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画符
2015-06-25全雪莲
全雪莲
林一松坐在会议室里,看着中央电视台的两个记者高谈阔论,市委宣传部的常务副部长陆中奇和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长马国彪似乎是很专注的听众,他们满面笑意,偶尔小心附和几句,竟带了些插科打诨的讨好意味。
这种情形林一松太熟悉了。以前在报社工作时,政文部的刘钢下去采访,总是喜欢叫上他。到了下面县里,人家县领导陪着,他们俩就人五人六地谈笑风生,仿佛是人间地上全能的万事通。那些也算是一方诸侯的县领导们,面对他们,就是陆部长和马书记此时的这种神情。马书记就不说了,可陆中奇分管全市的新闻宣传工作,在这平原地界上,那也算是通天的人物了。就算是人家央视来采访全市的廉政工作先进典型,也犯不着如此吧,陆中奇这巴结的样子真是让他林一松受不了。
说起来,林一松调到市纪委,还是陆中奇帮忙推荐斡旋。
本来林一松大学毕业分到报社最初是在政文部,可素有“校园诗人”之称的林一松为了露脸表现自己的才华,迫不及待地交了一组诗歌发在报纸副刊,这下报社领导如获至宝,林一松还没来得及写出一篇真正像样的新闻,就被调去编那每周一期的报纸副刊了。同时分给他的还有一个科普专刊,也是每周出版一期。当他忍不住在刘钢面前有所抱怨时,才知道报社领导一直不满副刊的质量,正面向社会物色人员准备调进一个副刊编辑,林一松的出现按刘钢的话说是“恰逢其时”。
“你一个月只编八个版工资照拿,不像我们天天在外面抓新闻腿都跑断,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呀?”林一松听得出刘钢话语里的揶揄,报纸版面金贵,更多的要拿出来用于经济创收,他想多编版子也没有。再说报社记者谁都能动笔写两篇文章,刘钢的诗就自然天成、清新无琢,颇有晋人陶渊明之风。只怪自己不懂得藏拙,林一松算是尝到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无奈。试想,学新闻的到报社,不写带“电头”和“本报讯”的新闻稿,整天只与那些文艺作品、知识小品打交道,只怕接下来的出路便是去群工部处理读者来信了。
林一松心里甚是不甘,他爱写诗不假,可他也想做一个真正为民执言的好记者。总算刘钢知道他的心事,跑新闻时常带他下去转转,两个人也合作署名写了一些稿子。可后来报社实行绩效挂钩,记者的稿子都与工资利益直接链接,林一松拿的是政文部平均工资,如何再去掠人之美呢?万般无奈之下,他找到了分管新闻宣传的常务副部长陆中奇。
陆中奇就任宣传部副部长之前原是报社总编辑,对林一松的情况是了然于胸,得知他决意调出报社,表示愿意为他提供机会。也是林一松的运气来了,刚巧市纪委需要宣传方面人才,得陆中奇推荐,林一松便正式调到市纪委宣传教育科,做了宣教干事,两年后又提了副科长。
林一松清楚记得陆部长告诉他调动的好消息时,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念了一首诗:“万古文章有坦途,纵横谁似玉川卢?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
林一松知道,这是金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中批评卢仝的一首诗。说卢仝受中唐韩孟诗派的影响,追求险怪的诗风,诗作过于奇崛硬险。元好问否定了这种诗歌风格,认为此类创作是“鬼画符”。就这首诗,林一松曾和刘钢聊天时谈起过,他表示在《论诗三十首》里,对元好问自汉魏至宋代的许多著名作家和流派所表明的文学观点,自己都表示赞赏,独对这首评卢仝的诗不敢苟同。想想,那自号玉川子的卢仝少有才名,性格狷介雄豪,未满二十岁便隐居嵩山少室山不愿仕进,后来朝廷曾两度要起用他为谏议大夫,他都没有答应。其诗虽然追求险怪,风格奇特,但对当时腐败的朝政与民生疾苦却是均有所反映。也正因他曾作《月食诗》讽刺当时宦官专权,他才最终被阉人所害——“于脑后加钉而死”,被贾岛哭曰:“平生四十年,惟着白布衣。”本来卢仝可以明哲保身,和那帮子意气相投的文人们,喝茶作诗、酬唱应和,偏偏他要抨击时弊、惹火烧身,喝茶都要做出个“七碗茶诗”之吟——这样切近现实的创作,怎么能说是鬼画桃符呢?
陆中奇部长在他由事业编制进入公务员序列时,念出他认为很不合时宜的这一首诗,令当时的林一松百思不得其解。可经过几年的机关工作,他总算明白了其中的意味深长。也是,从报社的副刊编辑调到市纪委,再从宣教干事到宣教科副科长,他入了党提了干,还成了家有了孩子,这一切在别人眼里都是那么光鲜亮丽。虽说也是得益于他能写几句歪诗,但这机关的宣教工作,整日都是程式化的案卷文牍,总结计划是官样文章,典型宣传是拼凑硬贴,办文办会搞活动,想着法子创收挣钱,只怕让鲁迅、茅盾来干两年,也没有任何作诗为文的激情了。没有文学创作里发现的兴致,只有简单的机械应付,那才真正是鬼画符的事体!
