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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15-06-13

红豆 2015年6期
关键词:好汉梁山空姐

空客A800在一万六千多米的高空中飞行。富二代的我,坐在经济舱里。现在是美国东部时间,傍晚五时五十五分。天还未黑,浩如烟海的太空已经零零散散地挂起了一些星星。庞大的机体下面,白皑皑的云团,一堆扎一堆,一片连一片,远远望去,宛如大海中的波涛,汹涌着,奔向无边的天际。太阳照在云层上,亮晃晃的,十分刺眼。我扬起脸,望着天上的星星,觉得它们离我很近,又觉得它们离我很远。我就在这似近又远的星空下,想起自己在过去的人生旅途中发生的那些事情——五岁遭人绑票,十三岁到美国读书,逃学、酗酒、泡妞,与西部牛仔枪战,跟嬉皮士们浪迹,偷了酒吧老板几瓶威士忌,还陪着警察叔叔玩了好一阵子躲猫猫。有过许多朋友,有过不少恋人,他们之中有的死了,有的远走高飞,离我而去。我内心非常强悍,外表却显文弱。在家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相信,像我这个样子的人,居然会干出那么多的“萌萌哒”的事情。前辈们见了我,总是交口称赞,说我老实本分,样子斯斯文文,是个有出息的读书人。说心里话,这不是我伪装,而是我的言行举止和外表长相蒙蔽了他们的眼睛。关于我的长相,除了人们常说的样子“斯斯文文”以外,没有过多的评论。倒是自己常在家中的穿衣镜前,或在一些公共场所的玻璃墙下、学校会客室、酒店大厅以及某些私密的去处,甚至包括洗手间,总之,凡是能照人的地方,我都会偷偷地照上一阵子,欣赏一下自己的光辉形象。同学们和朋友圈的见了都说我有“自恋癖”。我是有点儿自恋,因为我对我的外表和整体形象充满了自信与骄傲。我,一个二十来岁的中国山东的年轻小伙,一米七八的个子,黑油油的头发,双眼皮,明眸皓齿,额头开阔,面庞秀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都是那种很有女人缘的男生……想起这些,我心里就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懊悔和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痛。而所有这一切,遑论是得是失,是对是错,使我最难忘却的,还是那些曾经与我同过甘苦、共过患难、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驴友,以及我与他们唯一的一次短暂的旅行。

飞机突然晃了一下。星星不见了,雪棉似的云层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一片漆黑。我将半边脸贴在小窗上,眯起眼睛往机身后面望去,除了模模糊糊的机翼,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知道,离开那个我不喜欢,却又待了整整十七年的国家,已经很远很远了。我禁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对着漆黑的夜空说:“再见了,美国。再见了,Shit!美利坚合众国!”飞机又晃了一下,紧接着又晃了一下。随即,机舱顶端的广播喇叭响了。一个声音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遇到一股来自西太平洋上空的超强气流。受这股气流的影响,飞机有点儿颠簸,这很正常。请大家待在座位上,不要惊慌,不要随意走动。为了安全起见,从这一刻起,我们决定将舱内的卫生间暂时关闭……”女播音员用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汉语重复了好几遍。说话间,飞机又连续晃了几下,一下比一下晃得厉害,不少乘客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我也感到一阵恐惧,慌忙回过身子,系好安全带,往宽大的椅背上靠了下来。

