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修正带
2015-07-03程迎兵
程迎兵
1
快到小学门口时,丁小兵的儿子才急急忙忙说,老爸,大事不好,今天忘穿校服了,快掉头。丁小兵赶紧刹车,扭头就是一通数落。儿子拍着他肩膀说,老爸,有你这工夫我们都快骑到家了。
这样一来,两个人都迟到了。
整个上午丁小兵都焦躁不安,他担心儿子会被老师罚站,更担心班主任会打来电话诘问。他小时候就很惧怕老师,一看见老师就后背发凉,就像他始终不敢当着父亲的面抽烟一样。每次家长会结束后的晚上,他总担心自己会因表现不好而被老师告状,所幸的是他从未在家长会后被父亲痛揍。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揍过儿子丁曦,就在上学期。那天他喝了点酒,儿子拿着考试卷来签字。单元测试成绩不理想,再加上妻子提前一通小报告,丁小兵的火气就上来了,扯着嗓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饱揍,而且越揍越停不下来。但当他无意瞥见儿子孤立无援的眼神时,丁小兵瞬间后悔了,看着哭泣不止的他,丁小兵摸了摸儿子的头,柔声说,别哭了,以后学习用点心啊。
那一刻,丁小兵发誓再也不打骂儿子,他害怕从儿子的眼神里看见仇恨。那一刻他只是捂着小脑袋躲避着他的巴掌,边哭边说我以后认真听课。到了夜里,等儿子睡着后,丁小兵悄悄走到他的小床边站了一会儿。月光透过窗纱映射进来,写字台上像是起了层薄薄的雾,他拿起笔看了看试卷,有一题是填词语——“冰__雪__”,儿子填的居然是“冰糖雪梨”。丁小兵忍不住笑了,他在试卷上签了句“下次努力,力争进步”,并署上了“家长”二字。儿子翻了个身,胖嘟嘟的小脸松弛下来,小手抵着嘴唇,像刚出生时的模样。
丁小兵心里很难过。他回到床上警告妻子以后不要当着孩子面打他小报告。妻子没吱声,只是低头织毛衣。他叹了口气,翻过身背对着她。
想到这里,丁小兵倒了杯水,去了生产现场。下午三点,他接到儿子班主任打来的电话,让他下午方便时到学校来一趟。班主任在电话里没说是什么事情,语气也不是多么严厉,但他还是有点不安。
丁小兵从未参加过家长会,只知道班主任姓苏,是语文老师。他认为才小学四年级没必要管那么严,现阶段重要的是让儿子快乐,吃好玩好身体好,学习自然好。看着儿子一天天快乐长大,丁小兵心满意足,但也有些许不安,不安来自于每天放晚学时,成群的家长聚在学校门口,探讨如何提高孩子成绩、如何跟老师建立关系,如何培优等等。丁小兵站在他们身边,听他们津津有味探讨着,渐渐有点不安。但随着儿子每天蹦蹦跳跳出现在眼前,这种不安随即也就消失了。家长给孩子那么多压力干什么呢?孩子一旦生病,哪怕发烧个两天,孩子就不快乐了,孩子不快乐家长就不快乐,自然就把孩子的学习暂抛一边了。
找到班主任时已近四点,见到她的第一眼,丁小兵认出苏老师正是他初中同学。他本想直呼其名,但看见办公室还有其他老师,于是只好毕恭毕敬喊了声,苏老师找我有事?苏老师问,你是……丁小兵说,我是丁曦爸爸。说完笑眯眯等着,等着苏老师惊讶地喊出他的名字。
但苏老师没认出他是谁。她很严肃地说,丁曦同桌下课时向我报告,说她的一个蓝色修正带不见了,还说丁曦文具袋里的那个蓝色修正带就是她的。我觉得事情很严重,所以打电话喊你来一趟。
丁小兵急了。他说,不可能!丁曦不可能私自拿别人东西。我的孩子什么样我最清楚,这孩子胆子小,不可能拿别人东西的!
苏老师说,是呀。丁曦在班上还挺听话的。那你看这事情怎么办?
