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
2015-07-03程多宝
程多宝
1
即使是在自己连队,哪怕首长的影子毛儿也没见到一根,平常的一声口令,指导员宋伟也要严格按照《队列条令》执行得有板有眼。这次给值班排长还礼之后,宋伟憋足丹田之气,一道命令从胸腔深处破膛炸出:“出发!”
“目标,直属队礼堂,跑步——走!”值班排长一声令下,宋伟自个儿先从队列排头位置撤下闪在路边,全连这一百多号兵,如同一百多扇绿色门板,往右齐刷刷地那么一拧,随即一声整齐而清脆的靠脚声响,震得地面为之一颤。眼见着兵们迅速握拳提于腰际,跟着落单的连长一人,长龙一样鱼贯着伸向远方,直到消失在眼帘前方拐弯处足足一分多钟,他这才蹓跶着步子,去了营房后面的饭堂。
那里,二期士官汪宝庆备好了几个小菜,说要庆贺一下本连最高首长30岁生日大寿。夫人又不在身边,怎么着也该有个把知冷知热的兵,小范围陪着喝上两口纪念或是回味一下。
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又是个双休日。
一到双休日,直工处多是留下那个新来的宣传干事值班,头头脑脑们和一些在驻地成家的营级主官,周五当晚就乐巅巅地赶着团聚去了。看他们急火火地换着便装,宋伟就有点窝心:老家女人有什么不好?一个个猴急急地在驻地安个小窝,不是破坏生态平衡吗?家乡小菜那才可口呢?所以当他听到汪宝庆悄声道出的主意,虽然心里默许似地会心一笑,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汪宝庆是二排代理排长。连队排长一直缺编,就由他这么顶着,将来转正也没一丁点指望。好在这小子靠谱,知道这类大事连里说了不算,也就断了那个念想。司务长探家上周刚走,宋伟就让汪宝庆再代职一个月。这次,当汪宝庆提议喝两口“农夫山泉”时,宋伟就知道这小子带来了好酒。
抿上一口,果然真是好酒。那酒从“农夫山泉”瓶子里汩汩地倒入碗内,酒水清澈透明,深情得像是家门前那条小溪水,让人看一眼就念叨着天气快些热吧,这样好一个猛子扎个痛快。宋伟眯着眼睛,嘴巴叭答了几下咂出满口醇香,“哪弄的?”
“最高长官30大寿,不喝点好酒,哪不是属下无能?酒不酒的首长就别过问了,农夫山泉嘛,当兵的哪能饮酒!”汪宝庆突然咧出一嘴坏笑,那口气是模仿宋伟的。上个月,连队在集团军比武得了两项第一,士兵们激动得嗷嗷叫,有的甚至提了会餐喝酒的要求,心软的连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说那就喝一口意思一下?宋伟却大手一挥制止了。“没个酒,那叫什么会餐?连加菜也算不上!”几个排长私底下怂恿指导员“枪口抬高一寸”高抬贵手了事。宋伟那天挨了处长批评,火头硬绑绑的,如同丢弃在冰天雪地里的隔夜馒头,有斗胆上来啃的,不崩掉你几颗门牙才怪?好在看见餐桌上摆的是“农夫山泉”,他的饭前讲话激情满怀之后,带头“以水代酒”地敬了全连弟兄一口,等到那“矿泉水”呛在嗓子眼里,心里却明白了几分,眼前兵们喊声豪爽如雷,加上一桌也只有一瓶“农夫山泉”,想想也就硬憋着没有触犯众怒。过后,连长也来圆场:是我通知司务长这么安排的,又不是酗酒?一班一小瓶,拿了两项集团军第一,千年等一回嘛。难道我们连还出王连举、甫志高不成?
好在眼下,兵们看电影去了,宋伟隐约动了私心,自己生日之夜,手下一个知心兄弟陪着抿两口小酒,算得上违反哪条纪律?酒是汪宝庆探家带回的,上好的剑南春;菜呢,是官兵们自己种的几根黄瓜,只不过从伙房挖了一小勺盐,淋了点麻油,拍了几瓣蒜头凉拌了,怎么着也算不上侵占战士利益;还有两小袋鱼皮花生,那是前些天与连长他们打“掼蛋”牌的战利品。宋伟小酌一口,“好酒,真他妈香,有大半年了?三月不知酒味啊。”
“谁在喝酒?指导员,你说错话了,该罚。”汪宝庆得意地晃了晃矿泉水瓶,那只挽起袖子的右手举着筷子,正夹着一块嫩生生的黄瓜往嘴里送,突然的,像是被那块凉拌黄瓜烫嘴似地喊了声:你怎么在这?怎么不去看电影?