飞机晃得更厉害了,就像一艘航行在惊涛骇浪中的轮船一样。舱内到处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整个飞机好像要散架了似的。乘客们坐不住了。有人剧烈咳嗽,有人呕吐起来,更多的人抻长脖子举起头颅,东张西望,神色慌张。广播喇叭一直在响。女播音员用一些简单的理由和说词,反复不停地安抚着大家,尽管声音亲切柔美,但人们还是感到了她内心的极度紧张。空姐们摇摇晃晃地来到过道上,她们抓着座椅的一角,或蹲或站或垂下眼睑,给个别特殊乘客进行心理疏导。我紧紧抓着座椅两边的扶手,预感这架飞机要出事。能出什么事呢?坠机?凌空爆炸?掉进大海?呸!呸呸呸!乌鸦嘴。我一边那样想着,一边又这样责骂自己。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剧烈摇晃的机舱突然安静下来,不摇也不晃了。广播停止了,叽叽嘎嘎的响声也听不见了。忽然间舱内变得非常安静,静得让人心里发虚。座位上的乘客像一群受过惊吓的藏羚羊,一个个高昂着头,抻直了脖子,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他们想听什么,听到了什么,飞机引擎的声音,发动机的轰鸣。有人在打喷嚏,有人发出叹息,有人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有人举起两手,努力活动着双臂。一张张紧绷的脸渐渐舒展开来。危险似乎已成过去,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威胁到乘客们了。我也暗暗松了口气。大家都认为飞机没事了,平安了。其实不然。平安是短暂的,危险依然存在,而且正迅速地向我们逼近。所有乘客,包括我在内,都忽略了一个细节——中断的广播没有恢复,听不到女播音员的声音。按常规,此时此刻,她应当出现,应当向大家传递有关飞机是否安全的信息。可是没有。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隐患并没有消除,危险依然存在,或许比先前还要严重得多。果然是这样。就在我解开安全带的那一瞬间,灾难降临了。一阵巨大的声音传进机舱,那声音如同狂风暴雨,又似山呼海啸。飞机猛地抛了起来,旋即又被重重地摔了下去。舱柜裂开了,提包、手袋、小箱子纷纷坠落下来,砸在乘客的头上和身上。人们惊呼着,尖叫着,跳起身,一只手护着脑袋,另一只手去抓自己的东西,可屁股还未离开座位,上半截身子就扑倒在过道里。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号啕大哭。喊爹的、叫娘的,乌乌央央地胡乱叫喊着,什么声音都有。刹那间,整个机舱乱作一团。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十个指头紧紧抠着座椅两边的扶手,身子挺得笔直,两只眼睛死死盯住挂在前面舱梁上的电子屏幕——

0 9 8 7 6 5 4 3 2 1

……

16000m

15000m

14000m

13000m

12000m

11000m

……

电子屏幕上的数字快速跳动着,飞机正在直线下降,眨眼工夫,从一万六千米掉到了一万米。沉默了好一阵子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女播音员的声音都变了调。她告诉大家,飞机又遇上了一股更加强大的气流,发动机也发生故障,机械师正在全力抢修,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将故障排除,但由于天气原因,飞机安全受到威胁,危险仍然不可避免。请乘客们务必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有什么重要的话儿或重要的事情须向父母、妻儿、兄弟、至亲、挚友交代的赶紧留言。务必抓紧时间,动作要快,留言要短,简单扼要。有纸笔的马上写,没有纸笔的,机组人员会发给纸笔。写好后立即交给机组人员,他们会替大家妥善处理。

“娘渣嘛B的,这不是要咱们写遗书吗?”

一个操着湖南口音的中年男子高声叫道。

“飞机要掉了!”

“碰到这种事,倒霉了,真他妈的倒霉透了!”

又有人破口大骂,又有人号啕大哭,还有一男一女,大概是夫妻俩,横眉竖目地互相抱怨,互相指责,抱怨对方不该乘坐这班飞机。更多的人忙着找纸找笔,一对法国情侣相拥着,旁若无人地互相亲吻起来,吻得非常热烈,非常投入。空姐们在过道上跌跌撞撞地来回奔跑着,分头给那些没有纸笔的乘客发放纸笔。整个机舱再度陷入一片慌乱之中。

我待在座位上,仍然一动不动。惊恐、绝望使我心乱如麻,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要做些什么或者该做些什么。记得随身带有一支派克金笔,一本日记本,想把它们拿出来却又忘记放哪儿了,好像放在公文包里。其实,公文包就在手边,我却视而不见。

“先生,给您。”

一个美国空姐递给我一张纸片和一支签字笔。我愣了一下,朝她机械地点了点头,接过纸、笔,看了看,不觉犹豫起来。不知道写什么,给谁写,写给谁。给父母,兄弟,情人,朋友,抑或……机舱又是一阵沉寂。人们用发抖的手,握着发抖的笔,给亲人留下一句——或许是最后几句遗言。

“写吧,先生。”

在美国空姐的催促下,我朝那对尚在热吻的法国情侣瞟了一眼,在纸片上飞快地写下这么一句话:“小芹,如果有来世,我依然爱你!”

