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15-06-13
窈窕觉得自己好没面子。兴师动众气势汹汹与夜屎佬大叔闹了一阵,到头来闹了个无果而终。更让她窝火的是,原先串通好的那几个女驴友竟然不声不响地打了退堂鼓。还有那个“肇事者”梁山好汉,也当起了缩头乌龟。梁山好汉根本不像个“梁山好汉”,她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窈窕把梁山好汉比作“肇事者”是有原因的。如果不是梁山好汉告诉她俞小芹是公安局的嫌疑犯,她绝不会把伸进自己帐篷里的那只手与俞小芹联系起来,也许她会听信夜屎佬大叔的话,那只手不会冲着那十万块钱,而是冲着她的身子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只手是谁的呢?是关关?是老船?是水哥?是魔鬼克星还是游子思乡?抑或是夜屎佬大叔和他船上的两个伙计?窈窕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如果真是这样,她希望那只手是关关的手。关关的形象酷似前夫,想到前夫她是又爱又恨,又恨又爱。分开多年了,她于爱恨之中却没有忘记他。此时此刻,在这荒山野岭间,她真的希望有一只像前夫那样的男人的手,伸进她的帐篷里来,触摸她,爱抚她。哪怕是触摸、爱抚完之后再将那十万元钱拿走,她也心甘情愿和在所不惜的。然而并非如此,让她伤心的是那只手,不是为她的身体而来的,而是为她那十万块钱而来的。如果不是梁山好汉深入细致的分析,她也不会相信那只手只为了十万块钱。如果不是梁山好汉的一再怂恿,她更不会起心要找夜屎佬大叔吵闹,要把俞小芹撵走。如果不是人民群众和关关等人站出来说话,说不定她还真的就把俞小芹撵走了。如果……太多的如果了。这世上本来就没那么多的如果。窈窕现在最想不通的是梁山好汉为什么要当缩头乌龟。最最想不通的还有关关为什么要替俞小芹说话。记得驴队开始行程的那个夜晚,夜屎佬大叔在草坡上为驴友们举行欢迎晚宴,关关醉得一塌糊涂,她也喝醉了。她让关关躺在她的大腿上,是大腿上还是怀里,她记不清了。她一边笑一边哭,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讲着一些夫妻之间才听得懂的话儿。当时她什么都不知道,事后大伙儿拿这事来取笑她,她才晓得自己酒后那么失态。第二天酒醒后接触关关,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然而关关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脸上连点不自然的表情都没有,若无其事一般。依然那么孤傲,那么冷峻,那么旁若无人。就这一点,关关不像她的前夫。她的前夫见了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显得非常热情,非常兴奋,好像发情的公狗一样,兴奋得连脚都迈不开步了。后来又听说,窈窕和关关正在说着醉话的时候,是梁山好汉把他们分开了。梁山好汉先把窈窕抱回帐篷,随即又与俞小芹一道将关关架走的。梁山好汉为何要把他俩分开?让他俩相依相偎醉成一堆,直到醒来不是更好吗?再有,那俞小芹为什么要帮着梁山好汉将关关架走呢?梁山好汉对自己有点意思,窈窕知道。头一天见面,窈窕就感觉到了,难道俞小芹对关关有意思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叫什么?叫“嫩草喂老牛”?一切都明白了,怪不得关键时刻,关关要帮俞小芹讲话。这小蹄子、小骚货、小贱人!居然敢和老娘争菜吃。哼!看老娘怎么收拾你……正当窈窕酝酿着,准备再次向夜屎佬大叔及其外甥女发难时,第二天傍晚另一个女人的突然出现,使她改变了这一切,包括对俞小芹的看法和态度。不仅仅是她,甚至是整个驴队,大概除了梁山好汉以外,对俞小芹的看法和态度都彻底改变了。
这个女子是来漓江寻死的。她坐在一块悬岩上,岩石下方是一面峭壁,陡直地插入江里,好似鬼斧神刀砍过一般整齐。女子脚下的那块岩石,歪歪斜斜地搭在峭崖上,摇摇欲坠的样子,随时都有可能掉进江里。最先发现她的是俞小芹。那时驴队恰巧来到乡吧岛。这里正好与女子隔江相望。那么险峻的地方,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爬上去的,也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爬上去的。一个在江边垂钓的老者告诉俞小芹,女子在那崖上坐了一整天了。大清早就见她坐在那上头了。魔鬼克星断言:“她想寻短见。”俞小芹说:“有这种可能。那本来就是寻短见的地方。”俞小芹知道那地方叫半边渡。小时候跟船路过那里,曾听老辈人说过,有不少痴男怨女,爬到那岩头上跳了江,也曾听人唱过那首“生死”歌。
“老人家,报了案没有?”魔鬼克星问老者。老者反问他:“报什么案?”魔鬼克星说:“那姑娘要自杀,应该向当地公安部门报案。”老者淡淡一笑,说:“你咋知道她要自杀?不错,半边渡那地方常有人自杀。不过那是旧社会的事了。那时,到那地方去自杀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是被逼的。解放以后这种事就少有了,特别是这二三十年,这种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了。”魔鬼克星说:“我看那姑娘不对劲,还是报案吧。”老者说:“报案?吃饱了撑的,前些日子有个女的也是爬到那高头去,样子险火得很。看见的都满以为她要寻短见,有好心人就报了案。公安局派出所的开着快艇赶下来,一问,是个拍照的,人家带着面包矿泉水,准备在那上头守一天一夜,拍日出月落哩。”
