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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忍与冬藏

2015-06-25徐保亮

福建文学 2015年7期

徐保亮

大雪。

回来的路上,浓烈的湿腥与沉闷,还有无边无际的荒野和北风。

很好,喜欢这样的北方。

衣服再裹紧一下,用脚把两壶宁化府的陈醋踢到座位边上,可还是碍事。城乡交际的公交车上总是拥挤不堪,杂沓着腌制过的体味。很想洗个澡,很想换身松软的衣服,迎着阳光和海风。

可这是寒风凛冽的北方,我喜欢这个生长过的地方,有必要以凛冽的方式活着。

十年前那次出走,本来以为是一次泥牛入海的远行,没想到还是要回来。后来,渐渐地成了不断地回来和离去,仿佛宿命。

然而,我不曾想过改变。

当年的背叛依旧强烈,当年的不可一世在蒙上尘灰之后依然铮铮放亮,只是隐喻了,沉默了,不为众人所知了。

如果一个人愿意孤独地活着,那便是不被人所明白的强硬。

是的,真的做了一个强硬的人。

早已经成了小时候向往的那个人,却离众人越来越远。

风雪归人。

故土被大雪覆盖,面目全非,人事飞散。

原来,时间是随着记忆消散的,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不喜欢去一个去了很多次的地方。但是,我属于哪儿?我不属于哪儿?或许,我属于无休无止的飘零。飘零着,飘零着的时候带着厚厚的枷锁,我是屯留人,我是会写书法的那个人,我是会画画的那个人……

其实,我什么也不是。

我只是个被逼上歧途的野孤禅。看着美渐渐枯萎,看着生命渐渐消失,我面无表情地笑着。

树枝吹折,风雪归人,乡归虚无。

早晨,没有犬吠。

因为它死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家里的人也说不清楚。父亲说在邻居家房后的墙根底下,尸体已经风干了;母亲说,被偷狗的人套走了,宰杀了,卖了肉。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念它,想念这条在我家生活了九年的黑狗。

当然,我也称它为“爱国”,只是它没有应过。我长年飘零在外,很少见它,它倒是对我盲目地热情,总是摇着尾巴来找我。

相识有欢。

便不再应求什么了。

我并不能对它表达什么,能够表达的都有轻重。生死之大,不是我所能轻易言说的。呆坐在炉火旁,闭着口,缄默,等着天黑。

榆次的深夜,华灯如凉。

去见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一个忙碌的晚上去见他,饭局、领导、讽刺、逶迤虚以。热腾腾的酒桌上人们冒着油汗,他打电话过来。我用最简短的词语回复他,谋划着怎么离开酒桌。

九点多钟的时候,我离开了宏安假日酒店,沿着文苑街向银海悦心小区走。幽暗若明的路上,西风肆虐。

我和他,总觉得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不能完整地说完一段话,剩下的只是心有灵犀的默默懂得。

想想年少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耍,整日整日地欢笑,大段大段地聊天,还有元宵深夜打灯的快然,现今成了不可想象的梦境。

路上凌寒,几次走错,不明晰他居所的方向。

太久不见了,我们的晤面匆匆,我们的日子成了什么样子?

是那样吗?

是这样吗?

我听到他在远处隔着夜霜唤我。

我应着。

声音陌生而生涩,却如同小时候。

泪眼盈眶,我在黑夜里对着他大笑,问候不过是循常词语。

银海悦心小区的门楼壮大,进去则是黑黢黢的温暖居室。暖屋,在这个北方的冬天胜得过一切的华丽。他的小女儿正在牙牙学语,他双臂抱着自己的女儿忽然柔情。这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北地汉子的柔情原非粗糙。

我不敢激动,隐忍,隐忍着,风轻云淡地说话。

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徒步远行,南京长江大桥上孑然凝立,永不休止的内心翻腾,如同当年吗?