林一松看着陆中奇脸上的笑容,心里有些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身为官员,对自己本有知遇之恩,但却不能率性坦陈心事,不得不用春秋笔法曲折隐晦,这也是他陆部长的无奈吧。正如此时,央视记者早已到了,可那些局长们却一个也没来!陆部长和马书记心中尴尬、焦灼不安,表面却依然安之若素地陪着那两个记者谈笑风生。
林一松眼看着墙上的时钟已指向九点,余光瞥见在座的市纪委常委、监察局副局长吴根生的脸上已明显流露出不满,他连忙装着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才发现那里竟有一棵树冠浓密的樟树——这是市委大楼的11楼,一株树能长到这么高,实在是出自他的意外。前几天他跟分管宣教工作的吴根生副局长,才在这里和市文联开过一个有关廉政书画摄影展览的碰头会,他都没注意到还有这棵郁郁葱葱的树。林一松不免为自己的疏忽而暗自惭愧,觉得自己真是枉担了一个诗人的名头。
此时,看着窗外的那棵树,林一松忽然竟有了一点作诗的心情,然而吴副局长的脸色,已由一点点变得难看而至面罩严霜了。林一松连忙收敛起诗情,专心看着桌上茶杯里冒出的热气,耐心等待着局长们的到来。刚才他已去办公室打过第二次催促电话,强调说市里非常重视这次廉政工作先进典型的宣传,还请了央视的记者来采访,这几个局的局长参加座谈,也是经过市领导研究决定的,都是在廉政建设方面做得比较好的。林一松还说纪委马副书记、宣传部陆副部长和央视的记者们,现在都在会议室里等着。他有意不说吴根生副局长也在场就是想提醒人家,马副书记和陆副部长与那些局长一样都是正县级,谁也不必摆什么架子和姿态。
他知道那几个局的局长们,平常牛逼哄哄得很,不是市领导召唤,都是眼睛长在额头上,谁都不尿的。像财政局的钱局长,明显属于“三大一小”型人物,架子大、口气大、脾气大,胆子却极小。有一次钱局长收到一封匿名信,说是他在外嫖娼被人拍照,只要他拿出一笔钱,便可将照片销毁,否则就告到市纪委,让他身败名裂——这摆明是敲诈,此公却连忙赶到反贪局,一再申明自己没有这回事。不多此一举吗?看来就是胆子太小惹的。还有国土资源局傅局长,则是人称“三鬼”的烟鬼、酒鬼、色鬼,他开有一家酒店,人皆戏称“三圆酒店”,说是客人赚了个肚子圆、老板娘赚了个腰包圆、老板就赚了一些服务员,别人讲那酒店的服务员几乎个个都与他有染,此公倒也笑嘻嘻地从不否认。公安局郭局长更叫绝,当听人传说2012是世界末日年时,他竟豪迈而率真地说,全世界的男人女人都死绝了吧,只要留下他和刘晓庆两个就行。此公嗜赌,牌风却甚好,有人总结他是“三爽一拍”,说是随叫随到出场爽,打牌利落出牌爽,输了掏腰包出钱爽,散场结束时拍手鼓掌说,“好好,今天输了改天再来”。还有其他几位教育局、卫生局、工商局的局长,也差不多非此即彼,都是比较同类型的人物,好的是他们再怎么心大气粗,对组纪宣这几个部门倒还忌惮。想想也是,组纪宣的一把手都是市委常委,得罪这些人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人家心里亮堂着哩,谁都不是傻子。
可这会儿眼见得时间一分一秒地往前滑过,这些介于牛A与牛C之间的局长们却影子也没一个,林一松便起身离开会议室,再一次回到办公室打电话。总算慢慢有了消息。最先打来反馈电话的是国土资源局办公室,说是局长昨晚突发心脏病,已不省人事,现正在医院抢救尚未脱险。接着是卫生局办公室,回话说局长已猝亡,缘何而死,是自杀还是他杀,原因尚不清楚。后来财政局、教育局、工商局、公安局都相继来电,均说局长一时联系不上。林一松觉得太奇怪了,不免心里犯嘀咕:这几个局长平常都是很注重廉政建设的,无论是腐败风险预警防控,还是拆违控违,因为都在要害部门任职一把手,工作都做得相当扎实;而且他们也很重视自身形象宣传,刘钢就几次愤愤不平地说,现在党报记者不“俏”了,电视台记者最吃香,教育局长去视察下面学校工作,为了等摄像机镜头扫过来,与教师们握手可以长达四五分钟……还有财政局长下去扶贫帮困落实项目资金,哪怕是在酷暑烈日之下,所有新闻媒体都已采访拍照结束,他却一直坚持站在水田里,直等到姗姗来迟的电视台记者镜头对准他……可他们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突然地集体缺席、集体失声!昨天自己明明都通知得好好的呀。
昨天!昨天的通知!林一松忽然惊出一身冷汗。难不成是自己的通知有什么不妥?他忽然想起来了,昨天自己是在临下班时接到马副书记通知的,说是央视记者已到市里,要对廉政工作先进典型进行采访座谈,市领导们开会研究,定下了几个局的局长参加,要他赶快抓紧通知不说,还要他们宣教科做好相关配合工作。因为老婆这段时间在学瑜伽,林一松惦记着去幼儿园接儿子,加上又快下班了,怕人家单位办公室没了人,他在通知各单位时就说得比较简略匆忙,记得电话里他就只有一句话:“请你们局长明天上午八点半到市纪委来一下。”难不成他们以为是……