魔鬼克星不再搭理老者。他从裤筒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又收进裤筒,一会儿又掏出来,想拨号又有些犹豫,一副焦急不安和拿不定主意的样子。驴友们都挤在沙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悬岩上的女子。窈窕说:“真会死呦,找这么一个漂亮的地方来死,有点儿意思。”没有人接她的话茬。人民群众、风筝、可以、麦子和随便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脸都变了色。俞小芹沿着江边匆匆走了个来回。她想找一个适合接近对岸的落脚点,以便与那女子对话。我跟在她身后,她走我走,她停我停。我想跟她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说。突然她问我:“你会游水吗?”我说:“会一点,不过不厉害。”她问:“要是在水里遇到危险,你能自救吗?”我说:“那倒可以。”她点点头,在岛边一个凸形的地方站下脚来。
“你以为那女子真的会跳下来吗?”我问俞小芹。
“会。”俞小芹的回答很肯定。太阳就要落山了——或许这会儿已经落山了。因为峭崖后面那连片的峰丛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看不到太阳落山时的情景,从而无法正确判断现在的时间。但是我们看到了那游丝一般的雾霭,从江面上轻轻地飘了起来,渐渐地漫上了江岸,漫上了山坡,把江岸和山坡上的林梢缠绕成一片灰白。草丛中飞出一群咧咧鸟,它们互相招呼着,沿着江边盘旋一阵,落到对岸的山谷里去了。俞小芹看看天色,说:“天快黑了,我琢磨岩上那女的,天黑时是一定要跳江的。你赶快叫大伙儿把自救绳拿出来,背包里配有的,每个人都有。把绳子一根根接起来,连在一起,然后拿过来给我,要快!”我答应着,急忙往沙滩那边跑去。其实,这件事驴友们已经在做了,是魔鬼克星的主意。他说:“咱得提前做好准备,那女子一旦落水,让水性好的驴友下水用绳子将她套住,然后大伙儿再把她拉上来。”他的主意立刻得到关关的支持。通过这件事,我对魔鬼克星的态度有了较大的改变。俞小芹想到的,他想到了,而我却没有想到,难道我的智商就比他低点儿吗?我心里除了对魔鬼克星的忌妒以外,居然还禁不住地生出几分敬佩来了。我们小跑着来到俞小芹身边。她把每根绳子的连接点都检查了一遍,确定牢固之后,自己将一头拽在手里,另一头交给关关,说:“关大哥,你块头大,想必力气也最大,你拿着这头,如果那女子真的跳了江,我先下水,将绳子套在她身上,你与大伙儿用力往岸边拉,行不?”关关接住绳子说:“行。”魔鬼克星一边叫道:“我水性好,应该我下水。”我也不示弱,跟着叫道:“我的水性也不差,我下水。”俞小芹白了魔鬼克星和我一眼,说:“都别逞强,我是漓江里头长大的,难道你们的水性比我还厉害?都在岸边待着,听关大哥指挥就好了。”
“啊呀,她要跳了!”窈窕突然尖叫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女子站起身,一头扎进江里。几乎是与此同时,俞小芹也一头扎进水里去了。关关一边拽着手中的绳子,一边跑一边叫:“小芹姑娘,注意安全!”驴友们跟在关关身后,跑着喊着。眨眼间,俞小芹已经游出几丈远。魔鬼克星甩掉身上的衣物,“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追赶俞小芹去了。我不甘落后,扔下肩上的背包,也要往水里跳,却被梁山好汉抱住了。我回头朝梁山好汉吼道:“放开我!”梁山好汉说:“魔鬼克星水性好,让他去。”他抱着我的腰不放。关关也劝我:“人多下水反而不好,游子你就别去了。”在驴队里我对关关比较尊重,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作罢。但胸腔里头的那颗心,就此悬了起来,为小芹,为那女子。梁山好汉这才把我放开了,说:“看样子,这一带的水情比较复杂,冒冒失失地下去很危险的。”我瞪了他一眼,恨不得给他一脚。
其实,梁山好汉说的也没错。漓江流到半边渡,水头撞在峭崖上,然后折上东行,东边就是乡吧岛。经水一冲一拐,岛的这头便形成一个马蹄形的水湾。枯水季节这儿是片坑坑洼洼的沙滩,丰水时候,它就是一个回头湾。眼前正值盛夏,江水丰富,湾里水流翻滚,碧波荡漾。水不是很深,但分布在湾里那大大小小的数十个沙坑,就成了一个个陷阱。水性不好的人,一旦陷进去,十有八九被埋在沙井里。而这个水湾与半边渡的那面的峭崖,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区,那头是上游,这头是下游,如果在这头下水营救落水者,是有些危险,但便于营救。俞小芹的水性确实很好,几下子她就游到了落水女子的身边。那女子在水里挣扎着,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时而露出水面,时而沉没水里,像水里游动的水母。两只手在水面上拼命扑打着,溅起一道道水花。嘴里还发出“啊啊”的呼喊。看得出一个即将死亡的人,即使是自己心甘情愿去死,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还是充满了恐惧与求生渴望的。俞小芹刚接近她,还未来得及把圈套套在她身上。她一下子就将她抱住了,而且抱得很紧,抱得俞小芹一点都动弹不得。两人相拥着,在水里挣扎。俞小芹把那根绳子死死地抓在手里,并往手腕上绕了两圈,屏住呼吸,跟着那女子一起往水下沉去。这头的关关见了,急忙拉绳子。两人拴在一起,分量太重,加上水流冲击,根本拉不动。驴友们一起冲上来,大伙儿想一齐拉,关关不让,他担心用力过大过猛,将绳子拉断,绳子一旦拉断,水里头那两个人一个都活不成了。关关急出一身大汗。这时只见水面冒出一串串气泡,却不见俞小芹和那女子的影儿。驴友们又叫又喊,急得都在岸边团团转,风筝、窈窕和那几个女驴友哭了起来,人民群众也被吓得脸色煞白。幸亏这时魔鬼克星赶到了,他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几秒钟又见他浮出水面,紧接着俞小芹也浮了上来。
“快,拉绳子!”
