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短篇小说)
2015-06-30木子一狼
木子一狼
一
母亲去世那年,岩标十五岁,尼成十二岁。父亲带着岩标和尼成两个半大娃娃艰难地度日。
岩标懂事早。母亲去世后,他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砍柴禾、种粮食等活儿大部分由岩标承担。尼成年纪小,非常贪玩。上山劳动,看见一群小鸟从地边飞过,他就要去追鸟,不到天黑不回家。下河采野菜,他总是要在石头底下摸鱼、摸螃蟹,一天采不到一把野菜。岩标觉得弟弟还小,就由着他,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责怪弟弟。
尼成很调皮,在寨子里经常搞一些戳东捣西的恶作剧,惹得小伙伴们常常追着他打。每当弟弟惹事被打时,岩标就会出来保护他。有哥哥的保护,尼成就更加捣蛋,受人追打就往哥哥的身后躲。
家里很穷,妈妈在世时织下的一条土布就是兄弟俩的被子。冬天很冷,尼成就会把那块布裹起来睡,害得岩标经常半夜起来烤火过夜。
在尼成的眼里,哥哥就是他的保护伞,他的依靠。有哥哥在,他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在哥哥眼里,尼成就是一只需要保护的小羊羔,他总是想方设法地呵护着弟弟。
岩标虽然没有成年,但是他从小就跟着阿爹学会了打猎的本事。什么下野鸡的扣子、下野兔的踩脚扣、下野猪的陷阱样样精通。小小年纪,就敢杀死掉进陷阱里的野猪。白天种庄稼、采野菜,傍晚下扣子、布陷阱,早早起来去巡查那些扣子和陷阱。他是寨子里打弩的高手,二三十米的距离上,能够做到要打老鼠的左眼绝对不会打着右眼。靠着他的勤劳和聪明才智,家里经常能吃上用野味煮的稀饭。
尼成就像岩标的小跟班,做什么事情都要跟着哥哥。岩标怕进山打猎有危险,从来不带弟弟一起去。可是,尼成总是想方设法地跟着,有几次差点掉进猎人布下的陷阱里。岩标只好带上他,教给识别陷阱、踩脚扣的伪装,以免掉进陷阱里。
这天夜里,俩弟兄躺在竹笆床上。岩标由于劳动太累,一会儿就睡着了。
“哥,听说阿爹要把叶养领到我们家来养了。”尼成推了推哥哥。
“你说什么?”岩标不耐烦地问。
“叶养她爹死了,妈妈要嫁人,阿爹要把她领到我们家里来养。”尼成重复着。
“是吗?那怎么可以呢?我们三个人都是饱一顿饿一顿的,再增加个人,大家都得饿死。”岩标一骨碌坐了起来。
“这事你别管。”兄弟俩的对话惊动了火塘对面的阿爹。“你表姨爹死了,表姨妈改嫁了,叶养就没有人管了。我们是叶养唯一的亲戚,我们不管行吗?”阿爹也坐了起来。
“再说,叶养已经十一岁了,要不了几年就是家里的劳动力了。”阿爹说。
“太好了,我又多了一个小伙伴。”尼成高兴地说。
“你就知道玩,到时候饿死你。”岩标用肘拐了尼成一下。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山上的野猪饿不死,人就能活下去。”阿爹生气了。“这事,我说了算。睡觉。”
二
叶养来了,把尼成吓了一大跳。
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太阳一照,虱子就会像蚂蚁一样钻出来晒太阳。脸上沾满污垢,只看见两只滴溜溜的眼睛在转。身子也是脏兮兮的、瘦瘪瘪的,像一棵麻杆,系在下身的土布已经破了几个洞。脚和手像是懒火地里的干柴——又瘦又黑,双脚的脚丫缝里长满脓疮,往外流着脓水。
“你是野人吧?怎么这么臭啊。”尼成双手捂着嘴。
“你才是野人呢。”阿爹在尼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这段时间没有人管她,没有饿死就算她命大了。”
“叫她跟你睡一张床,我害怕臭,更害怕她头上像蚂蚁一样多的虱子。”尼成说。