前段时间市委某副书记被“双规”,全市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不断有人被叫去“说情况”,“到纪委去”一时竟成了敏感而神秘的事。正是因为在这种背景下,纪委才感到压力很大,觉得有必要进行宣传教育,说不定这次拟在中央媒体进行的先进典型宣传,就是在做着积极地补救工作。可国土局长突发心脏病,很难说不是被他这个通知吓得;卫生局长猝亡,极有可能是自杀。那么财政局、教育局、工商局、公安局的局长们,会不会连夜失踪、伺机到国外呢?现在“裸官”流行,教育局长、工商局长的儿女家眷都在国外;工商局长的情妇是移动公司营业员,说不定还带着她一起走了咧。
林一松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如果真是像他想象得那样,那各局委办的工作岂不是要陷入瘫痪和混乱状态,市政府的日常工作只怕也要陷于停顿……何况央视的记者们鼻子都灵得很,只怕将会是另一种“典型宣传”了。林一松感到自己的头都大起来,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连忙又跑到会议室,在门口他偷偷看了一眼在座的各位,央视的记者们还在和两位领导聊天,吴根生副局长的脸则始终木着。林一松咳嗽一声,吴副局长抬起眼睛,见他示意便走出来问怎么了。林一松请吴副局长借一步说话,在宣教科办公室里,他冷汗涔涔地汇报了国土局长和卫生局长的情况,又心怀忐忑地对昨天的通知进行了解释和说明。
吴副局长的脸色由愠转怒,责备他怎么在搞!说如果出了大乱子,唯他是问。领导虽然声音放得很低,却依然让林一松感到了十分的压力。看着吴副局长往会议室方向走去,林一松一下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他看看对面空着的位置,心想科长要是不去党校学习多好啊,那这一切就不需要他来操心费神了。
走廊里传来马国彪副书记与陆副部长们告辞的声音,知道央视记者已离开纪委回宾馆。林一松正准备去找吴副局长,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先是教育局打来电话,报告说局长还是联系不上,接着是公安局打来电话,说局长昨晚在办公室饮弹自尽,刚才被进去做卫生的人发现。紧接着是报社刘钢打来的电话,开口就说告诉纪委领导一件惊悚的事情,林一松没心情跟他贫,只道:“你说吧。”刘钢注射了兴奋剂似的,说是工商局局长的情妇昨夜被人杀死了,就弃尸于目前一个正在修建的豪华小区里。林一松张口结舌有些不信,刘钢提醒林一松说别忘了他是记者,挂电话之前他还表示有了消息再跟他联系。
果然紧接着,刘钢就不断有消息传来,先是说财政局长到市反贪局自首了,然后说公安局长死前留下的遗嘱只有一句话:“我走了能保住一大批人,希望他们会关照我的家人。”又说卫生局长是服毒自杀,还留下了一份检举别人的名单。林一松听得毛骨悚然。报社自实行绩效制以后,记者们在外面抓新闻就跟疯了一般,到处是眼线,跟特务机构没什么两样,所以他相信刘钢的说法真实可靠。但他恳求刘钢先别这么嚷嚷,最起码等到央视的记者离开再说。
刘钢哈哈大笑,他说:“你当人家央视记者是傻子呀?外面早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就你们还躲在市委大楼里自我安慰。”当林一松把一切告诉他并说有可能是自己的通知惹祸时,刘钢激愤地说:“这怎么是你通知的错咧,他们如果没问题心中无鬼,为什么要那么怕?国土局长可是当时就吓得大小便失禁!”他沉吟一会又说道,“不过,我还是建议你请个假休息一段时间。”林一松说:“那怎么行?科长在党校学习,‘七·一前还有一个廉政书画摄影展览的活动。我请假了,这事恐怕就没人做了。”刘钢阴阳怪气地说:“是,地球离了你林一松都转不了了。那你就自己等着水淹火炙吧。”
林一松如坐针毡,心里却还存了最后一丝侥幸,毕竟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测,人家教育局长不是还没有任何消息吗?先静观其变吧。他每天如常接送孩子,不动声色地上下班,只是人坐在办公室里,心中却惴惴不安始终忐忑。不爱串门的他开始有意识地出入其他办公室,那天来到效能监察室,主任夸张地表示惊喜,又是倒茶又是搬椅子,末了还调笑说:“大诗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小庙啊。”这效能监察室主任乃是带括号的副县级,他眼睛不大,却生得一双剑眉,平日不说话时,显得很是威严,加之人很正气,被全市纪检干部戏称为“钟馗”。钟馗主任倒并不忌讳这称呼,相反还朗声大气地说钟馗原本就是打鬼的,我们纪检干部就是要像钟馗一样,多打几个腐败的鬼。民间传曰,什么事到了他手里,那必定是公事公办没有丝毫含糊和通融。想想也是,宣教科做的是纪委宣传教育方面工作,各科室的成绩都需要他来帮忙宣传,效能监察室面向全市各部门和基层,有许多地方需要在宣传的同时也做好解释说明工作,此刻钟馗主任对他的反应还真不是虚假。林一松也知道,自己虽然权力不大职位不高,在机关受欢迎的程度却明显不同于其他科室人员。现在,他每天像一只兔子一样支棱着耳朵,想要从其他办公室听出点风声来,奈何这段时间大家除了对他表示应有的客气,似乎人人自危,都是三缄其口。
