刻字风化掉了,只剩下几块模糊的凹槽。但这并不影响重修,县志里有这位女人的名字和事件背景。问题是看一次烈士墓,路险,也远,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大哥分析,就算这个烈士墓修缮完整,挂上革命教育基地的牌子,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受教育的机会,大哥这辈子恐难收回成本。不过,这个商机始终在申请中,因为清明节有给烈士扫墓的,也有到这里过青年节的,这就给大哥向政府申请资金提供了正当理由,只是迟迟批复不下来。

……

吃过早饭董姐张罗打麻将。大嫂跟她说,我娘家人都不懂得咋借寿,你有经验,教教我侄子小九,他在花坊等你呢。董姐说,这有什么呀?根本不用咱伸手,神奶奶就给操办了。大嫂说,你啥事看得都简单,我就不信,神奶奶操办地府,谁操办神奶奶呀?董姐似有所悟,说,你是说咋央求神奶奶?大嫂说,反正你有过一回,哪该注意的都跟小九说说,他还等着坐火车回去呢,别误点。董姐不好再回绝,说,有些事是得叮嘱一下,要不白费力了。大嫂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弄几个名额多不容易呀,马马虎虎的可不行!这时邹院长来给大嫂做推拿,大嫂说,你来的真是时候,上屋去。

花坊是专门养花的塑钢大棚。董姐进来喊小九。没听见小九回应,却看见老何从一棵高大的滴水观音后面走过来。董大姐,您吃完饭啦?董姐说,吃完了,你咋这么早?老何说,早就来了,没敢惊动您,先到这儿逛逛。董姐说,我昨天答应你的都不是醉话,回去就办。老何说,我给您拿一点杂粮,怕您走了赶不上。董姐笑问,都啥杂粮啊?够我们几个分吗?老何难为情的说,还是那老三样,小米,黄豆,棒子面,每人一嘟噜,让我搁大厅了,您走千万别忘喽。董姐一语双关地说,忘不了,回去等着吧,我跟小九有点事。

老何心满意足地走了。

董姐一心想打牌,跟小九讲述她给婆婆借寿时的一些细节,完全是敷衍潦草的。还跟小九说,甭听你姑姑的,她忒烦人,只要我给你的那个名单别弄丢了,回去跟钱裹一块,交给神奶奶,一切就都OK了。小九问,给神奶奶多少钱呢?董姐刮了小九鼻子一下,你这孩子,这哪有死数啊,大事就多给,小事就少给,你说给奶奶借寿这事大是小哇?小九说大。董姐说,那就多给呗!小九说,多给是多少呢?董姐没有耐心了,说,你呀你,咋没你姑父聪明啊!小九说,我才念初一,我姑父都出三本书了,能比?董姐说,这个钱数我真没办法给你定,回去问你爸妈,他们都知道。小九失望地点点头。

董姐出了花坊,走到广场看见两个相互搀扶的男人,表情很痛苦,脸上的汗珠吧嗒吧嗒直往地上掉,可能是嗓子太干,说不出话来,只冲董姐打手势。

董姐就问,你们是干啥的?

两个人同时朝前探探脖子。

董姐问,是不是想喝水呀?

两个人听到喝水,扑通一声倒下了。

董姐慌张地冲白玉桥方向喊,老疤——老疤——

十分钟后,这两个人被工作人员驾到白楼大厅。期间,大嫂、程亦菲、徐曼和邹院长都齐聚大厅里。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昨天夜里,有几个不法之徒再次袭击了公主坟,他们用大铁锤把水泥筑的坟冢震开了一道道裂缝,然后用钢钎撬开。两个看坟人听到声音准备尽守护之责,终因寡不敌众双双被打,捆在水泥桩子上靠了一宿。到了早晨,几个蒙面人解开捆住他们的绳子,当着他们的面,斧砍镐刨,两间亭房又给毁个稀巴烂。他们还跟两个看坟人说,回去告诉你们老板,把这个公主埋他们家炕头上去,不然的话,他就是打上铁箍,我们也给他砸喽!

简直是反了天了,大嫂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浑身乱颤。

程亦菲说,现在这人,仇富心理这么严重,自己好吃懒做,还嫉妒别人有钱,严重的人性扭曲。

就是,徐曼说,大哥大嫂是多好的人啊,赚钱不忘回报,在这里投资,也算造福一方了。

这个评价一点都不过分,程亦菲说,自从大哥在这建了度假村,周边几个村子哪个不沾光?解决了那么多剩余劳力!资助了好几所学校!就拿邹院长的卫生院来说吧,要不是大哥帮忙,一个就要散架的破单位,买得起X光机?用得上B超?

邹院长连连点头,是是是。

还有,程亦菲又说,进这条沟的路,没建度假村以前,谁不知道还是日本人抓壮丁修的呢!现在这人怎么这样啊?不懂得感恩,不知道报答,居然明目张胆地跟你搞对抗,怎么不让人寒心呀!说完坐到大嫂身边,一手摩擦她的后背,一手摩擦她的前胸,帮大嫂理顺那口难咽的闷气。

大嫂感叹一声说,你们现在该理解我了,为啥唱太平歌词总先唱《人生在世讲礼仪》,我那个小段不是瞎唱的,现在这人呐不怕管束,更不讲啥礼仪廉耻,什么样违法乱纪的事都敢干!

始终没发一言的董姐突然亮开嗓门,老何呢?老何哪去了?

疤瘌眼说,他好像刚走。

董姐说,把他给我追回来。

老何的确没走多远,保安用摩托车把他带回来,看见两个狼狈的看坟人,他惊呆了,问怎么回事。看坟人又把刚才叙说的内容重复一遍。老何明白董姐找他回来的用意,就跟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董大姐您放心,我虽说不是镇长,跟周围的几个村子都熟,我让他们查,挨家挨户地查,您说行不?

董姐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首先要提高人的思想觉悟,改变固有的传统观念,如果一个人的脑子有问题,我给你弄多少钱、路面硬化得再漂亮,也是浪费。

老何说,我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董姐说,讲。

老何说,这次闹得比较大,应该让老板娘报案,警察一来,各村委会再使劲配合,这样有说服力,要不现在这刁民忒是个多,根本不听你那套。

大嫂说,头一次出事我就想报警,又一想,咱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得宽宏大量,不跟他们一般见识,现在这么一瞅,不用点狠招儿,他们就不懂得啥叫礼义廉耻,我那太平歌词真就白唱了!

董姐说,头一次就该报警,现在是法制社会,谁也别想胡来。

程亦菲说,我这就给110打电话,国家养着他们,不是吃干饭的。

这时门外骤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刹车音,众人齐刷刷扭头转向门口。疤瘌眼疾步跑出去,几秒钟之后听见他威武的声音喊:

屋里人都出来呀,大哥回来了——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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