然后签下自己的姓名和年月日。美国空姐将留有我的遗言的那张纸片迅速折叠起来,装进一只铁盒子里,转身离去。而我却双手抱着脑袋痛哭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是怕死,还是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东西?对于死亡,人人都深感害怕。没有人不怕的。特别是那些从未见过死亡和经历过死亡危险的人,尤其害怕,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是见过死亡而且是经历过死亡危险的人。准确地说,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在这架飞机里,没有人知道,我是一个曾经死过一回的人。既然死过一回,难道还怕死第二回第三回吗?我想,这不是死几回的问题。此回死与彼回死,并非一码事。那回的死,有很多人陪着,他们都是我的驴友,相互熟悉相互了解,面对死亡同仇敌忾,求生欲望十分强烈。那时,也曾有人互相抱怨,互相指责,一旦死亡来临,逃生无望,大伙儿却变得十分坦然了,就像前面座上那对相拥相吻的法国情侣一样镇静,专心,投入,旁若无人。这回的死,也有很多人陪着,甚至比那回陪死的人还要多,甚至多出好些倍,可他们都是陌生人,没有沟通,没有交流,互不认识,互不了解,他是谁,我是谁,谁都不知道。孤独、无助、恐惧,使大家的情绪变得非常糟糕。我想,大概这便是我哭的全部理由和全部原因吧。我经历过面对死亡的那种恐惧,目睹了生命即将结束时的那种坦然。还见证了一个新的生命在危难之中,如何降临到死亡面前的那种庄严与伟大。所以我常跟人说,生与死是一个人的一生不可或缺的两件大事。生要生得像个样子,死要死得像那么回事。但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而且哭得一塌糊涂。

飞机仍在急剧下坠。当美国空姐再度来到我身边时,飞机已经掉到了四千五百米。再往下坠就要掉入海底或超低空飞行了。美国空姐并不惊慌,我惊异于她的泰然与淡定。她问我要不要毛巾。我抬起泪眼望了她一下,摇摇头说:“谢谢,不要。”

“还是要一块吧。拿块湿毛巾擦把脸,心里或许会舒服些。”美国空姐说。此时,她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她那热情、淡定和善解人意的笑容瞬间感动了我。我竟然当着一个陌生姑娘的面,而且是外国姑娘,忍不住再次号啕起来。

“先生,不要哭。”空姐用英语安慰着我,一只手摇着我的肩膀,“我们都不要哭。就是死,我们也要死得从容一些,自信一些,尊严一些。您说是不是,先生?”

这话像一抽鞭子,一记耳光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身上和脸上。我愕然地望着空姐,立刻不哭了,并为自己刚才的哭相感到恶心和羞愧。我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水,惊讶地发现,美国空姐说的这些话,于我而言,是那样的震撼,是那样的熟悉。似乎很多年以前,我就听人说过这样的话。是谁说的?我有些记不清楚了,但我敢肯定,这话是多年以前,有一个人曾经跟我说过。谁说的呢?可此刻,由于过分紧张和极度恐惧,我却失去了记忆。这话是谁说的?是谁说的?我反复追问自己。是眼前这位美国空姐?当然不是当然也是。可我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她说的话?究竟是谁说的,我得问问这位美国空姐。一块湿热的毛巾放到我手上。空姐微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起身离座照顾别的乘客去了。记忆这东西总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我拿毛巾捂了捂眼睛,还未来得及擦脸,忽然间恢复了记忆。我想起这是谁说过的一句话了,是小芹!对,是小芹,是俞小芹!—个从美丽的漓江河畔走出来的渔家姑娘。我噌地一下子从座位上蹿了起来,朝美国空姐的背影叫了声:“小芹!”美国空姐双脚打了个趔趄,旋即转给我一张楚楚动人的笑脸:“祝您旅途愉快,先生。”

广播喇叭又响起来了。一阵优美的,略带哀伤的,而又十分执着和坚定的旋律,从头顶悠悠然然地飘下机舱。熟悉的人一听便知道,这是美国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提起这部电影,没有人不知道的,在全美、在欧洲,地球上的东西方,乃至全世界凡是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无不被她那种勇于牺牲和大爱无疆的精神所感动。没有人再哭了,也没有人再叫了。人们静静地分享着音乐带给他们的那份尊严和快乐。

飞机摇晃着继续下坠。电子屏幕上的数字依旧飞快地跳动着,但此刻已经没有人再去关注它了。飞机的飞行高度,对于乘客们来说,也不那么重要了。

“不要哭。我们都不要哭。就是死也要死得从容一些、自信一些、尊严一些……”