除了向内探听虚实,林一松还特别关心近段媒体的动向。眼见得市内的新闻媒体一如往常,只是围绕着书记、市长们的活动做着千篇一律的报道,刘钢也没来电话,仿佛一切都很平静,他也不用等着什么水淹火炙。
林一松的心渐渐松弛下来。眼看就是6月份,那个廉政书画摄影展览的活动要在“七·一”前准备就绪,书法、美术、摄影作品一共几百件,他早已分门别类登记完毕,上次和文联开碰头会已经议定好市里面的几个专家做初评委,如果不是央视来宣传廉政工作先进典型的事,只怕初评工作都已经完成,现在就应该是请省里专家来最后确定奖次了。接着是装裱、布展,明确开展时间,确定请市里领导,最后还要出画册。因为廉政建设是市里常抓不懈的大事要事,是万万马虎不得的政治工作,书记、市长们但凡在家有时间,都会抽空参加此类活动的,有时候市委书记还会送一幅自己写的字过来,政协主席的书法练得好,说不定也会提笔赠一幅字过来,市委常委、纪委书记当然也要写一幅的——他们一重视一出席,在家的常委都得要陪同。说起来还有一个多月,林一松觉得时间还是得往前赶。好的是活动经费已全部落实到位,几家协办单位的钱都打到账上了,有钱才好办事啊!林一松感到在纪委做宣教工作,最大的轻松是不愁钱,随便立个什么名目,跟任何一个单位开口,都没有过丝毫梗阻的——何况全市那么多部门和单位,都是积极支持廉政文化建设的呀。
林一松清理着电脑里那些参展作品的照片,是摄影家协会一位副主席在装裱之前照了传过来的。这样的活动林一松已做了几年,所有的程序都非常清楚,展览完毕,把这些作品做一本画册,就是最好的工作成果总结。以往这些工作虽然也是林一松做的,但功劳却要记在科长的名下,哪能跟科长争功啊。眼下科长在市委党校学习,所有的工作都是他一个人在做,领导看了满意,心里当然也有数。想到这里,林一松竟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恰在此时,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响起来,看号码是吴根生副局长,林一松的心无端一跳。谁都知道,市纪委和监察局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吴根生副局长是纪委常委分管宣教工作,他此刻找自己,莫不成真有无情之水火要来临?林一松硬着头皮接了电话,却听到吴副局长和蔼的声音传过来,竟是问小林愿不愿意出去走走,说是市里组织一个全国性招商引资活动在深圳举行,考虑到他在单位工作这些年,整天忙忙碌碌少有机会出去,这次争取到的这个指标想让他出去看看,感受一下外地的情况。林一松的心高兴得狂跳起来,深圳——那是他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哩!以前在武汉读大学时,常有同学暑期结伴而游,可他限于经济条件,几乎哪儿也没有去过。参加工作不过几年,最初在日报副刊部,不像经济部和政文部的记者,可以借着采访的名头随相关单位出去,后来调到这纪委来工作,本来也常有市里或者部门组织出去的活动邀请他们参加,但凡是诸如此类的活动,要么是副县级以上领导,要么轮到宣教科也都是科长出去,他林一松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好运气?说实话,他心里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可眼下手里的这个事情还没完,怎么能走得开呢?林一松可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嗫嚅着正不知如何回答,吴副局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反过来劝慰他说不要紧,出去只有一周时间,一是距离展览还有一个多月来得及,二是市文联办展览是驾轻就熟,来不及了直接请他们做,纪委给钱就是。既然吴副局长把这些情况都考虑到了,林一松便只剩下千恩万谢地感激领导了。
挂断电话后,林一松简直欣喜若狂,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不容易等到狂热的心冷静下来,才感到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首先他要告诉妻子这几天她不能练瑜伽,要保证每天到幼儿园接孩子。他甚至等不及回家去跟她说,就迫不及待地在办公室跟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表达自己的意愿。妻子自然是支持她的,毫无悬念地答应他并做了保证。然后他准备跟刘钢打个电话——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什么“水淹火炙”,是好事将近啊!林一松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后又停下来,心里说算了不告诉他,等带上礼物回来给他一个惊喜,效果会更好。林一松坐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还要添几身行头,平常在家除了上班到单位哪儿也不去,他可以不顾及形象,老婆买什么他就穿什么,但这一旦要出门,三十岁不到的人还是要搞得清清爽爽才行。这样想时他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让她给自己买两套稍好一点的衣服,妻子虽然打趣说他“是出去开会不是出去相亲”,但还是干脆地告诉他下午就去商场买。
