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中篇小说)
2015-06-30李健
李健
一
袁癫子像只大粽子样被绑在香椿树上。香椿树枝桠间,一只灰头喜鹊不分时节跳来跳去,没完没了嘶叫,蛮讨嫌。一撮带着温度的鸟屎从天而降,掉落在袁癫子袒露的脖子上。鸟屎堆着,如一座小山。痒从这里向全身发散。袁癫子想挠,但不能够。
日他娘的。
淋了一场夜雨,又遭烈日暴晒,虽有香椿树挡荫,袁癫子仍觉得口渴难耐,烦躁不安。他急着想摆脱捆绑,身体泥鳅样不停扭动摩擦绳索。田玉秋捆绑袁癫子时体恤他是疯子,造孽,下手留了情。因此,袁癫子并没有费多大工夫就磨脱捆绑的绳索。他脚获到自由,手却依然反绑在身后,没解套。
“哟呵!”袁癫子高兴地大叫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开脚程一路狂奔,他的姿势就像一个奔跑的木偶,下身运动,上身硬邦邦的,别扭,古怪。他跑到鸡肠街南面那口池塘边。池水满溢,他想喝个过瘾。
他毫不犹豫两腿屈蹲堤岸上,向池水伸长脖颈,猴一样急,但他的嘴够不着水面。他不假思索地俯卧在堤岸上,终于如愿以偿喝到了水。他猛喝一口,再猛喝一口,喝着喝着,就再也没见他爬起来。可怜他两手被捆,没有了支撑,即便想爬也爬不起身了。
坡地上那个栽红薯藤的人因为距离远,以为袁癫子闹着玩,没上心,栽完红薯藤就回家了。他万万没想到袁癫子会死。
假设袁癫子的手不绑着,也许他不会死,至少他用两手支撑能够站起来。田玉秋为此深感内疚。对于袁癫子的死,他认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玉秋,我们又不是故意的。”高老二说。
“对呀,要有责任,我们大家都有,包括老邱头在内。”王新民说。
可说这些又起什么作用,毕竟是死了个活生生的人,鸡肠街人最担心的是袁姓族人找来。如果他们来了,不单单是一个死人的问题,那将是一场浩大的“打命案”。所谓“打命案”,是山地人泄愤的一种集体报复行为。如若有人死了,且死因不明不白,死者的亲人族老就千方百计查找他不正常死亡的原因,一旦确准了迫害死者的直接人或间接人,他们就不顾你昔日情分,组织族人加倍疯狂报复。俗话说,一尾鱼臭,一塘水万万不能臭。
参加打命案的人一般经过头人挑选。男人悉数剽悍,最好是文武都能来上两手,女人泼辣,即便骂山也是不能输的。他们见屋毁屋,见人打人,见猪宰猪。前不久,就听到某地打命案的人因为找不到刀箭,用竹片宰杀了三头肥猪篝火煨吃了。怵得当地没人敢接近规劝。
想到此,素来胆小的高老二不觉打了个冷颤。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有的甚至偷偷往背后张望,好像袁姓族人马上就来了一般。
还是王新民稳重,看看人群,故意耸了耸肩,说:“怕个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鸡肠街的人几时输过。散了,散了,大伙回家弄晚饭去吧。”
“对,鸡肠街的人几时输过,要如何就如何。”高老二帮腔,不过明显底气不足,声音打颤。
田玉秋没吱声,嘴角向两边拉了拉,又合上了。
散去的人迅速往家赶,进了家门,首先将大门关上,连平时爱在街上逗闹的孩子,一扭身也全不见了。
鸡肠街,山雨欲来风满楼。
二
古麻石路上跳着初夏的阳光,在山湾里一闪一闪。从山里走出去的方向,左边沿路一溜建有高矮大小形状不一的房屋,自然形成一条古里古怪的街道,跟鸡肠子一样,当地人叫鸡肠街。
鸡肠街总计二十来户人家,却有十二个姓氏,不,确切地说是十三户,还有户肖姓的,只是延续到他这一代已快灭了香火,肖已快六十,而据说他老婆四十不到就断了经血,没有子嗣,因而在鸡肠街,这户人家平时被忽略得多。肖是个剃头匠,一年到头担着个剃头担子在外走村串户。
其他十二户中有两户复姓欧阳,虽然同姓,却无血缘关系,据说一户是从江西迁徙过来的,而另一户却是从四川过来的。鸡肠街跟美国的唐人街有点相似,居住在这里的人一开始就是从五湖四海迁徙过来的,至于究竟是哪户最先发现这个地方,无人考究。现在的居民,都是这些人的后裔,自打这条街叫鸡肠街后就再无移民。
时过境迁,这些在鸡肠街扎下根来的人们,早不追究祖先的去处,自觉把这里当成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
麻石路是山里通往山外的交通要道,鸡肠街扼麻石路咽喉。
平日,山里人挑着杜仲、花生之类的山货唱着山歌到街上换物换钱,外地做生意的贩子在鸡肠街设有相应的收购点。同样,外地贩子有什么好赚钱的新鲜货物,诸如廉价香水、花夹袄、头发箍的,也都通过鸡肠街向山角落里传播。若逢赶场的天,鸡肠街就更热闹了,人流熙来攘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好像要把鸡肠街给抬起来。
这时候,最热闹的当然要数邱海生家开的邱记杂货铺。
邱海生家坐落在鸡肠街头的入口,到鸡肠街的人无人能绕过他家。前面是一进四扇的红砖瓦房,铺门正中上书有“邱记杂货铺”,侧门横梁上悬挂着“邱记歇伙铺”,一只硕大的红色箭头把住宿客人引进后面清一色的四扇杉木板房,一堵围墙将前后两房圈成一个四合院。这在鸡肠街是最抢眼的房子。邱海生家大业大不是虚名。如果说鸡肠街其他地方是鸡的盲肠,那么邱海生家就是十二指肠,是连着鸡肫的那截至关重要的肠子。
邱记杂货铺人来人往,有卖完山货扛着空箩筐伸长脖子买纸烟的山里汉子;有要给崽女买笔墨一个劲往前挤的妇女;有卖了鸡蛋系着围裙买酱油味精的老人……邱海生婆娘曹玉凤在铺子里忙得团团转。
一个外地中年汉子坐在邱海生家后院火桌旁,身边摆一担簇新斗笠,想来是在向邱海生推销他的斗笠。
“老板,一回生二回熟,您开个价。”中年汉子诚恳地说。
邱海生端着茶杯,不时抿茶,不时走动。他两只细小的眼睛,不看斗笠,只盯住那汉子,像要看透和琢磨透一件物什。那汉子吃四方饭闯江湖并不是一日两日,此刻却被邱海生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又摸了把脸,也没有多余的脏东西。他尴尬地说:“老板,您看我们厂的产品第一次打入贵地,眼下雨季来临,想必马上会走俏,甭错失良机。”
雨季,斗笠会走俏,是大赚的好时机,难道只你懂,你以为我是白痴,用得着你装腔作势指手画脚。邱海生拉下脸厌恶地瓮声瓮气说:“啰嗦个卵。”
那汉子忙不迭赔笑说:“老板,真是快人快语,六块五,怎么样?”
“六块五,你哄小孩呢,我店里的才卖四块,你给我六块五,我不亏死,还做屌生意。”邱海生瞪大眼睛驳斥道。
“四块是四块的货,六块五是六块五的货,老板,一看您就是里手,您看这质地,这做工,哪里是四块的料呐,六块五,您绝没吃亏。”那汉子拿出一个斗笠端在手上,把斗笠翻来覆去指给邱海生看,“您再看看,这顶上还有生产厂家,质量有问题可以包退包换。”为了证明没扯谎,他掏出一份随身携带的产品质量保证书,保证书右下角盖着雪峰山斗笠厂的红色印章。
“一口价,四块五,成就放下,不成拉倒。”邱海生没理那保证书,斗笠的质量他一眼就能看得出。
“老板,最低价,六块,您看怎么样,我大老远担到您这来,肩膀都磨掉了层皮,您多少打发点来回路费吧。”那汉子嘴上这样说,心里在嘀咕,我的斗笠出厂价五块,你一张口连出厂价都没了,心未免太狠了吧。再说你那四元的斗笠也叫斗笠?说难听点叫棕叶子还差不多。
邱海生手一挥:“少啰嗦,四块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按邱海生的经验,这斗笠贩子迟早会顺从他的价格,这跟甩竿子钓鱼是一个理,抛出点食物,鱼儿上钩就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了。再说这鸡肠街上谁有实力敢与他竞争,就是想竞争也没他那份多年修来的精明算计。在这点上,邱海生蛮自信,并生出不少优越感。因此,他习惯了居高临下看人看事,习惯于迈着他特有的八字步,有事没事地在店铺门口遛达。
说到他的八字步还有个典故呢。邱海生以前走路不是八字型,和鸡肠街所有人一样爱光着脚板径直往前冲。开邱记杂货铺的第二年,他去镇上进货,赶巧碰上县里某局局长来镇上检查工作。当时的场景是,那局长前呼后拥,而邱海生正扛着一麻袋货,沉甸甸的麻袋让邱海生只能看到脚底下的路,无法望得更远。反正一条卵大的街,走了千百回了,就是闭着眼都能走出去呀。邱海生心里想着独自扛着麻袋往前冲,这一下刚好冲到走在最前面的局长身上了,偏生邱海生的大脚板又踩着了局长锃亮的皮鞋,差不多把局长撞了个趔趄。那局长身边人(估计是秘书吧)一声怒吼,吓得邱海生肩上麻袋跌落,倒退三步,忙说对不起,踩坏了我赔。
那秘书说,你赔,赔得起吗?一光脚土农民,赔双草鞋还差不多。秘书的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在鸡肠街邱海生也算个角色了,但面对局长的气势,邱海生面红耳赤,嗫嚅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把羞愧盖住。
倒是局长大义,他接过秘书递来的手帕,抬脚,在鞋面上掸了掸,继而一声不吭走了。
这局长是个罗圈腿,迈着八字步。