我回到座位上。想着小芹跟我讲的那些话。忘却了此刻正在往太平洋坠落下去的飞机,忘却了死亡,忘却了恐惧。心里只剩下那个美丽、善良、勇敢,名叫小芹的漓江姑娘。

我认识俞小芹,是在六年前的一个夏季里。那时,我还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大学的一名三年级学生。像许许多多的富二代一样,从小被父母送到国外去求学。我不喜欢外国,特别不喜欢美国这样的国家。每到假期回国度假,总想赖在家里不愿离去。然而,每次都在父母软硬兼施,连哄带骗之下,极不情愿地踏上归途。一来二去,久而久之,我对父母产生了一种抵触和怨恨的情绪,开始自暴自弃。逃学、抽烟、酗酒、追求漂亮女孩子,花天酒地。还跟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意大利女人同居。在此我要郑重声明:跟意大利女人同居并非我的本意,是那个意大利女人勾引我的。不过,说句良心话,那意大利女人对我挺不错。总之,除了吸毒、赌博和嫖妓以外,我什么都干过。父母发现后,气得吐血。父亲说,史家出了一个不肖子孙,是上天对他的报应。我想,父亲说这话时多半是在责怪他自己。“无商不奸,不奸无商”,这是爷爷在世时给儿孙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父亲是商人,做的又是房地产生意。在国内做房地产商,形形色色、各种各样,概括起来,无非就两种人。一种是暴利获得者,另一种是永远花不完钱,永远还不完债的赖子头。我不知道父亲属于哪一种。父亲属于哪一种我都不在乎,对于我也不重要,只要他给我钱花就行了。但从父亲的话中可以肯定,他在商场上做了不少亏心事,否则他不会发出“上天报应”之类的哀叹。母亲与父亲不同。她既不骂我也不责怪自己,只是不分昼夜地给我打越洋电话,要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她的乖乖仔。有时还独自一人跑到美国来,苦口婆心,谆谆诱导,企图要我改邪归正。其实,要我改邪归正并不难,我给父母开出的条件很简单,让我立即回国,在国内完成学业就行了。或许他们也知道,我在美国的所作所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迫使父母同意我回国。这么简单的条件竟被母亲一口回绝了。她要求我一定要严格按照父亲当年给我设计的人生路线图去走,不偏不倚,不折不扣地走完。走完了走好了,才允许我独立自主和充分自由。我当然不干。因为父亲当年给我设计的那幅人生路线图,实在是太苛刻太难走了。如果真的按照父亲给我设计的那幅路线图去走,可能我早就疯掉了。这究竟是一幅怎么样的人生路线图啊,大家都来看看吧。

我的父亲是这样描绘的:

史家第十六代传人——史建业,出生即日起至百日,由两位月嫂,两位家庭医生专门看护。

百日至周岁——接触文房四宝,十八般武器。

周岁至两周岁——音乐熏陶。有针对性地播放乐曲,每天不少于三首。

两岁至三岁——开始识字、写字。

三岁至四岁——学习英语、练习钢琴。

四岁至六岁——自办学前班。特聘语文、数学、英语、音乐、美术教师(要高级的)各一名,专门对其进行辅导。

七岁至十二岁——入读全市最好的学校(贵族学校也在所不惜),而且是重中之重的重点班级。

十三岁起赴美就读。

十三岁至十八岁——选择全美基础最好的学校读完初、高中。

十九岁至二十七岁——大学本科—研究生—博士—博士后——均在美国名校完成。至少是全美名列前十位的名牌大学。在此期间,主攻企业管理。

二十八岁——学成归国。继承史家产业,娶妻生子,并将史家大业推向巅峰。

这就是父亲为我绘制的人生路线图。我敢说,这张路线图,国人看了无论是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十有八九抱头鼠窜,远远躲开。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看了,也会咋舌惊叹:中国的家长重视子女教育几乎到了发疯的程度。母亲说,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就把路线图描绘好了。刚落娘肚皮,父亲就花重金请来两位月嫂,还有两位家庭医生,日夜看护,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满周岁那天按照当地习俗,在一家超豪华的六星级酒店为我举行隆重仪式。父亲找来一个硕大无朋的簸箕,索来纸笔墨砚、文房四宝和刀、枪、棍、棒、戟等古代的传统性的十八般武器,连同我一道置于箕中。我在簸箕里爬行一圈,随手抓起一支干墨塞进嘴中吮吸起来,吮得有滋有味,弄得满嘴黢黑。宾客热烈鼓掌,父亲仰天大笑,都赞我爱喝墨水,有出息,文曲星下凡。从此,我便开始在父亲亲手为我设计的那张线路图上艰难地跋涉起来。孩提时代,在国内,这个线路图对我倒没什么大的影响,似乎还可以接受。到美国以后,很快觉得它就像一个扎在我头上的“紧箍咒”,一念就头痛。我是十三岁那年被父母送到美国去的。初到美国,什么都感到新鲜,读书还算用功,学习成绩也还过得去。加上自己有颗聪明的脑袋,所以没有留级,也没有停课和休学什么的。但随着年龄增长,我对美国这个被许多人称之为自由世界、美丽天堂的国家,渐渐地厌烦起来。越来越不想在那里待。原因是这个国家枪支泛滥、生活缺少安全感,人与人之间不好沟通,同性恋者的举动令人恶心,无法融入美国社会。更要命的是,待在这个国家里,总感觉到前程渺茫,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或将来要干些什么。父亲要我喝一肚子墨水,学一身本事,捡一大堆文凭、学位,然后回去继承史家事业。狗屁,什么史家事业,说穿了就是他个人的事业。在此,顺便跟大家说说我的父亲。