魔鬼克星大叫道。话音未落他又扎回水里去了,俞小芹随即也扎回水里去了。
“拉!”关关一声断喝,众人抓紧绳索一齐使劲。“呼”的一声响,那女子跟着绳索被拖出水面来了。俞小芹和魔鬼克星,一边一个拖着女子的身体,快速向岸边游去。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女子抬上岸来,放到一块平整的沙滩上。
女子奄奄一息。
俞小芹身上的衣衫不见了,牛仔裤也不见了,浑身上下除了比基尼,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此时此刻的她并不顾及这些,大伙儿也没有心思去关注她的身体,人们都把注意力放到那女子身上。只有我——一个死不要脸的家伙,却在偷偷地观察她、欣赏她。多么漂亮的身段,多么丰满和匀称的双乳,还有那蜂儿似的小蛮腰,以及那浑圆、丰腴又不失美观的臀儿,和那修长白净的双腿——总之,俞小芹穿比基尼的模样儿,简直美呆了,美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心脏“怦怦”地狂跳着,额头上冒出一把把黄汗。那时人们围着昏迷不醒的女子忙碌着。俞小芹蹲下身去,两只手掌重叠着,合在一起,往女子的胸膛上用力按压了五六下,接着俯下身去,掰开女子的嘴,开始做人工呼吸。她程序熟练,有条不紊,毫不犹豫大胆处置,用自己的嘴巴凑在女子的嘴巴上,两人嘴对嘴的用力呼吸。“扑”的一声,女子的身体突然像遭电击般地弹跳了一下,接着从嘴里喷出一大口水来,那水带着白泡带着唾沫带着胃液,猛地喷到俞小芹的嘴里和脸上。吐了一口又停了,似乎被噎住了一样,脸色憋得乌青。俞小芹顾不上抹一下嘴脸,急忙俯下身去,又用双手扒开对方的嘴唇,又使劲地吸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噗……”女子的嘴巴像一台洒水机,大口大口的污水从嘴里接连不断地喷涌出来,打在俞小芹的脸上,打得浑身湿淋淋的。魔鬼克星见状将女子迅速翻过身来,女子“哇哇哇”地大吐不止。不过这回吐得很顺畅。魔鬼克星有些得意地望了望俞小芹。俞小芹朝魔鬼克星回馈了一个赞赏的微笑。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当时我的心情如同吃了一个死苍蝇似的。我想,魔鬼这小子真不是吃素的,往往在关键时刻,总能露上一两手。而且每一手都露得恰到好处。对于他,此刻我只能说又恨又无奈,但我不服输。在俞小芹的问题上,即使要输也不会输给这小子。
女子大吐一阵,终于把喝进肚子的水吐完了,人也清醒过来了。大伙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都情不自禁地挂起了笑容。俞小芹扶着女子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女子睁开眼睛,目光缓缓地在驴友们的笑脸上移动着,眼眶里濡满了泪水。
自杀的女人叫飘飘,只有十九岁,杭州人。一年前,高考落榜的她,情绪十分低落。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一所旅游专科学校学习经营管理。毕业后打算自谋职业开家旅游公司。在那里,她无心读书,整天沉溺于网络。一天,在网上结识了一位网友。对方是桂林人,网名就叫桂林仔,小白脸,斯文,和善,风趣。光那副长相就够迷死人。两人网聊、视频,常常通宵达旦。三周后的一个傍晚,昏睡了大半天的她,爬起来匆匆洗了个澡,手里拿着早晨吃剩的半个面包,坐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正准备上网时,桂林仔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惊喜万分,看着桂林仔,张嘴翕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当晚桂林仔把她带到了一家五星宾馆,两千块钱一天的房价开了个大套间。半个小时后,那桂林仔就把她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妇人了。在那间大套间里,两人如胶似漆,昏天黑地地泡了三天三夜。要不是服务员催交房款,他们还舍不得搬出来。
“三天六千块钱,太贵了,要是到市里租房子住,够我们住半年了。”桂林仔到收银台交房钱时,飘飘心疼地说。桂林仔满不在乎地笑笑,但他还是同意飘飘去租房住。于是他们在离旅游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下一套两室一厅设备齐全的房子,正式过起了同居的生活。三个月后的一天,飘飘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把这一发现悄悄告诉桂林仔,问他怎么办?桂林仔说结婚呗,还能怎么办?她听了心里蛮高兴。又三天之后,桂林仔说,他要回桂林一趟,跟父母商量商量,看看这婚在哪结为好。她舍不得他走。桂林仔说:“我不走,哪来钱结婚呢?”她想想也是。再说自己父母这边,也得有个交代,于是便高高兴兴地送桂林仔上了机场。临别前,桂林仔给她留下三千块钱,让她买些滋补食品,还叮嘱她,怀孕初期,多休息,少运动,保证胎儿在腹中健康成长。她一边点头一边笑,为自己遇到这么一个体贴入微的丈夫,感动得两眼泪汪汪的,忍不住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他也十分动情地与她相拥,在她耳边悄悄告诉她,十天半月他一定回来。她坚信他会回来。十天过去了,他没有回来,半月过去了,他没有回来。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开头那几天,他们还网聊。