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严歌苓:好作家是可以教出来的
2015-06-30严歌苓张庆国
严歌苓+张庆国
时间:2014年12月2日星期二
地点:北京建国门外大街国际俱乐部酒店
谈话人:严歌苓、张庆国
一、舞蹈与文学
张庆国(以下简称张):先从你的个人生活谈起,你好像是上海人?
严歌苓(以下简称严):对,我是上海人。
张:从小在上海长大?
严:没有,我六七岁就到安徽去了。
张:然后在安徽上的学?
严:在安徽的时候就文革开始,没有上,串联什么乱七八糟的,学校就关门了。
张:安徽在到什么时候呢?好像你当过兵是吧?文艺兵?
严:对,我在1971年当兵,那时候我12岁。
张:那时候文艺兵很小,12岁就去学跳舞了?
严:对,跳舞,然后我们就去西藏演出什么的。
张:我记得从网上的资料看,你爸爸是一个作家还是什么的?
严:我爸爸是作家,他已经去世了,曾经是作家,用英文就是过去式。
张:小时候,你的生活中有什么特殊记忆,也就是说有什么印象很深的事可以聊一下?
严:小时候的生活是这样,因为我家是几代书香门第,书很多,世界上有什么名著,我们家就有,没有的那是很少。就是说古今中外的书都有,非常著名、非常经典的都有,从《唐璜》到《莎士比亚全集》,到俄罗斯的肖洛霍夫等等这些,反正很全的。我们家没有的就是红色经典,《青春之歌》这些是没有的。
张:那些资产阶级的书大量留在家里,文革不害怕吗?不把它销毁吗,还把它收藏起来了?
严:是这样的,我奶奶全部把它们封起来,拿报纸封起来了,所以,来我们家抄家的红卫兵,以为可能是前面的红卫兵封起来的,也就没去动它们。
张:封起来还看得见吗?
严:看不见了,拿报纸全部给它封上了,柜子都封上了。
张:你家书香门第具体是什么情况,比如说家里人是做什么职业?
严:我曾祖父在上海开学堂的,据说在他的家乡就是上海江湾,现在复旦大学的所在地,当年那是我的老家,我家的上海五代人都住在那里,再上面就不知道了。我曾祖父开学堂,首创了当地的男女同窗同校之风,我的爷爷,是获庚子赔款奖学金,去美国留学的,他在美国得到政治经济学的博士,回到中国在厦门大学教书,后来又在沪江大学教书。他的著作,当年的博士论文,现在还在美国卖,在网上也能买到。我姑妈很骄傲地买了很多本送人,说“这是我父亲的著作”。我估计作为了解中国近代史的资料,那份论文会有价值,它论述的是政治经济学,标题叫《敞开门户政策》,意思就是“门户开放”,用现在的话叫改革开放。所以,他是一个非常有理想、爱中国,希望中国能够汲取鸦片战争以来的教训,找到新的出路。
我祖父对中国近代史的分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特别主张改革救国、教育救国。一九三几年他回到中国,非常失望,很快就发现中国各方面问题太多,包括他自己的婚姻,也很失望,还有就是文人内部的争斗。他觉得,一个想独立的人非常难生存,在中国知识分子圈子里,总是闻到一种淡淡的无耻,他就谁也不沾。谁也不沾更麻烦,他就成了所有人的敌人。
张:我插个话,你刚才讲到一个问题我非常感动,而且很惊奇。我家在昆明,也是几代书香门第,好几代人教书,做中学教务长、中医和银行管理人员等,家里的藏书和字画也非常多,在昆明那个地方,这样的家庭已经不一般了。但不同的是,你们家那些收藏的好书,都很好地保留下来,相反,革命的作品要少些。我家是相反,把好书都扔掉,封资修的书,全部扔掉,卖废品,表明自己跟得上时代。我记得,文革时,月黑风高夜,我爸爸抬着家里的大花瓶,今天来看肯定是值钱的东西了,悄悄跑出去丢掉,还把家里的皮沙发也抬出去丢掉。小时候,我家从私宅大房子搬到房管所公家的小房子里,很旧的房子,每年都要糊墙,用报纸糊,不平整,容易开裂。有一年,我爸爸就把家里收藏的字帖全部拿出来糊墙,因为字帖的纸比较硬嘛,打底很好,上面再糊报纸,结实。四面墙糊的全是字帖啊,现在想起来真是魔幻。
严:我爸爸他们是比较有远见的,不相信毁灭文化的现象会永远存在。
张:你看我家的人跟你家不一样了,我家的人显然对未来没有信心。
严:我爸爸和我妈妈住一间屋,我奶奶和我哥哥,还有他们的保姆另外住一块儿,我和我外公住。我外公是一个老红军,他把线装版明朝的《水浒传》存在自己身边,把其他书全部放在我奶奶家,我奶奶把书保护了起来。
张:现在那些书呢?
严:都还在。所以我们没有受外面太大的冲击,我从报纸后面抠出一本书来,还是可以看的,怎么看都可以。小的时候东看看西看看,也不是看得很懂,但至少是一个很丰富的家,并没有造成孩子没事干,在外面野什么的,还好。文革让我不会数学,也没有正规教育,我小数点不会,加法减法都不会的,爸爸教我,我4岁他就开始教我识字。
张:所以你阅读比较早。
严:阅读唐诗宋词就比较早,后来识了一些字,就在阅读当中滚雪球吧,越滚越多,开始是似是而非的识些字,慢慢就识得多了。我这个家庭的教育,是非常开放和自由的,不管你,爱干嘛就干嘛,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什么禁忌。这种状态一直到我当兵之前,当兵我就离开家了。
张:你当兵是怎么当?部队是来学校里挑?还是你家托了什么关系才去成的?
严:没有托关系,是考试去的,那时候考试非常严格,谁都不认识谁嘛,就是靠你的真本事,考部队文工团不像今天送钱之类的,那时候谁有钱啊?
张:真不简单,你才12岁啊,就考去部队文工团了,等于要离家去独立生活,日子苦吗?
严:不苦,很开心,能够当解放军,非常骄傲。
张:当时能去部队当解放军,真是不得了的一件事,还那么小的年纪就去了,相当地成功啊!12岁也不会觉得苦,部队有吃有穿的还领工资,怎么会苦呢?
严:是的,当时能当成解放军,真的是很得意,很幸福,一直到第三年,第一次回家探亲,才觉得离开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张:在哪里当兵?
严:成都军区。
张:你家是在安徽?
严:对,我们家在安徽。
张:等于你12岁从安徽离开家,去四川成都当兵,三年后才回家?三年当中你就没有回过家吗?
严:没有回过。
张:第一次探亲回家,坐火车是什么感觉?能回忆起来吗?我想应该有些独特的体验。
严:太恐怖了,火车莫名其妙就会停在一个站上,不走了。
张:怎么可能?火车莫明其妙地停下不走?是哪一年?
严:1974年吧。
张:哦,文革时期,各方面都混乱,铁路也是,我懂了。
严:第一次探亲,走一段路,火车停下来不走了,真是那样。大概停了一夜,那火车就是不走。车厢里很挤,又黑又没有灯,我气得把牙刷掰断了。
张:你穿着军装吧?