父亲早年在政府一个权威部门做一名小科长。改革开放之初,下海搞房地产开发。母亲是一家商业银行的职员。那时,父亲圈地盖房出售,母亲提供贷款。凭着勇敢、机智和一股子冒险精神,父亲很快发达起来了。母亲也辞去银行的工作,与父亲一道共同拼搏。夫妻俩从蓬莱转战青岛,继而挺进济南。仅十来年功夫,便成为山东房地产界数一数二的大户。

我不喜欢经商,也不想做企业家。我想做……做什么,唉!不知道。反正待在美国,我总是觉得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知道前途是什么,命运是什么,更不知道未来又是什么。是人生猜想抑或是梦?如果是猜想,这么多年来,我猜了什么,想到什么呢?如果是梦,那属于我的梦又在哪里?涉及这些,我心里就感到特别特别郁闷,我常常跟母亲叫喊:“我——要——回——中——国!”好像回到中国,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似的。母亲自然不依,我也不肯就范。于是母子俩便开始了长达三天的冷战。母亲知道战不过我,只好把她的撒手锏甩了出来。母亲的撒手锏就是眼泪,她知道我受不了她的眼泪。只要她一哭一抹眼泪,我就会手足无措,就会把心软下来,就会变成她的乖乖仔。我也不知道母亲哪来那么多泪水,她的泪水在眼眶里转一圈就可以变成一颗颗珠子,当着我的面一把一把地撒落下来。这回更不得了,还跟我闹起绝食来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扬言说只要我不听她的话,她就饿死在美国,给我落个忤逆不孝的骂名,让全美国人民都知道。如此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想了想我就改变了主意,答应她的要求,按照父亲的路线图一走到底,不再三心二意。母亲这才破涕为笑,周末领着我飞往华盛顿吃美国大餐。就这样母亲还不放心,吃完美国大餐又改变主意,说要留在我身边陪读三个月。我一听便傻了,陪读三个月,这还得了?只要她老人家待在我身边一天,这一天我就过得不安然。怎么办?这回,我不跟母亲硬顶硬抗,拐弯抹角,不显山不露水地耍出一手阴招。我说:“好啊好啊,老妈在美国陪读三个月,我天天跟着老妈吃大餐,这种好事上哪儿去找?我欢迎,我高兴,我乐意,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不过,老妈您想过没有,您在美国一待就是三个月,老爸怎么办?老爸家大业大,财大气也大,五十来岁的人,长得又是那么高富帅,您就不怕哪一天被个什么小妖精迷住了,把您休了啊?”你猜我妈怎么说。她先是从山东人的小高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说:“你老妈我是艘航空母舰,你老爸只是架战斗机。战斗机停在航母上,停久了,总要让他飞出去的。”我问老妈准备让老爸这架战斗机飞到哪里去。老妈说:“飞公海,让他飞到公海上去自由一下,顺便打一轮枪,放一轮炮,然后再飞回来。”我说:“要是他不飞回来呢?”老妈说:“那就机毁人亡喽。我常跟你老爸讲,你到公海上操练操练,演习演习是可以的,但千万不可恋战,不可逗留太久,更不能侵犯别国领空,否则油料耗尽,机毁人亡的。”母亲说得轻松随意,还满不在乎地笑了几声。我愣了半晌,心想看来不来点苦肉计是不行了,一咬牙答应她在美陪读三个月。哎哟喂!那三个月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谢绝狐朋婉拒狗友,规避红颜,不近女色。茶楼酒肆、洗浴桑拿、咖啡馆之类的场所更是望而却步。白天认真听课,夜晚刻苦自习。常常搞到三更半夜,半夜三更的还不上床睡觉。人瘦了,脸黑了,眼睛周围出现一层厚厚的云翳,下巴根底也胡子拉碴的了。母亲满意了,肉痛了,心也就放下来了,留下一大笔钱和一大堆补品,搭上泛美航空公司的空客,高高兴兴地回青岛去了。可是母亲万万没想到她的前脚刚走,我的后腿也登上了飞往中国首都的飞机。

