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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山东才女的写作与日常生活

2015-06-26

东岳论丛 2015年10期
关键词:才女刻本山东

王 蕊

(山东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山东 济南250002)

才学出众、能诗会画的女性在清代越来越受到家族以及地方官的重视与推崇,如家谱、地方志在人物传中专门为《才女》或《闺秀》立传。大量才女开始涌现,并逐渐得到许多男性文人学士的尊重和认可。清代山东才女①本文考察的才女是有诗文著作流传的女性。群体也留下了大量的文学乃至学术著作,其数量虽然比不上江浙一带,但是考诸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以及山东地方志等文献,有诗文流传的山东女性至少在百人以上。当前学界关注点大都在江南地区,已有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山东女性诗文作品的整理和研究方面②专著主要有:(清)郝秋岩:《秋岩诗集校注》,郭连贻、王忠修校注,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郝德禄主编:《郝秋岩志》,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论文主要有:石玲:《清代曲阜孔氏圣裔女诗人论略》从文学角度论述了曲阜孔氏女诗人的诗歌特色,载《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高春花:《清代山东地区女诗人著作知见录——〈历代妇女著作考〉订补》,《湖北社会科学》,2013年第10期。,作为与江南生态环境、文化环境截然不同的山东地域,生活于其中的女性的生存状况尚未引起重视。本文主要利用山东女性自己书写的第一手诗文资料以及地方志、碑文中的相关记载来考察才女们的创作、婚姻状态、日常生活等,通过考述分析写作对于才女们的夫妻关系、日常劳作、日常交际产生的影响,厘清儒家伦理、清代法律中关于夫主妇从、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等规范与制度在山东士人阶层女性日常生活中的实践状况。

清代山东才女现象呈现出明显的地域性、家族性特点。从籍贯来看,有诗文流传的才女主要来自山东东部半岛地区,如胶州、莱阳、高密等地,尤以胶州为主;其次,鲁西南的济宁、曲阜也是才女辈出的地方。清代山东半岛地区是经济繁荣区,鲁西南的济宁、曲阜又是儒家文化发源地,可见才女的出现离不开区域经济的发展与区域文化的繁荣。

清代山东才女地理分布简表①此表地理区域的划分采用许檀《明清时期山东商品经济的发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页)一书中对于山东各经济小区所属州县的划分。才女籍贯根据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统计制作。胡著对于山东地区有诗文传世的女作者的记载目前是最为全面的,但仍有缺漏和讹误。考诸山东地方志,有诗歌流传的一些女性未收录。书中收录的女性籍贯有误:其一周氏,周东晓女,韩涧水妻,光绪《山东通志·艺文志》记载籍贯为安丘,该书记为山东安化;其二单苣楼,为高密单可玉女,据民国《高密县志》、民国《高密单氏族谱》,籍贯当为高密,该书记为东莱。其三,据光绪《陵县志》记载,邢顺德籍贯为临邑,该书记为陵县。另外,重复一处,高密单氏有《琴谱》一卷,此单氏即高密单苣楼。

从上表可知,胡著所载清代山东有著述流传的女性共75人(未知具体籍贯者2人),其中籍贯为胶州者最多,有11人;籍贯为莱阳、曲阜、济宁者各5人,籍贯为高密、德州、章丘者各4人。胶州才女远远多于其他地区,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人文环境浓厚。清末废科举、兴学堂之前,胶州地区“士上者,谨内行,明经术,达于仪礼,不以遇、不遇限其志;……其次博览,好吟咏,习书画,脱遗世事”②赵文运,匡超等纂修:《胶志》卷10《疆域志第八·风俗》,民国二十年铅印本。;二是经济发展水平较高。胶州位于山东半岛,自古便有鱼盐之利,胶州湾更是唐代以来山东半岛的重要港口。清初康熙年间取消胶州海禁以后,胶州地区“海氛靖而禁防驰,遂为商贾辐辏之所,南至闽广,北达盛京,……民用以饶,埒以沃土”③(清)张同声纂修:《胶州志》卷1《海疆图序》,清道光二十五年刊本。,尤其是“胶自德租胶海湾,建修铁路,交通便利,百物繁兴。宜其物产之饶,远过于咸同以前矣”④赵文运,匡超等纂修:《胶志》卷9《疆域志第七·物产》,民国二十年铅印本。。