严:我穿着军装。
张:穿军装还好啦,会多一些安全感。
严:对,但车子老不走,没电,漆黑一团,那种感觉特别绝望,不知道这个车要停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电,黑漆漆的,我一下子就把牙刷给掰断了,发怒嘛。你又不能跟旁边的老百姓发火,我记得车上有几个云南知青,他们就躺在那儿,躺在椅子上,不给别人坐,有个女知青,谁坐她旁边就骂人。
张:是硬座车厢吗?
严:硬座车厢,我们当兵的,不是军官,当然只能坐硬座车厢了。
张:不能坐卧铺吗?
严:那时候坐火车分级别的,士兵只能硬座,干部才能睡卧铺,报销对应着级别啊。
张:哦,是的是的,想起来了,分级别的,什么人坐飞机?什么人坐火车?什么人睡卧铺?什么人硬座?都有级别管着,啊哈,恍若隔世!不是恍若隔世,是真的隔了一个时代,现在时代改变,那些不可思议的怪事都忘了。
严:当干部的能睡卧铺,当兵的不能,只能硬座,我记得从成都出发,好像要三四天才能到南京,累死了。
张:火车不能直接到达安徽吗?
严:不能,要先到南京,再转车,路上很辛苦的。
张:你家在安徽哪里?
严:安徽马鞍山市。
张:距离合肥有多远?
严:现在没多远,一两个小时,离南京很近的。
张:马鞍山好像是一个什么矿吧?
严:有大型的钢铁企业,钢铁厂什么的,我爸爸当时在那儿劳动嘛。
张:钢铁厂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样的?现在还有记忆吗?
严:马鞍山是一座城市,因钢铁工业兴起的城市,我对那个城市的印象非常好。那座城市基本上没有市民阶层,全部是工人。我记得,有一种很讲纪律的气氛,工厂的汽笛一拉,下班了,出来的全部是炼钢工人,白色的帆布工作服,戴着鸭舌帽,全部骑自行车,我就觉得很庄严。下班的炼钢工人浩浩荡荡的,全部沿着公路,从厂区回到宿舍区。宿舍我记得也是当年安徽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全部是清一色的红砖楼。
张:是家属生活区嘛,对吧?
严:对,红色的外墙,白色的阳台,挺好看的,围着那山,就那样,都是一片片整整齐齐、整齐划一的宿舍。
张:你家的住房有几间?
严:我们家有三间。
张:三间在当年,住房够大的了。
严:对。所以,就让我感觉到工人阶级不错,心里很有一种英雄形象,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嘛。我们周围都是工人的孩子,从鞍山、东北等地方调过来的,讲东北话,我们周围的孩子都不会安徽话,全部讲东北话。
张:啊,你这么一说,我就有一种感觉,我想起来了,你的小说《小姨多鹤》,我读的时候就在想,严是怎么得到这种生活的呢?现在我知道了,那小说里的工厂环境来自你刚才说的生活。你在那种环境里长大,你描绘的那个环境有来源,储存在血肉记忆里啊,写得那么清晰有力。
严:是,是的,我写朱小环,我把隔壁那个我们叫大嫂的,什么韩大嫂、张大嫂这些人,这些东北女人的形象,加工后用进了小说里。工人家属我是非常熟悉,他们吃什么,平常生活是什么样子,我都知道,他们把几个床拼在一起,拼成一个东北大炕的样子,我印象很深。
二、年轻的中国女作家引起美国关注
张:你现在是美国人吧?
严:美国籍。
张:我记得上次开全国作代会,把你安排在德国那边,是搞错了吗?
严:哦,是这样,我在德国也有居民权。
张:对对,想起来了,你在德国认识了现在的美国丈夫,是吧?那么,你是怎么走上文学之路的?这是你原来的爱好吗?你不是喜欢跳舞?怎么做成作家了?
严:跳舞是我非常心爱的一种艺术,我到现在也很喜欢看舞蹈,那时候说良心话,也没有什么很正规的舞蹈,最多跳一跳土芭蕾,什么白毛女之类,我跳过喜儿的。
张:喜儿你是跳独舞吗?
严:对,跳的是独舞。我有一个文化家庭的基础,从童年起,就在家庭里受到好的教育,当时并不知道拿这个教养做什么,就是说家庭的那些教育有什么用,自己并不知道,因为年纪小嘛。但到了部队,跳舞没跳出什么名堂,自幼受到的教育,这个时候就起作用了。
张:此话怎讲?
严:后来不是发生了中越战争,中越自卫反击战。我去到前线,去的是云南,跑到云南的蒙自县,看到了伤员,很有触动。
张:是,很年轻的士兵啊,上了战场,受了伤,人生永远改变了。
严:我就觉得想点写什么。当时让我去,并不是写报道,没有人认为我是一个可以写作的人,但因为缺乏写报道的人,写的人不够,我正好有写作的想法,去了以后我很快写出一些小的文章,包括诗歌什么,首长和领导看了都很吃惊,觉得这个人怎么一夜之间就会写了?
张:哈,生死现场把你的写作潜能激发出来了,一个作家破土而出。
严:实际上我平常也是写写墙报的,团支部办墙报我也写一点,后来我参加编舞蹈,编舞蹈的时候也要写舞蹈大纲什么,还是有一点写作锻炼。在写报道和诗歌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还是可以写作的,到那场战争打完,我就被调到创作组去了。
张:成都军区创作组?
严:对,我很早就成了一个专业去写作的人,写电影剧本,一写就发表了,大概是1982年吧,叫《心弦》,那是我的第一个电影剧本,是根据我爸爸的短篇小说改编的。我爸爸的短篇小说写的是朝鲜战争,我根据那个短篇小说,改成了一个电影剧本。
张:那个时候很多年轻人喜欢写电影剧本,但能够发表的不多,非常不容易啊,你很顺利地就这样成功了。
严:后来我又写了一个剧本叫《七个战士和一个零》,《收获》发表了。当时觉得特别受鼓舞,1982年我调到铁道兵创作组,我结婚了,我的丈夫,现在说是前夫,是李准的儿子,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我们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当时,他在铁道兵创作组,也就把我调到铁道兵创作组,1982年,我就到北京来了。
张:北京给你带来很大改变吧?
严:是的,北京给了我非常好的机会,我接触了很多相同年纪的年轻作家,当时我们拥有的很多书,是我爸爸书房里没有的,我爸爸的书都是经典文学,当时我们北京的年轻作家朋友在一起交流,读的是美国的塞林格和海明威,那些美国作家的作品,我们非常喜欢看。还有布莱希特的剧本啊,法国后现代派小说什么。大量新的小说,开阔了我的眼界。我从小熟悉的那些文学经典,是基础,到北京以后,我接触到了更新的作品和文学概念。
张:是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西方现代派文学热潮,年轻人读到了全新的作品,更重要的是获得了崭新的思想启发。
严:对,从而也就接触到魔幻现实主义,像马尔克斯的小说啊那些,我就觉得,如果我还在四川的话,就不可能那么快地成长,不会像在北京那样,思想一下子就打开了。
张:那时当然啦,北京真是好地方,视野开阔,思想活跃,能读到很多新的作品,相互交流促进的优秀青年作家也多,一下子就站到了中国的制高点上。
严:原来只是文学青年嘛,来到北京以后,就进入了正二八经的文学创作时期,比如说,1985年,我写了一本长篇小说叫《绿血》,解放军出版社出的。1986年,我又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叫《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到了1988年,我再出版长篇小说《雌性的草地》,这三部长篇小说出来以后,我就出国了。
张:插个话,您从一个舞蹈演员,很快变成了作家,好像当时你没有去考大学,是这样吗?