邱海生愣愣地望着局长渐行渐远,及至转过街角不见,他才一下恍过神来,连麻袋都顾不上扛了,返身奔进卖鞋的店铺,买了双合成革的皮鞋,外加鞋油鞋刷。从此,鸡肠街有了第一个穿锃亮皮鞋迈八字步的人。
日头好像疲累斜斜地靠上山边。店铺里进来几位身背斗笠行李的男子,一身的风尘。他们是些借宿的旅人。他们自己介绍是桎木坪袁家村的,路过鸡肠街去山里贩牛,想在这店里留宿一晚再赶路。
邱海生扭转身料理他们去了,斗笠贩子就像他手中的茶杯,给搁置一边。
那汉子见邱海生忙其他事,一副视他不存在的样子,想想觉得窝火,干脆挑起斗笠走出邱记杂货铺。边走边嘀咕:“这地方人恁地不好交道,太精明了,大白天撞见鬼了。”
斗笠贩子挑着斗笠在鸡肠街继续沿街吆喝,没精打采来到街尾。过了街尾就是进山的麻石路。麻石路上静悄悄地只走着三五个赶场的山里人,路边伫立着几棵展动叶片的棕树。望着棕树叶在暖风里自由自在地舒展,他的心却无论如何舒展不起来。他自认倒霉透顶,碰上这么个下作地方。他不想再往前走,他怕山里的人更难缠。
街尾也有一家杂货铺,低矮的门楣上写着“田记”,字体干瘦,忸怩,粗看让人觉得是几截干枯的树枝拼凑而成。斑驳的墙面被刻意粉刷过,有点像老妇人脸上涂的粉,白是白了,还是难掩岁月留下的沧桑。阳光照在玻璃窗户上,折射到斗笠贩子眼里,分外惹眼,顺着光亮望那窗户,倒也利索,有如陈旧衣裳上新添的一块补丁,因为补缀熨贴,浆洗干净,使得整个房子看上去并不贫贱,低微,反倒显出一种骨节与精神来。铺子里同样有几个人在采购东西,一个妇人在柜台前满面春风地忙上忙下。
鸡肠街整整一条街,就只“邱记”和“田记”两个杂货铺,并且不难分辨,“邱记”是老牌,过去是独家经营,“田记”从装修和经营规模上可以看出刚开张不久。
斗笠贩子踟蹰一阵,担起斗笠跨进“田记”的门,想再碰一碰运气。
“田记”老板田玉秋面容黝黑,卷衣袖扎裤腿的,光着的脚板还沾着泥巴沫子,或许刚下地回家。敦实的身板,一看就是个山一样憨厚,田一样实在的庄稼人。
田玉秋这店铺从准备到开张,费尽了周折。
四月初的一天,风和日丽,正是山地庄稼汉插早稻的好时节。田玉秋、高老二和王新民每人手里捉着一把秧,弯腰在责任田里莳田。田野的空旷,加上嗡嗡飞过的蜜蜂,直让人心底发慌。王新民一边忙着下秧,一边扯开喉咙唱起了山歌:
大路看见姐穿红,
摇摇摆摆过田垅,
荷巴眼扯得崖山拢,
鲢鱼嘴抿得毛铁溶,
庙里的菩萨打叮咚。
……
王新民的山歌在山里山外有点名气,遇上谁家红白喜事,总要邀上他唱一段。他不但会唱,还会自己编,见什么编什么,唱什么,蛮入时入景的。
田野里,王新民的歌声就如高山滚木排,起起落落,瞬间将空旷的田野撩起了勃勃生机。田玉秋与高老二还没来得及回味,天空骤然下起大雨,豆大的雨珠砸在水田里,“噼噼啪啪”,溅起许多大水泡。
三人慌忙丢了秧苗,就近跑到邱记避雨。
雨,下得乌天黑地。估摸这雨势一时半会不会停,田玉秋走到阶基边,将腿伸出就着沥沥掉下的屋檐水洗脚。王新民机敏,看到雨脚丢下秧苗就跑,脚上的泥巴早洗濯干净。高老二反应迟慢最后上岸,两只脚都沾着湿漉漉的泥巴,一只裤腿高一只裤腿低,显出疲沓。
王新民闲不住,粗声说:“邱老板,玉秋请客,一瓶邵大(注:邵阳大曲酒,简称邵大),外加三包香瓜子,三两卤猪耳朵。”
“算我的,邱老板,按他说的搞。”田玉秋一面洗脚一面大方答应。高老二、王新民与他称兄道弟,一块吃喝的时日不少,谁有钱谁付账,随便惯了,没人斤斤计较。
他们靠着柜台一边喝酒一边扯淡。王新民唾沫四溅大谈逗女人打情骂俏的粗痞话,亏他想得到,说得出。高老二则眯缝着双眼,支愣着耳朵听,听到够味处,嘴巴还发出“喔唷……喔唷”的惊讶声,晶亮的口水顺着嘴角流出,线一般牵扯不断。一副傻里傻气不谙男女之事的样子。其实不然,他三人间高老二结婚最早,十八岁不到就做了爹。惹得王新民常打趣他,说高老二那杆子东西开荤得早。
田玉秋不爱听这些,他端着酒杯和邱海生在地下用火炭画了一个棋盘,拣来几颗麻石、土坨做棋子,两人饶有兴致地下起了五子棋。
高老二凑上来,抓起田玉秋的麻石棋子满盘乱转,不知怎么安放。邱海生挡挡他的手,说:“去去,一边听新民扯淡。”
高老二讪讪地丢下棋子,信口一句:“玉秋,你看邱老板不种田种地,活得却舒舒服服,靠的就是这个铺呢,你何不也弄个?”
正咂巴嘴抿酒的王新民,听到高老二这话,立即随声附和:“是呀,玉秋弄个铺还真不错。嘿,这下有了白喝酒的去处了。”
听口气,好像是他自家要开店铺。
高老二说:“不成,虽是把兄弟,也不能叫玉秋蚀本。”
王新民嘿嘿笑了:“谁与你当真来着,调你玩咧。”
高老二就笑:“就你没点正经相。”
田玉秋把弄着手中麻石,讷讷地说:“弄铺的钱够不着,还差一大截呢。”
邱海生弃下棋子,站起身,叹口气说:“做生意就像揽泡泡,一不小心就爆,难哩。”说完,扔下他们三人,他自顾进了里屋。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说话,都埋下头喝酒。邵大瓶子见底,已是下午。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三人打着酒嗝又去插秧。日头轻纱一样披在他们背上,暴雨带来的轻寒一步步退缩到脚下的泥土里。
三
田玉秋家紧靠东华山脚边。房子右侧有条石级小路蜿蜒向上,顺小路徒步五里,山腰处有两年前发掘的古洞,洞内石笋、石凳、石桌,挨洞口有条终年流水不息的小溪,是消夏避暑的好去处。城里人本就好这些,东华山自然成了他们不可不来的地方。每到假日,田玉秋家门口便成了停车场,那些人游山的游山,打猎的打猎,末了会到田玉秋家歇脚,讨瓢水喝。这时,有人会不经意唠上一句,这鸡肠街怎么就一个店咧,买点吃的还要跑到街头去。唠的次数多了,田玉秋心里琢磨起来,如果在自己家里开个店,不但方便了游客,也免除了隔壁邻居的两头跑。同时还可以弄个小旅馆,老婆黄素芬不是炒得一手好菜么,旅客饿了吃饭就不用犯愁了。本就藏着这些想法,只是迟迟不敢下手,现被高老二和王新民一点拨,田玉秋好像钻出了黑漆漆的山洞,心里顿时敞亮,对,就弄个店。可弄个店,最少需要四五千,估计家里一时拿不出那么多,怎么弄呢?看样子只有找大舅子贷款了。田玉秋的大舅子黄建国在镇上信用社上班,天天骑个单车,车前挂个黑色皮袋在外面转,时不时来田玉秋家蹭顿便饭,看来还混得不错。
日落,田玉秋回到家,黄素芬正好提着潲桶喂猪,他赶忙割了两担青草丢到塘里。他望望天色,估摸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明早钓尾鱼,把大舅子接到家来吃顿饭。他琢磨着,进得屋来,黄素芬已经把热饭热菜摆上桌。田玉秋倒了一杯自家酿的米酒,黄素芬帮他拿了个空碗盛菜,说:“少喝点。”
“嗯,跟你商量个事。”田玉秋喝了口酒。
“么子事?”黄素芬盛了碗饭,也坐下。
夹了一筷子菜,田玉秋问道:“家里有多少钱?”
黄素芬丈二摸不着头脑,疑惑地望着丈夫:“一千多块吧,干吗?”
“明天把你哥叫到家来吃饭,我想跟他贷点款,弄个杂货铺。”
“杂货铺?我们又没做过,会做吗?赔了怎么办?”黄素芬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谁都不是生下来就会做生意,慢慢学呗。”田玉秋大口喝酒,大口嚼菜。
“我没读过什么书,家里就大哥肚里多点墨水,就怕算不清账咧。”黄素芬把筷子搁碗上,不免担心说。按照她的想法是,丈夫本本分分把田地种好,自己操持家务,图个温饱,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知足了。
“放心,做生意又不是造原子弹。我们这里只邱记一家吃独食,再弄间铺应该没多大问题。我们把路边那间杂屋拾掇拾掇,改下门脸,不弄太大了,就卖些日常东西,吃的用的。”田玉秋搁下酒杯,夹了一筷子菜给妻子,安慰妻子道。
“你说行就行,我待会就去哥那,请他明天晌午来吃饭。”黄素芬觉得丈夫分析得有道理,匆匆地扒了几口饭,拍拍衣服,去哥哥家串门了。
起屋造船,昼夜不眠。
屋起好了,人进去住就是了;船造好了,人上去驾驶就是了。开铺,可不是起屋造船,更难。铺开起来了,怎么才能让顾客登门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呢?这是一篇大文章啊。
盘算着开铺,田玉秋兴奋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晨露还没退却,田玉秋举着长长的钓竿守在塘边。王新民来他家叫他上山打鸟。田玉秋招呼王新民坐在身旁,抽出根烟递给王新民:“新民,我真的打算开个铺。”
“成呀,玉秋,好事一桩,需要我干嘛,吱一声。”听说田玉秋下决心开铺,王新民高兴得不得了,好像开店的是他。
“知道你铁,开铺还差点钱,中午我叫大舅子过来吃饭,管他贷点。”田玉秋说。
“你大舅子那人不错。”王新民说。
“等会你来家陪他吃中饭不?”田玉秋问。
“不了。”王新民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我找高老二,把这个喜讯告诉他。”王新民背起鸟铳吹着口哨走了。
近午时,黄建国骑着单车来了,田玉秋迎住,搭着黄建国的肩说:“哥,我想开铺,你可得帮帮我。”
黄建国一笑:“你这个急性子,总要让我喝口水吧,我今天在外面转了半天,嗓子都冒烟了。”
田玉秋连忙把他让进屋,倒了碗水递给黄建国。
黄素芬收拾桌子,把早准备好的饭菜摆上来。她说:“哥,知道你喜欢吃鲢鱼,玉秋赶早就去钓了一条!”