桂林仔说,电脑辐射大,影响胎儿发育,后来他们改成打电话,每天三次,早中晚各一次。她问他何时回来。他说他的父母决定让他们在桂林安家,现在正在筹款买房子,买好房子就回来。晃眼又过去了两个月,她心里有些着急,这时他来了电话,告诉她房子买好了,两室一厅,八十平米,有厨房有卫生间。小是小了点,但做婚房和供一家三口居住,目前还是绰绰有余的。眼下他正忙着装修房子,一时半会还回不了杭州。等把房子装修好了,他立马飞到她身边,把她接到桂林来结婚生子。她听了欣喜若狂,觉得这个男人真好,有责任有担当,这辈子总算有个依靠了。她摸着渐渐隆起的肚子,流下了幸福的泪水。打那以后,桂林仔的电话渐渐少了,越来越少。有时一天来个电话,有时两三天才来个电话,后来一个电话也没有了。她打过去,他干脆关机了。电话找不到他,QQ、微博里也找不到他。她焦急起来,开头那几天她还在想,装修房子很不容易,要搞设计,要跑材料,要找工匠,一大堆琐碎的事情都等着他去跑都需要他去做。还得一大笔钱装修费,他还有钱吗?他的钱够不够装修房子?她想帮帮他,替他分担部分装修费。临别时,他留给她的那三千块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要不是有个闺蜜的姐姐在医院妇产科当医生,每个月的孕检她都无法去检。她哪里有钱帮他?与桂林仔失掉联系后,她感到事情不妙,伤心痛哭了几个夜晚,枕头都哭湿了好几回。哭够了,也冷静下来了。她决定到桂林去找他。她卖掉了他买给她的金项链、金戒指和玉手镯,拖着一只小旅行箱登上了飞往桂林的飞机。按照他留下的地址奔去。
“桂林市东湖北路37号。”
的哥说:“根本没有这个地方。桂林市只有杉湖、榕湖、桂湖和木龙湖,没有东湖,是不是写错了?要不咱到榕湖那边去看看?”她同意的哥的建议,让的哥拉着她找到榕湖北路37号,下车一看,榕湖北路37号是家商场。
“他留给你的地址是假的。”的哥肯定地说。她站在商场门口,脑袋一片空白,心里也空落落的。但仍不死心,她央求的哥帮她再找一下。的哥领着她将整个榕湖北路找了个遍,连榕湖南路也去找了。没有。最后索性连杉湖、桂湖、木龙湖都找了,市区内凡是有湖的地方都找了,还是没有找到。天渐渐黑下来。的哥说妹仔别找了,先住下来再说吧。的哥将她送到杉湖宾馆。她问的哥:“你听说过桂林仔这个人吗?”的哥说:“听说过呀,桂林的年轻小伙子都叫桂林仔,我也是。”她说不是的。这男的三十来岁,姓桂名林仔。的哥说这倒没有听过。好心的的哥临走时给她留下手机号码,嘱咐她需要帮忙尽管给他打电话。她谢过的哥。送走的哥以后,她一头扎在床上呜咽起来。
飘飘躺在房间里,两眼发直,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像灵魂出了窍似的。打扫房间的服务员见状,连忙向饭店领导报告。很快,客房部的主管来了,问明情况后说:“这事有点困难,地址是假的,那人肯定也是假的,我们上哪找他去?想帮你都帮不上啊!”沉吟半晌又说,“如今不是‘有困难找警察吗?我看还是找派出所的同志吧。”一会儿当地派出所的民警赶来了。一男一女,男的五大三粗,女的清爽秀气。
“这个自称桂林仔的男人,给你留下些什么吗?比如照片,你跟他的合影之类。”男民警说。他人长得粗壮,办起事来,心倒是蛮细的。
飘飘想起,她与桂林仔同居期间,曾在家里拍了不少生活照。但这些照片大多不雅。有不少裸照,甚至还有一部分是做爱时留下的镜头。她把这些照片都存到了笔记本电脑里。
“有吗?”女民警柔声问。
飘飘苍白的脸颊泛起一层红晕,吞吞吐吐地说:“有是有,只是……”
男民警看透了飘飘的心思,说:“放心,我们会保护好你的隐私,只要桂林仔的头像,或正面免冠的照片即可,其他一概不要。”飘飘觉得,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于是就把笔记本电脑交给了这两位警察。
既然把寻找桂林仔的事情交给了警察,飘飘心里也安定了许多。警察让她安心等候,一有消息立即通知她。她在宾馆等了整整七天。那七天每天都是度日如年。每天都在想着桂林仔,每天都在期盼着桂林仔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像头一回他出现在她面前那样,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第八天早上,警察来了。还是那两个警察,一男一女。他们身后跟着饭店总经理、客房部主管,还有两位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警察先进房间,他们戎装整齐一脸严肃,看着飘飘时,眼神里却充满了同情和怜悯。他们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男的坐在椅子上,女的坐在床沿上。从坐的位置和角度来看,女的有意要与飘飘亲近些。男警目视女警:“小宋你说吧。”女警轻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音,说:“你要找的桂林仔,我们找到了。”
“他在哪?”飘飘霍地站起身,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
“在杭州。”
“他找我去了?接我去了?这傻子去杭州接我也不说一声,像头回见面那样,又想给我一个惊喜啊。”
飘飘喊着笑着,眼泪花花的。
“你听我说。”女警拉住飘飘的手,让她坐下来,坐到自己身边。男警却把脸转向窗口。
“对对,听你说听你说。”飘飘顺从地坐在女警身边,黑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女警。女警继续说:“这个‘桂林仔不是我们桂林人,他原本就是你们杭州人。”
“你说什么?”