“哪个不长虱子?等我找点草药帮她洗洗就好了。”阿爹生气地说。
阿爹从山上采来皂角等草药,每天烧一大锅草药水,给叶养泡脚、洗身子。一段时间后,叶养变样了:蓬乱的头发变得乌黑、柔顺,虱子也不见出来晒太阳了;脏兮兮的脸变得像蓝天一样乌黑而有光泽,两只眼睛多像野葡萄黑溜溜的,脚丫缝里的疮也好了。
“叶养,你原来还是漂亮的嘛,做我妹妹吧。”尼成说。
“她本来就是你妹妹,你可不要欺负她。否则,我饶不了你。”阿爹说。
“好喽,我有妹妹啰——我有妹妹啰——”尼成高兴得手舞足蹈。
岩标对叶养很好。上山采野菜、下河摸鱼都带着她。遇到难走的路、难过的河,岩标就会背着叶养走。
“岩标,你背媳妇啊?”寨子里的小伙伴看见岩标背叶养过河都会这样问。
“说你妈的猪话,她是我妹妹。”岩标生气地骂道。
“你才说猪话呢。你爹收养叶养就是要给你做媳妇的。”小伙伴反驳道。“尼成,叶养是你哥哥的媳妇,没有你的份,你只能闻屁了。哈哈哈……”
尼成听到这些话,心里酸溜溜的,也非常生气,拿起石头就追着那些小伙伴打。
“阿爹,我们家收养叶养是要给哥哥做媳妇的吗?”尼成跑回家追问阿爹。
“谁告诉你的?你一个小娃娃乱说什么?”阿爹给了他一巴掌。
“寨子里的小伙伴们都是这么说的。我要叶养做我的妹妹,不能让她做我的嫂子。”尼成哭着喊道。
“好好好,叶养是你们的妹妹,你们要好好地对待她嘎。”阿爹见尼成哭得伤心,就安慰尼成。
尼成也慢慢懂事了,对待叶养就像亲妹妹一样。有好吃的让叶养先吃,有好玩的也带着叶养,寨子里有人欺负叶养,他就会挺身而出保护叶养。
叶养很聪明,也很懂事,尽力参加家里的劳动。空闲时,她就到寨子里跟大妈、阿姨学纺线、织布,学做佤族包,很快就练就了纺线、织布的本事。
阿佤山的河谷地带长满了野棉花,这也是佤族纺线织布的主要原料。每到秋天,岩标就会带着尼成、叶养去采野棉花,让叶养纺线。他们还采来很多种树汁,把叶养纺的线染成红的、黑的、黄的多种颜色,叶养就把线织成像彩虹一样漂亮的土布,做出了全寨子最漂亮的挎包和衣服。
日出日落,岁月更迭。山里的株栗花开过七次,株栗果落了七回,岩标、尼成、叶养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叶养出落得像一朵水灵灵的黑玫瑰。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一样飘逸;一双大眼睛,像熟透了的野葡萄放着光彩;高跷的鼻梁,像鲤鱼的脊背一样流畅;红润的脸蛋,像熟透了野桃子,丰满的双乳、高挑的身材、细细的腰肢,成了全寨子最漂亮的姑娘。寨子里的小伙子像苍蝇一样围着叶养转,提亲的媒婆踏破了门槛。
三
看着长大了的岩标、尼成和叶养,阿爹可高兴了。整天喝着水酒、哼着小曲,享受着快乐的生活。
但是,阿爹也有操心的事。当初收养叶养,是打算着等她长大了给岩标做媳妇的。可是,岩标和尼成都对叶养好,叶养也对两个哥哥好,看不出对谁更好。让叶养嫁给岩标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岩标是老大,可又觉得对不起尼成。随着年龄的增长,尼成懂事了,他对叶养的呵护和爱恋也表现得更加明显。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阿爹抓破了头皮也想不出办法。
乘着两兄弟打猎去了,阿爹就跟叶养商量。
“养,你和两个哥哥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同姓人。你已经长大了,在两个哥哥中你选一个嫁了吧。”阿爹说。
“我听阿爹的,阿爹叫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叶养低着头说。
“你更喜欢哪一个呢?”阿爹问。
“两个哥哥都对我很好,我都喜欢。”叶养说。
“憨姑娘,你总不能嫁给两个人吧?”