田玉秋拿出自酿的谷酒,和大舅子对干起来。酒至微醺,田玉秋沉不住了,他说:“前面那间杂屋当路,我想整理一下,把它改成一间铺面,弄个杂货铺。”
思忖一会,黄建国点点头:“鸡肠街就一个邱记,再开个铺没问题。”
“我这旁边的东华山,经常有些城里人开车来玩,可以做点生意。”田玉秋指着外面的山说。
“这想法有创意,先把杂货铺开起来,再做点游客的生意,像吃饭,住宿的。反正房间多,腾出几间改成客房。”黄建国走出堂屋,来到屋前的空坪隙地上朝四周打量,连连点头。
田玉秋跟出屋外,看着自己的那片开阔地和那几间连在一起的房子,仿佛看到了康庄大道一样。他见大舅子一来就认同自己,趁机请求:“劳烦老哥多支持啊。”
“开铺的钱还差多少?”黄建国问。
田玉秋挠挠头顶,说:“家里头只有一千多块。我粗算了一下,大概要四五千元,你看能不能贷三千元?你放心,我赚了钱,立马还你。”
“我贷你四千元吧,你明天到社里拿钱,至于还款期限,你自己看着办。当哥的就指望你们日子好过了,心就踏实了。”对于田玉秋,黄建国非常清楚,是个稳重实在的人,自己在信用社工作这么多年,他从没轻易开口贷过款子,添过麻烦。
田玉秋贷到了款,就开始装修铺面,王新民与高老二乐癫癫来帮忙。他把杂屋当路的那堵墙拆了,换了一面上板的铺门,里面放置两个长货架和长柜台,前面有块空地方摆两张八仙桌,上面放些茶水,再搁两条长木凳,方便过路的人歇脚,喝茶。
听说田玉秋在自家开杂货铺,平常难得离开邱记的邱海生,迈着他的八字步踱到田玉秋家来了。一见邱海生,田玉秋急忙迎过来,又是开烟又是点火,还招呼黄素芬倒酒。
“邱老板,您看我这小店还成吗,烦您老给指点指点。”
“不错,有模有样的。”邱海生叼着烟围着杂货铺柜台转了几圈,王新民和高老二正在帮忙码货。
“你这些货是打哪拿的呢?”邱海生问。
“就在镇上王麻子那里,我本钱不多,去县城进货不合算。您调货用车运,我们就是肩挑手提了。”王麻子是镇上做百货批发生意的,他那里的货比县城的货价格贵上一成,但田玉秋步行一个早晨工夫就把货物进回来,节省了路费,两下相抵,比起去县城调货反倒划算得多。加之田玉秋腿勤,进的货少,次数多,减轻了压货现象,弥补了资金不足的缺陷。
“要得,附近很多地方都在王麻子那进货。”邱海生掂一掂柜台上的货,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个遍,捋捋光溜溜的下巴说,“行,不错,你们忙,我就不打扰了。”邱海生迈起八字步走出铺面。
“邱老板,您坐坐啊。”田玉秋忙跟了出来,“您轻易不来,来了连口热茶都没喝就走,以后还要向您取经咧。”
“取经不敢,有什么事你来找我就是,我们隔邻隔壁的,现在又是同行,有事商量着料理。”邱海生盯着田玉秋,一字一字说。
邱老板抬起他沉稳的八字步头,向前走时,转身往田玉秋店铺方向吐了口唾沫,不紧不慢地往邱记迈去。
邱海生的那口唾沫星子,田玉秋三人都看到了,他们相互望望,心照不宣。田玉秋心底竟泛起丝丝不安。想以前,只怕他邱海生是连撒尿也不朝这方向,如今竟亲自登门了,该不会生出什么事来吧。
高老二对王新民嘀咕句:“这老邱头,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个好心喽。”
王新民不以为然:“他邱记在街头,田记在街尾,又不碍他什么事。你想多了。玉秋,没事,只管干你的就是。”
田记杂货铺挂牌开张那天,鸡肠街人扶老携幼往田记赶。鸡肠街人有个习惯,谁家遇上好事,满街人都来道恭喜,凑人气。因此,你在鸡肠街的人缘怎么样,一看来你家的人就知道。谁家来,谁家不来,每个人心里都有本细账。田玉秋在鸡肠街素来就以憨实出名,还能落下谁家不来吗?
不过,邱海生没来。
邱海生不但没来,还在门口挂了个“优惠大酬宾”的牌子,上面标着哪样由一元跌至八毛,哪样是买一送一。鸡肠街人倾巢往街尾奔时,邱海生迈着他的八字步,好似老生唱戏文般得意地在店前转悠。
乡亲们道过恭喜,走时顺便在“田记”捎带买点家用货捧捧场。田玉秋在场面上招呼大伙,递烟,敬酒。黄素芬在柜台里忙得团团转。从来没有做过生意的她,就好比头次做新娘,本就心里吃慌,忽地遇见这个阵势,更是手忙脚乱了,不是收人家钱忘了给货,就是给了人家货却忘记收钱,碰上要找零头的,连钱都算错了。幸好王新民在旁边不时提醒,才不至于乱成糟。
田玉秋两口子都转晕了,虽说不像种田那么费体力,可这活细,操心,而且还得反应敏捷。两人都站了一天,腰酸腿麻,中午饭扒的是早晨的剩饭。黄素芬屁股挨着凳子,就不想挪动了,更别提做晚饭的事。
“累不?”田玉秋看素芬那样,怪心疼的。
黄素芬点点头,想想玉秋一个大男人可不能饿坏肚子,就说:“歇一会,我就烧饭。”
“不用了,我跟新民说了,让他婆娘晚上多弄点,他待会就送来。”话没落音,外面传来王新民的脚步声。
“饭菜来了。”王新民身子还在外面,声音倒先传来了。
“谢谢你,新民,你俩坐,我给你们倒酒。”素芬起身拿碗筷和酒碗。
“新民,你还别说,还真有点累,跟地里的累是两码事。”田玉秋与王新民边吃边聊。
“累好呀,累才有钱赚咧,每天这么累,你就高兴死哒。”
“也是哦,做生意不累就不是好事。”
“明天不会这样脚打手打的了,主要是你们开张,很多地方还不熟练,而且今天人多。”
“有道理,来,喝酒。”玉秋说完端起酒碗与王新民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干了,“你多喝点,我待会还要清点下货物,盘下底,你慢慢喝,我先吃点饭。”
“行,你吃,我也不多喝了,高老二约我明天去李木匠家帮忙。”
夜深人静,田玉秋两口子埋着头坐在桌边。看着跟前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一共做了一千二百二十四元钱的生意,刨去招待的烟酒副食,怎么说也得赚上四五十元呀,为何就一个指头都没见咧?
田玉秋狠抽着烟,寻思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肯定是我多找给人家钱了,这情况都出了几遭,幸亏新明在旁边发现,及时提醒。这脑子根本就使不过来,不是做生意的料。”素芬说着,眼泪在眼眶里面转圈。想到手忙脚乱一天,到头来是白忙活的,她耷下脑袋,直怨自己。
见老婆这样,田玉秋一扫脸上的阴霾,详细交代她说:“没关系,不着急,我们第一天开铺,难免出问题。只要找到原因就好办,你明天开始就要坚持顾客一个一个料理,算准账,钱看仔细,不要慌。情愿少做点生意,也不要出什么差错,一有差错吧,我们也好,买东西的人也好,心里都不愉快,弄不好还得罪人。”
一个星期后,黄建国惦记“田记”,蹬着自行车来到田记门口,把车支好,进门就问:“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开始有点脚打手打的,这两天好些,做一个星期了,昨天我们算账,赚了这个数。”玉秋说完叉开五个手指,末了又将拇指食指做了两个圈圈动作。
“那就好,赚的钱不要抽出来,拿去进货,货充实了人家来得就多。这点你要学学老邱,他做了这么多年,赚了个盆满钵满,你看他那柜台里面的货,总是满满当当的,你的柜台显得空了,地方小不要紧,但一定要货齐,不能要什么没什么。做生意没什么诀窍,货源充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就行。”建国在外见得多,这方面比田玉秋心眼活。
“说得在理。我准备明天到王麻子那里去,多进点货来,把架子填满。”
“王麻子那里的货是多,可假货也多,我给你写个字条,你到李老板那里拿。他的价格与王麻子的价格差不多,但很少有假的,你拿着我的字条,他不会算贵你。”
“行。”田玉秋点着头抑制不住地高兴。
田玉秋进货回来时正是家家忙做午饭的时间,店里没有买东西的人,黄素芬正准备趁闲去弄点吃的,抬头远远就见田玉秋与王新民有说有笑地回来了。田玉秋竹木扁担一闪一闪,挑着满满的货,王新民帮他扛着个大包,汗流满面。她忙跑出来,卸下王新民肩上的货,与他一起抬进店里。
添上这些货,货架就显得饱满多了。田玉秋满意地看着货架,乐呵呵地问王新民:“新民,我这店铺这回蛮像个样子了吧?”
王新民左看看,右瞅瞅,点点头:“像那么回事了,再过几个月,你往上再加几格,到时,估计老邱头都会做不赢你了。”
田玉秋摇摇头:“老邱头是谁呀,一个老生意精。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邱记货多,又齐,而且占的码头又是进出要道,哪敢与他比哦。我压根没想与他争什么高低,只要不比种田差就行了。”
王新民不以为然:“老邱头做生意,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向来是短斤少两,以次充好。只是没办法,整个鸡肠街就他一家店,谁也奈他不何,可现在不同了,你玉秋开的店,价格公道,又不少别人的秤,质量也靠得住,别人为什么一定非要登他老邱头的店呀,何况街头街尾,也就几脚的路,谁还计较这点脚程,你听我放言,不出仨月,你田记一定会把邱记的生意抢掉一大半,除非你这里没有的货,否则别人断不会登他的店。”
田玉秋没接茬,在他看来,做生意就和种田一个样,一定要脚踏实地,精耕细作,靠短斤少两以次充好赚钱,我田玉秋做不来。
四
鸡肠街,斗笠贩子是首次拜码头,很多细节他并不知悉。当他走进“田记”的时候,看到了柜台里的老板娘黄素芬,还有那个敦实的老板田玉秋。
田玉秋没注意进来的人,只管自顾往一堆旧木板走。
天气渐渐暑热,到东华山来旅游的城里人一下子猛增。田玉秋把几间堆积杂物的房子腾出来,拾掇一下,改成歇伙铺,他在院子中间还搭了几个凉棚,下面支了张桌子,权当饭桌。虽然住宿条件简陋,不如城里宾馆,但方便。如果城里人在山上玩累了,不想动了,就在这里住下来,也是桩惬意的事。只要接触过田玉秋的人,都愿意与他打交道,回头客自然多。眼看马上到了避暑旺季,他担心现有床位不够,找出废弃多年的旧床,整修备用。
等到斗笠贩子走近,田玉秋这才发现,忙放下手中活计,热情招呼:“老倌,坐。”
他给斗笠贩子沏完茶,看看斗笠,随口问:“老倌,么子价?”
