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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远古悠扬的遗响

2015-06-25杨国栋

福建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船舰霞浦造船

杨国栋

春光明媚春风拂面的四月天,夕阳西下时海风微微吹拂,我感觉爽快而愉悦。黄瓜山连绵起伏的山峦上绿阴浓郁,层层翠茵由田野和港湾向着山头延伸。因了海拔的低矮,黄瓜山反倒被一株株高大的龙眼树和一棵棵绿油油的柚子树挤满。田垄边或山脚下,鱼肚白似的海蛎壳闪耀着银白色的耀眼光芒。吴春明馆长告诉我,这就是远古时代留下的贝类遗存。我小心翼翼地挖下一片海蛎壳,简直不敢想象它的历史久远到四千多年前。在那个钻木取火的年代,这里就已经聚集居住着霞浦人祖先的海边族群。1987年的那个春天,福建省考古队进入霞浦普查,发现黄瓜山贝丘遗址,两年后进行了发掘。2002年中美专家学者合作又进行第二次发掘。依据考古碳14方法测算,认定它是新石器末期的贝丘遗址。当时出土的石器有石锛、箭镞、石锥、石凿、兵戈和凹形石器;还有大量工艺比较成熟的陶器,诸如陶罐、陶钵、陶盆、陶盘、陶杯、陶碟的碎片,线条细腻,纹路清晰,分青釉、柏紫青釉和酱釉等。就在我们一行登临黄瓜山期间,博物馆的畲族小伙子小雷,顺手向黝黑的土地里一摸,就找出了一个三寸左右长的石锛给我观赏。作为那个久远年代古人的生存工具之一,形如鱼状的石锛在福建海边不少文化遗址中均有发现。小雷将其拾起存入县博物馆,又多了一件文物。考古工作者在黄瓜山周边,还发现了先民们告别穴居,懂得遮风避雨的明证——柱洞、杆栏和灶坑。这表明,霞浦先民走出令人窒息的穴居年代并不比中原先民晚多少时间。

接下来吴春明先生的介绍更让我大吃一惊。他说考古人员在黄瓜山贝丘遗址深掘六米多,竟然见到了碳化小麦和旱稻的实物遗存。这在福建其它海边文化遗址或贝丘遗址中尚属首次。这表明,早在三四千年以前,霞浦境内就有了比较先进的农业耕耘,海边与山野群居的先民就已经开启了小麦和旱稻的技术性劳作。

旱稻是稻类的一种,原产自中国南方。这里暂且不论。小麦原产地在西亚,何时传入中国并未见详细的记载。上世纪六十年代在新疆天山东部石子乡土墩遗址发现已经碳化的小麦粒,可能是最早的实物见证。1979年塔里木盆地东面的罗布泊西北处古墓中也发现小麦粒。然而史籍记载小麦却是在《春秋》和《汉书》当中,不过在2000至2500年前。那么霞浦黄瓜山贝丘遗址发掘的碳化小麦,比之中原地区乃至黄河流域的小麦历史还要更早千余年?小麦是怎样流入偏安一隅的东南沿海?霞浦先民又是怎样学会了小麦的种植技术?吴春明馆长没讲。可能它就是一连串尚未解开的谜。有待于考古专家拿到更多的实物遗存或者史料,方能获取准确的答案。

离开黄瓜山,我们一行跟着吴春明先生来到了杂草丛生的屏风山。满山遍野的野蒜苗花和满天星花朵,为我们输送了鲜亮洁白的色彩;硕大的野人参带着泥土的芬芳拔地而起;一畦一畦排列整齐的土地表明过去这里栽种了许多菜蔬和瓜果,而今完全被气象万千交叉纵横的长长葛藤和密集艾草紧紧缠绕。屏风山未必像一扇屏风,也未能挡住来自海湾呼啸而来的强劲海风。屏风山更像是一个高地的观景台,站在逶迤而上的峰峦,可以放眼眺望远处南北两个深深的海湾峡谷,清晰地看见海湾内渐次分明的层层绿色景观和西面丰饶的树木花卉,尤其是柚子花的清香和栀子花的淡雅,闻了让人陶醉。

2014年下半年国家文物局已将霞浦屏风山贝丘遗址列入国家的发掘计划。比起黄瓜山,屏风山贝丘遗址将采取更加先进的氧18考古方法测算。依据目前世界级考古专家来到屏风山考察得出的预见,屏风山贝丘遗址将展示的是五六千年前的实物遗存,较之黄瓜山贝丘遗址早了近千年。我们在山脚下发现的白色海蛎壳,其大小和厚薄同黄瓜山见到的海蛎壳几乎相同。它同样是数千年前海边先民食用的一种海产品。