从才女出身阶层来看,绝大部分出自士人阶层,其中相当一部分出自文化世家,并且出现母女、姐妹皆为才女的情况。出自文化世家的有曲阜孔子后裔孔淑成、孔祥淑、孔璐华、孔丽贞;曲阜颜氏家族颜小来;高密王氏家族王清兰;高密任氏家族任丽金;福山王氏家族王照圆;济宁史氏家族史筠、史丽君;德州卢氏家族卢介祺、卢著姐妹;章丘焦氏家族焦希淑、焦学漪姐妹;高密单氏家族单苣楼;诸城刘氏家族刘若蕙;博山赵氏家族赵慈;临邑邢氏家族邢顺德;胶州柯氏家族柯劭慧、柯劭蕙;齐河郝氏家族郝秋岩;莒县庄氏家族庄湘泽;福山王俭家族王照圆等等⑤参考胡文楷之《历代妇女著作考》(增订本)及何成之《新城王氏:对明清时期山东科举望族的个案研究》附录二《明清时期山东地区六十三个重要的科举世家》,山东大学2002年博士学位论文。。考诸于《国朝闺秀正始集》、《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晚晴簃诗汇》等,母女或姐妹皆为才女者有周淑履母女二人,晚清才女李长霞与女儿柯劭慧、柯劭蕙,德州卢介祺与女儿焦希淑、焦学漪,莒州任丽金、庄湘泽母女,胶州高梅先、高月娟姊妹,济宁史筠、史丽君从姊妹。士人阶层才女辈出的原因,首先当是家学渊源,受祖辈和父母的熏陶与影响;其次士人阶层对女性教育十分重视,让女儿同家中的儿子一起上私塾,或是专门延请名师教育女儿。孔子七十五代女孙孔祥淑,“六岁,随兄若弟从袁石斋先生学课毕,坐而听讲,人咸异之,先生未之奇也。越明年,诸兄学诗,夫人亦诗;诸兄学文,夫人亦文”⑥(清)刘树堂:《孔夫人家传》,见《韵香阁诗草》,清光绪十二年刻本。。单苣楼“少以孝闻,与弟为鏓同学,切磋数十年”⑦曹梦九纂修:《高密县志》卷14《人物志》,民国二十四年铅印本。。王照圆的父亲早逝,母亲不仅耳提面命督促她学习,还为她延请名师,“为婉佺相攸得栖霞郝兰皋延入甥馆,为致名师讲习”①(清)牟庭:《雪泥书屋遗文·节母林孺人家传》,山东省博物馆藏民国钞本。。三是家族中男性成员对女性才华的推崇与支持,推动了女性创作。女性能够创作诗歌是值得一个家庭乃至整个家族骄傲的事情,父亲、兄弟、丈夫等人不仅对她们大加赞赏,而且搜集刊刻她们的诗作,使之流传后世。齐河郝筨在为其姐郝秋岩诗集写的序中云:“余姊之诗,余不敢誉。然自言近旨远,发情止礼,自然流露,纯写性灵,则有不愧于古人者,其有得于昔贤之遗意”②(清)郝筨:《碧梧轩吟稿》序,见郝秋岩《碧梧轩吟稿》,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郝懿行有诗称赞妻子王照圆“淋漓诗草满笺红,飞雪翩翩柳絮风。不信佳人非国士,方知妇女是英雄”③(清)郝懿行:《拟西昆体赠瑞玉》,见郝懿行、王照圆撰:《和鸣集》,清光绪十年郝联薇东路厅署刻本。。诸城王玮庆夸赞妻子单苣楼“六七岁以书,句读便了了。诵唐宋人诗词,能辨四声兼识其旨趣。偶以形诸吟咏,即不减谢家蕴之才”④(清)王玮庆:《先室单氏行状》,见单苣楼《碧阁楼遗稿》,清嘉庆道光间刊本(国图藏)。,在妻子去世后,搜集诗作为其刊刻。邢顺德之诗,“为之父兄者,不忍令其淹没无闻,搜得如干首,欲付梓刻”⑤(清)李基圻:《兰圃诗序》,见(清)沈淮纂修:《陵县志》卷16《艺文志》,清光绪元年刻本。。高密王氏《郭外楼诗刻》则是其孙慧澄为其刊刻。