生意人的直觉告诉斗笠贩子,田玉秋不但憨厚,还好客,心诚不设防。他感到田玉秋和邱海生不是一路货色,便有心套交情,他笑着说:“田老板,五元七一顶。本来是六元一顶的,看您这人值得深交,就给您优惠三毛,当是我们初次相识的见面礼。不过,只这一回,往后就六块,怎么样?”
田玉秋看上斗笠的质量,觉得一顶斗笠用两年不成问题,想起平时在邱海生那里买的斗笠半年不到就烂了,他二话没说,生意成交。两相欢喜。
邱海生踱着他的八字步,等斗笠贩子转过身来找他。那斗笠,凭天地良心讲邱海生也喜欢,进价六元一点不贵,卖个十一二元的不成问题。可邱海生还是按过去他独家经营时的思路想事,以为是一只肥硕兔子钻到自己面前了,还不狠狠地饱餐一顿,到时一顶斗笠赚两顶斗笠的钱,就是一天卖二十包盐也没这赚得多,赚得过瘾。生意本就是要这么做嘛。要不他邱海生能置这么大的家业?
万没想到,他打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他远远看见的是斗笠贩子扛根空扁担走来了。
邱海生奔到斗笠贩子跟前,问:“你斗笠呢?”
“卖啦!”斗笠贩子得意地说。他怨恨邱海生对他的怠慢。
“多少钱卖的?谁买了?”邱海生着急地问,只差没扑向斗笠贩子了。
斗笠贩子见此,抿嘴一笑,掸掸衣角说:“价格嘛,是商业秘密,不可外传,反正比你开的价格高。买家呢,是田记田老板。以后他的斗笠就我独家供应了,田记已成了我们雪峰山斗笠厂在鸡肠街的总经销。”
“啊?!”邱海生张大嘴巴,半天没合拢。直到斗笠贩子走远了,邱海生这才迈着八字步回店,不过这八字步迈得一点也不顺溜,有点歪斜。邱海生猛然意识到过去独家说了算的局面被打破了,鸡肠街横空出现了一个竞争对手田玉秋。
往后,虽常有其他厂家来兜售斗笠,但无论是质量还是价格,全比不上这个厂家,有那么相宜。从此,斗笠贩子定时给“田记”送货上门,“田记”基本上垄断了鸡肠街斗笠市场。旅店的生意也不比杂货铺差,几乎是日日客满,喜得田玉秋合不拢嘴,做生意越发小心谨慎,只要有个赚字,不管多少,他都乐呵呵地接洽。
过去是独食,现在是二一添作五。
田记的生意越好,意味着邱记的生意就冷清。对此,邱海生的心里成天跟吞只苍蝇般,堵得慌。想使个法子,又不知道从何下手。毕竟人家田玉秋没沾他,没惹他,循规蹈矩经营着自个的生意。并且,只要见到他邱海生,即便他再不搭理田玉秋,田玉秋照例是笑哈哈地递烟,礼数周全。
一只猫懒洋洋伏在邱海生脚边,不时叫唤几声。邱海生冲它踢了一脚,骂道:“嚎,嚎个卵。”
猫被踢得哇哇嘶叫,曹玉凤见此道:“死鬼,好端端的你踢它做什么?它又没招你惹你,有本事你找招你惹你的人就是,拿猫撒什么气?”
邱海生瞪眼回道:“我要找得着茬,早把他做了,还轮得上你个长毛婆娘教训。好端端的一笔生意黄了,到口的肥肉让人家抢了。”
“窝囊废,就晓得拿猫撒气,想办还不容易呀。这号人不给他点教训,他就不知道他姓什么了。”曹玉凤双手叉腰走到邱海生面前。曹玉凤娘家在镇上算是一霸,她有两个泼皮哥哥,加上曹玉凤是家中独女,撒刁使蛮是习惯,还动不动喜欢喊打。
曹玉凤一顿奚落呵斥,邱海生如喝了醒酒汤样点点头。
“你明天回去一趟,但不能太明显,给点下马威。”邱海生咬着牙说。
“这个我心里有数,你不要操心。”
几天没下雨,太阳好像越来越低近,鸡肠街十分闷热,打赤膊的人越来越多。
邱海生摇着把蒲扇,迈着八字步走向田记。这回步子稳健多了,方方正正,不比老生的台步差。
“忙呀?!”看见田玉秋还在拾掇木板床,邱海生咳嗽了一声问。田玉秋穿着件洗白了的蓝布衬衣几乎被汗水湿透,他的勤快在鸡肠街是出了名的。
“邱老板,这天看着看着热了啊。”田玉秋停住手中活计,忙把邱海生请到屋里。
“是呀,你这生意看着看着比天气还火热呢。”邱海生脸上的肌肉扯了扯回应。
“在邱老板跟前那是小巫见大巫,哪跟哪呀,您就别笑话我了。”田玉秋腆着脸说。
邱海生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弹弹手中的烟灰说:“田老板的胃口还真好,什么都吃。也不管吃得吃不得,消不消化得了,都往嘴里塞。”
“邱老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田玉秋云山雾罩地望着邱海生。
看着田玉秋的样子,邱海生心底直冒火,妈的,还在老子面前耍滑头,也不看看老子是谁,嘴里却打着哈哈说:“你就别装了,田老板,乡里乡亲的,装也不像。”
田玉秋思来想去,眼睛跟着思路转动着,不期然看到货架上堆着的斗笠,恍然大悟。
“邱老板是说的这批斗笠吧,那斗笠贩子说您不需要,他才送到我这来的呀,我觉得质量好,价格也公道,就收了。”
“他这价格叫公道?我那的斗笠卖价才四块,我看你怎么卖出去?只怕进来的是金子,出去的是烂货喽。”
“我倒是没想那么多。”田玉秋知道四块一顶的货的质量,便不想与他争辩。
“玉秋呀,以后碰着我不要的货,你要掂量掂量,别撑硬汉,做生意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邱海生吸口烟,慢慢吐出。
“那是那是。”田玉秋陪笑。
邱海生说完,起身走到货柜前,拿眼光斜扫一遍后问:“你这货在哪进的呀?”
“镇上。”田玉秋忙站到邱海生跟前,躬着身子答道。
“这不是王麻子的货。”邱海生说。
田玉秋挺起腰,看着货说:“不是王麻子的,是李掌柜的。”
“怪不得。”邱海生点了点头,又斜了田玉秋几眼,“真没想到你和李掌柜也交情上了。”
他不停地摇动蒲扇,好像不摇就无法阻止放肆冒出的汗水,心里愤恨地骂道,开个巴掌大的鸟铺,就神气,我要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回到家,邱海生马上吩咐曹玉凤:“这些货都是田记有的。”邱海生一边说一边逐样指给曹玉凤看,“你在现在的价钱上都降低个两三毛,然后这些。”他又指指,“这些价钱提高个两三毛,这是他没有的货。”
邱海生心里已盘算好了,田玉秋与他都有的货,他就降价销售,摆明不赚。田玉秋没有他有的货,提价销售。这样一来,既打击了田玉秋的生意,又保证自己照例可以赚钱。
还别说,邱海生这招真灵,渐渐地,看到邱记货便宜一些,很多往田记买货的人,又跑到邱记来买货了。邱海生望着田记方向自语说:“想跟我斗,没门。”
五
正是抛田下种的日子,农人忙碌得屙尿的工夫也没有。
鸡肠街突然来了一伙泼皮,一律鸟窝样的长发,裤子垮在肚脐眼上,勾肩搭背地歪歪斜斜走在鸡肠街上,脚板掀起滚滚飞尘。他们径直涌进“田记”,先是嬉笑打闹一阵,尔后,大咧咧喊:“老板,赊一条硬芙蓉王烟。”
“你们……”这些泼皮面生,一看就知不是本地人。不是本地人,即便是赊烟给他们,日后也找不到索账的地方,这不明摆着是来找岔的么。
田玉秋心里发毛,拿不定主意到底怎么办。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泼皮们步步进逼道。
王新民听说泼皮到“田记”滋事,急忙赶来,他操起一条板凳,恶狠狠地问:“干什么?寻祸也不看清地方。”
“关你屁事。”泼皮们东一个西一个慢悠悠围上去。高老二下地还没回。有一个泼皮指着王新民,叫道:“捅死他。”
田玉秋担心王新民吃亏,忙抱拳拱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他拿出烟,交给泼皮说:“我兄弟性子爆,海涵一二。”
众泼皮笑嘻嘻说:“这还差不多。”他们扬长而去,走时对王新民说:“要学你兄弟咧。”
“王八蛋,日你老娘。”望着泼皮们的背影,王新民狠狠地啐一口痰,就朝田玉秋吼:“就这几个人,怕吃了你?”