满城人头,满街汽车,漫天雾霾。人堵,车堵,心也堵,到处堵得一塌糊涂。像我这般大或长几岁的年轻男女塞满地铁车厢,像洪水一样四处奔流。看到这些我心里就堵得慌。这就是北京给我的印象。于是我便去了拉萨。随后来到九寨沟,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位自称“梁山好汉”的山东老乡。三十多岁的样子,个子矮小,脸儿黢黑。除了一双眼睛长得贼精以外,没有一处特别的地方。当时我想,就他这副模样,还“梁山好汉”,活脱脱的一个武大郎呢。不过,这家伙对人不错,我是说他对我不错,还挺够意思的。一路上端茶送水买饮料,洗衣换鞋提包包,跑前跑后地照顾我,对我特别好。我妈做的那些事他全都做了。我妈做不到的那些事他也做了,譬如足浴、桑拿按摩什么的。他都陪着,还掏腰包请我。所以我还愿意跟着他到处乱跑。不过,使我感兴趣的倒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随身携带的一件东西。那东西酷似指南针,但又比指南针大好几倍。海碗般粗的一个盘子,周边缀着一圈打磨抛光的古铜皮。由于年代久远,铜皮已经变黑发绿,铜皮中间镶着一面圆圆的玻璃,里面刻着无数黑色的竖线,一长一短两根指针,在盘子中不停地左右摇摆着。每到一处,梁山好汉总要把它拿出来,东西南北转上一圈。我生性好奇,问他是什么玩意?他说是罗盘。

“这东西拿来干什么用的?”

“看风水。”

梁山好汉说,他手里拿的这只罗盘是件神器,不仅能看风水、丈量距离,还可以探测宝藏,地底下哪儿埋着宝贝,一探便知。

“真有那么神吗?”

“那当然。”梁山好汉往四下里瞅了一眼,见周围都没有人,便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桂林有宝藏。据说当年太平天国闯王的义军途经桂林,在某个山洞里藏了一大批金银珠宝,准备将来回师西征留作军费。老实告诉你吧,我这次来桂林,目的就是要找到这批金银珠宝。”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说实话,我对太平天国的宝藏不感兴趣。那个名闻遐迩的桂林,对我倒是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于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我和梁山好汉一起来到了桂林。

夕照下的桂林真他X的很美。美得让我大喊大叫,美得让我用粗话骂人。拿任何语言、任何形容、任何比喻来称赞桂林的美,都显得苍白无力。传说中的仙境也比不上她。接下来的好几天,我们在桂林玩疯了。芦笛岩、象鼻山、七星山、独秀峰、伏波山、元风洞、訾洲岛、驼峰、靖江王墓群……这些地方都让我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我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桂林造得这样美,惊叹老天爷对这片土地的眷顾和桂林人的好造化。我想这是上苍特地赐予桂林人民的一份厚礼,多么厚重的一份礼物啊!全世界、全人类独一无二,真让我羡慕。然而,梁山好汉与我并非一样。每到一处,他都把随身携带的那个罗盘拿出来,捧在手里,眯起眼睛,朝四方八面转悠着。转来转去转了好几天,没有发现太平天国埋藏宝藏的地方,也没有探到任何宝藏,但他并不灰心,依旧兴致勃勃地继续寻找。我对他这种行为有点看不顺眼,对他说:“你叫什么梁山好汉?干脆叫梁山财迷得了。”他笑着回应道:“我本来就是个财迷嘛。放心,我会找到宝藏的。到时候分你两成。”我摇摇头,不再理会他,由他折腾去了。

这天早晨,我从床上爬起来,忽然感到头重脚轻,浑身乏力,打不起精神,走路双腿都有点儿打趔趄。“感冒了吧。”梁山好汉伸手往我额上摸了一把,“有点儿烧呢。我给你弄点药去。”说罢即刻出门到附近药店买了些药回来,烧了开水,服侍我把药吃了,让我躺下来,还叫服务员找了床厚棉被盖在我身上,说发发汗就好了的,不用担心。无微不至的关怀,使我深受感动。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当时,我便恍恍惚惚地睡去了。梦里被一声炸雷打醒,发现外面下着雨,雨还下得挺大。前胸后背感到湿漉漉的,被褥床单也湿了一大片。腿脚身子还有些发软,脑袋却是轻松多了。我爬下床,扯块东西抹去身上的汗水,正准备到洗漱间冲个热水澡,咣当一声响,梁山好汉突然一头撞进门来。他浑身水淋淋的,手里提着一个编织袋,里面胀鼓鼓的,好像装了不少东西,落汤鸡似的站在我面前。

“得宝贝了?”