严:我没考大学,我在部队里当时是很想考大学,想考中央戏剧学院之类的,但部队不让我去考,说你不能走,你要走得批准才行。我记得当时还想装病,开出医生证明了,我要退伍,部队不让退。那时候因为创作,我已经立过两次三等功,创作上的成就嘛,后来大概是《心弦》被拍摄成电影,部队又第二次给我三等功。所以,我是一个立过功的作家,又那么年轻,部队肯定不舍得放我,后来我就调到北京来了。
张:调到北京来,你还是军人吗?
严:我一直是军人。
张:出国的时候还是军人吗?
严:我出国的时候不是了,因为部队裁军了,1985年元月1号我就不是军人了。
张:离开部队?裁军?是怎么回事?
严:是这样,铁道兵这个兵种,变成了什么铁道建设工程指挥部,好像是,还是那样的一帮人,只是脱下了军装,还是那么一个集体。
张:哦,变成一个企业了。
严:体制还在那儿,一样的,也还有创作组什么的。
张:你还在那个单位,但是,单位本身已经不属于军队了?
严:属于铁道部了。
张:如果你还是军人,出国就很麻烦了。
严:对,不会让我出国的,后来,武汉大学的作家班准备招我去上学。
张:武大作家班是哪一年?
严:不记得了,1987年吧?但我没去,因为同时出现了一个事,我出国了,我1988年3月份出的国。
张:去哪里?哪个国家?
严:美国。
张:去美国读书吗?留学生?
严:不是,是美国新闻总署邀请我去,去了美国的很多个城市,我记得当时是去了纽约、华盛顿、爱荷华这些地方。
张:我没有完全听懂,美国新闻署邀请你去,是怎么回事?还去那么多地区。你的出国好像跟别人不一样,当年的中国年轻人出国,那可是相当苦的,八十年代的出国很艰苦、很难的。
严:是的,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当时出国并不难,不苦,美国政府给钱的,是邀请青年艺术家去美国参观。
张:哦,你是以作家的身份去美国?不是中国的年轻人去美国留学,这样好的机会,你是怎么得到的呢?当时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严: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收到他们的电话,我很吃惊,像天上掉下了一个馅饼。
张:美国新闻署是个什么机构?
严:叫文化新闻总署,大使馆里面的部门。
张:他们是怎么了解你的呢?
严:是这样,《中国日报》有一个版介绍我。
张:哦,《中国日报》我知道,《China daily》嘛,他们看到了《中国日报》上关于你的报道,认识了你这个中国作家,是吧?
严:是的,他们只读《中国日报》嘛,第一天他们看到报纸上介绍我,第二天就给我打来电话了。
张:啊呀,你真是太幸运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的第一次出国热,那时候包括像画家、作家,各种人,想出国可是费尽移山心力,先要在国内挖空心思结识一个老外,让这个人给你担保,出去的时候,包包里只有几十美元。可你跟他们完全不同,你是正大光明,受到国家的邀请,作为一个中国青年作家出访美国。但不同的是,你的访问,还要回来。
严:是的,完了我就回中国来了。我在美国一共待了七个月,去美国的那段时间,刚好跟武大作家班招生的那个事重叠,我没有办法,只好放弃武大作家班,去美国。我后来又去了澳洲三个月,等我从澳洲回到中国,北师大的研究生班开学了,人家通知我,说你进北师大的研究生班了,我说作家班的本科班我还没去呢,怎么就去研究生班?但那是好事啊,不管那么多,我就去了北师大,跟莫言他们成了同班同学。
张:那是哪一年?
严:1988年到1989年那一段。
张:嗯,你看,我们返回去补充说一下,你不是第一次去美国前,接到了电话邀请,很吃惊,你把第一次接到电话的那个经历和感受回忆一下。
严:那时候我不会讲英文,一句话都不会讲,有一个女翻译跟着我说话,我记得是涉及到纽约的什么艺术基金会,哪一个基金会我忘了,美国有好几个有名的艺术基金会,出资支持作家去写作或者画画。你报给他们一个题材,他们审查后认为可以支持你,就一年给你几万块钱,邀请你去搞创作。这听上去像做梦似的。我想那多好啊,只要他们觉得你的写作题材非常有前途、也有潜力,就可以给你多少钱,真是太好了。实际上,我到了美国,才发现要得到艺术基金会的支持,是非常难的。
张:资助多少钱?
严:一年三四万块钱吧。
张:美元?很大的一笔了。
严:对,就让你可以不去干别的,安心创作。
张:但是你必须要有成果,如果没有的话不行。
严:你没有成果的话,以后再去申请,就不会给你了。有个女翻译跟着我,我去好几个基金会访问过,去过图书馆,他们的图书馆藏书非常多,我向图书馆捐赠了我的长篇小说《一个女兵的悄悄话》,还接受了美国的公共电台访问。
张:到电台的播音室去接受访问,那是一个什么感觉?
严:我感觉他们的国家电台,不像我们的电台那么大,挺一般的,一个小房间。
张:翻译坐在你身边。
严:对,翻译在我旁边。后来,我就跟我们家的亲戚,我姑姑说,我的访问什么时间电台播放,你赶快听我的广播,她也没听到,还去过大学,也就是爱荷华的写作中心。
张:住在那里写作吗?
严:住了几天。
张:你姑姑听电台广播是怎么回事?她在美国吗?
严:是的,她在美国生活。我在爱荷华的大学青年作家写作中心住了几天,了解了他们的情况,那不是国际的写作中心,是年轻学生学习写作的地方,那里的教学质量非常高,我知道有好几个著名作家是从那儿学出来的。
张:哦,大学里的文学写作教学训练,是非常有意思的话题,我很想跟你讨论一下,不过先不要打断现在的交谈,等下专门讨论。当时那个地方,你只是去参观一下?
严:嗯,去参观。
张:后来你好像去那里学习了?
严:没有,后来我回到中国来了。
张:我是说你回中国以后,再去美国,是不是去写作中心学习过?
严:不是去写作中心,我是正经上大学。
张:好,太好了,我们等会儿再讲这个问题。我再问一下,八十年代出国,是很大的一个事情,你还是受美国国家的邀请,作为青年作家去访问,你很激动,怀着各种想象出国,坐飞机到美国,出来的那一刻,你的感受是什么?
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因为我先到洛杉矶是去姑姑家,在那里住了几天,他们给我装备起来,收拾打扮,然后才开始我的行程。
张:你的姑姑,原来见过吗?她回过大陆吗?
严:回过大陆。
张:但是你去美国,去她家是第一次对吧?
严:对,我去她家是第一次。他们是非常豪华的住宅,我很吃惊。
张:怎么个豪华法?
严:有五六百平方米的大房子、很漂亮的游泳池,游泳池不是方的,也不是长的,是非常自然的一个形状,我就觉得他们的生活跟我们相比,当时的差距是太大了。
张:姑姑是做什么工作?