“唉!”田玉秋叹口气,其实他心里又何尝咽得下这口窝囊气,这年月惹不起呀!他担心那些泼皮吃了亏,铺子会永无宁日。
“你呀,不仔细想想,今天白吃你的烟,欺侮你,以为你是软骨头,好啃,成了瘾,过段日子或许又来,没完没了,你折腾得起?”王新民气乎乎的。
田玉秋十分感动,关键时刻,王新民挺身而出,而自己拿烟消灾,与泼皮们妥协,的确会助长泼皮们的嚣张。想到这,他握住王新民的手,歉疚地说:“难为你。”
田玉秋如鲠在喉,闷闷不乐,备感生意的艰难。
他愈加小心按自己的信条做着生意,不短斤少两,不以次充好,不管谁来,都是迎来送往。渐渐,有些街坊发现邱记货虽然便宜,可次货多,觉得还是“便宜没好货”了。往邱记奔的人又改往田记店铺了。
这几天,街上不知从哪冒出来个癫子。
他白天在鸡肠街游荡,做一些悖于常理的事,说一些没底没高的话,无人知道他来历。他自称姓袁,经常走东家,串西家的,见谁家吃饭了,就去抓一把塞口里,哪个孩子在外玩耍,他也要哄抢孩子的玩具,看见姑娘在外走,他就不期然地跳出来冲姑娘脸上摸一把,吓得姑娘半天缓不过神来。他的到来把鸡肠街搞得鸡犬不宁。
袁癫子是一颗老鼠屎,人人见了生烦。
鸡肠街人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对待这颗老鼠屎。年长的建议,首先查清袁癫子是从哪来的,再把他送回哪里去。或者打发个年轻人通知他家人来领也行。
高老二问:“邱老板,你常在镇上进出,识得的人多,知道这个癫子来历么?”
邱海生正掏耳朵,听到王新民的话,他冷笑道:“你的兄弟田玉秋老板也没少往镇上跑呀,为何单只问我。我是软柿子,好捏?”
见邱海生生气,田玉秋忙站起来打圆场:“邱老板,别误会,高老二压根没这么想。这样好了,以后我去镇上时也打听打听,毕竟这是鸡肠街大家的事。”
邱海生一哼,走了。
找袁癫子家人的事不了了之。
这一晚,下雨。“田记”旅客爆满,田玉秋没地方睡觉,将就着靠在店里的木椅上打盹。
屋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鸡肠街在不宁静中瞌睡了,田玉秋也迷迷糊糊瞌睡了。
“轰隆隆!”一个炸雷似乎劈断了某处的一棵大树,把田玉秋惊醒。揪心的撕裂声绷紧了鸡肠街每根神经。田玉秋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揉一揉惺忪的眼,诅咒道:“鬼雨。”
透过木格窗户,他不经意瞄见闪电的雨帘里依稀有一个人影晃动,那人“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使出吃奶的力拔平日用来遮阳的棚脚。田玉秋以为是贼,猛然拉开门,大喝一声:“干什么?”
那人影不逃,见有人打开门,透出光亮,他便傻兮兮痴笑着走拢来,眼睛东张西望。
田玉秋本被这雨弄得烦躁,认出是袁癫子,便没好气说:“袁癫子,搞么子鬼。”
袁癫子嘴一歪,朝田玉秋扮鬼脸,径自走开,说句“日你娘。”不晓得他骂谁。
“砰!”田玉秋重重关上门,一个神经病,他不想过多搭理。
夜,黑沉沉的。
袁癫子离开“田记”,漫无目的满街遛达,幽灵样那家门口站站,这家窗户下瞅瞅。
鸡肠街,只有“邱记”还亮着灯。
昏黄的灯光下,邱海生在看通俗的《传奇故事》,神情十分专注。袁癫子轻轻推开虚掩的门,蹑手蹑脚走到邱海生后面,凑近邱海生耳朵大吼:“喂,你好吗?”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了,使邱海生骤然一惊,尿湿了裤子,书也掉落地上。
良久,惊魂稍定,邱海生才知道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是袁癫子,他哭笑不得地问:“老袁,干什么来着?”
“找酒喝。”袁癫子咽着唾沫。
“有钱么?”邱海生站起身,用眼睛打量袁癫子。
“有,老子有的是。”袁癫子把一叠粘泥的树叶大方地向桌上一叩。还反问,“够吗?”
又说,“不够,还有。”袁癫子两只手伸入口袋掏。
“不,这不是钱。”邱海生忙摇手阻止他,顺带用抹布扫掉桌上树叶。
“瞎了狗眼,这不是钱?”见树叶落地,袁癫子恼了。
邱海生望着袁癫子,想到前晚开会时高老二的话,突然灵光一闪,指一指凳子,耐心说:“老袁,你坐。”接着又说,“你要喝酒容易,我给你,但是你敢不敢做一件事?”
“么事?”袁癫子好奇地问。
“揭‘田记屋顶的瓦,你敢么?”
“揭瓦,好玩!”袁癫子拍着手跳着。
“你敢不敢?”
“噫,好玩!好玩!”
“你到底敢不敢?”
“敢!怎么不敢?”
“好,老袁,你是条汉子。”邱海生竖起大拇指。
袁癫子喝了酒,心满意足,说:“天底下没我老袁不敢的事。”
袁癫子消失在雨里。邱海生站在店门口一脸微笑,曹玉凤从里屋出来,好奇地问:“你冲满天的雨傻笑什么呀?”
“等着看把戏吧。”邱海生眯缝起双眼,笑道。
曹玉凤摸不着头脑:“什么好戏,这打雷下雨的。”
“我唆使袁癫子上田玉秋屋顶揭瓦去了。”邱海生压低嗓门轻声地在曹玉凤耳朵跟前说。
“我说呢,你怎这么高兴咯,这馊主意,也就你想得出。”曹玉凤用手指戮了一下邱海生腋窝。
“谁让他田玉秋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连那傻高老二都向着他说话呢。”邱海生狠狠地说。
“看来上回整得不够狠,没让他长记性。”曹玉凤呲着牙说,又疑惑地问,“你说这袁癫子是哪来的,怎么就没人管。”
“我知道他是哪的。”邱海生神秘兮兮地说。
“你知道?!”
“当然知道,他家里人留了字条在我这里。”邱海生说,你还记得有次桎木坪袁家村的人进山贩牛路过鸡肠街在我家借宿的那批人么,这个袁癫子就是其中之一,他一定是在贩牛途中发疯,走失了。
“前晚开会,那你怎么没说。”
“说这干嘛,他愿折腾就折腾呗。这不正好可以给我们当枪使。”邱海生捋着下巴长笑几声,似乎看到了田玉秋哭丧着脸的样子。
“不行,这袁癫子今天上房揭田玉秋的瓦,说不定明天受谁的撺掇跑我家来揭瓦怎么办,这是个祸根,留不得。而且放任他在这里,说出揭瓦之事是你指使的,那我们还怎么在鸡肠街混。”曹玉凤想起这些就后怕。
“明天就把他绑了,看他还能到处撒野么。”邱海生满有把握说。
“最好是快把他弄走。”
“只要绑了,就没事了。”邱海生安慰着老婆,熄灯睡觉。
六
后半夜的天像哪里破溃了一个缺口,失去收束一样,电闪雷鸣,直往地上倒水。麻石路水沟边,一棵梧桐树遭洪水冲刷,斜斜扑倒在麻石路上。
雨落得太焦心了。
袁癫子绕过梧桐树,笔直寻至“田记”屋后。正巧屋檐边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棵碗口粗的香椿树默默地站在雨夜里,承受着倾盆大雨的洗礼。袁癫子猫一样爬上树,一脚横跨轻而易举上了屋面。
王新民早被没完没了的雨势惊醒。他搞稻田养鱼,担心涨起来的洪水毁了田埂跑了鱼苗,无法入睡。见雨势有增无减,他干脆从被窝里爬起来,掖上手电,戴着斗笠蓑衣,扛一把大板锄,扑进雨夜里。
王新民路过“田记”,没留神一脚踹在水沟里,脸上溅了很多污水。他一面揩脸上污水,一面骂自己瞎了眼,偌大的路不走,偏偏往水沟里踹。骂声方歇,他隐约听到一种异响。他索性停下脚步用手电寻找发声所在。
他望见“田记”屋脊上坐着一人,抓一块瓦丢落,口里喊声一,抓两块瓦丢落,喊声二……过一会,他又撬一块椽子抛向地面,瓦片纷纷震散落地摔成粉碎,“哗啦啦”的响声被雨声给湮没了。
“作孽,作孽呀。”王新民心痛,直叹气。不晓得袁癫子打哪上去的。也不晓得田玉秋哪辈子作了孽,怎就老遭人算计。他们在鸡肠街一同长大,一同学会耕田种地,对田玉秋的了解,怕是比了解他自个还多。这样一个连树叶落下都怕砸到人的田玉秋,鸡肠街也不存在有谁跟他过不去。
“玉秋,玉秋。”王新民猛敲“田记”的门。
雨照样下,雷电照样闪。只见袁癫子仍肆无忌惮,继续捣瓦,悠哉,乐哉。
暴雨从破碎的瓦槽里灌进屋内,泻在天花板上形成无数条细流,四处流窜。仓房里的货物积满了水,客房的床上积满了水,旅客们像受惊的家禽蹦出房门,房外也是雨的世界,无处藏身。被吵闹声惊起的鸡鸭也飞出了笼,满院子乱窜。“田记”顿时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田玉秋没了主张。他木木地望着王新民。平日里足智多谋的王新民,也只好抬头望望天,再看看院子,不住顿脚。被响声闹起来的鸡肠街人都奔来了,奔过来的人望着田记,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袁癫子依旧还在屋顶上掀得欢。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把袁癫子从屋顶上安全弄下来,不要再掀瓦了。
邱海生隐在人群背后,像在看一幕戏,嘴角飞笑地望着田家,心里想,你田玉秋才穿几天圆裆裤,就跟我斗。哼,我量你田玉秋有翻天的本事,也奈何不了这场面。
瓦楞上湿漉漉滑溜溜的,无人敢上,即便是上去了,倘若与袁癫子发生冲突,稍不留神,从屋顶上摔下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鸡肠街所有当家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伫立在雨地里,祈望老天有眼,迅速停雨。当真是一家有事,百家不安。
高老二扯开喉咙,大声吓唬:“天杀的袁癫子,快下来,不然……”
袁癫子不理会他,瞅瞅院子里的人,愈加起劲,抛瓦更凶了。袁癫子每抛一块瓦,鸡肠街人的心就跟着揪一次,恨不能啖他肉,甚至有人边流泪边祈祷:“老天呀,你一个雷就把袁癫子劈了呀,劈呀。”
王新民在院子里走了数个来回,尽量平息心底的怒火,尽量将声音放到最轻最软喊:“老袁,你下来,下来喝酒去。”
“有酒喝?”袁癫子停下了抛瓦。
“当然,你快下来。”王新民拍拍胸部,表示不会骗他。
袁癫子心动,只见他哧溜一声,三下五除二,顺着屋后香椿树滑了下来。
鸡肠街人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终于舒了一口长气。
田玉秋看着满地细碎的瓦片,愁眉苦脸蹲在阶基上,不住叹气,无缘无故就来这么一场灾难,他确实请人帮忙想也想不清楚。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劝慰他,家业是人制起来的,注定你有这一劫难呢,宽想一点咧。
王新民在忙前忙后安置旅客,面对天灾人祸,劳烦大家多多理解将就。高老二扛起根椽子对田玉秋说,有我们哥们在,没什么了不起的。
黄素芬劝田玉秋别憋坏了身体,宽慰他想开点,只要勤劳,去了的还会回来。
七
雨,渐渐住了。
鸡肠街的天边竟然冒出了太阳。经过一夜暴雨冲洗,麻石路到处呈现坑坑洼洼,洼下去的地方全积满了浊水。太阳一露脸,就热气逼人,路面积水被蒸化成水汽袅袅升腾。被太阳揽在怀中的鸡肠街又恢复了昔日的恬适,安静。
田玉秋夫妻俩忙把浸湿的被子货物统统搬出来,放在太阳下翻晒。王新民和高老二通宵没睡,撑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在田家帮忙。王新民为了驱赶瞌睡,制造点欢快的氛围,不时拉开嗓门唱:
哥想妹来,
妹想哥;
……
听得高老二与那些旅客眉开眼笑。见到客人舒心了,田玉秋紧锁的眉头算是展开了不少。
“咦,好东西,我要。”袁癫子突然蹦到高老二背后,伸手抢夺高老二手里那顶小孩带的遮阳帽。
高老二火星一冒,劈面一拳印上袁癫子肩膀。袁癫子晃一晃,扬起健壮的手凶狠狠说:“要打架,来。”他逼近高老二,高老二尴尬地往后退。
“这样的人不该放任自流,今天祸害田玉秋,没准明天祸害你王家张家呢。大伙得想个法子才是。”发话的是邱海生,邱海生不知何时也来了。
“是呀。”赶来帮忙的鸡肠街人觉得邱海生所说不无道理。
鸡肠街人人自危,惶恐下一个倒霉的人会是自己。
“想什么法子好呢?又找不到他家人,我看不如把他绑起来。”邱海生捋捋下巴,一副沉思样。
“谁来绑?”不知谁冒出句。
邱海生的八字步踱到高老二面前说:“高老二,你家不是有根麻绳么?去年拴了黄水牛的,正合适拿来绑袁癫子。”
高老二闻言欲抬腿,被王新民拦住,骂了句:“猪!”