吴春明先生介绍说,屏风山贝丘遗址发掘的意义重大。它下可以同三四千年历史的黄瓜山贝丘遗址发生层级连接,上可以同具有6000年历史并且已经发掘的台湾白马港亮岛(亦称浪岛)文化遗址发生层级连接。而亮岛(浪岛)文化遗址所发掘的两具遗骸,据测算有着6000至8000年历史,比之河姆渡文化遗址发现的遗骸历史还长。从两次发掘后命名为“亮岛人1号”和“亮岛人2号”的遗骸中提取DNA检测,发现是未受污染的100%完整的16569个碱基序列,一个为E单倍群,一个为R9单倍群,都是现代台湾原住民与东南亚若干岛屿族群共有的遗传血缘基因,被学界判定为南岛语族人种。世界研究机构——马克斯、布朗克人类演化研究所推论,中国内地东南沿海一带可能是近一万年以来“原南岛语族”的祖居地之一。2014年,研究团队在台湾马祖岛进行抽样调查,对50名健康居民抽血化验,发现有6人与亮岛人DNA符合,证实为亮岛人的后代。6人中5人居住在南竿复兴村,证实为当时亮岛人迁徙到了马祖。马祖、连江(含亮岛)和霞浦一样,在远古时代属于福州(福建)辖区,这也从血缘上证实了闽台先民的同根同源。

从亮岛文化遗址所发掘的船只残片为樟木来看,很有可能同位列于霞浦博物馆内的樟木古船相同。这表明,在数千年前霞浦海上渔民就有着同台湾先民交流交往的历史,他们所使用的石锛、石镞和陶罐、陶盆、陶碟等等几近相似。从地理方位上说,霞浦和连江离台湾亮岛较近,其陶器制作技术从霞浦或连江传至台湾的可能性最大。

我们下山时,海天依然照射着灿烂的阳光。

一缕霞光射入霞浦县博物馆,立刻就有了温暖温馨温润的感觉。

新建数年的博物馆只有幼儿的年龄,却装载了数千年沉重的文物古器和辉煌久远的历史。漫漫航道上疾速前行的航船,涂抹着朦胧而迷惘的色彩,在悲凉凄婉的心境下,向着先人尚未开辟的海上航线趋进。当三国东吴政权的管辖延伸到温麻,尤其当温麻船屯与广东番禺船屯、浙江横屿船屯被东吴并称为三大官办造船基地后,温麻在华夏扬名了,也就源源不断地向着东吴的海域与长江古战场输送着船舰和水手。这看起来是一种荣耀,但荣耀的背后却也潜藏着战争年代温麻人造船技术的进步和水手船工们的奉献牺牲。

建衡元年(269年),东吴政权在建安郡侯官县(今福州市)设立“典船校尉”官职,都尉营设在福州开元寺东直巷,号船坞。于是开启了福建官办造船的历史。当年,东直巷是个河口港湾,群山环抱,绿树成阴,花团锦簇,又有翻卷的浪涛撞击岸口码头,景色十分秀丽迷人,遂成为东吴在福建的造船中心。三国末期,东吴官府又以“屯田”的方式向闽东至浙南沿海地区扩展,增派兵丁加盟,建立更大规模的造船基地。又由于当时从闽江口至浙江瓯江流域温州一带统称“温麻”,故而有了“温麻船屯”一词的出现。典船校尉掌管和监督海船建造,负责将造好的船舰运送到东吴战场前线,成为温麻船屯的军政最高长官。这里距离海边并不太远。当年,广阔的原野和高大的工场人流如潮,却没有想到他们当中很多人原来是谪徒(罪人)囚犯,也有部分从当地征调的工匠或出卖苦力的劳工。他们在丁当作响的铁器和樟木刀砍斧凿声中辛勤劳作,用心血和汗水铸就了一艘艘用于海上或者江面作战的庞大船舰,在客观上也培养了一大批技术骨干,较快地发展了福建地方的造船事业。

史料记载,三国时代的温麻船具有相当的规模,船身长达50余米,宽达7米,高达10米,可以装载60至70人,或者载物近百吨。温麻船也称“温麻五会”(温麻五合),“会五板以为船”,也就是船的横断面由五块巨型长木板组合一起,用榫头密集连接。船舱有隔板,船舱内可以载人或载物;船舷弧形,两舷插上斧钺枪戟或者战旗,煞是威风壮观。温麻船最多桅杆上连张五帆,风帆在强劲的海风吹拂下猎猎作响,助添了船舰的风景和气势。

温麻船的特点是,首部尖,尾部宽,两头上翘,首尾高昂,舱内宽敞。船的两舷向外拱,两侧有护板。一片或数片风帆鼓荡,助力航行。因为船头坚挺,又配有坚硬的冲击装置,故而吃水较深,可达到三四米,适应于海上运输和作战。

古代海上水战或江面水战,往往需要船舰高大挺拔。水战从上往下打容易,由下往上打困难;在短兵相接时往往高大的船舰上水兵会向着低矮的船舰跳下格斗或肉搏;水战激烈时,还往往发生两军战船互相对撞的情况。这都表明船舰造的高大坚挺十分重要。温麻船屯从实战需要出发,建造体量大的船舰,舱内设置多层船体,底层放置军需物资,中层运载军兵,上层是指挥所与水手船工。战斗一旦开启,上层的指挥官居高临下,看清目标后可以指挥水军奋力搏杀。有时为了表达对于朝廷皇室的忠诚,指挥官还会下令用自身的船舰碰撞敌船,不惜船毁人亡或同归于尽,上演着古战场海战(水战)悲怆而悲壮的历史惨剧。