“我听阿爹的。”
“标是老大,这些年这个家全靠他支撑着过日子。你就嫁给标吧。”
“我听阿爹的安排。”叶养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问:“成哥怎么办呢?”叶养心里明白:两个哥哥都喜欢自己,标哥表现得比较含蓄,而成哥表现都更加直接,进山打猎还会采一些漂亮的野花带回来送给自己呢。
“好,我跟他们俩兄弟商量一下,尽快把婚事办了。”
等俩兄弟打猎回来已经是深夜了,叶养已经睡了,阿爹还在火塘边等着他们。
“跟你们商量一件事情。”阿爹把俩兄弟叫到火塘边坐下。“你们都是大人了,叶养也该嫁人了。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阿爹,你要让叶养嫁人?”尼成问道。
“是啊。我们总不能让她当一辈子姑娘吧。”
“你要把她嫁给哪个呢?嫁给寨子里的其他人我可不同意。”尼成焦急地问。
“我说要把她嫁出去了吗?你急什么?就嫁在咱们家。”阿爹有点生气了。“可是,叶养只是一个人,你们是两兄弟,到底嫁给谁呢?”
“阿爹,把叶养嫁给我吧,我和叶养最亲了。”尼成抢着说。
岩标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不反对,拿着一根棍子在火塘里毫无目的地搅着火炭。
“按理说,标是老大,理应让养嫁给标。标,你的意见呢?”阿爹问。
“我听阿爹的。”岩标继续搅着火塘。
“哥哥是老大不假,可养更喜欢我。再说,寨子里也有人家是老二先讨婆娘,然后再帮老大讨婆娘。我家为什么不能?”尼成反问道。
是啊,岩标虽然是老大,但是也不一定要在尼成前面讨婆娘,那要看谁先找到对象了。阿爹也犹豫起来。
“成,是你哥哥把你带大的,你应该让你哥哥先讨婆娘才对。”阿爹找到了理由。
“是哥哥把我带大,处处保护我,这点不假,我也十分敬重哥哥。但是,谁先讨婆娘跟这个不能相提并论吧?”尼成再次反问道。
“标,你这个闷头苍蝇,说说你的意见啊。”阿爹急了,冲着岩标发火。
“就让他嫁给尼成吧,他们俩更合得来。”岩标闷声闷气地说。
“我知道哥哥也喜欢养,可是我也喜欢养,让养嫁给哥哥不公平。”尼成愤愤地说。
“那么,嫁给你就公平了吗?你把哥哥对你的好都忘记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阿爹的火气越来越大。
“我记着哥哥的好,也想着要报答他。但是,讨婆娘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可能让给哥哥的。”尼成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阿爹,我和哥哥公平竞争吧。谁赢了让养嫁给谁。”
“什么?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难道你要跟你哥决斗不成?”阿爹跳了起来。
“我们比赛打猎。以三天为限,谁打的猎物多就让养嫁给谁。”尼成提议。
“比就比,哪个怕哪个。”一直不说话的岩标也站了起来。
“好,你们兄弟两个就比赛打猎,哪个赢了就让养嫁给哪个。”阿爹也同意了。“但是,不论哪个赢,另一个不得反悔,更不得有怨言。否则,我把他赶出寨子。”阿爹放了狠话。
“阿爹,你放心,我们是亲兄弟,不会成仇的。”俩兄弟齐声回答。
他们约定:以第三天太阳落山为限,谁打到的猎物多谁赢。
这一夜,火塘边的竹笆床不停地响,阿爹和俩兄弟谁都没有睡好。
第三天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岩标、尼成俩兄弟都满载而归。阿爹特意请来了几个寨子里的长老作证。