王新民忿忿不平。邱海生你干吗不动手,干吗只居高临下发号施令,凭什么?局外人一样。他转头对邱海生说:“高老二家的麻绳子被我搞坏了,还是你往自家拿吧。你家那棕绳比麻绳扎实多了。”
自从田玉秋家接连出事后,王新民对邱海生多了份心眼,总觉田家的这些事与他有关,具体有关在哪,他又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找不到证据,王新民只好把这想法闷在心里。可只要邱海生涉及到他兄弟间的事,立马会母鸡护小鸡般迎上去。再说绑人这事也不是邱海生嘴里说的那样随便。山里的打命案听得还少吗?别看族人间日常不通来往,可一旦有谁家出了事,族人是比开会到得还齐整,比拧在一起的绳子还铁心。像上回,不就为田里放水的事,上弯村王姓人打伤了下弯村谢姓人,本是两人间的争斗,可因为族人出面,演变成了两个村子的打命案。谢姓人不但掀掉了好几家王姓人的屋顶,还打伤了不少王姓人,砸烂了不少人家的东西。同样谢姓人在与王姓冲突中,有两个才二十岁的小伙子被王姓人活活打死了。
绑了袁癫子,如果他家人寻来见了,到时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他高老二了。他家的绳子呀。
邱海生听王新民一说,老脸绯红绯红。鸡肠街向来只有他吩咐人家的份,哪有人敢在他面前大麻子细龟孙,尤其是王新民这等只会哼山歌的鸟辈。他在心里骂道,你小子,你算个卵,一个二流子。不过他脸上笑眯眯的,回应道:“好的,好的,我去家里拿,你们等着。”
说完,他双手反在背后,端起八字步往回走。才几分钟时间,邱海生的棕绳拿来了。高老二接过棕绳时,王新民去了田玉秋的后院,在扛椽子,他猜想邱海生回家取绳子,是想离开这是非之地,打脱身拳,没想他在捆绑袁癫子这事上这么迫不及待。要不然,他当时一定会制止高老二,更别说让田玉秋来绑袁癫子了。
高老二接过邱海生手里的棕绳,从侧面扑向袁癫子。袁癫子两手撑住绳子,一使劲猛一挥,高老二全身离地,跌倒麻石路上,脸擦破了皮,鲜血直流。袁癫子顺手捡一块石头对准高老二便砸。
正这节骨眼上,田玉秋一锄头飞向袁癫子手臂,震落他手里石头。袁癫子负痛,顿时像泄气的皮球,自觉交出双手,喃喃自语:“我投降,我投降。”
田玉秋拿着从袁癫子手里夺下来的绳子,怔怔地站着不动,毕竟袁癫子是神经有问题才做出这等不正常的事。田玉秋问:“袁癫子,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要不叫你家里人来接你回去也行,你不能再这样闹了。”
“绑呀。”袁癫子看看田玉秋,看看大家,就如小孩子闹玩,好像你不绑他,游戏就变得很无趣。
邱海生看到田玉秋犹豫不决,生怕他改变主意,一个劲催促:“玉秋,你快绑啊。万一他又做傻事,看你怎么收场。”
田玉秋一震,慌忙将绳子展开,动手绑袁癫子。袁癫子任由他捆绑,不吵不闹,一下子像只温顺的绵羊,一脸平静地看着田玉秋。
袁癫子这副样子,使得田玉秋心头一热,不忍下手:“还是别绑了,他脑子有问题。”
“昨晚他揭你的瓦,明天如果跑去砸我的店呢,怎么办。快,趁他不闹时绑上。”邱海生着急地舞动双臂,生怕田玉秋动作一慢,袁癫子趁机跑了。
“我要喝酒。”袁癫子双眼望着邱海生不停地喊。他以为邱海生是个大善人,还会给他酒。
邱海生见状,连忙找来一块抹布塞进袁癫子嘴里。
“呜——呜——”袁癫子怒目瞪着邱海生,开始挣扎反抗。袁癫子疯劲一上来,力气奇大,没一身蛮力制服不了他。田玉秋只好狠起心肠绑住袁癫子。同时无奈地说:“你别犟,不会把你绑得太紧,等找到你的家人就放你回去。”
王新民从后院出来时,袁癫子已被捆成一只粽子。王新民摇摇头接过田玉秋的话:“晓得他是什么地方的就好了。”
看着绑妥的袁癫子,邱海生不放心地扯扯绳结,确信无法松动,方才松了口气。
“你们忙,我先走了。”邱海生一边说一边望着田记那面目全非的模样,脚下步子竟喝醉酒样,踉踉跄跄。他清楚这都是袁癫子刚才的目光给惹的,袁癫子那目光瞪得他心里直发麻,现在他真巴望袁癫子马上就从鸡肠街消失才好。
八
袁癫子被绑在麻石路边一棵香椿树下。田玉秋逢人就问是否知道袁癫子的家在哪里,还特意爬上东华山巅上,冲开阔的四周大喊谁认得袁癫子,可惜回复他的只有呼啦啦的山风。
经过一夜折腾,田玉秋身心俱疲。但是,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屋面给袁癫子糟踏成四十八个天井,得马上请泥瓦匠修检,受惊旅客是让王新民给安置好了。可得打扫房内的卫生,得把淤积在仓库里的污水清除。田玉秋是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还哪有心思去考虑别的事情。
不料大清早的,就听到消息,说袁癫子死了,田玉秋不相信。晨茶时节,袁癫子死讯得到证实,袁癫子确实是死了,淹死在鸡肠街南面的一口池塘边。池塘背弯,由于山洪蓄积,水变得很浑浊。低矮的塘堤上浊水浅浅漫溢。
田玉秋去看时,袁癫子上半身浮在水面上,下半身触挂在堤岸上,一双手照旧捆绑背后,铁紧铁紧,脸部皮肤浸泡成青紫色,眼睛瞪大成铜铃状,惨不忍睹。
田玉秋愣愣地望着绑住袁癫子双手的绳子,脸上表情一变再变。他后悔当初不该听邱海生的,绑他个癫子做什么。他不停地责问自己还有良心么,对活生生的癫子下这般狠手,还叫人么。虽说他掀了他家瓦片,使得他平白无故的遭到损失,可一个神智不清醒的人,跟两三岁孩子一个样,作为头脑清醒的自己犯得着与他计较吗?田玉秋是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心疼,恨不得煽自己耳刮子。
他把袁癫子尸体从水中捞起,抱到鸡肠街一处树荫密匝的草坪上,用白布蒙住他身体,搭起灵棚,使两个钱给剃头肖,叫他好生看守,免遭虫鼠伤害。一面又雇人四处查找袁癫子亲人,来收领尸体。
忙完这些,田玉秋又回身来到袁癫子尸体边,看泡得变形的袁癫子尸体,他喃喃自语,作孽哦,我怕是上辈子做了欠你的事,这辈子你寻来索要了。田玉秋自说自话,一动不动的守到掌灯时分。出去查找袁癫子亲人的人也陆续回转,都懊丧地摇头。
田玉秋急了。
五黄六月的天气,尸体很快就会腐臭,怎么办?
田玉秋遭遇前所未有的棘手事,鸡肠街遭遇前所未有的棘手事。忧郁笼罩着这方山地。
王新民看看袁癫子尸体,回身看看大伙,不觉“咦”了下。高老二问他咦什么?
王新民说:“邱老头怎么没见来?不是他说要绑的吗?”