“得个鬼!走走,咱们快走。”

“走哪去啊?”

“搬家搬家,换个地方住。快快快!”

“怎么啦?住得好好的搬什么家?这儿不好吗?”

“好个屁!附近有家店被一伙歹人打劫,真刀真枪地干起来,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吓死人了。”

“什么时候?”

“就刚才。”

“你看见了?”

“没……没有,听人说的。”

“抢了什么东西?打死了人没有?”

“不知道。当地老百姓说,这种事在这一带经常发生。很不安全。我们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去住吧。”

梁山好汉一边说,一边匆匆收拾行李,还把那只滴着水的编织袋塞进了他的背包中。见我光着身子站立不动,随手从衣架上扯下一件T恤朝我扔了过来,又一把抓上我的行李箱,拖起便走,边走边回头催促道:“快点啊,还愣着干什么?再晚点,警察就把路口给封锁了。”

他的双脚刚刚跨过门槛,就有警车从街上呼啸而过。尖利的警笛声穿过雨幕,传进房间,刺进我的耳朵里。我打了个冷战,看了看梁山好汉,没有多想,也来不及想什么,将T恤往身上一套,跟着他奔出门去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其实也不算太小,七八岁的样子吧,我就听说中国有个阳朔,很美,比桂林还美。来到阳朔一看,我并不这样认为。觉得阳朔这个小县城就山水而言,与桂林相比各有特色。阳朔的特色不完全在于山水——当然山水也是一个方面。阳朔的特色在于那条被当地的人们和世界游客称之为西街的西街。

西街并不长。从西头的一座山下延伸到漓江边,长短不过数百米。街的两旁全是中式建筑。这些建筑忽高忽低,鳞次栉比,但每一座都做得那样小巧别致和充满诗意。沿街开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酒吧、咖啡厅、茶楼、意大利面馆、法式面包店、韩国料理,还有专卖啤酒鱼的大排档。门头上挂着古朴华美的汉字匾牌,楼宇中飘出一面面醉意朦胧的小酒旗,英文书写的多姿多彩的霓虹灯广告和店名。一条小街竟然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贩。有荷兰的、法国的、意大利的、威尼斯的,还有俄罗斯人和土耳其人、日本人、韩国人,美利坚合众国与非洲来的白人和黑人,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不黄不黑、不黑不白的杂交人种,以及碧眼紫须原生态的金发男女,满街都是。我想:西街是中国一条非典型性的街道。她以中西合璧与人类和谐著称于世。在这里不论国籍,不论肤色,都一样的亲近亲密。当地人对那些外国来的从业者和旅客一律称之为“老外”。老外也和他们称兄道弟。有不少男老外还入赘当地人家,当起了中国女婿兼儿郎。也有女老外一不留神就嫁给了当地的汉子,做起了当地人的媳妇和儿媳妇,扮演着相夫教子的角色。西街给了我太多的美好。她将是我终身难忘的一个记忆。这得感谢梁山好汉,感谢驴队的组织者——一个名叫“夜屎佬大叔”的大叔。

说起这位夜屎佬大叔,也挺有意思的。那天晚上,梁山好汉冒着雨把我带到一家五星级酒店,我们在那里住了几天。每天他都买来一些感冒药,让我大剂量地服用。比如“仁和可立克”,这种药成人常用量每次只是一粒,而他每次都给我服用四粒,也不怕将我毒死。当然这些药理都是事后我才知道的。服下药之后,他又替我盖上好几床被子。我说不用盖那么多。他说是为了继续让我发汗,尽快好起来,必须盖那么多。还教我许多有关居家出门的卫生知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固执、认死理,还爱教训别人。我便在他的絮絮叨叨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了。这一睡又是大半天,或是一整夜。醒来时浑身总是汗水淋淋的,而每回醒来他都在我身边。