严:我姑姑当时在政府工作,那个房子是她和女儿住在一起,她女儿买的。
张:有个知识向你请教,你在国外生活的时间长了,我觉得老外喜欢弄一个游泳池,中国人现在也跟着学,也在自己的大房子院里弄一个,我认识的朋友,弄了以后发现很麻烦,不好打理,说那个水换来换去不可能啊。
严:游泳池不难打理,你要有一个净水系统,不断的循环。
张:哦,池里的水不用换的,用机器来净化它就行了。
严:对,不断地来回循环。
张:哦,对啦,现在的鱼缸就是这样处理的呀,我懂了,池里永远不换水,有一套净水设备跟池子配套。你看我不懂,我的朋友也不懂,我有个朋友在乡下搞了一块地,盖房子,有很大的院子,就挖一个池子做游泳池,结果发现整不成,不换水不行,换水换不起,只好养鱼,变成个小鱼塘,哈哈!
严:我们家在柏林就有一个游泳池,电耗费得比较大。
张:除了住房和游泳池这些,你刚才说把你装备起来,收拾打扮,他们是怎么做的?
严:表姐给我换好衣服,对我说,你不用穿从大陆带来的衣服了,都给你买好了,然后我才去华盛顿。我那时候不会英文,挺麻烦,一句话要变成两句话,耽误时间,因为翻译要给你再说一遍。
张:必须得有一个翻译跟着。
严:对,后来我开始在姑妈家学英文,一个月的访问结束,我回到姑姑那儿,开始自学英文,当我离开美国的时候,已经可以讲蛮流利的英文了。
张:就是三四个月时间嘛,在姑姑家住了三四个月,中间还有一些走动。你就学会了流利的英文口语,真是不得了。
严:是学会了,很流利。
张:只能说一是你有语言天赋,二呢语言环境当然很重要。你看我们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以来,整个国家的教育,在外语方面投入那么多,结果呢大家都没有学会,英文既不会看也不会说,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不说了。接着说,然后访问结束,你就回国来了,回来以后,你去上北师大的作家研究生班了?
严:对,研究生读了不到一年,我开始考美国的学校,发出申请,结果考上了,考上了一个美国的学校,他们给了我一个入学通知书,当时是“有条件录取”,必须通过托福考试才能录取。
张:托福就麻烦了。
严:没关系,我可以先去美国。
张:去美国再培训托福?
严:对。
张:它先录取你,你可以去那边考语言?
严:对。
张:如果在美国语言没考取,你还得回中国来?
严:不用,可以接着再考,接着学就是了。
张:哦,那不错,真不错啊,在美国学英语,进步就会快得多,你在美国的托福一次就考通过了?
严:我去到美国以后,又学了半年吧,基本上是自学。
张:自学以后直接就去考托福了?
严:当时我报了一个强化班,学了三个月以后,感觉没有我自学的效果好,我就完全自学了,我一共学了一年零七个月,通过了研究生550分的托福分数,我考了托福577分。
张:不得了啊你,考那么高的托福分,然后就去上学了?
严:就上学了。
张:在大学学的是什么?
严:文学创作,创意性写作。
三、大学可以教出好作家
张:好啦,现在我们展开这个话题,我就想跟你讨论这个话题,在大学学习创意写作,其实也就是文学创作,你觉得怎么样?学习以后,对写作真的有帮助吗?
严:当然是很好了,再让我读了一遍全世界的好多书,还是系统地去读。
张:是这样,我之所以特别想跟你讨论这个话题,是因为在中国大陆,大学的文学专业里,学校有一个观点,这个观点我一直是不同意的,那就是大学里教不出作家。我觉得这个观点既幼稚,又武断。我们的大学中文系,现在叫文学院什么,坚持认为作家是天生的,不能教出来,我却认为可以教出来。我早就听说了美国大学里的创意写作课程,前两年有几本美国大学的创意写作教材在中国出版,我就买来研究,感觉他们编的真有道理。我是专业人士,从事文学创作30年,如果把中学时专心写作的阶段加上,研究写作的时间就更久了,美国人的文学创作教材有没有价值,我一看就知道,他们的那些教材,内容安排上还真的有价值,真的很有道理啊!
严:是的,真的是很好。
张:我认为,中国的大学教不出作家,是因为大学不会教,没有人去教。首先,教的人必须是作家,而且是好作家,西南联大的时候,沈从文不是去教写作吗?他没有大学文凭,就是一个作家,天才作家,让他去教学生文学创作,就显出了文学系主任的水平,对文学创作有认识。沈从文在西南联大上课时,他出一个题,跟学生一起写,我们大学里教写作的老师,能写出一篇好作品吗?不能啊,好作品怎么写出来他就根本不知道啊,不知道怎么教?当然就说作家是天生的了。
严:大学里就没有好好地开这门课。
张:是的,在我们的大学里,不懂写作更不会写作的人,去设计和安排写作课程,这怎么行?肯定坏事呀!肯定教不出作家的啦!我现在在大学带着两个研究生呢,我给他们开书单,要求他们读作品,向我提问题,不是我向他们提问,是要求他们向我提问,你读了书,必须产生问题,然后把你的问题亮给我看,我帮你解决。有老师会这样做吗?恐怕不多。过去,我上大学的时候,大学教写作的老师,基本上是素质最不行的,水平很低。红楼梦不会研究,逻辑学也不行,古汉语不会教,那么就去教写作吧。老天,写作可是一件大事,在大学中文系竟然成了最无关紧要的小事,什么是大事呢?文学概论是大事吗?我看才是小事,一点意思也没有,那学问做了也是白做,照本宣科地读读统编教材有什么意义?有本事像创作一样,自己编一套文学理论来教学生,你做得到吗?
严:是的。
张:所以,我就想请你介绍一下美国的大学是怎么教写作的,当然是文学写作,也就是中国的大学认为根本不可教的,美国人怎么教?根据我的写作研究和经验,我认为大学不仅可以教出作家,还可以教出好作家,这个作家成不成得了大师,当然是天数了,是命,另当别论,但教学得法,不仅可以教出作家,还可以教出好作家。现在请你讲一下在美国学习写作的过程,他们是怎么教的?那学怎么上?
严:我一向认为作家必须有50%的天才,假如说他压根儿不喜欢,那教也没用。
张:是的,首先要喜欢,热爱文学写作,这是前提。
严:比如说你送给我一个胳膊腿都很硬,个子又矮,小五短,让他来跟我学舞蹈,我肯定会让他回家了,没有先天的条件,不行,作家也一样的,搞艺术都需要天赋,所以我首先觉得要有50%的天分,将来你的造化能有多大,那慢慢来。学习,是这样,要系统,有系统性,系统地读书,读书完了以后,要系统地写作。
张:这就叫训练方法了,阅读和写作,要设计出一个目的清晰的教学程序。
严:因为你不进入这个系统的话,很多时候就是在瞎打误撞,撞到好的就是好的,撞到坏的,你就完蛋了。还有,人的天性是很懒惰的,你不让他在写作当中摸索,不强迫他写,他就会偷懒,所以要写,不断地写,给他列出各种各样的样式,让他去看,让他知道全世界有各种样式的东西,然后,再用他的经验去写。
张:对,写作是一个经验性的工作,讲的就是操作经历,经历丰富,就会熟练起来。
严:然后,再对比全世界大师的写作,让他越来越产生自觉性,产生文学的悟性,知道哪样写是好的,哪样写是不好的,不断给他点拨和指引。这样做下来,我觉得可以使一个50%天分的人,再有30%的收获,如果他最后成为100%的一个大师,那当然是要有造化的,要有很多东西加在里面,包括本人的境界,本人的世界观。但我觉得,一个人读了很多的书,又有了一定的社会阅历,世界观上会有一个很大的提高。
张:对对,阅读训练不只是写作技术的问题,还有世界观的提高,也就是思想深度和境界的训练,思想水平低,写作技术也没有用。你那个创意写作的课是怎么上的?有哪些课?课程怎么设置?