不似当年的病血痛疴,不似当年的魔痴荒诞,不似当年的早衰逆流。事实是,我们还活着,坚强地活着,不再为赋新词,矫揉造作。最终,隐忍了,隐忍成暗夜,隐忍成四海相望,天涯比邻。

相见,不见,你我都活在一个冬天。

大雪纷纷,我去野地里写生。

枯禾、土墙、枣树、山隘上覆满白雪,动物的脚印、风扫白雪的痕迹、蒿草上垂下的冰柱,还有一望无际的白雪苍茫,只有我一个人。

被风槌霜打的冷疼,令人畅快。

在雪地里,很久,很久……

当我带着雪花扑进家门的时候,见到那个叫诗墨的小孩儿,她把头一下子扑进姥姥的怀里,不敢看我。直到她缓缓转过身来再见到我的时候,惊恐而陌生的眼神里没有记忆。头发蓬松,面颊沾着奶渍,衣服上留着昨天或者前天的泥灰,我的心里一阵阵地疼。

问她还记得我吗?

她摇头。

很多时候,是无能为力的,包括那喷涌而来的怜爱,也只能用木然来迎接。隐忍着,不喷薄,不泛滥,不慌张,平稳着身体去爱这个小外甥女,只希望她能在雪里茁壮地生长,在需要我的时候,让我挺身而去。

也许,永远不会给我这次机会,尤其是在风雪里生存的诗墨。

但是,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对于此,我是多么的微末,这是隐忍之爱带来的后果,也是隐忍的品质所能给予彼此的坚强。

希望她好好生长,在风花雪月里。

毕业才不过四年,已经物非人非。

当年在母校恩怨四年,乖戾且澎湃。现今再回去却是以省外招考巡视的身份故地相遇,心情复杂。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与预料相反。

老校区已经废弃,原来教过我的老师也尽数离散。想想都觉得惊恐,才不过短短四年,一个区域的人事死亡和消失,连同遗迹也莫可辨识。不见了,不见了,当年残留在山西母校旧地的晋绥海军学校又应该去哪儿寻找?

乘着寒风越过龙城大街,从太榆公路驶向太原与榆次交界,一定会看见一群灰色的建筑群,成几何状地分布着。现代建筑的光芒,聚敛着,收拢着,仿佛摒弃了一个时代。当然,还有那座被复制的爱奥尼亚柱式门楼,便当真是母校了。

惊叹之余,不过是从陌生进入陌生。

人情的苦味正从嘴角渗进来,被玻璃墙上冬日的冷光反刺得疼痛,明辨楼、明理书院、三行楼、启辰楼、慎思楼正从四面八方涌来,看着这所正在兴建并已成规模的新校区,觉得自身又何曾是这里的学生。

自己和那个时代终究是被遗落了。

问起以前教我的老师,退休的退休、出国的出国、调走的调走,惊诧之余,瞬然一片荒凉。

原来,没有旧梦重拾,也没有故地重游。

留下的,只是遗落,也只是遗落。一切都是不可能的隐忍,驱逐了,溃败了,青春有去无回,连同记忆。但是,又能怎样,无非像陌生人一样迎着这个学校的接待、交谈、工作,口中却称呼是这个学校的校友,现实里似乎连这个学校的概念都没有了。

我们的痕迹被风霜侵袭得一干二净,所有的当事人被封杀隐没。

可以终结了,母校和青春,都隐没了,被埋葬在这个冰封的冬季。

被日光掀去黑夜的早上,换了藏青色的毛衣去大伯父家。

犬吠、干草、残雪、被风吹秃的核桃树,我推门而入,一股暖暖的居室茶香涌进身体。大伯父和伯母瞬然笑了,如同和煦的风。

黄土高原上的烈风真是粗粝,不知什么时候大伯父和这黄土就一个颜色了。脖子上的皱纹连同松弛的肌肉再一次图画一个老人的模样,总觉得自己没有长大,可是面对他们的苍老,自己怎么也任性不起来了。

一会儿姐姐的小女儿尤尤跑进来,尖尖的下巴垂着童稚,小小的尖鼻子上面挂戴着眼镜,见了我便是一脸的陌生,不说话,向后躲着,我把她抱过来问她的年龄,仿佛当年的大伯父。

眼睛看着尤尤,时光倒流……

“平时在厦门做什么工作啊?”大伯父问我。

我心里一紧,“当老师啊!”觉得不够,又补充道,“很普通的老师。”

“能挣多少钱?”