宋伟也看清楚了,从伙房的操作间,直通通地出来了一个兵,旗杆一样地杵在眼前:上等兵丁爱军,像是刚刚打扫完卫生,正要过来锁饭堂大门。
“报告指导员,今天轮到我帮厨。”
“辛苦了,快去礼堂,电影快开映了。”汪宝庆余光里看到丁爱军走向饭堂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啪”地一个立正:“报告指导员,你们不能喝酒。”
见两人没有理睬,丁爱军嗓门重了:排长,这可是《内务条令》规定的。
憨兵,这是酒吗?汪宝庆眼睛抬都没抬一下:“一边稍息去!”
“我闻出来了。”丁爱军并未挪步,“是酒,还是白酒。”
“这个,是什么瓶子?看清楚了。”汪宝庆摇了摇手里的矿泉水瓶。
“是矿泉水瓶,农夫山泉的。”
“农夫山泉瓶子倒出来的,难道还是酒吗?”汪宝庆脸色有些紫了。
“但现在不是,是酒。”
“就算是酒,又怎么啦?大比武夺了两项冠军,该不该庆贺?”
“应该!”丁爱军声音小了些,许是看着指导员一直板着脸,话音明显漏了气一般:“那也要经过直工处批准,全连一起喝才对……身为军官,你们带头违反了《内务条令》和《纪律条令》。”
“三大《条令》是说不准酗酒,但没有说不准喝酒。”汪宝庆起身,把丁爱军拽着,拎小鸡似地推下了饭堂台阶,又一脚踹出了门:“你这个小新兵,刚刚褪毛去了蛋子,还一口一个《条令》?现在,本排长命令你去看电影,跑步——走!”
2
喝酒的意境让不速之客毁了,宋伟有了些自嘲:人说三十而立,我这是立的哪一出?老婆还在乡下教书,将来即使随了军,转业回原籍时想进城安排,那条路连边都摸不着,城里房价窜上了天……想喝点酒忘却一下都不成,烦哪。
“怎么摊上这么个憨兵?这家伙要不退伍,早晚也是定时炸弹。要不,你把他放到我们排,看他捋不直他?”想想没好办法为连队主官分忧解难,汪宝庆咕噜了一句。让他感到不安的是,昨天接直工处通知,集团军宣传处李干事下周要带报道组蹲点连队“走转改”,说要“接地气”“抓活鱼”,据说军区报纸二版编辑早就预留了这个栏目,叫“比武英雄榜”。
对于丁爱军会不会捅娄子,宋伟估计也悬:这个兵有过前车之鉴,还偏偏与李干事有关。因为丁爱军,李干事有次还闹了个大红脸。
集团军宣传处干事李梦男,原先就是从直工处出去的。李梦男在直工处熬到正营职,再往上走空间窄了,好在调入集团军政治部“帮助工作”没半年,就调了个副团职,命令里还拖了个括号,注明挂职副处长。要是运气不差,三年后熬个宣传处长,也不是没有可能。
丁爱军在新兵队时,李梦男就是他的新兵大队长兼教导员。新兵大队组建之初,隔三岔五的一批批新兵如绿雪一般飘落营盘,还没等看清楚脸庞模样,就被各自的班长三三两两地领走了。加上新兵的军装又没军衔标志,姓名标牌都没有,全大队几百号新兵,他这个当头的哪能记得牢?要是哪位新兵一来就让大队首长有了印象,那真要有通天的本事才行。
偏偏新兵大队的头一堂政治课,丁爱军就显山露水了一把,只是那次也没有露一手什么通天本事,连丁爱军自己一连数日也搞不懂,这么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地理常识,为什么大家熟视无睹?难道还“众人皆醉,唯我独醒”么?
那次,是李梦男为新兵上政治教育课。本来这课不该他上,任课教员有了点急事,李梦男就顶了上去。新兵队的军官,个个得是“万金油”式的多面手才行。虽说来不及做《伟大的祖国》课件,但李梦男也能在讲台上口若悬河,什么特产丰富、灿烂文化、名山大川什么的,中间还插叙点诙谐和幽默,新兵们笑声连连之间,突然有人高高举起了一只手臂。
是丁爱军:“大队长,这个字您说错了。你不应该读成pān,咱们中国,哪有什么pān阳湖?”