东吴政权之所以选定温麻船屯作为造船基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福建境内多山,物产丰富,盛产古代造船所需要的木材、铁器、桐油、蛎灰、生漆和藤、棕、麻等等原材料,加上千年以来闽人在造船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练就了本领积累了经验,因而到了三国与西晋,建造木船的技术接近成熟。他们率先发明并且不断改进的航船船型,在当时的年代可谓独步华夏。这为此后福建在宋元时代船舰服务于海上丝绸之路奠定了厚实基础。

西晋咸宁六年(280年),东吴孙皓被司马炎所灭,三国历史就此结束。但西晋王朝依然保留了温麻船屯。温麻船的建造技术在三国末年至西晋初年,还算先进。西晋太康三年(282年)因了温麻船屯的天下扬名而设置了温麻县,也是今日霞浦县的最早县名称谓。东吴遗留下相当数量的工匠和屯兵继续在这里建造船只。只是,他们在远离了烽火硝烟之后改变了造船的走向。他们不再是官办船屯,也就不再建造军用船舰,而是主要建造民用的帆船或者商船。这样做的结果,带来了福州和闽东民间造船业的发展和繁荣。到了东晋末年,由于卢循起义军失败而被福建官方收编,卢循建造的船舰和技术工匠全部留在了东南沿海。他们加入福建造船和温麻船屯,极大地提升了温麻船屯的造船技术水平。其“八槽舰”规模宏大,船舱分隔为八舱,一旦个别船舱内漏水,并不影响船舰的航行,仍旧保留了较大的船舰浮力,不致沉没。后来,温麻船屯又改进技术,建造了头尖尾高,当中平阔,冲波送浪的“了鸟船”,成为那个时代颇具特色的民用商船。这类帆船的特征,后来也成为福州为主创建的“福船”的主要特征,影响了福建数百年的造船历史。

2012年金秋的收获季节,考古人员在霞浦西南面的屏风山发掘了一艘独木舟。船身长1106厘米,头部直径147厘米,尾部虽说残缺,也有118厘米,船体中间掏空,凹槽通宽85厘米,通深38厘米,底部平整。依据专家分析,槽内块状炭灰是人工焚烧后逐步挖去木炭形成凹槽时留下的,是汉代以前制造独木舟的主要方法。尾部右侧有着明显的人工锯切痕迹。那个时代的船工已经开始熟练地使用斧头和锯子等先进铁器。巨大的樟树被运到造船工场,船匠们先是剪去繁杂的枝叶,然后使用铁锯锯掉瘦小的尾巴,静静地削去树皮,继而进行炼打,再后涂抹桐油,将独木舟的外观建造得通体透亮。难度最大的是如何将船体中间的木质镂去。因为没有先进的镂空技术和工具,先人们只能一斧头一斧头地砍削而去。为了省力省时,他们用炭火烧去中间的木质,或者用铁锯锯去部分不需要的木质,这样就能比较轻松地用斧凿出有宽度、有长度和有深度的凹槽。专家们从锯痕的厚薄度分析认定,这艘独木舟大约有两千年历史,是福建省目前发现体量最大的独木舟,在全国也极其罕见。

遥想当年霞浦境内的原始森林,一定是猿臂挂树,飞鹰凌空,野狗猎兔,游蛇绕树,松鼠高跳,走兽出没无常。阴森森湿漉漉的灌木和乔木丛中,樟树以其高大挺拔的树身和稠密的枝叶遮天蔽日,庇荫着低矮的幼树和小草花卉,否则就不可想象现在陈列在博物馆里的那棵巨型樟木何以能够劈凿出这样长宽和高大的独木舟?

风吹雨蚀,浪打涛击,潮涨潮落,多少远古的珍宝和物件被岁月打磨、时光浸淫而沉湮在大海之中。庆幸的是这只独木舟挟着半身沧桑和风华,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我从船体涌动而来的浪涛声和船上陶罐传导的呼吸声中听见,舟船摇荡的远古桨声和彩釉陶片奏响的悠扬音律,以及讨海人呼啸而出的动人歌谣,如港湾里的波纹似的一阵阵传来,定格在我的大脑深处。然而也有不解和遗憾。亮岛上仍有南岛语族的声形,古迹文物的现代遗响中却并未见到霞浦(福宁)境内南岛语族先民的任何记载。他们都去哪儿了呢?难道他们一夜之间全被海啸的冲天巨浪卷走了吗?倘若是海啸为何不将亮岛上的南岛语族人掀翻卷走?他们被集体屠杀了吗?为何也未见文字记载?那么他们集体迁徙了吗?那么好的生态、土地、渔业和生存环境,为何还要集体迁徙?又迁徙于何处?现代的霞浦人讲话属福州语系,先祖来自中原大地,中间的断层发生在哪个朝代?博物馆找不到,县志里也未读到。谜面是现成的,谜底何在?或许,只有等到霞浦那浅浅的海湾再次发掘古迹文物,我才可能获得最佳的答案。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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