大家一一清点俩兄弟的猎物:岩标打到两只野鸡、挖到了两只竹鼠,还有一些山螃蟹;尼成打到了两只松鼠、两只野鸡。长老们一合计:岩标的猎物无论是数量还是花费劳动都更多,判定岩标赢。
“我愿赌服输,就让养嫁给哥哥吧。”尼成说。
“好,就让养嫁给标吧,成还能等几年。明天开始上山割茅草、砍木料,等盖好新房子就让标和养结婚。”阿爹说。
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新房子很快就盖好了。全寨子人热热闹闹地为岩标和叶养办了婚事。
岩标和叶养结婚后,自己搬出去过日子,尼成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比以前更加勤劳,种庄稼、打猎、采野菜,很好地维持了家计,赢得了寨子人交口称赞。
两年后,尼成盖起了新房,讨了寨子里的一个叫叶好的漂亮姑娘做老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四
岩标和尼成虽然各自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兄弟间的感情依然很好,兄弟俩一起砍地、烧地、播种,还经常一起进山打猎。叶养和叶好的关系也好得像姐妹一样,她们互相帮着做家务、照料孩子。哪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绝对不会少了另一家。
这天清早,尼成正在火塘边抽旱烟,岩标走了进来。
“哥,坐啊。”尼成招呼道。
“翁别的那块包谷遭野猪灾了,再不想办法可能要被野猪吃光。”岩标边坐边说。
“是啊,我也正为这件事情着急呢。前几天我去守了几天又不见野猪来,才回来野猪又来了,真是气死人。”尼成说。
“现在包谷才戴红帽呢,靠守是不可能了。”岩标说。“不如我们去看看,找到野猪经常来的路,挖几个陷阱,把领头的野猪下了,其他的就不敢来了。”
“这个办法能行吗?”尼成问。
“能行。前几年我设了三个陷阱,下两头领头猪,以后就没有野猪来了。”
“好吧,我们整点饭吃就去吧。”
兄弟俩吃过早饭,背上长刀,带着猎狗就出发了。
来到翁别,他们围着地边转了一圈,找到了野猪经常进出包谷地的两条路。岩标是设陷阱的老手,很快就在两处树林密、落叶多的地方确定了挖陷阱的位置。
兄弟俩一个人挖土,另一个人把挖出的土背到离陷阱二三十米的地方,很快就挖了两个一人多深的陷阱。他们又到箐沟里砍了一些野竹,削成竹签,在火上烤硬后布在陷阱里。在陷阱口架上小木棍,再撒上树叶、枯草做好伪装。
“这下连人都看不出这里有陷阱,更不用说野猪了。”尼成高兴地说。
“还得在附近的树上砍几道印印,打猎的人看到刀印就知道附近有陷阱,就会绕开走了。”岩标说。
第二天,俩兄弟去看陷阱,没有异样。第三天再去看,也没有什么变化。
“他妈的,野猪也知道我们设陷阱不敢来了。”尼成骂道。
“别着急嘛,可能是烧过的竹签有味道,野猪的鼻子比狗还灵呢。过几天准来。”岩标沉着地说道。
可是,一连七八天都没有发现野猪来过的踪迹,兄弟俩总算松了一口气:尽管没有下着野猪,但是野猪不来糟蹋包谷了。
“我怀疑这附近有什么更大的东西,要不然野猪不可能十多天不来。”岩标说。
“会是什么东西呢?连野猪都怕它。”尼成问。
“不好说。可能是老熊,也可能是老虎。你不见这几天那些鸟就是在高高的树尖上乱叫吗?我们得小心点。”岩标说。
这天早上,天气阴沉沉的,滚雷一阵紧跟一阵。岩标有事,尼成一个人去看陷阱。
不一会儿,尼成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哥,下着了。好像不是野猪,那东西在陷阱里眼睛还会发光呢。”
“有多大?”岩标急忙问道。
“不是很大,但是两只眼睛像猫眼睛一样,白天都能看见绿茵茵的亮。”