有人鼻子哼了下说:“要是分钱的话,他只怕早就赶来喽,还轮得上你们?这号事,他当然是学泥鳅钻泥巴里了。”
邱海生正望着桌上的条子出神。
这个条子是桎木坪袁家村那伙进山贩牛的人留下来的。他们进山时投宿“邱记”,回去时也在“邱记”借宿。他们神情萎靡恳请邱海生帮忙,说他们出门是六人,回家却只剩五人了,其中有个姓袁的失踪。他们赶着一大群牛,腾不出手来寻找,担心不好向他家人交待,愁肠百结。
邱海生闻言热心地表示同情其中苦楚。
那伙牛贩子当即写了个字条放到邱海生手里,委托邱海生如果看到这个人,烦请转告他尽快回家,别在外面逗留,以免家人操心挂念。倘若他不想回,也劳烦老板按字条上地址捎个信给袁家村。到时袁家村再一并感谢。
邱海生一口应承:“这个自然。”
接着,邱海生又说了些体贴慰藉的话。让那些牛贩子直念邱老板是好人,能遇上邱老板当真是他们的福气。清早,他们离开邱记时,那个为头的牛贩子还拉着邱海生的手说,大哥,以后我们进出山里,就在你这歇脚了。你要到了袁家坪,我们定是当贵客接待。
那个失踪的袁姓赶牛人会是疯子,这是绝料不到的事。但只要往细里一推究,又不难发现这事是情理之中。试想一个大男人,他的目的是出门赶牛,怎会好像孩童贪玩落队到处逗留,除非是这个人神经有问题。
袁癫子在鸡肠街一出现,邱海生就猜想八成是他。
九
袁癫子死后第三天,太阳还只一竿高的时候,一位中年妇人拉着一个萝卜头男孩神秘地出现在鸡肠街,径直奔到快腐烂的袁癫子尸身旁。她进场就哭,哭声凄惨动容:“唉——袁打铁呀袁打铁呀,你怎么就一去不回了咯,你走了我们母子可怎么活咯,你这个砍脑壳的呀。”
那男孩依样放声大哭:“爸,你怎么不回家。”
母子俩的哭声撕扯着鸡肠街人的心肺。黄素芬搀扶起那女人和小孩,苦涩地说:“大姐,您要保重身体呀,自己的身子骨要紧,您还有个孩子,您不能哭坏了身子。”
田玉秋过来安慰道:“袁大嫂,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死了人,鸡肠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给死者唱“生歌”。只要是鸡肠街人,不论贫富贵贱,亦不论老死病死凶死都一律平等。据说,唱“生歌”是替死者改籍。阳籍改成阴籍也是需要履行一定手续的。他们认为阳籍不废,阴籍就不立,不立阴籍,死者永世不得轮回超生。为此,鸡肠街自然形成了一整套班子,有给死者净身装殓的;有打纸钱专司香烛的;有点长眠灯的,长眠灯摆放死者脚头,照亮死者前往的世界;有专门唱歌的,内容大多是根据死者生前事迹,加以批评总结归纳。凡是这个班子人员,他们不请自来,自觉地做自己职司分内的事,有条不紊。袁癫子死后,也享受到了唱“生歌”的礼遇,因为他是癫子,鸡肠街人同情他并没将他当外人看。
王新民负责唱歌,只见他正有板有眼唱道:
阳世好比那山,
阴世好比那水,
山高水深总有个岸。
岸边生。
岸边了……唔……噢……
岸边了,
岸边生……唔……噢……
歌声盖住了哭声。
袁嫂止住哭,两眼死死盯着田玉秋,好像要把他整个人看穿。
“哦,我姓田,叫田玉秋,就是鸡肠街人。”田玉秋在袁嫂的目光下,做了自我介绍,又将袁嫂扶到竹椅上,反复交待:“如果你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的,只管说,我们全力而为。”
袁嫂无动于衷。她转眼忽地望着袁癫子手腕上的勒痕,一箍墨黑的青紫,特别惹眼。她的眼泪就像撒豆一样,“唉——袁打铁也,你死得好蹊跷!到底是哪个不得好死的把你害死的呀,你告诉我咯!”
哭声惊得树叶轻轻摇曳生起了微风。
树在颤抖。
田玉秋心里大乱,反复搓手。他恍惚觉得良心被人掏出来悬在树梢上,左右摇晃。人家孤儿寡母以后怎么过呀。他觉得这事无论如何得向袁嫂讲明,既让袁癫子去得安心,也让袁嫂明明白白的送走丈夫。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让自己良心安宁。
他看看棚里的大伙,吞吞唾液,正要开口,一只大脚板踏上他的脚背,用力一擂,他像遭电击似的将到了口边的话硬是咽回肚里。那只脚是王新民斜插进来的,这是提醒他:在这非常时候别惹火烧身,到时,即使十张嘴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的了。王新民太了解田玉秋了,尤其是现在的田玉秋,哪怕是田玉秋眨下眼,他也能猜到田玉秋心里想什么。所以,他表面上是在唱歌,实则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田玉秋。
田玉秋抽开被踩的脚,看着王新民。王新民冲他做了个往外拨的动作。田玉秋明白王新民的意思,是叫他走开,少说话。田玉秋两腿发软,正打算离开。
然而,屋漏偏遭连夜雨,怕什么来什么。
只见,袁嫂止住哭,恨恨地对田玉秋说:“姓田的,我屋里的与你有么子冤么子仇,你非要置他于死地才舒服,你是昧良心啊,这世上没有王法,没有天理了啊,你不要猫哭老鼠假慈悲,以为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你今天不给个说法,我……我……我就……”说完,袁嫂往地上一坐,双手和身体有节奏的拍着,嚎啕大哭起来:“袁打铁,你死得冤枉咧,你死得不明不白咧,姓田的咧,你不得好死咧,你弄死我男人咧,杀人要偿命咧,你要还我的老公咧。”哭到这里,袁嫂突然翻身爬起来,用力扑向田玉秋。
田玉秋没提防袁嫂这招,一下子被她扑了个四脚朝天,旁边的围观者急忙把袁嫂拉开,王新民和高老二将田玉秋扶起。
“你、你……”田玉秋脸色煞白,仿佛身陷无边的泥沼里,欲拔不能。
“你别血口喷人,事实不是你说的那样,玉秋没有弄死你男人,你男人是溺死的。”王新民马上抢过话头唬道。
“好端端的,却又如何去溺死?他手上深深的勒痕,不是捆绑的?那是怎么回事?不溺死在我们袁家村,为何偏偏溺死在你们这里?”伤心欲绝的袁嫂连续几个提问,居然把在场的人都给镇住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斗不过你们这么多大男人,可你们也别欺负我们袁家村没人,你们走着瞧。”说完袁嫂扯了儿子,哭哭啼啼走了。
鸡肠街人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出。
树欲静而风不止。
看来,这桩事是轻易收不了场了。
王新民眉头紧锁,心里寻思:奇怪,这个袁癫子的婆娘,从没见过呀,她也没有来过我们鸡肠街呀,怎么知道她老公死在这里,怎么就知道是玉秋绑了她男人咧,矛头直指田玉秋。一个伤心得要死的人,还哪有这么清晰的思路问住我们,明摆是有内鬼通风报信了。而且,要是没分析错的话,这个报信的人肯定与玉秋有瓜葛,要不为什么早不把袁癫子家人叫来呢。阴着呢。
众人都认为王新民分析有道理。一个把山歌唱的敞亮敞亮的人,料事如此有主见,还真不是一般。众人在向王新民投以欣赏的目光的同时,又在心里筛选鸡肠街谁与田玉秋瓜葛,憨厚的田玉秋好端端的得罪谁了,人家为何非得往死里整他。
“嗯,有道理。”高老二点点头,“可玉秋做生意从不短斤少两,也没与人发生口角,谁与他有深仇大恨咧。”
近来发生的事都是“田记”开业以后,好没来由的。他想起有一回他去“田记”沽酒,让邱海生撞见,邱海生不高兴地说:“老高,我老邱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不去我铺里了。”高老二就很难为情,解释说:“同是鸡肠街人,我认为邱记和田记都不错,有时,只图顺手,往往顾了这边,失落了那边……”
想到这,高老二拍着大腿道:“我看八成是邱老头?”
“对,肯定是他,这鸡肠街就他不与田玉秋相容?”有人大声回答,还有人列举邱海生如何针对田记生意使阴招的事。
“狗日的,吃里扒外的家伙。”有人愤愤骂。
只有王新民没有吱声,从泼皮闹事起,他心里就已怀疑邱海生,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没有证据,大伙别胡言乱语,如果真是他,迟早会露出马脚的。”田玉秋心里一团糟,他指望稳定众人情绪,静下心来合伙应对袁癫子事件。
按理,鸡肠街人可以理直气壮,袁癫子是淹死的,有个在山坡上栽红薯藤的人可以作证。
十
袁嫂回到桎木坪袁家村的时候,正逢袁姓的当家人都聚集一处开会研究修订族谱。袁嫂一见到他们,就像船泊进了港口,有了靠处,她边哭边大声呼喊:“你们要替我们孤儿寡母作主呀!”
接着,袁嫂不无夸张汇报了携子外出寻夫的经过,一把鼻涕一把泪,声情并茂,诉说鸡肠街的田玉秋等人残酷捆绑殴打袁癫子致死。袁姓人惊得目瞪口呆,当即有人咆哮如雷:“岂有此理,袁家人并不是泥捏的。”
袁姓族老视这为当前头等大事,马上组织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火速赶赴鸡肠街打命案。
打命案就打命案,剁掉脑壳碗大个疤。要死就死在当风处,这才是死得其所。鸡肠街人也不是纸糊的,他们都豁出去了。
王新民领着一支人马迎住打命案的队伍。
听说鸡肠街打命案,方圆十数里村落的人群云一样朝鸡肠街聚来,把个小小鸡肠街簇得密不透风。王新民神态自若绕人群转一圈,说:“看把戏的往远里站。”
袁姓家族打命案的人见鸡肠街兵对兵将对将构成阵势,他们在距离丈把远的地方停步不前,这架势,真有点古代战场两军对峙。
王新民清了清喉咙,俨然武把式向四周人群打拱做揖,不慌不忙说:“当凭大家,请问袁姓家族的宾客突临寒地,有何贵干?”
王新民话音一落,从袁姓队伍里站出一位六旬左右的白发老者,他平静地答:“我们族里一个叫袁打铁的人进山赶牛暴死鸡肠街头,特来讨个公道。”
“讨公道?是文?是武?”王新民问道,一点也不示弱。
“文怎样?武又怎样?”白发老者疑惑地看着王新民,不晓得这三十出头的庄稼汉子摆什么迷魂阵。
“瞎扯淡做什么,打了再说!”袁姓队伍有人吼起来。
白发老者用手势和眼力制止他们,他们安静了。看来白发老者是头,并且威信蛮高。
“文就是我们各派一人心平气和坐下来,开诚布公谈一谈。”王新民解释说。
“武呢?”