“那你说说,该读什么?”一向自信的李梦男用威严目光扫视着全场,丁爱军的新兵班长连拉了两下他的袖子,这小子硬是没坐下来,末了,又补充了一句:“这个字应该读pó,中学地理课上早就学过了,鄱(pó)阳湖。”
“你是哪儿人?”李梦男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难以察觉的笑纹潜伏着,如受惊的鱼儿一样游走了,“这是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怎么,在你的家乡?”
“不是,我家在皖南,安徽省宣城市。”丁爱军刚一坐下,课堂再次爆发一阵哄笑。李梦男示意安静:“丁爱军说的是家乡方言。即使他的发音不正确,但精神可嘉。来,大家鼓掌表示一下……”
丁爱军还想继续辩论,可李梦男的课程提前收尾了。下课之后,班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丁爱军也不想争辩。下了岗哨,委屈还窝在心里,他想直接找指导员说明,刚走到连部,就看到李大队长与指导员吩咐了几句之后就上了吉普车。
指导员叫住了他,“发什么愣?你还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
“你干的好事,你想干什么?”
“没干什么,只是想……”
“想什么呢?回去,写个检讨。”指导员很不情愿地还了个军礼。
“可大队长真说错了,那个字真的念pó,鄱阳湖。”回到班里还想解释一下,班长这回真的恼了:“你这个新兵蛋子,老卵兮兮,没得个鸟数。什么错了对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该干嘛就干嘛去!”
3
一连几天,“鄱阳湖”的烟波浩渺让丁爱军陷得很深,脑子里总是琢磨着那个字究竟是对是错。高中毕业有些时间了,这个字到底有没有还给老师,一时间他又说不准了。半个月后,丁爱军托人进城买了一本《新华字典》,查了几遍,直到那张页码都快要被眼睛灼透了,他的胆子这才壮了:“是首长错了,我真的没错。”
班长懒得理他:“你说首长错了,就是错了?就算是首长错了,多大的事?”
当然是很大的事。丁爱军争执时,脖子上一根血管快涨破了:“全大队几百名新兵,这以后一下连,这以后我们当了班长带兵,难道还要这样一茬茬地错下去?”
班长斜了他一眼,如同不认识似的自顾走了。两个月后就是新兵下连,分兵之前,几个排长私底下合计好了,没一个想要他。直到最后,操场上只剩下他一个,屁股捱在背包上发呆之时,看到连长来了,边走边笑兮兮的。丁爱军从那朵盛开的笑容里揣摩,可能有好差事找上门了,哪个领导不喜欢一身正直的兵?
结果丁爱军被分到炊事班,先是跟在老兵后面学养猪。猪圈里有30多头猪,每天臭烘烘地忙完了,丁爱军总要想一会儿他的“鄱阳湖”。是不是这该死的鄱阳湖,让他与战斗班排擦肩而过?他一度慌了神,夜里睡不好觉,梦里也闹得厉害:是说,还是不说?
一个声音说:做人要耿直,男子汉大丈夫,错了就是错了,认错不算丢人。人活百岁也是死,树长千年当柴烧,那种见风使舵的人,不是我们老丁家的后代。
这声音是爷爷的。爷爷当年报名参军离家出了远门,过了东北边境的那条江,零下三十多度一守就是几个月,凭着一身骨气硬是活过来了,八面威风呢。
又一个声音不同意了:就你有学问?《保密守则》没学过吗?“不该说的秘密,绝对不说。”首长就是错了也是对的,这是军事秘密,听到了也当是没听见,给我老老实实地咽进肚子里,烂掉。
这声音是司务长的。没想到司务长与班长排长们都是一样的口气,那么清澈的人,怎么一当兵就那个了?成天价服从服从,那要看怎么一个服从才是,难道煤球不是黑的?难道菱角是树上生的?
还有一个声音也插话了:宁可寸寸折,不做绕指柔。做人就要清澈见底,搞什么弯弯绕?咱老丁家祖祖辈辈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风吹两面倒的墙头草。干部们不是说自己是人民公仆吗?公仆怎么会重用这些抬轿子吹喇叭的?