丁小兵说,这样吧,晚上我来问问,问清楚了再答复苏老师。也麻烦你跟丁曦同桌说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要乱讲,不能冤枉人。我相信我家丁曦不会拿的,也请老师相信。
苏老师说,丁曦这孩子平时表现还是不错的,我相信我们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件。
丁小兵没再说什么,他走出办公室,然后悄悄走到儿子教室后窗边,看见儿子正端坐着听讲。苏老师朝他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走廊上风挺大,他看见苏老师飘动的头发像是一碗泡开的方便面。
2
从学校出来,丁小兵看了看表,已快到放学时间。他走到围墙的拐角,点了支烟,站在一堆家长中间,心里更加焦躁。那些家长之间看起来很熟,正在讨论是不是抽空请老师吃饭或送点礼品什么的。他们的讨论小声又不失热烈。丁小兵想了想,现在才六月份,搞这一套干什么,要是快到教师节了嘛……还可以考虑考虑。毕竟,老师是要尊敬的,这也还算能说得过去。
丁小兵站在校门口,家长越来越少,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公交车里挤满了放学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不断地从车窗飘出来。天色越来越暗,他的心里也越来越暗。儿子的同学零零散散走出来了,他打听了一下,得知儿子在扫地。他心里不由得又揪紧了,不会是被罚扫地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丁小兵看见他从教学楼出来了,蹦蹦跳跳的,书包在后背上甩来甩去。走到跟前,丁小兵在他额头上抹了一把,全是汗。他问,今天怎么扫地啊?儿子说,你忘了?今天我们小组值日呀。
哦。丁小兵松了口气,接过书包,挺沉。
妻子上晚班。丁小兵炒菜,丁曦写作业。天已经黑了,丁小兵把碗筷洗好,擦擦手坐在儿子的小床边。床单和被套都是儿子喜欢的卡通图案。丁小兵说,拿支笔给我用用。儿子把文具袋扔给他,说,你自己拿,我忙着写作业呢。
文具袋里有钢笔、直尺,还有两个蓝色的修正带。修正带外壳上印有几个不规则的小星星,里面是一圈一圈的白色带芯。台灯光线照在修正带上,折射出更多的小星星来。
丁小兵问,你怎么带了两个修正带啊?
儿子拿过一个修正带说,你看,这个快用完了。你不经常跟我说要未雨绸什么来着?
未雨绸缪。丁小兵说。
对。所以得多带一个,以免考试时抓瞎。儿子说,老爸,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丁小兵被问住了,他还真没想过自己偏好哪种颜色。为防止儿子追问,他回答说,我喜欢五颜六色。
哦,原来你是这么看问题的。
啥意思?丁小兵觉得他这话听起来很别扭,于是问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喜欢蓝色。
为什么?
据说喜欢蓝色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那你是不是好孩子?
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因为好孩子不撒谎。
我好像是没撒过谎。
我也这么认为。对了,你那个修正带是谁给你买的啊?
是……是爷爷买的。
丁小兵一直看着儿子。灯光下依稀可见儿子嘴唇上,有一层薄薄的绒毛,丁小兵有些慌乱,他往下看去,忽然发现儿子脚上居然穿着一双大人的拖鞋。他笑了,忍不住在儿子脸上捏了一下,说,快写作业吧。
随后,丁小兵掩上房门给老爷子拨了个电话,他想确认是不是老爷子给他买了这样一个修正带。老爷子说,什么带?干啥用的?丁小兵说,算了,没事没事。最后老爷子在电话里强调,天气忽冷忽热,夜里要常起来看看他孙子,别弄感冒了。
写完作业,丁曦看了会儿动画片就上床了。丁小兵靠在床头看报纸。
儿子说,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小孩要早早上床睡觉?
丁小兵说,睡得好才能长得高。
等儿子睡着后,丁小兵悄悄回到主卧,打开电视,关掉音量看字幕。空气中有泥土的气息,还有偶尔的几声蛙鸣。看了没一会儿,他就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穷尽办法想弄清楚修正带的真相,为了找到真相,他浑身解数训斥儿子,但无论怎么使劲就是使不上劲,无论怎样喊叫就是发不出声。
3
班主任苏老师打来的电话丁小兵没听见,等他发现有未接来电时,已是二十分钟后。他回拨过去,苏老师的电话也是无人接听。于是他发去一条短信——苏老师:我是丁曦爸爸,昨晚我问了丁曦,确定修正带是他爷爷买的。短短二十几个字丁小兵写了足有十分钟,在确保标点正确无错字后他按下了发送键。
很快他的电话就响了。苏老师说,是丁曦爸爸吧?短信我已收到。今天大课间时,我把丁曦同桌喊到办公室说了半天,但她依然认为是丁曦拿走了她的修正带。你看怎么办?事情还挺麻烦呀。
那……苏老师今晚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面谈吧。这句话丁小兵脱口而出。脱口而出的丁小兵立刻纠结了。如何见面?在哪里见面?为什么要见面?