这天一早,参加招商引资活动的所有人员在市委大院集合,林一松的心如翩翩的蝴蝶,早已飞到了深圳。他已在网上把这个城市的相关资料看了一遍,知道深圳的大梅沙、小梅沙是可以去看一看的,还有中英街也应该去感受一下,世界之窗、锦绣中华民俗文化村和欢乐谷更是值得一游的标志性景点。如果不是跟团出游只有七天时间,他甚至还想到珠海和广州去玩一玩咧。总之,出门在外走的地方越多越好。想到自己整天呆在小城,能有这样一次公费旅游的机会,林一松的嘴角不禁漾出了笑意。忽然,他看见刘钢正往这边而来,怎么他也去参加这次活动?刘钢没注意到林一松,他就像一个社会活动家,认真热情地与每一个人打招呼并握手。好不容易等他闲下来,林一松走过去,见缝插针地招呼老朋友,悄悄问道:“怎么,你又到经济部去了吗?”刘钢说:“没有,还在政文部。”
林一松感到奇怪,说:“那,这招商引资可是属于经济工作呀。”
刘钢一笑:“你OUT呀,这是市政府组织的全国性招商引资活动,去的差不多都是党政部门的要员,肯定是政文部的记者随团采访啦。”
“哦,是这么回事。还是你们无冕之王好啊,可以整天的公费旅游到处跑。”林一松的语气里竟有着艳羡之意。
刘钢却明显流露出一丝无奈,说:“我才不愿意这么跑咧,几乎每天人都在路上,没有安定的时候。跟你说,这深圳我都不知道去N回了。”
“管它,我们俩这次可以一起出去,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情啊。”林一松虽然有些同情刘钢,但兴奋的心情还是溢于言表。
刘钢奇怪地看林一松一眼,沉吟一会后,也表示很高兴。他说:“原来你也去参加这个活动,这我的确是怎么也没想到的。呵呵,这次咱们俩可要好好给心情放一次假了。”
说话间,车子已然驶进市委大院,大家纷纷上车,一路往武汉而去。他们是要到武汉天河机场,转乘飞机到深圳……
深圳果真是一个火热的城市。当林一松随招商引资代表团一行二十余人抵达深圳时,他的心就如同孩子一般,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和好奇。当车子驶过邓小平巨幅画像时,林一松的心中充满了激荡:别称“鹏城”的深圳,这个曾经偏远的荒凉小镇和边陲渔村,因位于珠江三角洲东岸,与香港一水之隔的特殊区域,自从上世纪80年代初设置成经济特区以来,创造了举世瞩目的“深圳速度”,早已发展成有一定国际影响力的新兴现代化城市,成为没有农村的副省级城市。作为计划单列市,珠三角都市圈重要城市之一,中国重要的海陆空交通枢纽城市,深圳是国家赋予建设的国际大都市,已经建设成为中国高新技术产业重要基地、全国性金融中心、信息中心和华南商贸中心、运输中心及旅游胜地,创造了世界城市化、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奇迹。到2020年,深圳还将成为粤港澳都市圈世界城市圈重要城市之一,与香港共建五大全球性中心。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这位老人,源于“春天的故事”啊。可能正是基于这些,市里才把全国性的招商引资洽谈活动拉到这里举行。
林一松知道,自己不像市里前来的其他那些人,是为寻找合作项目而来,他甚至也不像刘钢一样,还要陪着上洽谈会采访,到同乡会摸情况,他不过是借着招商引资的因由,主要目的是出来游玩。所以,参加完当地相关部门举办的欢迎晚宴及第二天的一个主要洽谈仪式之后,林一松便开始自选项目和动作。他看了会议指南,有三个活动安排的分别都是一天时间,即深圳市政府的一个对口接待活动,市里在深圳的同乡会联谊活动,紧接着又是市政府的答谢活动。他知道,说是安排一天活动,差不多也就是上午排得较满较扎实,下午基本就是娱乐活动、自由安排。这三个主要活动结束后,市长和分管经济工作的副书记等重要官员都将悉数离开,余下的时间便是集体到珠海考察——考察什么?平常在家工作忙忙碌碌,这出来了还是跟上紧发条的时钟一般,那又何必出来呢?大家心照不宣,明白考察就是去游玩!因此长期以来,这“考察”便成了一种待遇,一种远离繁忙公务、尽情山水的借口;一个经常出去考察的人,一定是受领导喜爱的炙手可热的人。林一松难得享受一次这种待遇,他便趁去珠海“考察”之前的那几天空挡,还去了一趟广州羊城。
林一松从广州刚一回到酒店,刘钢就巴巴地要请他去喝茶。
“喝茶,喝什么茶?我人都快累死了,只想好好地睡一觉。”林一松感到奇怪,这两个人天天在一个房间里,有什么必要去外面喝茶,给人家茶馆做贡献啊?