严:我们课程设置是,低年级课程,也就是大学一年级、二年级的课程设置,是让你看全世界所有样式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各种各样的流派你都要知道。
张:是的,让你了解通向罗马的所有道路。
严:然后,老师会让你摹仿一两个人,比如说摹仿果戈理写那种喜剧,有时候会让你摹仿卡夫卡,写那种荒诞的小说,也会让你摹仿一点尤利西斯写意识流,尽量接受他的启迪,以后你想怎么写,再说。
张:有道理,各条通向罗马的道路都让你知道,然后再让你去走一下,各条不同的道路都去走一走,而且必须去走。你看,我们的教学就不会这样设计,不会安排一个摹仿阶段,更不会要求学生把各种流派的作品都摹仿写作一遍,不会通过这种安排,让学生在亲自动笔中充分领会不同样式和流派的写作。
严:这是一年级和二年级的训练,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去选择侦探小说啊什么,选择历史小说也可以,选择电影编辑或电影文学也行,你如果选择电影剧本写作,会给你世界上最好的电影剧本去学习,学习完了以后,你想怎么去创作电影剧本,那是另一回事。
张:阅读、摹仿式的写作,写作有什么要求吗?比如说写多少?
严:在大学一二年级,要求进行大量的写作,每一门课要完成75页的写作量,你必须完成,75页一点也不能少。
张:什么叫75页?
严:你的写作量,要有75页,比如说我选修历史小说的写作,那么我就是摹仿式地写作75页的历史小说。
张:75页的作业?
严:对,作业。
张:1页大概是多少字,是A4纸的1页?
严:A4纸隔一行隔一行的。
张:那就是一千多字吧。
严:没有吧,五六百字。
张:五六百字一页,75页,35000字左右,问题是如果选择了几门课,写作的量就更大。
严:这样的写作量,你得有,你写不了,说什么灵感不到,那叫扯淡,就是写,必须写,写本身就是提高的过程。在课堂上有时候就要开始写,把课堂上写的一些片段,带回家,做作业里把它们完整化,然后把这些片段连缀起来,基本上就是一个有头有尾的写作。
张:还有什么课?
严:还必须学一门到两门的批评课,批评课也是50页,要写50页的批评。
张:很好,真的不错。
严:你读了那么多作家,就写他们的批评文章,但是,一定要把一个作家从他第一篇作品读到他最后一篇作品,然后对他的写作展开整个一生的创作阐述。
张:要有整体性的观察和思考,再写,不是见子打子,盲人摸象似地随便写写。
严:我们每天最少要读一本书,这种读书量不得了。
张:每天读一本书?
严:最少读一本。
张:啊!这样的阅读量,那可是不得了,一年要读360多本书啊!还是最少要读这么多,也就是说这只是一个基本量。
严:对。
张:你看,中国的大学,学生都在网上玩,上街吃点小东西,日子就过去了,像这样读书,每天一本,一年360本,根本就不可能,我们的作家也不可能,如果学校这样规定,学生不做呢?就是说他根本就不读,或者不读那么多,怎么检查呢?
严:很容易检查的啊,老师上课时,就考查,翻开某本书的一个章节说,这里是什么内容,请回答,请学生用自己的语言,回忆书中的内容,你如果没有读过,当然就回答不了,你混不过去的。
张:没读就没读,老师有什么办法?
严:就不给你分数啊。
张:哦,上课考查,要打分的,记录在案。阅读要打分,写作也要打分,相当严格啊。
严:当然打分的,也可以混,当然有很多作弊的办法,但你选择了这个课,为什么要作弊呢?我是得全奖学金的,如果不保持功课都是A的话,就没奖学金了。
张:奖学金是多少?
严:9000块。
张:9000块美金?是一年?
严:当时的9000块,能让我的学费全部给免掉。
张:9000块是付免费的?
严:嗯。
张:阅读、写作、批评写作课,还有什么?
严:就这些了,没有了。
张:你大学一二年级上完,还有别的什么课?
严:第一年我一下子选了五门课,负担非常重,基本上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五门课中我要补两门本科的课,就是基础课,莎士比亚、乔叟这些,然后,学校说我的批评课要多一点,写作课可以少一点,就作了些调整。到了第二年,我基本上没有本科的课,全是研究生的课。
张:研究生?你不是读大学一二年级本科的课吗?
严:哦,是这样,我读的是硕士研究生,但因为我没有读过英美文学的本科,所以给我补一下本科的基础课。
张:把本科的基础课补一下?
严:对。
张:安排得真好,那么,往后,你就读硕士研究生的写作课了?
严:对,毕业是1995年,我每年只读半年。
张:是的,多少年读完可以自由选择,我记得有个老外的朋友说,他的大学本科八年才读完,因为他老是休学去工作,八年才读完学分,拿到毕业证。你研究生的课上些什么内容呢?
严:研究生的课也一样,就是写作,不同的是,本科的课,学习模仿多一点,研究生课,基本上全是自由创作。你选择一个题材去创作,老师跟你不断地磋商,到毕业的时候,这篇小说全部写完就是了。
张:这期间你写过什么东西?
严:我写过《白蛇》。
张:是中国古代题材白蛇传的那个?
严:不是古代题材,我写的是一个舞蹈演员,那是我非常得意的一个作品。
张:是长篇还是什么?
严:不是,是中篇。
张:这个我没读过,一定要找来读,小说是英文写的?
严:对,英文的,也有中文的。形式上非常创新,这个出来以后,基本上就算我的毕业论文了。
张:等于研究生是进入创作阶段,你定一个题,然后去写,把这个事情完成就行了。
严:对。
张:那研究生更轻松一些。
严:也不轻松,你也得有75页一门课的写作。
张:写出来出不出版无所谓?
严:它要求你达到出版水平,但出不出版,再说。我们学校学习阶段出版作品的人不太多,我们班跟我一届的,出版了作品的大概有那么三个人,一个是模特,写模特生活的作品出版了,还有另外一个他去当兵了,有一定的生活经验,写出来的作品较容易出版,纯粹的学生,写出来的作品就一时难以达到出版水平。
张:是的,没有社会阅历,文学创作就不行。那你是顶尖的啦,在国内早就出版过好多作品。不过那段时间的学习,尤其是大学基础课阶段,还真是很辛苦,一天睡三四个小时,你以前没有过这种经历吧?
严:我失眠,所以无所谓了。
张:那么年轻你就失眠了?