山东尊儒重经的独特文化传统对才女著述多样性有显著影响。江南地区才女著述基本以诗歌为主。而山东作为儒家文化发源地,才女文化不仅体现在诗歌文学方面,还出现了名闻大江南北的汉学家王照圆,诗歌内容也多有关注历史与战乱的佳作,如孔祥淑的《读史》十八首、李长霞的《辛酉记事一百韵》等。时人对李长霞的诗歌评价极高,认为其诗“作乱离之慨,追踪杜陵其意,昔篇则有杜以上,窥汉唐五律,亦纯乎盛唐”⑥赵文印,匡超纂修:《胶志》卷35《艺文志》,民国二十年铅印本。,李长霞还精通选学,著《文选详校》八卷。

儒家的伦理规范、清政府对贞女烈妇的旌表制度以及当时盛行的箴言书《女学》、《教女遗规》等,对清代的夫妻关系制定了理想化的标准,归纳起来主要有三个:一是夫主妇从。《仪礼·丧服》云:“妇人有三从之义,……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⑦《仪礼》,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第1106页。。二是男主外女主内。《礼记·内则》载:“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男不入,女不出”⑧《礼记》,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第1468页。,女子日常生活的空间被限制在闺阁之内。三是从一而终。清政府提倡妇女为丈夫守节,立贞节牌坊表彰守节妇女。《大清律例》中户律婚姻条云:“凡居父母及夫丧身自嫁娶者,杖一百。……若命妇夫亡(虽服满)再嫁者,罪亦如之”⑨《大清律例》,张荣铮等点校,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19页。。从《大清律例》关于婚姻的诸多律例来看,强调了丈夫对妻子的各种权利,而妻子则毫无权利可言,可以说,在法律层面上,强化了夫尊妻卑的观念。但是在实际婚姻生活中,因阶层、地域的不同和女性自身文化层次的不同,清代的夫妻关系呈现出多样性的特征。清代平民阶层夫妻关系以冲突型为主⑩杨晓辉:《规范与失范——清代平民家庭夫妻冲突问题研究》,《河北大学学报》,2011年第5期。,然而从对清代山东才女夫妻关系的考察来看,士人阶层夫妻关系与平民阶层大相径庭。

清代山东士人家庭女性自幼便浸润在《礼记·内则》、班昭《女诫》、刘向《列女传》等儒家经典中,如王照圆幼时丧父,其母“教读《孝经》、《内则》十二”⑪(清)王照圆:《读孝节录》,见《晒书堂闺中文存》,清光绪十年郝联薇东路厅署刻本。,她还遵循母教,完成《列女传补注》八卷;单苣楼幼时亦是“老母殷殷教女仪,当年《内则》重勤斯”⑫(清)单为鏓:《哭大姊绝句十四首》,见单苣楼《碧阁楼遗稿》,清嘉庆道光间刊本(国图藏)。。尽管深受儒家伦理熏陶,熟知儒家经典对于夫妻关系的阐述,但是才女们可以凭借自己出众的才学和写作能力,与丈夫一起建立起“夫妇如师友”的夫妻关系。