这声音可是太耳熟了,这是大伯的话。去年自己当兵临走之前的那些日子,大伯总要过来帮他打背包,教他拔军姿踢正步,还陪着唱一些提劲的军歌,差不多说了一背包的励志话语,要是搜集起来,这些临别赠言都能抵得上一本厚厚的政治教科书了。那些日子里,父母亲不止一次地请大伯过来搞传帮带。大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兵,最后干到了连指导员转业,眼下又当了县政协委员,那可是一个村子的荣耀,家门口那块“光荣军属”的木牌牌,几十年风吹雨打的都看不见红字了,还不照样大红灯笼一般高高挂着?村里这么多年也就大伯当兵提了干,虽然大伯一再炫耀自己的部队表现,得靠拼着命干才行:“提干就能农转非,就能穿四个兜,大家眼睛盯着呢,哪回不是过五关斩六将?凭的是本事!”
可现实出入怎么有点大了?这才多少年?同样是当兵,这么多年形成的我军优良传统,怎么半道上变了味?
梦里的丁爱军,好几次都被这几种声音炒得睡不安生。有次天明过后,他忍不住打了个电话,可大伯只问了一声“没什么事吧?”就随意地关心了几句。丁爱军听出来了,大伯这阵子很忙,为一件政协提案做社会调查,也闹心呢。
4
李干事要来蹲点采访,肯定要住好几天,可不能让丁爱军撞上。
宋伟想了个主意,让司务长说饲料涨了价,为节约成本,要求丁爱军每天到蔬菜大棚里,捡些菜帮子菜叶子。
连长犹豫了,上级是来宣传我们连比武成绩,又不是纪委下来纠风?如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至于嘛。
宋伟说,你当我愿意这样?这小子,一遇到首长心里头就藏不住话,清澈的一眼能望个底朝天。摊上这么个兵,还能有啥好法子?上次处长不就发脾气了?这次要再冒泡,真得吃不了兜着走。
连长想起来了,去年的一次,军区政治部抽查基层连队的报刊订阅情况。因为有的部队把上面配套的报刊经费,私底下订了些娱乐性报刊,还有的自作主张地挪用给干休所老干部赠订“人情报刊”,这样一来,班排报刊订阅数达不到上级要求,有的连队甚至出现了几个班合看一张《解放军报》的现象。
凭良心说,这类现象在部队也不是个别,部队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哪能那么清澈?只是大家见怪不怪的,这么多年不也平平安安地过来了?不告不罚嘛。可既然上面要来调查,就得要准备些对策。于是直工处提了要求,当然这些也上不了会议,只能私下交底,至于执不执行,那要看下级的悟性,更要看下级的造化:比如吩咐送发报纸的把那几天的报刊统一调度,上面抽到了哪个营,几个营的报纸就往这一个营送;再找几个会来事的官兵统一口径。检查不就是走个过场嘛,面子上的事,大家说得过去不就行了?
军区带队的上校,抽查了一个营部一个独立连,没发现异常。“很好!举报信反映失实,为什么总有人鸡蛋里挑骨头?”上校原想找几个兵来个随机抽样询问,得知兵们进山训练去了,也就只好作罢。这次的检查结论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原以为天衣无缝皆大欢喜,偏偏半道上,从猪圈返回的丁爱军撞到枪口上了。
丁爱军也没想到那个上校面相和善不说,还循循善诱地关心起兵们的读书看报。他庆幸遇上了一个知冷知暖的首长,也就实话实说和盘托出,连里为了应付突击检查,安排士兵躲进蔬菜大棚“紧急避难”,哪里是什么进山训练等等。上校起初还不相信,直到走进几个蔬菜大棚,发现兵们在里面聊天,回答的问话与丁爱军如出一辙,于是招呼没打一声,一行人上车一溜烟地跑了。
首先发怒的是班长:“脑子进水了?你这张臭嘴要不要贴封条还是咋的?你不说不行吗?”