“肯定是下着老熊了,可能是一只小熊。可要小心,小熊掉进陷阱里了,母熊肯定躲在附近,光用长刀不行,还得带上梭镖。得把它杀死在陷阱里,人才能下去。”岩标显得有点紧张。
“要下大雨了,等天晴了再去看吧。”叶养说。
“不行,下大雨土洞里会涨水,那东西就会跑掉。”岩标说。
兄弟俩背着长刀,扛着梭镖,急急忙忙地走了。
来到陷阱边,岩标认真地看了看洞里的东西。“还真是一头小熊,我们得赶快弄死它抬走。”
兄弟俩用梭镖杀死了陷阱里的小熊,砍了一根藤子拴在陷阱边的树上。
“成,你下去,把小熊拴在藤子上,我把小熊拉上来后再拉你上来。”岩标说。
“哥,我从来没有杀过老熊,我有点害怕。还是你下去吧,我在上边拉。”尼成怯生生地说。
“上边危险更大,母熊可能躲在附近,我有经验,能对付母熊。下边的小熊已经死了,你怕什么?”岩标着急地说。
尼成把藤子拴在腰上,在哥哥的帮助下下到陷阱里。摸摸小熊已经死了,就从腰间解下藤子把小熊拴好,叫哥哥拉上去。岩标解下藤子丢到陷阱里,叫尼成赶快拴上。
“啊——”尼成正在拴藤子,就听见洞口传来哥哥的惊叫声,接着就是扭打滚下去的声音。
“哥——哥——”尼成知道事情不妙,大叫几声,洞外没有了回应。他急忙抓住藤子爬出陷阱,看见哥哥和一只黑熊扭打在一起。
“哥——哥——”尼成大叫着冲了下去。
和哥哥扭打在一起的老熊看见有人大叫大喊地冲来,扭头就跑了。
尼成看到哥哥的头皮被老熊抓掉了,两只眼珠子翻在外边,身上到处是伤口往外冒血……
“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尼成大哭着叫道。
“别哭,赶快离开这里。”哥哥还能说话。
尼成背起哥哥疯了一样地跑回寨子里。
岩标被尼成背回来后,一直昏迷不醒。看着岩标的伤情,全家人都哭哑了嗓子、苦干了眼泪,只能毫无办法地守在岩标的身边。
第三天,岩标突然说话了。
“成,我……不会好了。阿爹……只能……靠你……养活了,两个……姑娘……也要……靠你……养活了。叶养……不要……改嫁,你……养她……”说完,长呼了几口气,死了。全家人哭得天昏地暗,叶养哭昏了过去。
五
料理完哥哥的丧事,尼成背着长刀、扛着梭镖上山去了。他要去寻找那头夺去哥哥生命的黑熊,要把它杀死,不但要吃它的肉,连骨头都要把它嚼碎。
他把那头已经发臭的小熊砍成碎块,埋在陷阱附近,又挖了四个陷阱,在陷阱里布上尖利的竹签,做好伪装,然后在四个陷阱中间烧一堆火,拿几块小熊的肉烧上。哥哥在世的时候说过:老熊认亲,几公里外都能闻到熊仔的味道,就会寻着味道赶来。他要用这种办法诱杀那头母熊。
可是,一连烧了好几天,那头母熊就是不出现。“难道哥哥说的办法不管用?不会的,哥哥十五岁就能杀死黑熊,一定不会错的。”他干脆在附近的树上搭了一个窝棚,每天晚上都守在树上。
“嫂子,尼成接连三天都没有回家了,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啊?”三天不见尼成回来,叶好着急了。
“应该不会吧,尼成办事老道,精明得很呢。”叶养安慰着叶好。其实,她的心里也很着急。
“要不,我们出去找找?顺便给他送一点吃的。”叶好说。
“好,今天他要是还不回来,我们就去找找。”叶养说。
这一夜,尼成也没有回来,这可急坏了叶好和叶养。
天蒙蒙亮,叶好和叶养就急急忙忙地上山了。
叶养从小跟着岩标、尼成在这山里转,对这里很熟悉。岩标生前也讲过他们设陷阱的地方,知道大概位置。
他们来到翁别的包谷地边,仔细地寻找着人来过的足迹,终于发现了尼成烧小老熊肉的火堆。
“成肯定就在附近,我们分头找吧。别靠近那个火堆,小心陷阱。”叶养给叶好反复交代了注意陷阱的事项,俩人就分开来寻找。
“叶养姐,那棵树上好像有一个窝棚。”叶好大叫。
听到叶好的叫声,叶养急忙赶了过去,并大声呼喊:“成——,你在哪儿?成——,你在哪儿?”