严:嗯。
张:现在好了?
严:现在好了。
张:读完以后,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训练。
严:对。
张:文学创作的关键是,最后得走自己的路。你了解了所有通向罗马的道路,最后得自己去找另外的一条路来走,在足够量的阅读和摹仿写作完成后,真正的创作开始,考验的时刻到了。美国的大学里,教出过大师级作家的,福克纳也受过类似的大学写作训练。
严:是的。
四、体验式作家与职业化写作的作家
张:中国的作家可没有这么好的训练,不管在学校,还是自身的训练,都有所欠缺。中国的作家在家里会每天读一本书吗?有这样的阅读量吗?会把各种流派都研究过,不是理论性地研究,是从写作上进行整体研究,把通向罗马的所有道路全部梳理一遍,会吗?恐怕很多人没做到,所以大多数人都是误打误撞地写,也就难以做到职业化写作。
严:我昨天晚上去大学上课,就发现了,那些学生啊,他就不正儿八经地来做一件事情,所有事情做的都不职业化,那怎么行啊?
张:我给作者讲课的时候,也有些让人头痛的经历。我记得,有一次我去讲课,有一个作者拿小说作品给我,他说张老师这个小说我修改好了,请你再看一下行不行?我说修改好什么小说?他说两年前你来这里讲课,说我的小说不行,我一直在改,现在修改好了,请你给我提提意见。我说两年了,你就只写了这样一篇小说?这个东西不好就扔掉了,两年应该写很多了,怎么就只写这样一个?两年的时间里,只有一个短篇小说的量是不行的,这样的写作不可能成功。为什么这样?那是因为他整个的基础不好,如果我们中国大陆的作家都有强大的基础,有非常结实的地基,那么,上面的大楼,很多人都能盖出一个宏伟的样子来。
严:你像网络上写得乱七八糟的人,如果让他读我们学校读过的那么多很棒的文学,他还好意思那么写吗,还认为写的那些算什么东西吗?所以,我觉得首先要眼高,然后手才会高,确实手高不了,也没办法,但首先得眼高。
张:是的,你要知道什么是伟大的作品,还要在摹仿写作中体验一下伟大的作品是怎么写出来的,这就是你说的眼高,然后,再去做手高的事,进行自己的写作。
严:是的。
张:你看,有个问题,我也想跟你讨论,那就是职业化写作。我曾经跟中国的作家朋友,包括批评家讨论过这个问题,上个月在北京,我跟一个批评家谈到你的小说,我说歌苓的小说跟大陆作家的写作有很大不同,不是内容不同,是写作的类似不同。中国大陆的作家,我有一个说法,认为大多数是体验式的写作,就是说,我是云南人,就写云南题材,我是行政干部,就写机关题材,我是农民,就写农村。这当然是可以的,但是,我跟批评家朋友说,歌苓的小说写作比较职业化,我说最好的写作应该是职业化的,就是说作家既可以写自己,也可以写外部世界。云南人为什么不可以写北京呢?为什么不可以写纽约?我去调查、收集材料,生活研究、民俗研究、相关知识研究,想象力展开,写就是了。人的情感,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古往今来那不是一样的吗?东西南北也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生活方式,也就是相应的生活知识有差别。
严:对,靠想象力。
张:是的,艺术最重要的是想象力,重视相关生活知识,什么时代,什么地区,什么种族,怎么说话和做事,这不能出错。好啦,有了这些,就去写东北,靠想象力写。研究材料、研究历史、研究文化,走访相关的人,然后把自己的人生体验摆进去,写一个东北的故事,也可以写一个甘肃的故事,或者写一个云南故事,写广东也行。中国大陆作家的体验式写作,我觉得,还因为我们有一个以地区划分的文学体制,河南省作家协会鼓励河南作家写河南,这没错,但河南作家应该知道他也可以写云南。还有,我觉得,不只是体制问题,是训练不够,基础不扎实,没有办法做到职业化写作。靠采访调查收集来的材料,组织出一个小说,需要足够的写作训练,需要能力。
严:是的。
张:所以为什么我一开始问你是不是上海人,上海人写一个抗日战争时期的东北故事,不简单。你小时候工厂里的生活就不说了,那是不够的,那不止是工厂生活,那个小说涉及到历史,涉及到特殊的生活经历,你要研究一段历史,还要研究那种人,你写《小姨多鹤》,去东北走了一下?
严:哈!不是走了一下,是走了三下,日本也去了,日本也走了三下。
张:是啊,很充分的准备,这非常重要,所以我觉得你写出来感觉就不一样,你那个《小姨多鹤》是怎么写的?怎么得到这个题材?
严:故事是我听到的,大概是1979年的事,很简单的几句话,我一直放在心里。这个故事在安徽,我有一个女的朋友,她随着她的妈妈下放到陆安,她说他们班有两个男同学,双胞胎,挺奇怪的,穿的衣服虽然破,但熨得很挺,补丁都熨得很平,说有人到他们家,有特殊的感觉,他们家不太跟外面的人接触。还有,到他们家就发现,除了他妈妈以外,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说是给他爸爸脱鞋、穿鞋、系鞋带,很安静,这个女的不怎么说话。后来,过了一个阶段,就把她接出来了,说这个女人是日本人,实际上是她生了那两个孩子,她是那对双胞胎的生母。这个故事我听完以后,就放在心里,后来又听说,那个女人是用口袋装着买来的,就这么几个要素,我觉得很有意思,她怎么跟一个中国家庭渡过那样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那时候谁都藏不住啊。
张:是啊,革命年代很危险的。
严:他们是从东北来到安徽的,所以我就去走访了,去做调查,了解东北当时的满洲国、日本人怎么把国内的一个村子变成两半,一半人留在日本,另一半人送到满洲国来垦荒,占的是中国人的土地。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后,也就是抗战胜利后,垦荒团大概几万人,就撤回日本,这期间中国有苏联红军、地方武装,包括土匪,最后,他们回去的也就几千人。我去到东北,去了日本人占过的那些村庄,去那些村庄就找人问那段经历,他们都记得很清楚。在中国,像小姨多鹤那样的人很多,他们后来又都回到了那个村子去,我找到那样的老太太,让她们给我讲故事,她们已经能够讲基本的东北话。我去了一次,觉得得到很多,听她们的故事我不断地流泪,觉得真是特别好的故事,特别好的经历。但是,我觉得这些故事还没有让我找出小姨多鹤那样的形象。
张:是的,要在脑海里出来一个人,一个小说中的形象,这个形象还没有出来,小说就无法动笔。
严:后来,有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去了冲绳岛。
张:什么叫偶然的机会?
严:是这样,我先生去日本出差,我跟着去了,去了以后,参观冲绳决战的那个纪念馆,里面讲到200多个日本少女,最后一个女中学生,在看护伤员什么,自杀了,大概从15岁到18岁的女孩子,最后全部自杀了。
张:是在东北?
严:没有,在冲绳,历史上冲绳决战不是很有名。
张:美军占领冲绳?