“武就是如果你们不讲道理不顾王法胡来,我们只好舍命相陪,虽说都有家有室,但刀架脖子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不就是个死字吗?”说这话时,王新民底气十足地扫了眼白发老人。
鸡肠街人听得直点头,啧啧直叹王新民是块料,不但能唱会说,还够胆。真行,真看不出来。可惜是少喝了几点墨水,不然,可以担当部队的将军了。
“不妨先说文的。”白发老者让王新民这眼一扫,语气明显温和了很多。老者觉得王新民的话里有话,有水平。一场命案打下来,要牵连多少条无辜的生命,要损失多少财力,作为长者他清楚。六十几年他也没白活。人之所以争斗,有时为的还是那口气,气顺,十有八九争斗就可以避免。他自心底也希望转顺这口气,不要发生冲突。面前这个小伙子是条汉子,他愿意给他足够的时间慢慢捋平这事。
整整一条鸡肠街,静得落叶可闻。
田玉秋憨憨地站在人群前面,担忧这事不知如何才能结果。他双手横抱前胸,抬头望着天,天蓝得深不见底。
王新民教高老二在两队空地中央放一只八仙桌,乡间敬神摆香烛斋果的那种。他亲自搬来板凳,与白发老者隔桌面对面坐下来,郑重地说开了头:“您老人家坐下,慢慢听我讲清事情的起因经过。”
他将袁癫子来鸡肠街后如何把鸡肠街搅得鸡犬不宁,又罗列他出格的举动,捣人家窗户玻璃,抢孩子的玩具等,一切事件证明袁癫子脑袋有问题。然后,又说到暴雨的晚上袁癫子爬树上田记屋顶撬瓦,让田记遭殃的事。绑住袁癫子,实属无奈之举。田记房顶几乎遭袁癫子捣毁殆尽,满屋是水,少说也有几千上万元的损失,大家可以去看现场,不堪入目。接着,他说到袁癫子从香椿树上挣脱,跑到鸡肠街南面那口池塘边喝水淹死后,鸡肠街如何派人四处打探他的亲人,田记老板如何掏钱守灵,事无巨细一一向老者说明。
王新民说出来的话,句句入情入理,让围观的人增添了对鸡肠街人的佩服。
白发老者受窘,一筹莫展。他闭目养神认真缕析事情发生发展的全过程,寻觅突破口。
姜还是老的辣。
白发老者瞥了一眼王新民。就在这一瞥之间,他已找到回敬的话题。他皱皱眉头,咬文嚼字地开口了:“据我们所知,袁打铁出门身体神智健康,从没见患病迹象,为何到你们鸡肠街就疯了呢?”
他的几句话,轻巧巧地把王新民噎得好半天没回神。
“这……这……”王新民不知道如何应答,手脚开始在冒汗。
“你给个说法呀?”白发老者转守为攻,步步紧逼。
“我……我……”王新民用手试试额头,双脚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难道你前面所说的话都是精心编制的谎言吗?”白发老者得理不让人,望了望自己的队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袁姓队伍又叽叽咕咕议论咆哮起来,大有要将鸡肠街踏平之势。
这时,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拱出一位中年汉子,他步履从容分开拥挤的人们笔直向场中走来。他是斗笠贩子。他走到白发老者旁边,自我介绍:
“我姓李,人称李斗笠,是雪峰山斗笠厂的产品推销员。眼看着这场纠纷越闹越深,我不忍看到流血,所以,斗胆出来作证。”
李斗笠是鸡肠街的救星,救星来了,鸡肠街人是敬重的。王新民着人倒了一海碗山里人待客的擂茶捧上。擂茶香醇浓稠,李斗笠呷了一口,说:“六天前的一个上午,我在妹夫家做客。我坐在妹夫阶基上与妹夫和几个朋友聊天,看见一个大男人不穿衣不穿裤赤身裸体指天画地一路狂歌往鸡肠街方向行来,料定他神经有问题,就建议妹夫给他寻一身旧衣服让他穿上遮羞。死去了的袁打铁就是我见到的那个人,是癫子是实,特此证明。”
白发老者没词语了,窘在那里。
王新民卸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了不少,端碗猛喝了口茶。
袁姓队伍不甘心就此作罢,又有人说话了:“袁打铁带五百元现金出门赶牛,是鸡肠街人谋财害命。”袁姓队伍又起哄。
“你们没听到刚才这位老兄的话吗?”王新民说。
“什么话?”
“这位老兄讲,他见到袁癫子时是赤身裸体,到我们鸡肠街又怎谈得上五百元的事?”王新民说话是够狠的。
袁姓队伍一片寂静。
寂静了好一会,从袁姓队伍里走出一个大个子,说:“就算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你们也不应该把他绳捆索绑,你们完全可以通知我们来把他接走呀,当时我们离开鸡肠街时曾留了字条给你们邱记的老板,他知道我们的地方,你们不应该擅自作主呀。”
鸡肠街的乡亲们一听此言,顿时哗然。大家都知道,自从袁癫子来鸡肠街开始,到田玉秋四处打探袁癫子的家人,希望可以送袁癫子回家,邱海生是每回都在场,却只字未露,还口口声声要绑住人家,别让他再危害他人。
“我们——”王新民正准备说那你们自己去找邱老板,看他为什么不说,被田玉秋用眼神制止了。这是鸡肠街内部的事,没必要在外人面前撩开。
田玉秋扫视了一下会场,未见邱海生及其家人。
王新民只好改口,气愤地说:“袁癫子是疯子,你们放任自流不加管束,以致出门毁物惹祸,没赔偿损失,算便宜了你们。”
“新民兄,话不能这样说。”田玉秋看看白发老者与大个子,不想他们太难堪,这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转向白发老者说:“体谅袁嫂孤儿寡母往后的生计,又加之袁打铁死在鸡肠街与鸡肠街多少有些干系,于情于理,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您说呢,田老板。”白发老者不露声色。
“袁老爷子,人死不能复生,袁打铁已死,这是事实,他是溺死的,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证,他脑袋有问题,刚刚这位做斗笠生意的李大哥也说了,现在要解决的一是袁打铁尸体埋葬,气温高,尸首腐烂了,还是早早入土为安。二是他老婆和孩子的生计问题,人家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您说是吗?”田玉秋心平气和地对白发老者说。
“嗯,你说得有道理,那你说说,怎么个解决法?”白发老者顺杆上,心里连连夸田玉秋这人不赖。
“我们鸡肠街出五千元!”田玉秋话音刚落,站在旁边的鸡肠街的街坊不愿意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田老板,这钱我们可不认,他一个癫子,我们凭什么出钱呀,已经给他按葬礼的风俗给他唱了生歌,够不错的了,他自己溺死的,他在我们鸡肠街惹的祸还少呀,我们早就要撵他走了,是他老在这里疯疯癫癫的转悠,这钱我们是不出的。”
白发老者见此情形,又怕田玉秋改口,立马站起身,冲着田玉秋一抱拳:“如此说来,就有劳田老板了,我代袁打铁的婆娘和孩子先谢谢你了,只不知什么时候可以拿到这笔钱?”
田玉秋连忙站起身,抬起胳膊示意大伙安静:“田某不才,斗胆做下了这个主,大家稍安勿燥,这个钱由我田玉秋出,不会摊到大家头上,毕竟事情因我而起,虽与我无直接关系,可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安顿好袁家母子,我心里也好受一些。”
他转过身又冲着白发老者一揖:“袁打铁的棺木就烦请袁老爷子领着人抬回家,至于那笔钱,我现在给您打个欠条,因为最近店里出了些变故,暂时手头抽不出这么多钱,这样,您后天叫人持这张欠条到街尾的田记找我来取,我一准给您凑齐。”
白发老者捋了捋胡须,点点头:“嗯,田老板快人快语,是条汉子,那一切就按照您说的办,棺木我们带回去,那笔钱后天晌午一准来取,请田老板务必放在心上。”
说完,一挥手,随行来的那些彪形大汉把棺木的扁担放肩上,抬着,朝袁家村方向潮水一样退了。他们把袁癫子的棺木扛走了,也扛走了田玉秋这几天一直压在自己心口的一块巨石。
田玉秋长长地舒了口气。
十一
恶毒的日头就像一个燃烧的火球铸在天上,一丝不动。
田玉秋看着太阳底下从店里搬出去的那些损毁的货物,有的硬结成痂,壳壳的,一碰就像破锣一样发出响声;有的经过暴晒,臭不可闻;甚至那些碎玻璃折射的阳光,光怪陆离。袁癫子一闹,店里一直没顾得及打理,杂货东倒西歪,零乱不堪。田玉秋现在没点心思碰店里那些货物,连看一眼也感到生烦。于是,他索性把门关起来。
没想到兴致满满来开店,结果却弄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王新民见了,对田玉秋说:“你别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那就正中了邱奸人下怀。如果是我,我就偏要争口气,再把店恢复起来。”
“新民,我开店的资金多是贷款,袁癫子这一闹腾,又赔钱,你说这店还怎么开得下去呢。”田玉秋蔫蔫地说。又说,“因为开店,田地都快荒了,这是扁担没楂,两头失塌啊。”
“可以再贷款的啊,找你小舅子。”王新民不心甘地说。
“再说吧,现在走路都没力。”田玉秋真的是灰心透了。
夜里,邱记突然来了几个不速之客,邱海生没看清面目就被蒙了眼睛,遭了一顿好打,鼻子歪到一边。第二天别人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昨夜碰到鬼。鸡肠街人就好笑。
既然田玉秋执意关门,谁也没法。
邱记却还是照样开门,就如任何事也没发生一样。但鸡肠街人就像经过商量似的,没有一个人踏足邱记买东西。邱记冷冷清清仿佛断了香火的古庙。这场命案,自始至终,邱海生都没现面,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没出门,他不敢出门。当看到袁家村大队人马来到,他知道这下事情闹大了,已经不单单是田玉秋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鸡肠街与袁家村的事了。他担心事情败露,怕乡亲们说他吃里扒外,更怕袁家村来人中有认识他的人,识破他暗里使的坏,当众揭露他,所以,他不敢出去。
田玉秋自动不开店了,邱海生当然高兴,他盘算着,尽管现在还是门前冷落,他想生意迟早会回来的。不几天,鸡肠街人又看到邱海生迈起稳扎扎的八字步。那八字步悠闲自在,仿佛世间一切本来就是这般样子。
王新民气不过,叫上高老二在村子里游荡,挨家挨户借钱,他们一开口,鸡肠街人就知是怎么回事,停都不打,尽能力帮衬。他们把借到的钱悉数交给田玉秋。田玉秋双手打战捧着那些钱,眼泪哗地往下流。擦干眼泪,他二话没说就进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