下午三点他把饭店名包厢号告诉了苏老师,苏老师推辞了一番答应下来。丁小兵告诉自己权当同学聚会吧。除了人太少,其他都还好。
下班后丁小兵买了条江鲫、两个土豆。他得先把家里的晚饭准备好。自己从未请老师吃过饭,请什么样的档次合适呢?他边想边把鱼洗净,鱼还没死透,在砧板上蹦了几下,他抓了几下鱼尾,很滑,没抓住,又按住鱼头。第一刀下去他就有预感,肯定要见血。结果第二刀他就把大拇指划了道口子。江鲫又扭动了一下,却无奈被紧紧压住,动弹不得。妻子拿来一张创可贴,看着碟子里切好的土豆,说,土豆烧肉?得加豆瓣酱吧?等她回到客厅,丁小兵看着碟子里的土豆片,迅速改刀成了土豆丝。
收拾停当,丁小兵数了数口袋里的钱,有一千块,应该够了。走到楼栋口他掏出钥匙打开电动车车锁,犹豫了一下,又锁上车,打车去了。
苏老师开着私家车来的,还是迟到了十分钟。丁小兵走在前,苏老师跟随其后去二楼的包厢,没走几步,他发现不妥,于是慢下来并落后她半步。穿过幽暗无人的长走廊,他有种错觉,两个中年男女来开房偷情的错觉。
丁小兵把菜单递到苏老师跟前,她说随便点两个就行了,简单点,她还有一个同学马上也来。他一边说欢迎欢迎,一边拿过菜单,菜单很厚重印制得也很华丽。他精挑细选点了几个菜,有鱼有虾有小炒,有凉有热有红枣。点完菜苏老师的女同学也到了。丁小兵一眼就认出苏老师的女同学也是他初中同学。
丁小兵喊了声“上菜”,然后想试探地问苏老师,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但又担心被误以为想谄媚,只好作罢。而且他觉得这种方式也太老套了点。苏老师一直在玩手机,菜上到一半她的电话响了,她压低声音说,什么?三缺一?我看是一缺三吧?我这儿有事呢。丁小兵说,苏老师有急事?苏老师站起身说,丁曦爸爸,没事没事,让你破费了。丁小兵说,既然有事就不耽误苏老师了,下次再约就是。
苏老师看看女同学,对她说,要不……你留下来坐一会儿?浪费太可惜了。
丁小兵没听明白“浪费”指的是什么,是菜浪费可惜还是女同学白来一趟可惜?他说,不介意的话就坐一会,其实我跟她是同学。苏老师说,你们是同学?那正好,丁曦爸爸,你们同学叙叙旧挺好呀。
看着苏老师掩上门离开,丁小兵心里咯噔咯噔了好几下,也没敢往细处深想。女同学喝茶,丁小兵要了瓶啤酒。
女同学说,我一进门就认出你是我们班长了。
丁小兵说,我当过你的班长?
她说,是呀,初中三年你不都是我们二班的班长吗?
丁小兵想了想,自己确实当过三年班长,他自己都忘了。
她说,苏慧没认出你?
他说,苏老师好像没认出来我。
她说,你找苏慧有事?
他说,没什么大事,小孩子的事。
她说,小孩子的事都是大事呀。
丁小兵犹豫了一下,说,苏老师毕业后考上哪个学校了?一毕业很多同学都联系不上,也不知都在哪里忙。
她说,我倒跟几个同学还有来往。苏慧考上了师范。你后来考的是技校吧?
他说,对。那时候找工作容易,学校都还包分配。
她说,嗯,现在不比以往了。对了,你还记得初三时苏慧找你申请入团的事吗?
他说,入团?不记得了。
她说,你可够狠的,当那么多同学面你就是不同意。
他说,不会吧?
她说,你肯定忘了。那天你把苏慧搞得很难堪呀,她下课后还在操场边大哭了一场。
他说,有这事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么多年我就没看见一个同学。听说章梅得病死了?