“南方人最讲究的是喝茶。咱们来这里一趟,也算入乡随俗吧。”刘钢再一次请求道。
林一松脱掉衣服准备上床,他说:“我太累了,什么也不想干,别说喝茶,你现在就是放个美女身边,我也提不起一点兴趣做什么。不去,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睡觉。”他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那张床。
刘钢见他态度如此坚决,便妥协道:“好好,睡觉睡觉,我们聊聊天行吗?”
林一松已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回答说:“嗯,聊天可以,咱们俩也是好久都没有聊过天了哩。”
于是,两个人便散漫地说些工作、生活方面的话题。刘钢怪林一松当初不该离开报社,说在报社不一定非写新闻不可,现在副刊编辑也很吃香的,看中了哪个文学女青年,发几篇稿子就可下手搞定。“俗!”林一松翻了个身面朝刘钢,说那天因为展览的事情和文联的碰头会开得真是趣味盎然,文联主席谈了不少文艺界的趣闻轶事,令他这个多少了解一点文艺动态的诗人,都感到如听天书不可思议。林一松坐起来背靠床头:“那个谁你知道吧,现在是全国有名的作家,你以为他是怎么发迹的?原来是靠拉皮条起家的!搞什么文学笔会,请几个大刊的编辑,再请几个有点姿色的文学女青年,到了晚上往人家床上一送——得,文学女青年成知名女作家不说,他也成了全国著名作家了。稿子写得再烂也发了,你说这都怎么回事?”他呵呵一乐,又道:“我现在看到一些写得好的无名女作者,相反心里还有了一些敬重感,觉得她们才算是真正的具有文学尊严和文学精神。”
刘钢说现在就他妈这种社会,有什么办法。林一松说是啊,原来只以为演艺圈有什么潜规则,现在看来各行各业都有潜规则,连文学圈都不能幸免,哪里还有干净地方。林一松接着讲了上次央视来采访的事情,说陆中奇部长虽然是全程陪同,但却还是害怕国家级媒体认为他工作不力联系不畅,那种诚惶诚恐的样子,真叫人不忍啊。然后两个人说起陆部长的为人,又说起林一松调动时陆部长念的一首诗,最后话题又转换到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林一松说我反正也就一散淡的准诗人,无论元好问怎么评价,还是比较喜欢卢仝的诗歌。他忽然黯然叹道,其实当我对整日文牍的生活十分厌倦时,也常常羡慕晋代陶渊明的生活,想要遁世逃避现实……
你有这种想法是对的!刘钢忽然打断林一松,他说元好问论诗主张天然真淳,反对堆砌雕琢,重视独创精神,宣扬恢复建安以来诗歌的优良传统,是位有独到见解的诗歌评论家。虽然《论诗三十首》是元好问继杜甫之后,运用绝句形式比较系统阐发诗歌理论的著名组诗,他评论了自汉魏至宋代的许多著名作家和流派,表明了他的文学观点,对后世也有重要影响,但从中可以看出,他最欣赏的还是陶渊明的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刘钢不仅把元好问对陶渊明的诗评忘情地吟诵出来,还充满激情地评价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崇尚陶渊明诗歌中自然天成而无人工痕迹,清新真淳而无雕琢之弊。很显然,陶渊明诗的自然质朴不假修饰,剥尽铅华腻粉,独见真率之情志,具有真淳隽永、万古常新的永恒魅力,是元好问心仪的诗中最高境界,谁不知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崇尚自然的人生旨趣和艺术特征。