“不行。《士兵职责》上说了,士兵要吃苦耐劳,要襟怀坦白。”
“都是些陈年旧账,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你翻它干嘛?”排长也坐不住了,说话时鼻梁分明倾斜了不少。
“错了就要改,什么时候改也不晚。”丁爱军才委屈呢,“我大伯还说,文革时期那么多冤假错案,不都拨乱反正了?我大伯可是老指导员转业。”
“我还当你大伯是集团军的军长政委呢?”排长的嗓子粗了,“你大伯在哪儿当指导员,你干脆投靠他去吧。”
总不至于一个兵的思想工作也做不通,还要给上级组织添乱?最后,连指导员只得出山了。
宋伟是精心考虑之才后决定出马的。听了班排反映,宋伟也有点把握不准,这个兵的思想工作确实不好做,也只能是说到哪算哪,有点脚踩西瓜皮的意思,往后营里或是直工处要是问责起来,自己作为连党支部书记也尽到责任了。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丁爱军搬出了老人家语录,这多少也有他大伯的痕迹。宋伟想了想,说:“这要分清是什么事,有些事你还真不能当真……”
“哪些事?”这回轮到丁爱军发蒙了。
“一时半会也说不准,凭自己判断,比如说有些事,你要是过于认真,就等于钻牛角尖……”宋伟顿了顿,又说,“有个差不多就行了,这样大家可以把这事放一放,可以打牌打球、看看电视吹吹牛也好啊。要是认真过了头惊动了上面,弄不好还要重来一遍,说不定还没完没了的。这些天里,你不觉得连队工作又烦又杂吗?”
最后的这句话倒是事实。宋伟的一席话,让丁爱军有点难以理解:就像那个晚上,明明指导员他们喝着白酒,排长却把白酒装进矿泉水瓶子里,还说从矿泉水瓶子里倒出来的自然就是矿泉水。那明明是白酒,任你装在哪里倒出来也是酒,除非是变魔术或是做化学试验……
丁爱军一头雾水。这事越想越纠结,等他定了定思绪,刚一抬头,宋伟的步子早就走远了。
5
丁爱军确实平静了一阵子。
只要他安静了,连队也相应平稳了。集团军宣传处原定的下连采访,因为军区首长突然下部队视察,又往后推迟了。这也让宋伟有点不踏实,原因之一是因为丁爱军的存在。
宋伟最为担心的就是这次比武成绩,要是真相抖落出来,还真站不住脚。虽然丁爱军是个后勤兵,理论与专业两项比武并没有参与,但大家相处在一个连队,谁也保证不了闲谈之间会漏出什么话音,况且,夜长梦多嘛。
组织集团军所属防化分队参加理论和专业比武,是集团军司令部防化处精心策划的一个举动。因为出理论试题的防化处参谋,与宋伟是一车皮拉来的正宗老乡,宋伟自然也就近水楼台靠近了核心题库。与其他师旅的防化分队相比,宋伟连队的复习可谓有的放矢。让宋伟发怵的是,有次丁爱军从某师防化连一个老乡那里归队之后,当面一个劲儿地夸指导员预测题目可神了,一个人能顶六个臭皮匠。
要是集团军报道组的那些大笔杆子下来采访,一旦露馅了岂不砸锅了?宋伟就跟汪宝庆吩咐:让丁爱军换一下岗位,干个给养员上街买菜,省得他在连里到处转悠让人心颤;李干事要是下连采访,就安排他提前回家,休第二年探亲假。
一到菜市场,一向较真的丁爱军还真有了用武之地,与生俱来的斤斤计较,再加上讨价还价的禀性,使得他灵光乍现,如鱼得水。买好菜之后,丁爱军照例要在伙房帮厨,这天,他刚刚给各班排分好了菜,营部通信员拿着盘子过来,说上级来了人,营长说在连里打两个菜。
“你先交一下伙食费。”丁爱军指着贴在墙上的《就餐规定》,一字一顿地说,“第三条,不准侵占战士利益。”
“这是营长指示。”
“天王老子也不行。”
“你们连司务长探亲了,你不知道吗?我找谁交伙食费?”到底是营部通信员,见过的场合也多,只要事办成了就行,没有必要与他一般计较。
“要不我这里先记个账。不是士兵直系家属,都要一律交客饭费。”
通信员气呼呼地去了别的连队。中餐过后,汪宝庆来了,口气却不像以往,这次是软乎乎的:“爱军啊爱军,有些事不是你份内的,你不说,不就一阵风过去了?”
“说了,能怎么样?”
“谁又能把你怎样?你想说,谁也拦不住你。可你想过没有,咱要事事较真,自身就得硬,要不然,上头查来查去,没完没了的整顿,再过硬的兵都能整趴下,部队士气成天要死不活的,兄弟连队还不看我们笑话?”