乾嘉时期的王照圆、郝懿行二人婚后一见倾心,新婚之夜即开始了夫妻诗词唱和的创作生活①(清)郝懿行,王照圆:《却扇》,见《和鸣集》,清光绪十年郝联薇东路厅署刻本。,自此王照圆“与懿行以诗答问,懿行录之为《诗问》七卷,其《尔雅义疏》亦间取照圆说”②赵尔巽等:《清史稿》卷482《郝懿行附妻王照圆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239页。,共同的读书、写诗、著文生活终其一生。二人唱和的诗集被郝懿行命名为《和鸣集》,其序云:“兹有两人,瑞玉兰皋,其于情也,盖其深焉。……结同心矣。”在诗思诗才上,王照圆比郝懿行略胜一筹,王照圆曾指定题目限时令郝懿行作诗,郝懿行“自惭钝拙,仅完二首,……其后二首,异日方足成之。……他日瑞玉乃属和焉”③(清)郝懿行,王照圆共撰:《和鸣集》,清光绪十年郝联薇东路厅署刻本。。不仅如此,两人在切磋学问时,王照圆据理力争、毫不相让,以至于郝懿行曾云:“仆既驽钝,颇为闺中口实,故相激发,期雪斯言”④(清)郝懿行:《晒书堂诗钞》卷下《花烛词次韵赵桐阳》诗六首,在第五首中自注,清光绪十年郝联薇东路厅署刻本。。由此可知,二人在写诗著述的学术生涯中,王照圆不是夫主妇从、夫唱妇随,而是在夫妻关系以及学术研究中处于主动地位,因此获得了与丈夫齐名的学术地位,被称作“高邮王父子,栖霞郝夫妇”⑤赵尔巽等:《清史稿》卷482《郝懿行附妻王照圆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239页。。高密单苣楼与诸城王玮庆二人亦是在新婚之夜一谈生情,王玮庆云“结褵之夕,余即叩以词章。初犹谦以不解。后余赋花烛词三首示之,遂相与倾谈。……每至漏下三鼓犹娓娓不少倦”,婚后二人经常一起阅读、背诵、赏析诗词。王玮庆云“余在塾读书,诵李玉谿诗,晚归拥被,坐与内子挑灯背诵,兼论诸家注释之正缪,每至深夜不倦也”⑥以上见(清)王玮庆:《单苣楼年谱》,见单苣楼《碧阁楼遗稿》,清嘉庆道光间刊本(国图藏)。,“针黹之余,出书于箧,与余对读或拈韵倡为诗歌,互相酬答”。二人之间的夫妻关系,正如王玮庆所言,“夫妇也,而实为文字友”⑦(清)王玮庆:《先氏单氏行状》,见单苣楼《碧阁楼遗稿》,清嘉庆道光间刊本(国图藏)。。单苣楼去世后,王玮庆悲痛之余写了《悼亡诗四十首》,并搜集整理妻子遗作,为之刊刻。单苣楼与王玮庆二人的亲密行为,其实就是对儒家伦理规范以及《女学》、《教女遗规》等对女性言行约束的最大挑战。

乾嘉时期齐河女诗人郝秋岩的丈夫张醒堂才华远逊于郝秋岩,但是他欣赏妻子,支持妻子写作,十分珍视妻子的诗作,亲自抄录、校对,并称赞郝秋岩为奇才,郝秋岩也把丈夫看做知音⑧(清)郝秋岩:《醒堂录余诗成帙口占二首》,见郝秋岩《蕴香阁诗草》,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清晚期掖县李长霞、胶州柯蘅夫妇一起作诗唱和、出版诗集、共同教育子女。李长霞夫妇及其娘家父母兄弟因战乱皆避居潍县孝子里,李长霞在《述事五百字寄吉侯弟》中云“弟与中表郭荔岩为邻居,余两子及弟皆假馆郭氏西园”⑨(清)李长霞:《述事五百字寄吉侯弟》,载徐世昌主编:《晚晴簃诗汇》卷189,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678页。,在此期间,夫妇二人创作了大量诗歌,一起刊刻出版为《春雨堂诗选》、《錡斋诗选》。与此同时,“夫妇虽流离患难,而朝夕教子女以经史、词章之学,无少间”⑩常之英纂修:《潍县志稿》卷32《人物志·才女》,民国三十年刻本。。莱阳周淑履与胶州高荫栋夫妻,亦被人称为“夫妇如师友”⑪徐世昌主编:《晚晴簃诗汇》卷184《周淑履》,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135页。。在地方志中,对于才女们的夫妻关系多有“夫妇唱和”、“雅相爱重”之语。清中期章丘胡静淑“通书史,工吟咏。归诸生彭璨。唱和之作,词多清丽”⑫(清)杨士骧等修,孙葆田等纂:光绪《山东通志》卷146《艺文志一〇》,民国四年至七年排印本。,安丘才女李兰坡与丈夫陈植“村居多暇,夫妇唱和,著有《兰坡诗》一卷”⑬常之英纂修:《潍县志稿》卷32《人物志·才女》,民国三十年刻本。,李氏,“幼承庭训,工书能诗。夫伯麟亦名家子,雅相爱重”⑭(清)倪企望纂修:《长山县志》卷11《人物志·列女·才女》,清嘉庆六年刻本。,长山王碧莹,“生有异质,读书一过不忘,好为有韵之言……。年十九归邑赵载庭,雅相爱重”⑮(清)倪企望纂修:《长山县志》卷14《艺文志·才女王碧莹传》,清嘉庆六年刻本。。可见,读书与写作充当了一座桥梁,将夫妻二人的精神世界、日常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而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夫妻关系。