女警重复一遍,并告诉她桂林仔家住杭州的具体地址和基本状况。:“他结过婚,有一儿一女,自由职业。”
飘飘愣了半晌,轻轻说了声:“哦,原来是这样。”此后再也没说什么了。好像这一结果她事先都知道一样。她的从容淡定和过分的冷静,与刚才的表现判若两人。这出乎两个警察的意料。他们给她留下一些相关材料。女警还专门送了张名片给飘飘,叮嘱她保重身体,如有困难,或需要帮助什么的尽管打电话给她。宾馆老总也说,需要乘机返杭州,由宾馆替她订机票,想在桂林耍几天,也由他负责安排。警察、宾馆老总跟的哥一样,做人做事,认真负责,热忱友善。她向他们鞠躬致谢,然后轻轻关上房门。这一夜,她睡得特别踏实。
第二天,飘飘参加了桂林山水三日游。同游的都是宾馆的客人,有几十号人。他们来自天南地北。所到景点,无不欢呼雀跃,都被仙境般的桂林山水折服,不舍离去。飘飘也有同感,但她没有表现在脸上,不像其他客人那么激动,那么痴迷,那么疯狂。她从内心喜欢桂林这座城市,喜欢流经这座城市的漓江。游客都把漓江比成一个少女,她也认同,但她觉得这种比喻既恰当又不恰当。什么原因她说不清楚,大概同属少女的缘故吧。撇开同性不讲,她确确实实喜欢漓江。她喜欢她的娇媚,喜欢她千姿百态中的各种各样的美,喜欢她可知又不可知的那种神秘,以及那种似有似无的幻觉。当她乘船游览漓江途经一个叫半边渡的地方的时候,她决定留下来,决定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留下来,留给这座城市,留给这条江。选择死亡是她此番来桂林做出的重大决定,也是她整个计划中的最后一部分。出发前,在杭州的出租屋里,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来桂林找到桂林仔,她要看他是一种什么状况。如果他穷,娶不了她,编造谎言逃婚,情有可原。如果他纯属江湖骗子,她得问清楚,他为什么要骗她,骗她这种除了姿色什么都没有的穷女孩。仅仅是为了姿色吗?如果真是贪恋姿色,明码标价直接要,直接买不就得了?如今市面上这种姿色有的是。OK厅、桑拿室、按摩院、发廊,自由选择,应有尽有。何必拿婚姻来儿戏呢?遗憾的是自己不是妓女。因此,她不能原谅他,也不能原谅自己——死是必然的,也是一种最好的结局。现在,所有的预想都不是。桂林仔根本不存在。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骗子,是一个玩弄女人,把女人的肚子弄大了就一走了之的畜牲。不,他根本没有走,也根本用不着走。他家在杭州,老婆子女都在杭州。天大的笑话,天大的讽刺。近在咫尺的男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骗了她,就这样耍宠物似的耍了她一阵。她蒙在鼓里,千里迢迢从杭州跑到桂林来找他,他却在杭州,与他的家人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多舒坦啊!这种结局,飘飘是没有想到的。然而这没有想到的结局,却成了摆在面前最为残酷的现实。需要她面对,需要她承受。十九岁的她面对得了,承受得了吗?当然面对不了,承受不了。因为事情的本身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和想象空间,她是被冠以各种名称和行头的九零后,时代和社会以及现实都赋予了他们很多,也让他们历练了很多。类似这种情况,同辈、同学当中比比皆是,不足为奇。飘飘也可以,而且完全可以打点行装,重返杭州,到医院把孩子做掉抑或把孩子生下来的。这种事对于她来说有意思吗?她的父母,父母的父母都生活在杭州,世世代代都是传统本分那一块当中的老实人。他们受得了吗?她从他们那里继承了他们的基因。就是她受得了,他们也绝对受不了。自从高考之后进了旅专,她就为自己编织了一个简单又切合实际的梦想:毕业后找份工作,实在找不到工作就自谋职业,摆个摊,开家店卖点酸梅汤或豆浆豆腐脑也可以,不一定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人家常五娘,在百货大楼门口卖酸萝卜不就是卖出个百万富翁来。对于择业,飘飘倒没有过高的要求和企盼。择偶倒是蛮讲究,讲究也不是顶讲究。她希望自己找的男人,既要懂得欣赏她,又要会爱她,会疼她,负责任,有担当就行了。可是,万万没想到,网恋带给她的这个男人,却是一个骗子,一个地地道道的、下三滥式的大骗子。骗人与被骗,就男女双方而言,本不算什么。飘飘认为,大凡爱情骗子,要骗就要骗得轰轰烈烈,要骗就要骗得死去活来,骗得两厢情愿。如果是这样,即使被对方骗了,那也是值得的。可骗她的这个男人,这个所谓的桂林仔,骗得那么污秽,那么龌龊。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对自己负责任的传统人家长大的女人,当她把自己一生最美好、最宝贵的东西,交给第一个男人以后,她的希望是什么?她又企盼着什么?当然是一个家,一个甜蜜、美满、幸福的家。然而这一切,化为乌有,都打水漂了。她不能原谅那个男人,也不能原谅她自己。既然不能原谅别人,也不肯原谅自己,死亡便成了她最好的归宿。
漓江无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地方,能够葬身漓江今生也不算亏了。飘飘这样想。那天飘飘随旅行团乘船来到一个叫乡吧岛的景区。小岛位于江心,四面环水,面积有数百亩。岛上有成片的樟树林、柚树林和桃树林,有人工开凿的弯弯溪流,颇似古代的流觞曲水。有用木材构筑的长长的廊道,与它相对应的是最富有凹凸感的卵石路;各种各样造型的茅屋,吊脚木楼、茶寮和水榭散布其间。这里不仅有小桥流水的诗情,更饱含桂北民居、少数民族的画意。岛上分为民族风情表演区、地景艺术品区、餐饮区、帐篷区和小品制作区。小岛对岸,有一渡口,叫半边渡。听这名字,飘飘就被吸引住了。再看那情景,飘飘不禁暗暗称奇,欢喜得不得了。只见整座山屏立江边,一幅硕大无朋的峭壁似被巨斧砍过一般整齐,陡直地插入江面,又高又宽,把一条沿江小路给切断了,过往行人,只能摆渡通过。漓江沿岸有无数渡口,每个渡口都有几只渡船。一般渡船都是横江而过,唯独这个渡口是在江的一边往返渡人。
想生的你就走
要死的也莫留
不生不死的看两头
一江春水一江愁
呦喝呦喝呦喝呦喝呦
服气的你就走
不服气的也莫留
要服不服的岸边站
生生死死不可求
呦喝呦喝呦喝呦喝呦
命运握在你的手
要生要死要自由
做只鸟儿天上飞
变条鱼仔水中游
呦喝呦喝呦喝呦喝呦
命运握在你的手
要生要死要自由
命运握在你的手
要生要死要自由
呦喝呦喝,呦喝呦喝呦
……
半边渡一头的小树林里,忽然飘出一阵歌声。那嘶哑而又苍老的嗓音,将歌儿唱得哀哀婉婉,幽幽怨怨。唱歌的大概是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导游介绍说,这是半边渡上的“生死歌”。导游的话和歌声使飘飘陷入了深度的沉思之中。悟性极高的她,觉得这半边渡是人世间痴男怨女们人生的真实写照,也是她人生的真实写照。就这样她决定了,决定将自己的生命定格在美丽漓江的一个好地方——半边渡。当晚回到桂林,她结了账,退了房,将那台收藏着她的幸福和痛苦的笔记本电脑,交由宾馆服务台保管之后,匆匆来到江边,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勉强包了一条小渔船,央求船主连夜将她送到乡吧岛。她不敢说去半边渡,怕说了人家拒绝她。
想生的你就走
要死的你也莫留
……
一路上,飘飘在心里默默地唱着那首独具桂北风情的“生死”歌,天亮时分赶到了半边渡。
飘飘的遭遇,使驴友们唏嘘不已。窈窕说:“为了一个不值得殉情的男人去死,值得吗?”