她说,是呀。癌。
他说,唉,那时候我们多轻狂啊,到后来还是普通老百姓,也就剩个安稳。
她说,我们都是特别普通的老百姓。在生活的大油锅里,我们没翻腾一会儿就变成了老油条。呵呵,听说好几个同学都离婚了,你呢?还好吧?
他说,我还行。
两个人又聊了聊各自的工作,互留了手机号。丁小兵发现一聊工作自己就变得不耐烦,就去了趟洗手间。洗手间洁白的墙面上挂着一块标牌,标牌上写着——禁止在洗手间内从事如厕以外的一切违法行为。他默读了几遍,越读越觉得是说自己。而且从来如厕不洗手的他破例洗了次手。
回到包厢,女同学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结束吧。
丁小兵说了声“好”,然后喊服务员来买单。女同学说,别喊了,我刚才买过单了。丁小兵说,这怎么行,多少钱我给你。说着就要掏钱。女同学说,老同学见面彼此还客气呀,下次你请我就是。走吧走吧。
丁小兵实在不好意思,走出饭店他拦了辆出租车,趁车起步的刹那,他从窗户丢进去二十元钱。看着女同学消失在车流里,他心里忽然产生了怨恨。天已经很黑了,他站在路口,人行道上交替闪烁的红绿灯让他恍惚了一小会儿。他转身走进饭店,问了问他这桌菜的价格,他决定明天按这个价格去给女同学充话费,一分不少充进去。随后他又点了份生煎牛肉包,打包带回去。
快到小区门口时,丁小兵突然看见儿子正独自走在前面。他想喊他却又怕吓到他,于是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妻子说儿子今晚很神秘,从储蓄罐里掏了很多硬币和纸币,还不让她跟着,只说二十分钟就回来。丁小兵看了看时间,刚八点,是去买蓝色修正带?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为自己感到羞耻,他迅速打消这个念头,悄悄跟着儿子,一直跟进了超市里。儿子径直走到皮具柜前,丁小兵躲在一边听见服务员问,小朋友,你买什么呀?儿子说,我买皮带。服务员说,你现在也用不着皮带呀。儿子说,明天父亲节,我给我老爸买的。我明天要上学没时间。
丁小兵拎着塑料袋的手抖了一下,他想阻止儿子但又担心吓到他,只好跟在儿子后面,看着他挥舞着皮带进了楼栋。
过了五分钟,丁小兵才敲门。妻子看见他手里的包子,说,吃剩下的吧?他说,这叫什么话?还热乎着呢。儿子从房间里出来,蹦跳着直奔他手中的快餐盒。丁小兵喊,睡觉前不能吃太饱。儿子答,要学会换位思考。
妻子说,留着明天当早饭不好吗?
进冰箱再加热就不好吃了,趁热吃。说完丁小兵拿出一百元递到儿子跟前,苏老师说你最近表现不错,学习也好。老爸高兴奖励你的。儿子说,有个成语叫喜出望外,用在此刻我身上最合适了。咦,不对,你看见苏老师了?
没有没有。是苏老师打电话告诉我的。
苏老师还挺不错嘛,以后叫她天天给你打电话。
快吃快吃。丁小兵说。
4
丁小兵醒得很早,他穿过小广场去买早餐。一群大妈正扭来扭去跳着广场舞,大爷则在一边耍剑。他走到早餐摊前买了两个鸡蛋煎饼,再往前到早餐店给儿子买了小笼包。
儿子坐在电动车后边问,老爸,你昨晚吃饭怎么不带我呀?
丁小兵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带你。
儿子说,你就会说“下次”。
到了校门口,儿子从书包里拿出那条皮带说,送给老爸,父亲节快乐!说完就蹦蹦跳跳跑上了台阶。丁小兵看着他,大书包在他后背上忽左忽右晃荡着。看着其他家长投来的羡慕眼光,丁小兵决定今天也得买件父亲节礼物。
放晚学时丁小兵对儿子说,今天作业多不多?
儿子说,快写完了。
丁小兵说,哦,那晚上给你玩会儿电脑吧。
耶!对了,老苏叫你给他打个电话。
老苏?哪个老苏?
班主任苏老师嘛。同学们私下都这么喊。
你可别给老苏听到了。丁小兵看了看儿子,没有异样,就说,先回家,晚上再打电话。
那怎么行?