综上所述,在婚姻生活中,丈夫不仅能够欣赏妻子的才学,而且支持妻子读书写作,经常帮助妻子搜集校录诗作,夫妇二人的诗文创作还一起出版,这正是清代山东才女在婚后能够继续写作、并且诗文集得以刊刻流传的重要原因。才女们与丈夫一起进行的阅读与写作活动,打破了儒家伦理及清代法律中关于夫主妇从、男尊女卑的规范与约束,建立起亲密无间、能够平等对话的夫妻关系。尽管如此,才女们对男女内外之别仍十分在意。单苣楼“平日常谓妇德虽贤,不踰闾闬”①(清)王玮庆:《先氏单氏行状》,见单苣楼《碧阁楼遗稿》,清嘉庆道光间刊本(国图藏)。,邢顺德“工于诗而不欲以诗名,尝曰‘闺阁中以韵语外播,非所宜也’”②(清)李基圻:《兰圃诗序》,见(清)沈淮纂修:《陵县志》卷16《艺文志》,清光绪元年刻本。,高密王氏“自幼喜为诗,然不欲以名著”③(清)王学博:《王宜人传》,见高密王氏:《郭外楼诗刻》,清道光四年胶州高氏承裕堂刻同治元年补刻本。,郝秋岩认为自己的诗应“珍重藏巾笥,播扬非所宜”④(清)郝秋岩:《醒堂录余诗成帙口占二首》,见《蕴香阁诗草》,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并且从现存的文献资料看,山东才女们在丈夫早逝后,都能苦守贞节不再嫁人。可以说,清代山东士人阶层夫妻关系并无明显的主从、尊卑之分,但是才女们仍然遵循着男女内外有别、从一而终的儒家伦理规范与性别秩序。

《礼记·内则》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纟壬组纟川,学女事,以共衣服”⑤《礼记》,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第1471页。,这一儒家经典规定了织布、缝纫为妇女每天所要从事的劳动即日常劳作。清代山东士人阶层女性的日常劳作远不止于此,日常劳作是她们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清代男子无论少时求学、年长时科考或是宦游,一年之中在家的时间寥寥无几,王玮庆直言与妻子单苣楼相聚时光短暂,“于归以来,名为六载……期间或犇驰于风尘,或就读于外傅,相聚之期仅年余而已”⑥(清)王玮庆:《单苣楼年谱》,见单苣楼《碧阁楼遗稿》,清嘉庆道光间刊本(国图藏)。,这种长期离家的状况造成了妇女独支门庭的事实。济宁女诗人史筠的《寄外》一诗“客子游千里,门庭妾独支。典衣奉姑膳,带病课儿诗。憔悴无人问,凄凉有影知。几时重话旧,生死莫相离”⑦(清)史筠:《寄外》,见(清)完颜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卷17,哈佛燕京图书馆红香馆藏版。,这正是清代山东男子长期出门在外、女子独支门庭的生动写照。