“叶养姐,你快来啊。呜……”叶好哭着大叫。
叶养赶过去一看,尼成掉在搭着窝棚的树脚上,好像已经没有了气息。
叶养赶快抱起尼成。“他还没有死,肯定是饿昏了从树上掉下来的。赶快拿水来喂他。”她催促叶好。
“水?哎呀我急着上山,忘记带水了。”叶好大哭起来。
“你怎么把水忘记了呢?我昨天特别交代你一定不能忘记带水的。现在怎么办啊?这光山上又没有水。”叶养责备道。
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叶养突然想起自己的孩子还没有断奶,就毫不犹豫地把奶头对准尼成干裂的嘴,用手挤出奶水,乳汁一滴一滴地滴进尼成的嘴里。左奶的奶水挤干了,她又挤右奶。叶养最近受到失去丈夫的打击,精神很差,吃的也很少,奶水当然很少,用手挤压,奶子钻心地疼。但是,她不顾疼痛,反反复复地挤着,哪怕只能挤出一滴奶水她也不停手。叶好不是哺乳期,没有奶水,只能干着急、流眼泪,不停地叫着尼成的名字。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尼成慢慢地睁开眼睛苏醒过来了。“嫂子……好……你们怎么来了?”
当他看清叶养正在给自己挤奶水的时候,挣扎着要坐起来。“嫂子……你……不能这样……”
“要没有嫂子的奶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叶好哽咽着说。
“这是……造孽啊……”尼成挣扎着说。
“造什么孽?只要你能活过来,我什么都不怕。”叶养说。
叶养和叶好把尼成背回家里,阿爹找来草药给尼成疗伤。
在全家人的照料下,五天后,尼成已经能够走路了。
“阿爹,我还得去下那只母熊,为哥哥报仇。”尼成跟阿爹商量。
“你的伤还没有好呢,怎么上山啊?再等几天吧。”阿爹心疼地说。
“不能再等了,我埋在土里的小熊肉已经臭了,过几天就变成土了,我拿什么下母熊呢?”尼成坚持道。
“好,我跟你一起上山。但是,不能住在树窝棚里,得回家来住。”阿爹同意了。
尼成和阿爹每天傍晚就烧那发臭的小熊肉,烧了回家。三天过去了,母熊没有出现。
“成,怕是小熊肉太臭了,老母熊闻不出气味了吧?”阿爹没有信心了。
“再接着烧吧,只剩两小块了,不到最后我不会放弃的。”尼成说。
这天中午,阿爹和尼成懒洋洋地上山,他们想再去碰碰运气,反正小熊肉昨天已经烧完了。
走进布陷阱的树林,尼成就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阿爹,好像什么东西叫。”尼成停住脚步侧着耳朵听了听。
“瞎说,我怎么没有听见。”阿爹也停住脚步侧着耳朵仔细地听起来。“除了鸟叫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你想老母熊想疯了吧。”
“不对,我得去看看。”尼成说完就向陷阱跑去。“阿爹,下着了,下着了。”尼成大声叫着。
“下着什么了?”阿爹也气喘吁吁地赶来。
“下着老母熊了,我看见两只发光的眼睛了。”
阿爹来到陷阱边,往陷阱里看看。那东西受到惊吓,“哄——哄——”地大叫起来。
“终于把你逮住了,你这害人的东西、你这害人的东西。”父子俩用梭镖一阵乱戳,把母熊杀死在陷阱里,又从寨子里叫来几个人把老熊抬回寨子。
尼成煮好老熊肉,泡了一桶水酒祭奠哥哥。“哥哥,我把害你的老熊杀死了,这是它的肉。你吃它的肉吧,把骨头也嚼碎,让它……永世……不得超生……”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六
岩标死后,尼成就承担起照料叶养母女三人的重任。砍的柴禾、种的粮食、打到的猎物都要分给她们。空闲了,就过来抱抱两个侄女、拉拉家常。
叶养带着两个孩子,上山劳动的时间就很少,虽然有尼成的资助,但是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只能靠纺线、织布补贴家用,每天晚上都要熬到深夜。夜深人静,百无聊赖,想着去世的丈夫,常常泪流满面。
“嫂子,还在纺线吗?”叶养刚把孩子哄睡,尼成推门进来。
“成来啦?坐吧。”叶养招呼道。
“我今天打了两只野鸡,煮了一锅稀饭,给你们端来点。叫孩子们起来吃吧。”尼成说。
“叔叔,你来啦?”听到尼成的声音,大侄女就从床上爬起来。“我今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知道叔叔肯定要给我们送好吃的来了。”
“你这个小馋猫,猜到叔叔要送好吃的给你们了?”尼成抱起大侄女,用胡子在她细嫩的脸上扎了一下。
“嫂子,你们乘热赶快吃吧。我回去了。”
“你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的,就坐一会儿吧。”叶养说。
尼成在火塘边坐了下来,拿出烟锅就着火塘抽了起来。看着母女三人吃稀饭的样子,尼成心里一阵酸痛一阵甜,非常不是滋味。
孩子们吃完稀饭就睡下了,叶养在尼成对面坐了下来。
“嫂子,你瘦多了。”尼成说。
“你也瘦多了。上次摔着的地方还疼吗?”叶养关切地问。
“不疼了,只是天阴下雨的时候有点酸痛。”
“你要多注意了,别再摔着、扭着,我们家都全靠你了。”叶养流下了眼泪。
“嫂子,你别这样。哥不在了,我不帮你们还行吗?哥哥临死前要我照看好你们,我一定要把两个侄女养大成人。”尼成猛吸了几口烟。“嫂子,你改嫁吧。两个侄女我家领养,我一定好好地把她们养大。”
“我不能改嫁。是阿爹把我养大的,我不能把阿爹和娃娃都丢给你。”叶养哭的更伤心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拖累你们了?”