见丁爱军没吱声,汪宝庆叹了口气:“关键是到了最后,你能保证我们的对手也中规中矩么?人家就那么清澈见底?如果做君子的碰上小人,那君子不就亏大了?再比如说,营长想到了我们连,那是信任咱们,二连他们就是争破了头,也不一定有这个机会……古语说得好,水清则无鱼,人察则无徒。”
丁爱军只觉得眼眶里有湿乎乎的东西在打转,他背过身去:“排长,别说了,让我想想,现在,我心里可乱了。”
“是不是想家了?”汪宝庆声音柔了:“要想探家,先写一个申请报告,我去跟指导员汇报,批你的假。”
6
丁爱军之所以想探亲回家,除却思乡之苦,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想与大伯好好聊聊。他想问大伯一声:你说的那些理儿,与现在的军营有点对不上点了;是你当年的部队墨守成规了?还是现在的营盘与时俱进了?
大伯炒了几个菜,还拿出了两只酒杯。杯中的酒液清澈见底,看不到一丝杂质,如同当兵离家前的门前那条小河。才两年时间,那条小河四周安顿了好几家招商引资企业,原先那一汪如绸带般清澈见底一览无余的小河,只能在记忆里浮现了。
“政协委员多好,你都不想干了?”丁爱军一直不明白:到龄了?
“没有!”
“换届了?”
“也不是!”
“大伯……您也犯错了?”
“瞎说!怎么会呢!”
丁爱军不好猜测了,因为他听说过,近年来因为限制“三公经费”,某地区有的公务员,因为福利下降就申请辞职了。
“咱姓丁的还是那样的人?”大伯一仰脖子,嘴里滑出“滋”的一声,“满上,你也满上,咱今天喝个痛快。”
“你说吧,我挺得住。我是战士,爷爷不是说过吗?有理走遍天下,身正谁也不怕。”
“今天不说这事,喝酒。”大伯欲言又止的看着他,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大伯犹豫了,这事,怎么跟孩子提呢?
也难怪大伯不便说出缘由。大伯在镇里干了这些年,职务上不去了,上级给镇里照顾了一个县政协委员名额,说是参政议政发挥余热,大伯乐呵呵地接受了。新一届政协委员当中,像大伯这样来自于农村界别的也不多。有人说大伯是配门子的,大伯不以为然:我们农村人上交的提案那可是最接地气,是经过调查研究的。
折腾了些日子,大伯拿出了一个“关于整治城镇桑拿浴污染环境”的提案。这一提案还得到好几个委员的联名签字。提案中反映,数家桑拿浴总是趁夜色将报废旧轮胎掺在煤块之中焚烧,矮矮的烟囱喷出的黄烟,比火葬场还要难闻;可环保局却授给了这几家桑拿浴“环保工作达标单位”,市委党报还为他们做了半个版的广告软文。
因为是委员联名,大伯这份提案受到了相当重视。县环保局专门组织了监督小组,还聘请大伯担任行风政风监督员。有好几次到了子夜,监督小组一个电话打来,请大伯现场监督;还有好几次,监督小组时而说桑拿浴烟囱增高了,时而说改烧无烟煤了,结果都是要请政协的丁大委员现场监督……而这些多是没有预兆的电话通知,多在半夜前后,不管委员有没有休息还是在不在镇里,也要非来不可,要不然怎么落实整改你的提案?有几家桑拿浴门前还养了狼狗,突然而来的犬吠,让大伯原来衰弱的神经受不了,往往去了一趟要失眠一宿。到后来,大伯家人也反感了:辞了算了,那烟囱也不在我们小区,别为当这个委员,老命也搭进去了。
这些,怎能当着侄儿的面说?大伯叹了口气:“咱老丁家的人,跟你爷爷是一个德行。你爷爷要是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改天,我们给爷爷上个坟吧。”
丁爱军一直崇敬的就是爷爷。当年爷爷报名保家卫国时还瞒着家人,说是参加东北边防军去黑龙江修铁路。当时,爷爷的妈妈虽然猜出来了几分可并没有阻拦,直到大伯随部队走了,老人家才哭得昏了过去:“儿啊,娘在家天天烧香祈福儿好好的,身上伤了哪一处娘也不答应。儿万一在那边回不来了,娘知道你为的是国家,值了;以后娘死了,让他们在娘的坟上带把土过去,那是娘在抚摸儿;再从儿的坟头也捎把土回来,那是娘在拥抱儿……”
爷爷后来幸好是活着回来了。虽说冻伤了身子骨落下一身的病,“共产风”时还饿坏了身子,可从埋怨过国家一句。这以后,他还把大伯送到部队,说好男儿要当兵,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军营是所大学校,那里是一方净土。
7
十几天之后,归队的丁爱军又在猪圈里忙碌开了,成天只顾着闷着做事,碰到人多的场合,他也是悄悄绕开了。