……

对话怎么也不能进行下去,那里面有成年人的攀比和征服,我几乎不能应对,尽管是一位如此让我放松的亲人。

在我应接不暇之时,不得不借口去厕所,来梳理刚才一连串挑战性的答对。

真的,很险,再也不能以小孩子的心思来面对过去的尊长。

但是,我爱着他们,因为他们曾经是我美好童年里不可磨灭的温暖,还有帮我解除无聊童年的笑颜;我爱着他们,却不得不隐忍自己情感,像成年人一样用加工过的句子回答他们的问题。

如此,才会得体,才会息怒,才会让大家安稳地活着。

当回答完所有的问题之后,大伯父放下了心思和我谈论一些过往,总算是心境平和,好似往昔。时间真是可恨,使我变得复杂,或者使我看到了复杂的成人世界,尽管那里面有我爱着的过往。

返身回顾,冬藏无情,看这个老宅,看这个不愿意归来的梦中旧地。

2015年1月21日,身边的一个胖墩朋友结婚了,我正在不知何处的地方收拾行李。

终究没有赶得上他的婚礼,仿佛是必然,因为我太长时间不会在家,人们也很少记得我,只是在遍插茱萸的时候,忽然发现少一个人。

寂寞的时候,时常问自己:是他们丢了我,还是我把大家弄丢了?当初,大家怀揣着梦想各自奔向祖国各地,求学、恋爱、旅行、放荡不羁,最后又回到了原来居住的地方。当我们互相见面的时候,我们是我们自己吗?

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不同的青春,连续在一起。

我退场了。

是因为记得当年分离时许下的誓愿,纵横四海,追逐不曾悔改的梦。我飘零了,他们回到原地等我,却不能时时相见。

或者,相见时难。

再见到墩儿的时候,各种无力感充斥着我。

与怜爱无关,也与分别无关,他本该朝着一个当地人的方向发展。而我,是一个异类。现在终于可以确定了。

风行原上。

在他结婚一个星期之后,我推开墩儿家老旧的门,上面还完整地挂着他新婚的对联。鲜红色的,乌黑放亮的祝词,一下子停住不敢进去,各种思绪往上涌。此时,正被他的老父亲撞见。

还是当年,我应该去推西屋的门楣。

映入眼帘的便是他柔暖的妻子,正在收拾衣物,长发垂下,喜欢看人,却不喜欢言语。看见墩儿臃肿着身体来接我,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第一次见他穿西裤,闪着光泽,仿佛真的是长大了,有了担当,有了责任,我心中却是失落。不该这么成熟,也不该这么古板,太多的不甘心和不愿意,只怪我们青春未做的事业太多。

我竟说不出话来。

他竟说不出话来。

各自沉默着,不知道从哪儿开始。他扭身去箱子里找什么,不多时拿出一本新婚相册和结婚的录影,都是很俗套的程序。

但是,我接受了,至少可以使彼此在沉默里安然。

墩儿起身去拨弄电视和VCD机,打开他结婚时候的录像。看着,看着,我真的不知所措了,那里面的乡俗太饱满,生活的分量太重,把当初的梦想和激情压得粉碎。

按周围乡人的意思,人本应如此活着。

屏幕里,墩儿抱着新娘子不停地转圈儿,迟钝、笨拙,却溢满幸福,羡煞众人。想来,人终究是要归入生活的洪流当中的,异类毕竟孤独,抑或残忍地被他们淘汰。

我隐忍着,再不能对着墩儿说那些有关梦想和事业的偏激之语,关于单向追逐的苦味和不悔,在美满的家庭面前不过是一个笑话,仿佛我们没有过青春,也没有过梦想。

有的,只是现在。

这种在追梦路上返身回落的完满,让我极不适应。

谁对,谁错?

重要吗?

人生太过苍茫,来不及迟疑,就已经卷入窠臼、重复、回归、老旧,等着被碾碎,一切化为虚无。关键是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饭食之间再无其他。

就这样,我们隐忍着各自退出了,隐忍着放弃了,与坚强无关,也与智慧无关,如同命运,墩儿在某个节点上与我相识,又在某个节点彼此离开。

后来,只是和墩儿坐在沙发上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尘灰消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

鬼魅,周遭都是这些东西。

本来想过几天安生日子,没想到闲暇的时候他们会来这么多。虽说不会占用多少空间,但总被他们骚扰得心烦。

反抗或者驱逐,都无济于事。

时常在夜里挥舞着手臂追赶他们,还用脚踹他们,用火烧他们。醒来之后被子和床单乱作一团,那些鬼魅站在一旁对着我盈盈地笑着。

我看他们一眼,隐忍着继续睡觉。

冬季如墨。

夜思凌乱,睡梦里是些不相干的恩怨。当年的耻辱和暧昧、屈服与恶毒从浓雾中升起。

没错,那就是我自己。

在渡过了万般罪恶之后,心向明洁。

她,还是像当年一般把五官搓捏得紧蹙与华艳,如同丑陋而龌龊的矛盾。

不过,她还是出现了,一颗牙齿从门牙旁边刺出来,款款地笑着。

是你?