严:对,我看到那么多的少女,一下子找到了《小姨多鹤》的形象。那种单纯的、倔强的形象,我就觉得,可以把200多个少女的脸,融化成一个多鹤的脸,就开始写了,写完以后,我又一次去东北的那个村子。当年那些年轻女孩子,留在中国,逃来逃去,最后给中国人当媳妇的,后来又把中国丈夫带回东北的那个村子,我去那个村子,跟她们聊,发现我写的是对的,我觉得没有什么让我感觉不对头,或者不对的地方,我就把这个故事写完了,花了两年时间吧。
张:我看你还写过一个《扶桑》,那个是在美国写的。
严:在美国写的,也是读了好多史书。
张:那是怎么得到的题材?有意想写一个中国移民的故事?
严:对,那时候,我对中国的移民非常感兴趣,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在等我先生吃午饭,他还没有来,我就跑到一个华人移民的展览馆里,它在地下,平时是发现不了的。
张:在哪里?
严:在旧金山唐人街,叫什么我忘掉了,叫唐人街社会什么吧。
张:大概是哪一年的事?
严:1993年到1994年吧,我看到这么一个女人的照片,我就把它带到《扶桑》之中,东渡扶桑,此去扶桑比日本还要远,真正西方的东边。所以,《扶桑》这个故事是从一张相片上得来的,我查了相关资料,当年唐人来淘金修铁路的所有史书,查了很多。
张:研究这一段历史,要花很长时间的。
严:是花了很长的时间。
张:我看《扶桑》的小说,跟你的其他小说有一个特点,它的叙事手法要特殊一些,是吧?你是怎么考虑的?
严:嗯,我觉得用第五代移民跟第一代的中国移民对话,用这种方式写,会好,我不想纯粹写一个历史小说,那样我觉得毫无意思。就是说,到现在,我们的种族的问题、文化的冲突、种族歧视都没有解决,变了一种形式而已。
张:您一开始就确定要用这种形式?
严:没有,一开始我不知道用什么形式。
张:尝试以后觉得不好,就改形式,现在的人跟以前的人对话,这种叙事的形式你是怎么找到的?
严:我在想,种族歧视、华人被迫害,驱赶什么的,想想想,就找到现在的这种对话形式了。我觉得,我这一代,第五代华人移民,很想跟他们第一代讲我现在的事,过了一百多年,我们还在思考种族的问题。
张:这个形式确实挺好的。
严:我也觉得好。
五、什么叫好小说?
张:你现在写了那么多的作品,都不错,那么,你的观点,什么叫好小说?
严:什么叫好小说啊,这用一句话、两句话讲不清楚的,各有各的好法吧。
张:总可以找到些话说的。
严:我觉得,好小说就是非常原创的,看上去没有似曾相识的人物、语言也很原创。还有,好的小说,一定要有一个形而上的意义,这个形而上的意义,如果一句话就道破了,贴了很多标签,让读者看到你的思想,看到它的含义,我觉得就不高级。
张:看上去只有故事,就是人物啊,命运啊,什么意义?作家没有说。
严:是的,我觉得这种形而上的意义,或者说这种思想,只能让读者去体会,作家自己不能讲出来的,这是高级的小说。还有,好的小说,一定是语言特别好的,写什么,没有那么重要,但怎么写、用什么语言来写,语言里透出你文化上的造诣,很重要。因为,语言包括了你这个人的丰富性,体现出你性格是否幽默,是否宽容。我觉得语言能有这么一种内涵,会揭示一个作家是什么样的人。好的语言,让人愿意买一本书,我打开一本书,先看这一页,好的语言就买了,语言不好,不管它再有名,我不会买的。
张:那语言你是怎么看的呢?你认为什么叫做好的语言?
严:好的语言,首先它不是特别漂亮的,但要非常传神达意,有的语言可能看上去华美,也可以,无所谓,有的看起来非常质朴。
张:各种风格都行,但不要有表面上的花哨。
严:还有,你写什么,必须诚实,一个好作家,你能在语言里面看到他的诚实,诚实是什么?就是这句话是他真心想写的,而不是为了摆个花架子什么,他自己并没有真正信服这句话要讲的意思,写出来就假,不诚实,确实有意思要表达,写出了心里想说的话,语言就会好。
张:这很重要。
严:对,我觉得,什么时候,感觉这句话的表达就是我心里想写的,就是我想放在那儿的,是要写的,不能有任何的怠慢,不能放过的,那就好。夸张啊,或者为了追求一种语言风格而放在里面的语言,其实,自己并不信服它,那语言就不能说是好。另外,就是能够最恰当地说明一个意思的描写,那语言也好。还有就是,好的语言不能堆砌,一句话能讲清楚的,就一句话。
张:就不要写第二句了。
严:如果,第二句没有更深层次地来讲这个意思,这第二句话就不能要了。如果第二句话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这个意思,完全是另外的角度,是可以的,或者能够从更深的一个层次来讲,也是可以的,但如果是完全平面的,跟前面那句话在一个层面,那就只能用第一句话。现在,我发现很多人没有想到这个,大陆的很多作家,我发现语言非常庞杂,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认为应该那样写。
张:有时候,语言很繁复,是作家在徘徊,回不了家,故意营造一种自以为是的东西,刻意玩感觉,绕来绕去地切入不了正题,实际上是叙述迷路了。
严:是的。
七、女性写作、以及电影与文学
张:我们来谈一谈女性写作,因为你是女作家嘛。我历来认为,男人写或女人写,无所谓,都是写作。但是,女性写作毕竟跟男人写作不一样,因为女性写作的历史短,你在写作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作家吗?
严:不是太意识到,但要从李清照、蔡文姬来看,女性写作的历史也不算短了。
张:是的,但队伍不庞大嘛,只是些特殊家庭的女性,是些特例吧。接着说,你会有意识地想我是一个女作家吗?从女性的性别角度怎么显出自己的写作特点?你会思考这类问题吗?
严:不会思考这类问题,作为女性来说,我肯定是跟男性写作不一样的,我没有特别多的自觉,认为我是一个女性,要怎么写得有女性特点。我的故事和题材来源,很多都是女性朋友告诉我的,她们跟我讲故事嘛。女人之间,很爱讲自己的感觉和情绪,女人比较情绪化,很多时候,情绪上不稳定的时候,她就很愿意倾诉,男人不喜欢倾诉,那么,我听了这些,从我的女性朋友的倾诉中,得到的写作资料就多一点,如此而已了。我倒是觉得,很伟大的就是,像曹雪芹,一个男作家,怎么会把女性写得那么活灵活现?《包法利夫人》的福楼拜,也能把女性写得那么活灵活现,很了不起。
张:对,你说到这个,我就发现一个特点了,女作家,不管是否意识到自己是女作家,都有共同的一些特点,第一,她的作品题材多半是女性的,第二,她的主角多半是女人。女作家写的作品,以男性为主角的很少,但男作家不同。像你刚才讲到的曹雪芹,他是一个男作家,但是会写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法国作家福楼拜,同样是男性,也会写《包法利夫人》那样的小说,还写得让女性读者痴迷和信服。你看还有美国小说《索菲的选择》,也是男作家写女性的作品。但你不同,你写过男性为主角的小说,你的长篇小说《扶桑》,写的就是男性视角,不是写那个小男孩吗?唐人街上的洋人少年,那个小男孩占了小说一半的视角。
严:还有《陆犯焉识》。
张:对,《陆犯焉识》也是,那么,你写男性为主角的小说,有没有觉得不好写?这种感觉有吗?