清代山东男主外、女主内社会性别分工的长期存在,使得家庭内侍奉公婆、养育子女、刺绣纺织等大小事宜皆由女性负责处理,繁重的日常劳作影响了才女们的写作。即使家境不错,才女们也要勤于女工,刺绣到深夜,“素手纤纤执剪刀,碧文圆顶绣深宵”⑧(清)王玮庆:《悼亡词四十首》之一,见单苣楼《碧阁楼遗稿》,清嘉庆道光间刊本(国图藏)。。一旦祖业衰微,或是丈夫早逝,一家数口的生计就要依靠妇女做针线活或是纺织来供给,“一家数口,胥邀指上针神”⑨(清)郝筨:《恤纬吟诗叙》,见郝秋岩《恤纬吟》,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莱阳周淑履“于归后夫妇如师友,然荫栋早殁,家尽落,母家亦落。贫无依藉,织纟壬为生。教三子读书成名,下士远近以女师尊之”⑩徐世昌主编:《晚晴簃诗汇》卷184《周淑履》,闻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135页。。德州著名文学家田雯父亲早逝,回忆起母亲张氏曾说:“一室之内,十年之间,午夜筹灯,纺绩声、读书声、哭声三者而已”⑪(清)陈廷敬:《张太恭人传》,见钱仪吉:《碑传集》卷149《列女·贤明》,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4371页。。家庭经济的收入开支之事一般也由妇女负责。孔子后裔孔祥淑不仅是优秀的女诗人,还有杰出的治家理财的能力,当时婆家“家计窘甚。夫人曰:‘窘非难处。窘为难,不量出入,取窘之道也。’而后,综理筹运,可汰者汰之,可减者减之,有息之债典妆奁偿之。三年可敷用矣,五年有余蓄矣”⑫(清)刘树堂:《孔夫人家传》,见《韵香阁诗草》,清光绪十二年刻本。。由此可知,清代山东女性在家庭正常运转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特定时期还承担着养家糊口之重任。繁重的日常劳作和家庭重担,使得才女们用来读书写作的时间十分有限,诗思大减。正如郝秋岩《述怀》所云:“少小侍慈闱,廿年贞不字。刺绣有余工,读书解经义。一从谐凤卜,十载劳中馈。芳谢笔端花,忧生爨底桂”①(清)郝秋岩:《蕴香阁诗草》,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临邑邢顺德亦是如此,婚后“自是相夫子,事孀姑代理内政,诗思亦减灭矣”②(清)李基圻:《兰圃诗序》,见(清)沈淮纂修:《陵县志》卷16《艺文志》,清光绪元年刻本。。

在繁重的日常劳作中,清代山东才女们如何坚持写作呢?如上文所述,婚后才女们的丈夫及夫家的支持是她们婚后能够继续进行读书写作的重要原因,但是在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模式下,才女们处理好写作与日常劳作的关系才是首要因素。

才女们在日常生活中把日常劳作放在首位,劳作之余和生病期间进行读书写作成为才女们日常生活的常态。高密王氏“自晨昏侍姑嫜外,手一编无少辍,刻厉过于儒生”③(清)王学博:《王宜人传》,见高密王氏:《郭外楼诗刻》,清道光四年胶州高氏承裕堂刻同治元年补刻本。;曲阜孔淑成“女红之余,焚香批卷,终日不辍”④(清)杨士骧等修、孙葆田等纂:《山东通志》卷145《艺文志》,民国二十三年版。。劳作之余,经常已是深夜,单苣楼“素手纤纤执剪刀,碧文圆顶绣深宵。倦来笑倚屏风坐,同理铅黄诵洞箫”⑤(清)王玮庆:《悼亡词四十首》之一,见单苣楼《碧阁楼遗稿》,清嘉庆道光间刊本(国图藏)。;郝秋岩在寒冷的冬天,竟然熬通宵读书,其《冬夜观书》云,“篝灯夜读史,摊书盈绮栊。批阅未终卷,杳杳闻晨钟”⑥(清)郝秋岩:《蕴香阁诗草》,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生病给才女们创造了写作的契机,当才女们卧病在床时,才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把对于生活的感受用诗歌表述出来,因此她们在病中创作了大量诗歌。邢顺德,“劳惫日深而病以作,然伏枕之余,览物增感,时复写意以自遣。故生平所作,于诗尤多”⑦(清)李基圻:《兰圃诗序》,见(清)沈淮纂修:《陵县志》卷16《艺文志》,清光绪元年刻本。。其诗有“病骨珊珊强倚楼”⑧(清)邢顺德:《中秋》,见邢顺德《兰圃诗草》,山东省博物馆藏清钞本。,以及《病中写怀》、《病中临镜》等。孔祥淑《蕴香阁诗草》记载了自己病中写诗的情形:“病恐不起,随感而触,得诗二十四首”,其中有一首诗抒发了自己身为女人不能施展抱负的感慨,“天既限生一女身,难摅抱负迈群伦。病中索得枯肠句,好佐使君子万民”⑨(清)孔祥淑:《韵香阁诗草》,清光绪十二年刻本。。王碧莹“怯怯浮生一病身”、“带病感蜉蝣”、“年年一病身”⑩(清)王碧莹:《春尽》、《自叹》,见王碧莹《东篱集》,山东省博物馆藏清钞本。等诗句,显然是在病中所写。颜小来有《病中不寐》、《病中》,高密王氏有《病忆东轩》、《卧病秋晚》、《卧病有感》、《病中逢春》,单苣楼有《月夜病中偶成》等等。才女们用诗歌塑造着自己的年华,发出属于女性自己的声音。