风筝说:“当然不值得。”
窈窕说:“像她那样,我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随便说:“那是你。”
窈窕说:“我怎么了?其实我这个人是最重感情的。否则不会是今天这样子。”
可以说:“你这个人可以。”
窈窕说:“当然可以。”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麦子这时叹了口气:“感情这东西是讲不清楚的。”
窈窕说:“有什么讲不清楚?敢爱就要敢恨。爱恨是人生两道关,爱过了,恨过了,两道关都过了,就没事了。”
随便说:“问题就在于这两道关她过不去,所以才选择了轻生这条路。现在连这条路都走不通了,我们把它堵死了。人是被大伙儿救活了,可她的未来怎么办?肚子里还怀着个小生命,回杭州?继续流浪?还是留在桂林?回杭州她是一万个不愿意的,继续流浪难免再出现今天的事情,留在桂林谁又收留她?”随便平时说话做事,包括吃饭睡觉穿衣,甚至连做爱听说都是很随便的。这会儿说到飘飘的事儿却显得很严肃。听她这么一说,几个女驴友也跟着满脸严肃起来。大伙绷着脸儿,都不吱声了,心里都在暗暗地为飘飘的未来担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人民群众忽然哼了两句。麦子即时来了兴趣,说这歌儿真好听,哪来的,谁唱的?人民群众说不是歌,是昆曲,明朝汤显祖在《牡丹亭》的开篇诗,对爱情最高境界的描述和感叹。麦子“哦”了一声,颇有感触,叹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高境界啊,讲得真好。”人民群众说那当然。随便说什么情什么爱,打狗屁的事,千万不要认真,太认真了就完了,飘飘就是个例子。她这种观点无人赞同也无人反对。人民群众叹口气,说人哪遇到难处千万不要走极端,过不去的坎就别过,绕着走还不行吗?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也活明白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过自己喜欢过的生活,其他,免谈。窈窕向她竖起大拇指,说对头!“飘飘事件”让她们摒弃前嫌,忘掉了日前的那场小小的不愉快。
这天晚上我们就在乡吧岛住了下来。岛上有餐饮区和帐篷区,还有吊脚楼。夜屎佬大叔说:“如果大家伙今晚想自由一下,喜欢来点新鲜的,就住帐篷区或吊脚楼。想换换胃口就到餐饮区点菜,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正常开支由我买单,超出部分大家伙自理。”大伙儿都想换换胃口,都想尝新鲜,都表示今晚想“自由”一下。我们把飘飘安置在帐篷里之后,夜屎佬大叔才赶到的。他看了看飘飘,说了一些世界那么大,天底下的路子多着哩,为何要做这种傻事呢?好好地活着,驴队就是你的家,大叔和小芹姐姐就是你的亲人等既责备又亲切的体己话,就把外甥女扯到一边去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大好事。可接下来怎么办?”
“我想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又喝了那么多的水,看看对胎儿有没有影响。”
“什么时候去?”
“现在。”
“现在?”
“对。”
“到哪个医院?”
“就到羊蹄医院吧。我有个高中的同学在那儿当妇科医生。”
夜屎佬大叔点下头:“带她到医院去检查没问题,我是说检查完了怎么办。”
俞小芹说:“这个问题我没考虑。”
夜屎佬大叔说:“我考虑过了。帮她检查完身体,如无大碍,就送公安局吧。”
俞小芹吃惊地望着舅舅:“这,恐怕不妥吧?”