那张报道连队比武夺冠的军区报纸发下来了,上面配了幅连长戴着光荣花的照片。丁爱军把连长和光荣花压在床铺底下,一有空就看着连长喜滋滋的模样:好啊,咱连里今年能评上达标连队了,有可能荣立集体二等功,有了这份荣誉,士官们转业安置时,好歹也能加上几分。
丁爱军的变化,宋伟一直在暗中掌握着。为巩固这一成果,有天,汪宝庆还递过来一张党表,只不过那上面的姓名,是用铅笔写的“丁爱军”。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要想换成碳素墨水填写姓名,那还得看今后表现,因为铅笔填写的名字,随时可以擦去。
身为党小组长的汪宝庆,还特意领着丁爱军参观了一回连队荣誉室。凝望着七位英模画像,还有几代领导人题词,丁爱军的眼里时而清澈时而浑浊。他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想起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一根筋”是有点过于清澈了:幸亏探家避开了李干事,要不然,自己嘴巴也没个开关,要是说漏了那将是覆水难收,人家都把咱连队宣传成军区典型了……
“你进步了,真为你高兴。”汪宝庆拍了拍他的肩头:“这就对了嘛,就是你没机会当面向李干事认错,也算你为连队做了贡献,连队往后亏不了你。”
走出荣誉室,丁爱军突然停了下来,站在风里的他,突然地一直望着老家的方向。恍惚间,他忽然看到了爷爷发怒时的眼神,朝自己狠狠地瞪了一眼。
8
连丁爱军自己也没有想到,临近年底的时候,也就是他还有个把星期就要退伍之时,李梦男干事再次来到了连队。这次,李干事带着报道组是专门来采访丁爱军的。因为一次外出打猪草时,面对一名被人贩子控制的女孩半道上突然哭喊求救,奋不顾身的丁爱军扑向了持刀的人贩子,为驻地警察营救争取了宝贵时间,从而成功地抓捕了公安部的几名A级通缉要犯。
身中数刀的丁爱军重伤入院,经过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
红色家庭英雄辈出的新闻线索,成为军地媒体预约采访的重要报料,甚至连丁爱军老家的省市新闻媒体也赶到了驻地解放军××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
丁爱军睁开眼睛,看到了挂在床头的吊瓶,那一滴滴药液透心儿清澈,让人禁不住想抚摸一下那诱人的晶莹。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映射而入,使得那一滴滴清澈闪烁起了璀璨光泽,引得他微微翻动了一下笨拙的身子。
“英雄醒了,你们开始吧,注意时间,注意英雄的情绪变化。”一位声音清澈的护士来了个温馨提示。鲜花丛中,丁爱军看到好几个大炮筒子一样的电视摄像镜头对准了自己,还有摆着各种姿态抓拍照片的军地摄影记者,有的还拿着录音笔伸到他的嘴边。宋伟和汪宝庆也来了,大家都在微笑,端坐在正中间的是一位扛着中校军衔的首长,笑容如鲜花盛开。
不用宋伟介绍,丁爱军也不会陌生,只是这人职务有了新的变动,“军区宣传部宣传处李副处长,特地赶来采访你。”
“爱军,我们的大英雄,作为你的新兵大队长兼教导员,我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李副处长脸上花儿盛开,好长时间也没收拢,他弯下身子,亲手为丁爱军掖了掖被角:“你还记得我吗?”
丁爱军点了点头,眼下,他的脑海里被新兵队的那条“鄱阳湖”堵塞着,其他的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可现在……那个字要不要说呢?丁爱军呻吟了一声,眼帘里那原本清澈的吊针药滴,似乎突然间有了些浑浊。
“伤口还疼吗?护士,喊医生过来检查一下。”又是李副处长吩咐的声音。
“疼,好疼,爷爷……”在场的一时有些纳闷了,丁爱军的呼唤声里,喊出来的为什么会是爷爷?
“想爷爷了?老人家好着呢,要不要安排把爷爷接来……”并不知情的李副处长着了急,一句句安慰的话语温暖贴心。
丁爱军扭过脸去,眼泪在那一刻止不住了,有两滴居然还栖在脸庞上,在镁光灯的频繁闪烁之下,竟是那样地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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