是我。

然后就是千言万语,喋喋不休。

草木丰茂,我在崖边儿看水。

迷途、逃生、压迫、爬到很高的山上,或者跌入深潭,这些都是我每天晚上要面对的梦境。

梦境里作伴的,有鬼魅和情事。

白天,我在屯留的老城里行走,穿过麟绛大街和拯民路,新华市场上装满了浓浓的年味,原来的瓶城老街尽是荒凉。

在新华市场的入口处见到一家厦门点心坊,正在做着闽式和粤式的糕点,三洋渔具和腾飞眼镜店一直半新不旧地开着,瓶城老街如同当年一样在阳光里昏沉。竟然可叹起这座城过时的繁华来。现在,瓶城东街那些建国初的建筑寂寞在垃圾堆当中,文革时期的遗物仍然在斑驳时间的风化中清晰可辨。

第二招待所与屯留县综合供销社的街角处,忽然惊悸小时候的那潭水洼,地面上几乎渗出血。抢劫、打架、体罚、欺骗在幼儿园到小学的生活里上演,有时候我几乎痛恨这条老街。在污浊的环境里,我寻找我的挚友,我找寻真理和隐秘。

如今,那些事都老旧了,甚或被忘记了。

时间的隧道变得模糊,记忆也偏轨了,已经还原不到当初,连烈士陵园本该守旧的地址也被时代涂抹得变了模样,竟然覆盖上了从来没有的门楼。颓圻败墙,泥墙烂瓦,一堆一堆的记忆丢弃在荒陌深处。脚步跫然,我竟害怕起自己的声音,一股吞食的力量吸引着我,鬼魅和魔怔也来助场。

西风烈,残阳夕照。

在这里我,曾经一败涂地,真的是一败涂地,这里让我懂得人事不可为。但是,隐忍、坚强、不屈、挣脱、潜行、不可后退的品质在那个冬天里储藏。

好,好一个苍莽的过往!

半夜惊坐,冬藏的故事已经湿透。

雪花扑簌簌地在夜里飞舞,大片大片的黄土变得浑厚,却在不经意间妖娆了。早晨起来冒着雪,坐上火车去太原。

2015年2月21日,乱雪迷途。

可是,总觉得春雪易融。

她在十楼看雪落,落成了一首诗。为什么一定要对一个城市牵挂,为什么时间让过去变得陌生,我无从解答,或者是我自己回答不好。可是,死去多年的好朋友昨天夜里来找我,他说自己要结婚了,结婚的地点在河对岸的荒冈上,他在那里穿红挂绿。

殊不知他死的时候才14岁。

蓦然回首,一个魂在阴间也会成长的。

幻境里,他真的穿了白衬衣和西裤来请我,我也看见他的新娘披着红盖头坐在荒冈的新房里,他和我拥抱,和我握手,和我喝酒,和我大骂,我高兴地祝福他,说他真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了。

我,自惭形秽。

正如他的成长和喜乐,我羡慕他,我却想到她,我和她的牵挂也在一个被遗落的城市里生长。

要不要去见她?

难道真不如阴间的人?

见她真的艰难,由于天气的原因,高速封锁、机场关闭,只有一趟慢悠悠的老火车缓缓地带我进入她的城市。

多年未见,我们都老了,不似当年。

多年未见,凌晨夜寒,把雪花带进十楼的暖室,便瞬间融化了。

来不及相问,也来不及高兴,傻傻地坐着,一起听《歌剧魅影》里的一段唱词,是她从异邦回来一直想让我听的曲子。

喝茶、洗澡、彻夜秉烛……

隐忍着不快进,也不迟涩;缓慢着不激越,也不拖沓。各自清楚,相聚不过须臾,人在眼前,声音在天外,相见欢颜割开了愁绪,深情入肠。

真的够了。

真的是够了。

原来,不在言语,不在相拥,不在欢笑……

原来,相见便是浓处。

浓处太浓,岁月便打了结,结上流苏拂面,窗上烟花灿然。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