刘钢看了一眼林一松,林一松则接着他的话侃侃而谈起来,“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这两句却表明,虽然陶渊明高卧南窗,向往古代,但他也并不超脱,还是运用自然平淡的文笔反映了晋代的现实。这个观点深刻指出,陶渊明与晋代现实的联系并未超脱于现实之外啊。元好问之所以如此评论陶渊明,我想不过是出于对当时诗坛雕琢粉饰、矫揉造作诗风的反感罢了,倒未必是他有多么欣赏、心仪陶渊明诗的什么境界。”林一松停顿一会,又道:“当然陶渊明能够遁世隐居就很难得。要说起来,我们都不可能逃避现实,像陶渊明那样洒脱从容啊。”
两个人一时默然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刘钢一跃而起,说是还有个什么活动,急匆匆地出了房门。留下林一松一个人躺在床上,思维一时还沉浸在刚才的讨论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林一松由混沌朦胧而渐渐地进入了睡眠……
一周的南方之行很快结束了,又将回到正常的生活秩序之中。回到家,林一松还来不及休整一下,第二天就来到了单位上班。一到单位,他就感到了异常,平时对他客客气气的同事,见了他都是打着招呼匆忙而过,似乎手里都有着十万火急的事情等着要去处理。最叫他奇怪的是,那位效能监察室的钟馗主任见了他,竟颇有些愤愤然而无语的神色。刚进办公室的门,吴根生副局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先是问候他在外面玩得怎么样,慰问他辛苦了,接着就说自己很忙,一会还要出去开一个会,就在电话里简单地通知他一下,让他思想上好有个准备……林一松拿着话筒手脚冰凉。
果然,央视来采访廉政工作先进典型,那些平常注重廉政建设的局长们因他一个电话相继出事:国土局长接到通知后当场大小便失禁,心脏病突发不省人事,被送往医院抢救,至今尚未脱险。公安局长当晚在自己办公室里饮弹自尽,死前留下的遗嘱只有一句话:我走了能保住一大批人,希望他们会关照我的家人。卫生局长服毒自杀,还留下检举别人的一张名单。工商局长连夜杀死情妇,并弃尸在一个正在修建的小区内,他断定:肯定是这狗日的出卖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财政局长当晚就跑到反贪局自首了。教育局局长最是莫名其妙,连晚饭都没吃就带着几位市重点学校的教学骨干、市三八红旗手的女老师一起失踪,据说两天后有人在加拿大看到了他们……这段时间市属各局委办的工作,完全陷入了瘫痪和混乱状态。央视记者果然拿出重磅新闻,只是与当初先进典型的宣传已相去甚远。这期间,陆中奇副部长和市里主管意识形态工作的领导们几上北京,虽然最终将报道压下,但还是以“内参”的形式摆到了中央相关领导的案头……
渎职。这是刚才吴根生副局长传达领导研究处理的意见,当然,这只是处理的理由,处理的结果是撤职、写检讨。林一松纵使有万般的委屈,他又有什么话好说的呢?通知就该规规矩矩、清清楚楚,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人物、什么主题,怎么能含糊其词哩——模棱两可,让人产生歧义,就是渎职啊。林一松打开电脑,在新建的空白文档上敲出“检讨书”三个字。虽然林一松长这么大真还是第一次写检讨书,但天天与文字打交道,文字于他,亲切稔熟得就如同自己的家人,所以他很快就写好了。然后再照着显示屏读一遍,也算是做一下校对了。
检讨书
市纪委:
我是一名年轻的公务员,由于工作经验不足,犯了严重错误,造成市政府的日常工作几乎陷于停顿,现作检讨,希望大家有所借鉴,并汲取深刻的教训!