“嫂子,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是觉得你还年轻,不能苦了你啊。”
“阿爹也找我说过了,我是不会离开这个家。”叶养哭着说。
看着叶养坚定的样子,尼成也无话可说。他站起身来,在柱子上敲了敲烟锅,准备离开。
“成,今晚你就住在这儿吧。”叶养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嫂子,我不能留下,我要给寨子人一个交代的。”说完就离开了。
七
按照阿佤道理,哥哥死了,嫂子不愿意改嫁,小叔子就得养育孩子、照顾嫂子。
阿爹与尼成商量决定不强迫叶养改嫁了,由尼成养育哥哥留下的孩子,照顾叶养的生活。
阿爹选了个好日子,杀猪宰牛,把全寨子人召集起来,向大家宣布:叶养不改嫁了,今后由尼成照顾她们母女的生活。
寨子人都是看着尼成和叶养长大的,俩人从小就亲如兄妹,也可以说是亲梅竹马。现在岩标不在了,让尼成照顾她们母女是力所当然的事情,纷纷为他们祝福。
客人散尽,夜已经深了。阿爹带走了两个孩子,只把尼成和叶养留在家里。
尼成从小就喜欢叶养,曾经无数次幻想着要娶叶养做媳妇。哥哥娶了她以后,尼成就打消一切幻想,对叶养是敬而远之。今天这场酒,算是给他们办的婚礼。可是,尼成满脑子都是哥哥的影子,对叶养没有任何冲动,只是不停地抽着旱烟。
“成,夜已经很深了,累了一天,腰酸背痛的,睡了吧。”叶养催道。
“养,你先睡吧,我不瞌睡。”尼成说。
叶养只好自己先睡了。
寨子里的老公鸡叫了三遍,尼成把旱烟换了六回,就是没有一点睡意。
忽然,床上传来“嘤嘤”的哭声。
“养,你怎么了?”尼成问。
“成,你是不是嫌弃我。”叶养坐了起来。“你要是嫌弃我,就不应该答应阿爹,搞得我们两个都不好做人。”
“养,我不是嫌弃你,我只是一到这间房子里就想起我哥。”
“你哥都不在三年了,我们总得把日子过下去吧。”叶养的哭声更大了。
“养,你别这样,我真不是嫌弃你,我……”尼成坐在床边解释道。
“成哥……”叶养从后面抱住了尼成,泪水顺着尼成的脊背往下流。
尼成转身轻轻地抚摸着叶养的头,一股熟悉而又久远的香气钻入他的鼻孔,他紧紧地把叶养搂在怀里……
后记
几十年过去了,尼成、叶好、叶养把孩子都抚养成人,给孩子们盖了房子、成了家。三个人都老了,但他们依然相处得很好。
尼成在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把叶好、叶养和自己的两个儿子岩瓦、尼松叫到床前。
“瓦……松,爹不行了。我走后,你们……要照顾好你妈和大妈。大妈……其实也是……你们的妈。你们要给她……养老……送终。”
“阿爹,我们知道。我们会照顾好阿妈和大妈的。”两个儿子哭着说。
尼成点了点头,看着叶好和叶养,微微地露出了笑容,头一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