夜屎佬大叔说:“有什么不妥?像飘飘这种情况,只有交给公安局比较安全。我们把她交给桂林公安,桂林公安肯定要与杭州公安联系,由杭州公安通知她的父母或者其他亲属来接,问题不就解决了?”俞小芹不同意夜屎佬大叔这么做。说这么做等于又把飘飘往死里逼。她说等把身体检查完了,她与飘飘聊聊再讲吧。夜屎佬大叔只得答应外甥女,暂时先这样。
魔鬼克星听说俞小芹和夜屎佬大叔要带飘飘到医院去检查身体,自告奋勇地提出,他也要陪着一道去。俞小芹看了看我,没有表态。夜屎佬大叔说多个帮手也好。见魔鬼克星去,我也要去。夜屎佬大叔说:“去那么多人干吗?又不是打架。”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儿生硬,我听了很不舒服。俞小芹说:“史建业,”——她第一次当着第三者的面叫我的真名实性,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我和我舅舅都走了,驴友们还没安顿下来,吃的住的都还没有着落,你留在这里帮跑跑腿好不好?”话说到这份上,我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答应了。心想既然小芹委以重任让我留守,我也责无旁贷。可在这时,一旁的魔鬼克星偏又插了一嘴。他说:“年轻人多干点应该的,好好干啊。”说着朝我扮了个鬼脸,还诡谲地笑了笑。看到他那颇为得意的样子,以及脸上那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怒气一下子又从我心底里蹿了起来,正要奋起还击的时候,俞小芹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辛苦你了。”说罢又朝我莞尔一笑。这一拍一笑,刹那间,就把我心里的怒气打消了。这会轮到我得意了。于是我便向魔鬼克星得意地笑了起来,弄得对方颇为尴尬。
东边的天空,挂起了半轮月亮,弯弯地朝着上方,状如一把仰放的镰刀。很多年以前,外婆就告诉过我,说这样子的月亮叫上弦月,反过来朝下叫下弦月。往往出现上弦月的时候,天空是最明净的。月亮周围散布着一些亮闪闪的小星星。它们的出现,无疑给月亮增添了无限的光彩。月亮将淡淡的清辉洒向群山,溶进水里,把青山绿水染得朦朦胧胧。返航的游船自远而近,船上的探照灯,像一束闪光的箭,穿透夜幕,把美丽的山影映入江中。我沿着布满卵石的河滩慢慢地走着,耳边不时响起一阵阵吆喝声。那是驴友们在餐饮区里喝酒划拳。我能喝酒但不好酒,也不喜欢划拳。晚餐是我安排的。我拿着菜单请大伙点菜。窈窕提议每人点一个菜,于是每人点了一个。窈窕点了姜葱漓江虾,人民群众喜欢吃素,点了个芋头仔炒小白菜梗。风筝点了山水豆腐,麦子点了清蒸桂鱼,可以点了爆炒田鸡,随便点了随便,服务生说没有“随便”这道菜。随便就随便点了一个名字怪怪的菜,这道菜叫三鞭雄。随便问服务生这三鞭雄是什么意思,怎么讲?服务生捂着嘴笑而不答。菜的味道不错,吃光了大伙儿才晓得,所谓“三鞭雄”,即猪鞭、牛鞭加狗鞭。三鞭混合,辅以黄豆,放在一起炖,女人吃了滋阴美颜,男人吃了补肾壮阳,刺激性欲。大凡食用三鞭雄的男性,每夜可与女人连续做爱多达七八回,回回达到高潮。随便听了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说:“老娘不信这个邪!”梁山好汉一旁打趣:“不信可以试试嘛。”随便香腮一沉,杏眼圆睁:“有种你来试,今晚吊脚楼上见功夫。”“去啊去啊,梁哥。去啊去啊。”大伙儿一边起哄一边大笑。梁山好汉连连拱手:“不敢不敢。”男人们点菜更加“心狠手辣”。梁山好汉点的是蛇炖鸡。他指定蛇要“吹风碧”鸡要漓江岸边的野山鸡。我看了看菜单上的价,光这道菜就要好几百块。水哥点的是“白斩狗肉”。话一出口,立即遭到几位女驴友的强烈反对。一向寡言少语的麦子也喊起来:“狗肉不能吃,不能吃!”水哥说:“广西人、湖南人、云南贵州那边的人都吃,全国很多地方都吃,有些地方还举办过狗肉节哩。”到桂林之前他就听说过,桂北地区做的狗肉最好吃,还在比赛中得过金奖。他问麦子为啥不能吃?麦子说:“狗是人类的朋友,而且是最忠实的朋友,单凭这一点就不能吃。”水哥说:“这么说就没道理了。鸡鸭是不是人类的朋友?猪羊是不是人类的朋友?牛马是不是人类的朋友?它们还不是被人类吃掉了,而且每天都在吃。”麦子反驳道:“不对,你说的这些都不是人类的朋友,充其量它们是人类当作肉食的动物。狗就不同了。举几个简单例子,你对这些动物施以好处的时候,谁给你摇尾巴?是狗。你伤心的时候谁守在你的面前?是狗。家里没人的时候,谁给你看家护院?还是狗!你对狗好,狗知道好,你对狗有感情,狗知道感恩。说实话吧,以前我有过一只狗,它叫‘拉布拉多卡,一只好可爱的德国小狗狗。一天晚上,我的男朋友来了,狗见他往我的被窝里钻,就扑上去咬他,被他狠狠踢了一脚。小狗狗被踢翻在地,它惨叫着,爬起来,扑上去又咬。我的男朋友又踢了它一脚。我与男朋友大吵一场,第二天我们就拜拜了。我喜欢狗,爱狗,抗议人类虐待狗,特别反对吃狗肉!”麦子脸色苍白,样子蛮激动。水哥“嘿嘿嘿嘿”地笑着。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比较老于世故,更懂得如何尊重别人,特别是对待女人,他知道女人在什么场合需要男人的尊重。听完麦子的辩解。他笑了一阵子说:我明白了,照你的意思办。很快改变了主意,点了道菜——鱼羊鲜。大伙儿都说这道菜点得好。北方的鱼羊鲜吃过了,南方的没吃过,不知味道怎么样?品尝一下就有比较了。在男人当中,论吃的方面,老船似乎更有经验,他点的是“忆苦思甜”。所谓忆苦思甜,不过是个大杂烩——粉条、菜根、肉块、芋头、萝卜……包罗万象,什么都有。我点的菜叫“酸炒干鱼仔”普普通通,但颇具桂林特色。关关什么都不点。他说只想喝酒。驴友们说:“那不行,大伙儿都点了,就你不点,说好了每人点一个菜的。”关关就点了一盘花生米。酒是我自己掏钱买的,当地最负盛名的桂林三花。我知道,我们这个“团伙”很能喝酒。男女成员都能喝,所以多买了几瓶。算我请客。菜源源不断地摆上桌面,大伙儿频频举杯。我不胜酒力,心里牵挂着小芹和飘飘,当大伙儿都有几分醉意时,便悄悄离席,溜到江边来了。