“去冲个热水澡。”梁山好汉说,又吆喝饭店服务生帮我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瘦肉粥。这都是他事先为我准备好的。冲了澡,喝了粥,我感到浑身一阵轻松,精神头也来了。这天晚上,梁山好汉带我到酒吧喝酒。桂林的酒吧与加州、纽约、华盛顿的酒吧相比似乎更有特色。小小的一块地方摆着三五张桌子,桌上点着香蜡。凹角处设一小吧台,酒架上倒放着各种各样的酒。吧台顶端吊满了酒杯酒具。调酒师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心灵手巧动作麻利,嘴角边总是挂着些儿笑容,如天使般地站在那里。酒吧一角置一阁楼,开放式地朝着吧间。楼阁上放着两三张小桌,桌上点着蜡灯。整个酒吧没有一盏电灯。一落座,便听见一阵轻柔舒缓的音乐,那美妙的乐曲环绕着整个酒吧,如同涓涓细流在山涧流淌。人在吧间里,时不时可见半张脸,间或又见灯影摇曳,人影绰绰。四周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又是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我就是在这样一间酒吧里认识 夜屎佬大叔的。

夜屎佬大叔四十光景。大头大脸大眼睛,粗壮的脖子顶着颗光秃秃的脑袋,胸前挂着一大串黑珠子,每粒珠子都有算盘上的珠子那么大。模样儿极像《西游记》里头的沙和尚,只可惜少了一把络腮胡。

“小妹,来瓶威士忌。”

夜屎佬大叔一进门便冲着吧台后面的调酒女孩高声大叫,一下子便把静如禅堂的酒吧搅得乱哄哄的。

“得哩,大叔。”

漂亮女孩抛给夜屎佬大叔一个迷人的微笑。

“兑点可乐。”

“知道了大叔。”

夜屎佬大叔大咧咧地走向女孩,一屁股坐到吧台面前的高凳上。

调酒女孩对夜屎佬大叔的鲁莽非但不反感,相反还表现出十分热情。酒吧里的客人见了都纷纷向他点头致意。更奇怪的是,连梁山好汉也起身向他打起了招呼。

“哈哈,都来了啊!”

夜屎佬大叔乐哈哈地笑着,向大伙儿行了个希特勒式的举手礼。

“你认识他?”我问梁山好汉。

他点点头。

“什么时候认识的?”

“刚认识,昨天晚上认识的。”

“昨晚你来这儿了?”

“嗯。”

夜屎佬大叔捧着装满威士忌和可乐的酒碗,乐哈哈地笑着,一桌桌地敬酒,一个个地碰杯,边碰边喝,边喝边碰,不时插科打诨,哈哈大笑。敬到梁山好汉面前,与梁山好汉碰了一下,却望着我问:“这位是……”

“我的小兄弟。”梁山好汉连忙解释。

“跟我们一块去驴友的那位吗?”

梁山好汉答“是”。

夜屎佬大叔打量我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一手接电话一手端酒碗,退到一边,把脸转向墙壁,声音一反常态地小,而且小得不能再小,几乎与对方说起悄悄话来了。反正他跟电话那头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打完电话,夜屎佬大叔恢复原样。他高高兴兴地与我碰杯,又与梁山好汉重复碰了两下,酒到嘴边停下来,没忘记阁楼上的客人。他将酒碗朝头顶举了举,粗声大气地喊道:“楼上的兄弟喝好,我就不上来了。”

“大叔请便,大叔请便。”楼上客人拿着酒杯纷纷向夜屎佬大叔举起来,算是回敬。看来他们也是这儿的常客。

夜屎佬大叔将大半碗酒一饮而尽,用一只大手掌往大嘴巴上抹了一把,往我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说:“小兄弟,欢迎你加入‘梦幻之旅驴友会,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徒步漓江,一起去混帐!”说罢放下酒碗,转身往门口奔去,刚出门又折回身子,指着我和梁山好汉,对吧台的调酒女孩叫道,“美眉,那两位客人的酒钱记我账上。”

“知道了,大叔。”调酒女孩笑着向夜屎佬大叔挥了挥手。

什么叫“驴友会”?什么叫“混帐”?为什么要替我们买单?

我很郁闷,连着向梁山好汉问了几个问题,但都未得到对方令我满意的解释。他只是告诉我,说他已经替我报了名,参加驴友会和驴队,准备跟一帮陌生男女徒步漓江。听起来这倒是一件新鲜事情,但我心里总有点儿不高兴,心想老梁这家伙,趁我感冒的时候到外边做了不少既让我参与,又不让我预先知道的事情。梁山好汉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非常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就这样,我认识了夜屎佬大叔。第一次见到拿大碗喝威士忌的人,第一次听到有关“驴友会”“驴队”和“混帐”的故事,也是第一次来到阳朔。梁山好汉说,到阳朔以后他还要给我一个惊喜。其实他给我的岂止是一个惊喜,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越发感到更加离谱和更加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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