不行?好吧,我现在就打。
电话响了一声就通了。苏老师说,丁曦爸爸,你好。丁曦同桌的修正带找到了。大课间时我把他俩喊到办公室,他同桌认错了。
丁小兵看着儿子,他正在路边东张西望。
丁小兵说,那个修正带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的。
哦。那行,谢谢你了苏老师。
对了,还有件事。
你说,苏老师。
今早我同学打来电话,我才想起咱们是初中同学呀。改天我们同学聚聚呀。
苏老师肯定记错了,我们不可能是初中同学。我是七中的。
我是十二中的。不会吧?
挂断电话,儿子正从路边朝他走过来。一切都挺好的,丁小兵想,也实在没有与苏慧再见面的必要了。是朋友不会断了音讯,不是朋友聚会也没意思。
丁小兵带着儿子在菜场逛了一圈,买了条一斤多重的黑鱼,又买了把芹菜。回到家妻子看着黑鱼说,晚上做酸菜鱼?丁小兵说,对,私房酸菜鱼。接着又把儿子叫到跟前,来,看老爸给你做酸菜鱼。儿子说,老妈做的酸菜鱼太难吃,鱼片太老!丁小兵说,小嘴还挺刁,看我的,包你齿不留渣!
丁小兵系上围裙捋起袖子,将菜油、蒜末、姜丝、葱段和豆瓣酱倒入锅里翻炒,再加入酸菜翻炒均匀后装入平锅加水煮开,鱼片则用冷油滑油,油温略一升高就将鱼片倒入平锅,随即关火。他知道时间的把握是关键,恰到好处才能保证鱼肉嫩滑。
丁小兵把酸菜鱼端上桌,儿子早已把碗筷、啤酒杯摆好,正支着脑袋等。丁小兵转身清理厨房,妻子收叠衣服,等他们回到餐桌,酸菜鱼只剩了点酸菜叶漂在汤上。
丁小兵问,怎么这么快就没了?
儿子说,没了。不过瘾,明天买条大鱼再烧。
丁小兵说,没问题!
吃完饭歇了半小时,儿子开始写作业,丁小兵坐在小床边看报纸。看了一会儿他说,把修正带借我用一下。儿子拿出文具袋递给他。丁小兵发现文具袋里只有一个修正带,就问,你不是有两个修正带的吗?蓝色的。
儿子说,那个用完了。丁小兵看着他,看见他眉宇间透出淡淡的妥协。
他说,你与同桌可得友好啊?
我同桌是个土豪。
土豪?
她口袋天天都有几个钢镚,一走路就叮当响呢。
这也算土豪?
我同学家长每月都给零花钱,我是土豪的同桌叫土鳖。
丁小兵明白了,这小子兜了一个圈。他说,同桌零花钱每月多少?
五块到十块不等。
行,我给你十块,最高标准。作业写完没有?
快了。今天有篇作文,我写好了,给你看看。
丁小兵接过作文本,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丁小兵来了兴趣,想看看儿子眼中的自己是个什么形象。他看到了这样一段话——我的爸爸个子不高,有点胖。一到冬天,他就喜欢穿着一件很长的棉大衣,一动不动坐着看电视,仿佛汽油桶上摆着个篮球。爸爸很爱我,经常对我说以后要做个有文化的人。我觉得我很有文化,因为我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了。有一天爸爸考我:孙悟空为什么受了唐僧的委屈还要一次次地回来?我不知道。爸爸就告诉我:因为孙悟空没文化,或者唐僧比孙悟空有文化。我没明白,于是我又觉得自己还是没文化……
丁小兵碰碰儿子的胳膊,说,我这样说过?
儿子说,你年纪大了记性差忘了。
好吧。但下次要把我写得正面些。
我就是正面写的呀。
好吧好吧。我再考你一个,若是写《我的理想》,你怎么写?
我长大以后呀,要当爸爸!
这个愿望……算是个愿望,但,为什么呢?
爸爸是最有男人气概的。
嗯?
我当了爸爸以后,我儿子若瞎捣蛋,我就可以揍他!
你可以这样想,但作文里千万别这样写,最好是写想当教师、医生、科学家之类的。
我晓得,跟你开玩笑的。要像刚才那样乱写,肯定得零分。不过,我最想去当城管。
城管?你怎么想的?