严:有的时候,我会觉得让人家说得没有信心了,比如人家说我从女性视角写,女性写得那么好,好像就是说男性不会写,长期以来,这种话对我的自信会有一点损伤。我写男性为主角的小说,其实也是想做出一种证明,写《陆犯焉识》,我就是要给人看看,证明我不是不能写男性。
张:哈,有点小小的赌气。
严:只不过,我的很多题材,都是女人告诉我的,女人的感受,肯定要比男性丰富,因为她们很在意自己的内心感受。男性有时候比较粗,心里有什么感觉,过去就算了,女人不会。女人高兴或伤心,会很在意,很关注自己内心的感觉,会把这些感觉告诉她的朋友。
张:说给一般人,只是听听,说给你这个作家就不同,新的写作就有可能开始,你有了发现,有了写作题材。
严:还有,你刚才说男性写作的人数多,历史上写作的时间长,但我觉得,一旦女性受了教育,写的比你们还多。
张:是的,你看我们《滇池》,今年有一期是女作家专号,我在前面写了一个简单的卷首语,我说女人要么不写,要么就写得动静很大。男人看上去很多人在写,写出动静来的男作家,还真不多,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女性写作值得研究的问题。
严:是的。
张:我想起一个问题,小说跟电影,你谈一下,你最近不是跟电影牵扯比较多,说一说你这方面的经历和体会。
严:我写电影剧本,很多时候是不太能做主,写小说我是绝对做主的,人家改我的字,删掉我的段落,我会很生气。我觉得这要跟我商量的,如果没商量就删掉文字,我就很不高兴。
张:剧本写作就不一样了。
严:是的,作为编剧来说,我觉得,就不能体现作家最主要的东西,搬上银幕,语言变成了看不见的灯,我又这么在乎语言。
张:你说得很好啊,在剧本里,或者说在电影里,文学语言是看不见的灯,这句话真是很好。如果导演意识到这一点,能够把事做得好,让文学的灯照耀着电影前进,走向正确的方向,就能取得大的成功。文学是什么?就是语言的艺术嘛。
严:是的,对话,也应该是语言的一部分,对话写好了,会很有感觉,但剧本里写好的对话,也会被经常改,被不当回事,这就让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写电影剧本它不能体现我的思想,不能体现我的语言,怎么说呢,作家认为非常重要的很多东西,很多组成好作品的重要的文学元素,电影里都不能体现。
张:你的小说作品国外买过吗?就是影视版权。
严:国外买过。
张:欧美导演的剧本写作,你参与过吗?
严:没有参与过。
张:我最后想跟你讨论的一个问题是,中国导演与欧美导演对待文学的不同态度,以及不同方法。我是看欧美电影,直接看电影,没有跟欧美导演交往过,但也能感觉到其中的重要区别。我的感觉是,欧美导演对文学的理解比较深,能够把文学原著里很重要的东西尽量保留,中国导演相反,中国导演拿到作家的小说,是尽量把里面文学的成分拿掉。
严:是的。
张:我读到的资料说,欧美导演,能够把作家最先锋的小说拍成电影,中国导演,先锋或实验性的小说就不要提了,那些故事性较强的小说,里面有非常重要的文学气息,这个东西很关键,它是作家区别于别人的因素,也是这个作品区别于别的作品的重要因素,是这个作品真正的价值所在,可导演一上来,就把这个东西拿掉,只把故事结构,人物关系,情节这些留下。要知道这些是共性因素,文学的气息才是个性,可我们的大陆导演,没有那种知识,认为那个东西不好。
严:是啊,所以就奇怪了,他为什么要买这个小说的版权呢?
张:对,为什么还买呢?没必要啦,把作品的独特性丢掉,还出钱干什么?我看美国电影《布拉格之恋》,那是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改编的电影,那部小说实验性非常强,议论很多,情节支离破碎,怎么改电影呢?不可能的呀。但他们改出来了,一个爱情故事,我看了觉得还不错。当然,米兰·昆德拉很生气,相当不满,从此不让导演拍自己的小说。
严:故事性不完整的小说,改电影难度很大。
张:《布拉格之恋》不是简单的爱情故事,米兰·昆德拉小说里的文学气息还在,那个美国导演是拍商业片的,并不是很高深的一个导演,却能够做到那一步,从中国大陆作家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已经拍的非常好了。另外有一个电影,村上春树的小说改编,越南籍法国导演陈英雄拍的《挪威的森林》,更加不得了,几乎跟小说完全一样,陈英雄导演对作家的那种尊重,文学理解的深度与准确性,我很佩服,没有这种文学的底子,电影不会做得好到哪里去。
严:你说的太对了,我非常同意。
张:你那个小说,《金陵十三钗》,写得很好,张艺谋拍电影,不是很理想,我比较失望,具体就不细说了,我只想问,你小说里那个文学的成分,在电影里不见了,你怎么看?
严:所以也很无奈,无奈呗。我有时候就纳闷,导演用我小说里面那么一点东西又何苦呢?
张:只用那么一小点,何必去辛苦是吧?
严:是的。
张:要拍你的小说,应该是看重了你小说里最重要的那个特质,而不只是要那个故事,那故事,结构,哪里都可以找得来,特质是最重要的价值。我刚才说到《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小说的那种特质,那种虚幻,电影里一点都不敢丢,至于小说里边的爱情,导演反而觉得不重要,没有去刻意表现,所以,拍出来的电影《挪威的森林》,就跟所有电影都有重要区别。
严:对,我要找《挪威的森林》来看一看。
张:《挪威的森林》那个电影里,大量的空镜头,情节跟小说一样破碎和虚无飘渺,按照中国导演的习惯,空镜头要了干嘛,不要的,还那么多。
严:现在的导演,完全跟中国的民众一样,非常焦灼、非常希望能够取悦观众,不敢有任何造次。
张:是。
严:一个是奥斯卡给他们戴上了一重枷锁,然后中国民众的热捧。
张:实际上像这样做,奥斯卡也不会得到的,因为没有特点嘛,如果真把作家提供的重要特质表现出来,把这个因素拿死,离奥斯卡可能还比较近。
严:是的。
张:可导演把文学的东西放弃了,结果只有故事框架,那故事框架,在欧美已经研究得很成熟了,故事的设计安排,美国和欧洲做到了很细的量化研究,他们搞得非常成熟,中国导演比不过他们,只有中国作家那种特殊的感受是他们没有的,永远没有,这个东西必须拿死,不要丢,还要放大。
严:所以,有时候恨不得自己去拍算了。
张:是的,哪天如果一个作家,有这么好的文学基础,他真的去做导演,如果他有影像制作技术训练,我觉得拍出来的电影,肯定比现在这些导演好。你看贾彰柯他不是学文学的嘛,北影文学系的,他很早的时候还发表过小说,姜文自己也写过剧本。
严:是啊,真是。
张:算了不要说人家,哈哈!也许中国导演拍得不够好,是因为投资方的压力,投资方的压力又来自电影观众。我们的电影观众中的一大块,欣赏素质要低些,没办法,但我相信中国会有好电影出来的,快了,就像中国的小说,现在是越写越好了。
责任编辑 段爱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