事情经过大致如下:×月×日,我们纪委书记接到通知说,中央电视台记者要来采访我市廉政工作先进典型,经市领导研究,选了几个廉政建设方面做得比较好的局的局长们来参加座谈会,纪委书记要我通知一下。当时因为快下班了,所以我在通知各单位时说得比较简单,电话里就只有一句话:“请你们局长明天到纪委来一下。”没想到,国土局长突发心脏病;更没想到,公安局长饮弹自尽、卫生局长服毒自杀;尤其是工商局长,竟杀死情妇、弃尸野外!特别叫人万万想不到的是,财政局长到反贪局自首、教育局局长莫名其妙失踪……
这一时间市属各局委办的工作陷入了瘫痪和混乱状态。而这惨痛的一切,都是由于我作风不扎实、工作不细致、方法简单而造成的,我痛定思痛,深感内疚。特做检讨,希望领导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以观后效……
检讨人:林一松
林一松读完自己一挥而就的检讨书,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纠结他多日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并白赚了一趟公费旅游,说到底还是值得的,撤掉副科长做一个办事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双规”的市委副书记,如果当初就只是一个小科员,哪里会落到如今晚年凄凉、连生活费也没有保障的境地呢?他感到唯一对不起的是陆中奇副部长,这个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领导,因了自己的一时疏忽大意,上下奔走、应酬打点,还不知怎么放下了知识分子的尊严咧。想到临调进时陆部长跟他念的一首诗,他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林一松关掉文档,打开网络,有些无聊地在百度上敲下“鬼画符”三个字,没想到百度百科上还真有关于它的词条。词条上有三种解释:第一种是鬼画桃符。说是在古代,人们习惯于桃木板上书写类似狂草的文字,然后钉在大门两旁,借以驱邪避鬼。因为文字潦草,不易辨识,后遂用“鬼画桃符”讥讽字迹潦草拙劣者,好像鬼画的咒语,胡乱涂抹。比喻潦草难认的字迹,也比喻乌七八糟不知在搞什么。第二种解释是胡扯。说“鬼画符”的意义,可能是古代道士们捉鬼不力,大致也演绎成现代汉语口语里“胡扯”、“骗人”或者“敷衍了事”。在此解释上的出处竟然就是元好问评卢仝的那首诗!第三种解释是植物名。说鬼画符的别名叫钟馗草,狗脚刺,鬼画符大戟科。林一松看完它的一般特性、花形极其花期后,发现还有一个备注。说此种植物广州近郊山野常见,叶生时暗绿色,干后变成黑色,故有黑面神之名。《岭南采药录》载:味甘,性寒,散疮消毒,洗烂肉,治漆疮,其叶,人遇毒食之,则觉香甜,解牛病热毒,其根浸良酒,凡乳管不痛而乳少,捣烂其叶,和酒糟蜜糖服之。
“黑面神”,林一松轻轻念叨着,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猛然他想起那天在广州时,一个人逛越秀公园,出来后踅进一条小路,有两个小孩惊喜地跑向一丛植物,叫喊的就是这个名字。当时他还感到奇怪,现在想起来,那两个孩子却原来是将其当药而采摘了。林一松再看看词条上的图片,果然是深绿饱满的叶子和小小的花蕊,可不是那俗称的“黑面神”吗?看着这种黑面神钟馗草,他忽然想到市委大院里那高至11楼的樟树。樟树是常绿乔木,只在春天新叶长成后,去年的老叶才开始脱落,所以它一年四季都呈现出绿意盎然的景象……樟树的木材耐腐防虫、有香气,每到结果时节,还有人拎了篮子采摘那黑紫色的果实。
林一松忽然觉乎世间万物,一草一木,皆有灵性,奈何自己是一个人,却不如草木来得自在安逸,生着长着,任性而为。人最终是无奈的,属了猪狗猴羊,俱是好动的畜生东西,动则不宁,不像草木,安安静静,自由生长,际遇巧时,还可依病成药,救死扶伤。联想到那天在深圳刘钢要请他出去喝茶,又跟他讨论什么陶渊明,猜测那家伙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哈哈,这个刘钢竟也跟陆部长一样,在老朋友面前玩起了春秋笔法。
想到此,林一松忍不住拨了刘钢的电话,不待刘钢开言,就责怪他不够意思,知道了真实情况也不先告诉他,好让他有个思想准备,竟跟他玩起了“躲猫猫”;林一松又说不就是撤个副科长写个检讨吗,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犯得着像陆部长一样,搞曲折隐晦的春秋笔法吗?电话对面的刘钢先一直安静着不做声,及至听林一松说到此处,他才咳嗽了一声,悠悠然地说道:“好,伙计,我现在就跟你青红皂白。撤职、检讨,这是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可是你知道最初对你的处理意见是什么吗?”刘钢停顿了一下,自问自答地说:“开除!开除公职啊,同志。对于咱们这些从农村奋斗出来的人,这意味着什么不需要我多说吧。我倒是觉得,你现在与其责怪我不直接告诉你,还不如去好好感谢人家钟馗主任,是他在得知这个处理意见后,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跑去找陆部长,陆部长又找了纪委马国彪书记,马书记再到上头领导面前据理力争,才让你最终勉强保住了饭碗!”刘钢说罢,忽然匆忙挂断了电话,按他自己以前的说法,想是又“在路上”了。
开除自己!钟馗主任?陆中奇副部长?马国彪副书记?林一松握着电话,一时还有些没有想明白。他放下电话甩甩脑袋,回味着刘钢说的话,渐渐理清了些思路。敢情自己一个通知的疏忽,差点就被打回原形重回老家,是钟馗主任挺身而出,陆副部长仗义执言,马副书记力挽狂澜,才让他得以劫后余生。又想到有人说在国外看到教育局长和几个女教师的事情,觉得这世间的事情真是犹如鬼画符一般,乱七八糟地不知在干些什么。
只奇怪的是,此时,林一松心里竟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喝了一口热腾腾的茶,忍不住大声吟诵起“玉川卢”那传唱千年而不衰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最为脍炙人口的“七碗茶诗”来:“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