月光下的漓江静悄悄的。黑中泛亮的江水平缓地流淌着。浅滩处不时传来“吧唧吧唧”的响声,成群的鱼儿游到岸边来觅食。我沿着岛边的的河滩慢慢往前走着。不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迟缓拖沓之中透出些许沉重。一个老人,肩上扛根竹篙,一头挑只鱼篓,一头挑只鸬鹚,一只手把着竹篙,一只手还拿了把铁锹,淡淡的月光照着老人那佝偻的身影。老人从岛那边转过来的,在离我们几丈远的地方站下脚跟,转着身子四周看了看,将肩上的担子放在滩上,走到岸边捞起裤脚撒了泡尿,然后找了些柴草,就地燃了一堆火。鸬鹚趴在渔篓边,安静地望着火堆。老人拿起铁锹,在火堆旁边挖了个脸盆大小的坑,放下铁锹蹲下身去摸了摸鸬鹚的头,鸬鹚就站起来。老人打开渔篓,从篓子里掏出一条半个巴掌大的鱼,喂鸬鹚吃。鸬鹚不紧不慢地吞咽着,一连吞了五六条。鱼吃完了,也吃饱了。老人最后从篓子里拿出的是半瓶白酒。他抓住鸬鹚的颈脖,开始灌他喝酒。鸬鹚挣扎了一下,便顺从地喝起酒来。老人将酒一口一口地往鸬鹚嘴里灌着,把半瓶酒都灌进了鸬鹚的肚子里,放下酒瓶松开鸬鹚。鸬鹚甩了几下脑袋,在地上趔趔趄趄地走了几步,又绕着火堆摇头晃脑地转了大半圈,便一头扎进老人刚挖的沙坑里去了。老人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它的身子摆正放平。鸬鹚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坑里。老人拿过铁锹,铲上些沙和泥,慢慢地把鸬鹚埋住了。还用鹅卵石垫了一个小坟包,并在坟前烧了一炷香,然后坐下来卷只纸烟吸着,脸色凝重而肃穆,一副感伤的样子,从挖坑到焚香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鸬鹚是一种嗜鱼而又善于捕鱼的水鸟。漓江边上的渔民,家家都养着几只。鸬鹚的寿命都不长,一般活七八年,寿命最长的也不过十一二年。它的食物以吃鱼为主,食量较大,每天要吃四五斤鱼。平时主人带它下河去捕鱼,能干的鸬鹚一天能捕几十斤鱼。主人将大个的鱼拿到集市上卖了,换回油盐柴米维持一家生计,小个的鱼留给鸬鹚吃,抑或在捕鱼时鸬鹚就把小鱼儿吃去了。一只好的鸬鹚能养活几口人。鸬鹚老了,就不能下河捕鱼了,不能捕鱼的鸬鹚,渔家是养不起的,一只也养不起,所以只得把它埋了。
我走上前去与老人攀谈起来。我问老人为什么不把鸬鹚炖了吃呢?老人翻了我一眼说:“不能啊,它辛辛苦苦一辈子,白天黑夜在水里捉鱼,养活你一家子,忍心杀它吃吗?下不了这个手啊!”老人还告诉我,埋那些年老的鸬鹚,必须是像他这种年纪的老人去埋。埋之前要喂它鱼吃,要让它吃饱,然后灌上一些白酒,鸬鹚喝了白酒很快就昏死过去了,主人趁这工夫悄悄将它埋了。埋好后还要替它烧炷香,磕个头,说几句感谢话。老人强调说,这是对鸬鹚的尊重。这样的埋鸬鹚仪式,也不知道哪时兴起的,反正祖祖辈辈都这样做着,后来便成了当地渔民必不可少的一种风俗。
老人走了,我却坐在河滩上,望着埋葬鸬鹚的小坟包陷入沉思。我想,老人的举动和当地的风俗,何尝不是对生命的一种莫大的尊重!生命属于人类,属于动物世界,就每个个体而言,都只有一次。不可理解的是有的人对生命如此尊重,有的人却又那么漠视她,不由得我又想起了两天前,在鸭仔滩上屠牛的那一幕,心里便有些闷闷的。
“这么晚了待在这儿干啥?还不回去睡觉啊?”
俞小芹的突然出现,使我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她站在我面前,上身穿件白色T恤,下身着条时尚短裤,脚上趿着一双拖鞋,一副青春靓丽生气活泼的样子,我连忙站起身来。
“回来了?”
“嗯。”
“我怎么没看见你们上岸,船呢?”
“我们从岛那边下的船,你怎么看得见?”
“飘飘怎么样?”
“还好。一切正常。喝了碗粥睡下了。”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说飘飘,往后怎么办?”
俞小芹低下头,脸上露出些许疲惫,说:“我想把她留下来,留在我们驴队,活动结束以后再作打算。再说飘飘也不愿走,她要跟我们在一起,我问过她了,态度很坚决。”
“你舅舅同意吗?”
“不同意,但我会说服他的。”
“驴友们呢?他们是什么态度?”
“不知道,还在喝酒呢。我需要大伙儿支持,也需要你的支持。”
月光下俞小芹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我支持你,全力支持你。”
“谢谢!”
她主动伸出手来拉住我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我趁机将她的手攥在手里。没想到这一强制性的动作,她居然没有反抗。这使我喜出望外,使我激动不已。就这样,我们的手互相牵扯着——第一次手牵着手,漫步在美丽的漓江之滨,漫步在铺满卵石的沙滩上,漫步在朦胧得如同诗意一般的月色之中。多年后,想起这一情景,我仍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