我当上城管后……儿子想了想说,可以慢慢地赶那些小贩走呀。
哦。老爸并不希望你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平平安安就行。
老爸,你也太没理想了吧?鄙视你。
快写作业吧,仔细点。丁小兵继续看报纸,报纸封面整版公布了本省高考分数线,望着一本线,他心里空荡荡的,对儿子的未来充满迷惘。还有八年,丁小兵心想,小孩子的心理发展都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过了某个阶段他自会朝前走,期望过高只会给他和自己带来困扰。放轻松就好。
儿子九点就睡觉了,丁小兵拽了一下房门手柄,又推了回去,门发出一声轻响。
电视上正在放《汉字听写大会》。丁小兵对妻子说,儿子好像把我俩都捏在了手心里。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没觉得,小孩子哪有那么复杂,这个节目应该喊儿子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那么复杂的字词能用上吗?
妻子没吭声,低头继续织毛衣。
夜里,丁小兵醒来,听见隔壁的老太太在喊老头子。这个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夜里一丁点声响都显宏大。老太太喊,老头子,你死啦?没声音。又叫响一点说,老头子,你死啦?还是没声音。最后她大喊一声,老头子你死啦?老头醒了,说,没有。
然后没有了声响,一切恢复了安静。
5
周日上午,丁曦很早就醒了。丁小兵说,平时喊你喊不醒,今天却又醒得这么早。儿子说,今天我们出去玩玩?丁小兵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儿子说,你看外边太阳都出来了呢。
好吧。你想去哪?
就去雨山湖公园吧。
这么简单?
那去美国国家公园。
那个公园不是公园吧?
不跟你说了。我们怎么去?
你跟你妈坐车去,我骑车去,路上顺便给你买点水和吃的。你们在公园门口等我。
公园免票很多年了,有浓缩版的世界各地标志性建筑,还有旋转飞机、碰碰车、迷你蹦极等儿童游乐项目。这些项目样样收费,谢绝还价。丁小兵坐在雨山湖公园的草地上,看着儿子玩“迷你漂流”。远处,湖面上漂浮着几条脚踏船,依稀能看见船上的孤男寡女正奋力激起片片浪花,偶尔传来的几声尖叫,空旷又揪心。
临近中午,丁小兵一家三口来到公园附近的一家酒店。儿子问,在这么大的酒店里我们点什么菜吃呢?丁小兵说,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呗,跟在家一样。儿子说,那就点你上次带回来的包子。丁小兵说,那有什么好吃的?换一个换一个。
坐在包厢里,丁小兵看见天空已经乌云密布,风正吹得樟树不停摇晃。从饭店出来,丁小兵让他俩赶紧打车回家收衣服。
没过十分钟,地上的热气跟凉风掺合在一起,还夹杂着一股腥味,似凉又热,树枝随风摆动得更厉害。雨,突然就从天上倒下来,噼噼啪啪砸向地面,溅起的水珠刚刚冒了个小泡,又被紧随其后更多的水珠弹灭了。远处的楼房和行道树都是模模糊糊的,纱一般的雨雾使眼前的街道变得恍惚不定,犹如身处幽暗的森林。
丁小兵骑到一半路,就被暴雨赶进了一家超市,裤腿与鞋子已全湿透,他原本想在超市逛逛,可一走路鞋子就吱吱响。他就站在超市门口,反正母子俩早已到家,他回去也没啥事可做,索性等雨小了再走。
但是雨没有小下来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路面积水逐渐严重,汽车驶过犹如气垫船劈开了水浪,低洼处路面的积水打着漩涡,裹挟着枯枝败叶缠绕在窨井盖上。再这样下去可就要内涝了,丁小兵刚这样想,门外冲进来一个湿透的男人,他一边脱掉雨衣一边说,涵洞那边淹了,好几辆私家车困在水里动弹不得,刚才我看见好几辆警车开过去了。
又过了十分钟,雨势渐小。丁小兵骑上电动车往家赶,被暴雨洗过的街道像滑过油的鱼片。他骑到涵洞方向的丁字路口,然后一加速,就拐到了距涵洞不远的地方。四辆私家车正泡在水里,水面漂浮着许多白色垃圾,积水呈土黄色,快淹到私家车的车窗处了。司机正惊慌失措地蹲在车顶等待救援。几个交警正在用对讲机喊话。
丁小兵刚支稳电动车,就听见一个女司机,朝他一阵鬼魂般地叫喊——丁曦爸爸!丁曦爸爸!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