总而言之,清代山东才女婚后能够继续读书写作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日常劳作并未因才女们想要进行读书写作而有丝毫减轻,读书写作只能让步于日常劳作。据此而言,才女们深受内外有别的性别秩序的束缚,把处理家庭事务、进行日常劳作作为自己必须履行的责任和义务。

日常交往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般说来,日常交往的主体相对固定,通常是具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亲属和具有地域关联的邻人、朋友之间的交往”⑪衣俊卿:《日常交往与非日常交往》,《哲学研究》,1992年第10期。。清代山东才女的交往基本都是日常交往,阅读与写作能力使她们能够通过书信、诗歌的交流以及诗集、著述互赠等方式,超越闺阁的空间限制,维系与亲朋好友之间较为密切的日常交往。

在清代山东才女的诗文中,思念父母、兄弟、姐妹以及闺中好友是常见的一个主题。诗词唱和加强了与兄弟姐妹、亲戚朋友的联系。郝秋岩《碧梧轩吟稿》、《蕴香阁诗草》、《恤纬吟》三卷诗集的200余首诗中,几乎有五分之一的诗作是写给自己的亲朋好友的,涉及兄长竹林、寅亭叔父、水村叔父、九弟、舅外祖宋湘皋、长兄、三表妹、九姊、外祖母、外叔祖、澄泉叔父、君实弟、族嫂王安人、母亲、从母张孺人(即姨母)、姊女、二嫂李氏、从嫂李氏、章丘马小姊等人。王碧莹《东篱集》中140余首诗歌中有20首写给自己的家人和亲戚,涉及叔翁、母舅子、十三弟、十四弟、弟妹、舅氏东翁、舍弟、十八弟妇等,其中写给自己的弟弟和丈夫的弟弟十三弟、十四弟的诗较多。《晚晴簃诗汇》所载李长霞74首诗中,有18首是写给亲朋好友的,涉及父亲、长姊、夫姊、弟妇、吉侯弟、三妹、六妹、七妹、八妹、长女宝懿、少子劭忞、孔淑人等。《晚晴簃诗汇》所载柯劭慧18首诗中,有4首是写给兄长和妹妹的。从她们诗作中涉及的亲朋好友的范围,可知清代山东士人阶层女性的社会交往即非日常交往极少,日常交往呈现出明显的血缘性、地域性特征,其地域范围基本限于婆家、娘家两地,亲朋好友大都是婆家娘家本家或亲戚。

清代山东才女留存下来的书信资料极少,但是她们创作的诗歌,给我们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即出嫁后与娘家人互通书信是才女们与父母、兄弟姐妹传递感情的纽带。清代女儿出嫁后,并不经常回娘家探望父母,父母牵挂女儿,就主动给女儿写信。李少伯给女儿李长霞写信,询问其生活起居情况,李长霞《寒食接父书》云:“久别怀儿女,谁从问起居。难将为客意,尽此数行书”①(清)李长霞:《寒食接父书》,见李长霞《錡斋诗选》,清同治二年刻本。。高密任氏家族的任丽金半年未回娘家,也接到家书,其诗云:“一别双亲半载余,平安只接数行书。离怀欲向花笺写,写到相思字却无”②(清)任丽金:《题家书后》,见徐世昌编:《晚晴簃诗汇》卷191《任丽金》,闻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810页。。单苣楼幼年与兄长单为鏓一同学习十几年,二人感情很深,她在思念兄长时有诗云“不见阿兄数月余,相思惟接一行书”③(清)单苣楼:《寄兄》,见《碧阁楼遗稿》,清嘉庆道光间刊本(国图藏)。。邢顺德《别父母》云“才展云笺目已昏,横斜墨字不成文”④(清)邢顺德:《兰圃诗草》,山东省博物馆藏清钞本。。

才女们喜欢把自己的诗集或著述赠送给自己的闺阁好友传递友情。郝秋岩与王照圆两位才女是族亲,虽然山水相隔,一个在邹平,一个在京城,二人的友情却并未中断,王照圆把自己对郝秋岩的牵挂与思念借由赠送著述得以表达。郝秋岩在收到王照圆从京城寄来的《梦书》、《列女传》之后,曾写诗文纪念,“嫂,栖霞族兄懿行室也。兄以善著述驰声天下。嫂亦娴词翰,能文章,考据博洽,名能与兄耦。甲戌冬,嫂自京师以所著《梦书》、《列女传》相寄”,她在诗中表达了对王照圆的钦佩与赞赏,“文星夜朗银河北,贤媛声华溢京国。续史无惭世叔妻,生花肯让江郎笔?怜尔文章播上清,娥眉不愧号先生”⑤(清)郝秋岩:《寄赠族嫂王安人京师》,见《蕴香阁诗草》,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孔丽贞与颜小来同为曲阜人,经历极其相似。孔丽贞守节四十余年,颜小来守节达六十余年,二人交往甚密。婚后一年,孔丽贞丈夫即死,在娘家长兄去世后,便回娘家居住以照顾年迈的父母,父母去世后才回到夫家济南。颜小来娘家、夫家均在曲阜。在她们同时居住在曲阜的这段时间里,结下深厚的友情。《晚晴簃诗汇》卷184《孔丽贞》载:“蕴光(丽贞字)夫亡守节四十余年,与恤纬老人颜氏相唱和”,所以当孔丽贞要离开曲阜时,送自己的诗集给颜小来留作纪念。颜小来在《赠别藉兰主人归济南并序》中记载此事,“(丽贞)遣老婢来赠余画笔一、《藉兰阁诗刻》全册,用为留别,且索余作诗”,其诗句“萧条君与我,邂逅友兼师”⑥(清)颜小来:《赠别藉兰主人归济南》并序,见《恤纬斋诗》,山东省博物馆藏稿本。,表达了惺惺相惜之情。

清代山东才女的写作生活并未打破内外有别的性别秩序,作为士人阶层女性,虽然有机会随父亲、丈夫或儿子仕宦各地,或因战乱奔波于旅途,如单苣楼、孔璐华、李长霞等,但是总的来说,她们日常生活的活动空间仍限于家庭之内,无论是与丈夫在一起的读书写作生活、还是日常劳作、日常交往,都显示了空间的封闭性、交往的血缘性的特点。所以清代山东女性的写作与日常生活密不可分,既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又使日常生活中的夫妻感情、亲情、友情得以加深。她们通过写作,表达了自己的情感与理想,如王照圆曾明言“平生要作校书女,不负乌衣巷里人”⑦(清)王照圆:《励志》,见《和鸣集》,清光绪十年郝联薇东路厅署刻本。,但是才女们的写作视野不仅仅限于家内之日常劳作与生活,除了纺织、刺绣、贞节、亲情的主题,友情、历史、科考、战争、灾难等也在她们的关注之下。她们利用诗歌表达了超越家庭之内的各种事情的看法,在社会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产生了超越闺阁之外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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