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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015-06-13

红豆 2015年6期
关键词:克星好汉驴友

太阳落山了。喧闹一天的漓江终于安静下来。当第一缕炊烟从对岸人家的老屋头上袅袅升起的时候,江面上不知不觉地漂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霭。驴队在一处靠山临江的土坡上歇脚。这儿将是驴友们今晚的宿营地。夜屎佬大叔早就等在那里了。他为驴友们带来了当地农家放养的土鸡、土鸭,还有货真价实的漓江鱼。一块平坦的草地上,支着一口大铁锅,锅里焖着满满一大锅肉。扑面而来的香气,勾得驴友们垂涎欲滴。夜屎佬大叔征求大伙儿意见,说是先扎帐篷还是先吃饭。大伙儿说当然先吃饭。夜屎佬大叔说:“好,我尊重民意,那就先吃饭吧。”边说边叫俞小芹招呼大伙儿坐下。驴友们谢过大叔,立刻将铁锅围了起来。夜屎佬大叔反复强调,这顿饭是梦幻之旅驴友会请大伙儿的。梦幻之旅驴友会是夜屎佬大叔开办的,是一家专门以徒步漓江、游览桂林山水为主的民营企业,如今企业拥有数十名员工和上百条旅行路线。夜屎佬大叔说,如果大伙儿吃得高兴,耍得开心,回去后多多介绍一些亲戚朋友来。说着又给驴友们发名片。任何时候,夜屎佬大叔都没有忘记向他的顾客宣传、推销他本人和他的驴友会。这是他的精明之处。难怪这一路走过来,驴友们不时发现地上散落着许多夜屎佬大叔的名片。这是夜屎佬大叔专门派人撒的。凡是驴友们经过或是有可能行走的线路上,都有他散落的名片。夜屎佬大叔说,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宣传推销他的驴友会,二是万一有驴友在徒步旅行时掉队了,抑或迷失方向,从地上捡一张名片就可以打电话给他。不过,这些名片到最后大都被负责殿后的副领队回收了,只有少许几张留在路上。

驴友们这一天过来光顾着照相和玩耍,中午那顿饭只吃了些面包、蛋糕、糖果、牛奶和矿泉水之类,没有吃好。这阵子望着满锅美味佳肴,早就饥肠辘辘了,哪还有心思去听夜屎佬大叔王婆卖瓜?因为是对方请客,出于礼貌,顶着饥饿,咽着口水,硬着头皮听他唠叨,其实好多人心里都不耐烦了。俞小芹看在眼里,笑着打断夜屎佬大叔的话:“舅舅,莫讲了,开吃吧,大伙儿都饿着肚子呢。”

夜屎佬大叔愣了一下,说了声:“好!开吃。”驴友们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糟辣椒焖土鸭、串汤鸡、清水鱼、水豆腐,都是一些当地特色菜。那个香味,那种清甜,真是爽死了。

“唉呀,好吃!”头一个叫喊的是窈窕。她原本就是个吃货。

“好吃!好吃!真好吃!”大伙儿纷纷附和。

好肉好汤将肚子打了底,驴友们开始喝酒。酒是用一只塑料桶装着提上来的。夜屎佬大叔说:“这种酒叫漓水三花。虽说散装,可千万别小瞧它。他可是花了大价钱,从象鼻山底一个八百米深的山洞里买来的洞藏窖酒。这种酒很贵,天价。比正宗茅台、五粮液的价位还要高。尽管如此,没有关系还买不到。”

夜屎佬大叔说这番话时,俞小芹一直抿着嘴儿笑。不管夜屎佬大叔说的话有多么夸张,有多大水分,驴友们都一致认同。都说这漓水三花是好酒,包括夜屎佬大叔和他两个伙计在内的十七个参与喝酒的人之中,当场喝倒两个,喝疯三个,喝哭四个,喝得不言不语像瘟鸡似的五个。特别是那三个喝疯的,更有意思了,一个不停地唱歌,另一个疯狂地跳舞,还有一个抱着一棵树有滋有味地亲吻着,边亲边喃喃地自语,说我爱你。我也喝得迷迷糊糊的。只有三个人头脑自始至终保持清醒。一个是俞小芹,另一个是梁山好汉,还有一个是魔鬼克星。以上的情形和数字足以证明,夜屎佬大叔的话不假。而我认为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酒饭,也是迄今为止,最美味最令人难忘的一顿晚餐。如果没有开饭前我与魔鬼克星那点小小的不愉快,这顿晚餐,将是我这一生中最完美、最值得纪念的一次晚餐。

大伙儿围着铁锅席地而坐。我坐在俞小芹身边,我们挨得很近,近到可以闻到从她头发根下发出的汗味和她身上的体香。这种汗味和体香融汇在一起,变成一种奇特的气体,这种气体散发着奇异的香味,它深深地吸引着我和诱惑着我,让我的心发颤,使我的脑发晕,同时又感到非常舒服。这样的距离使我很惬意。我知道,这一天走下来,驴友们对这位导游印象非常好。大伙儿都喜欢她。喜欢她的美貌和友善,喜欢她的热情及真诚,喜欢她的歌声与笑脸。我也喜欢俞小芹身上这些弥足珍贵的东西,但我更喜欢她骨子里的那种强大和高贵。自己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表面上什么事都没有,如此从容淡定,如此泰然自若。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没有怨天尤人,没有牢骚怪话,永远一张笑脸。这些来自骨子里的东西,折射出人格的伟大和高贵的品质。我喜欢。与其说喜欢,不如说爱。坦白地讲,我爱上俞小芹了。这爱,不是在她向我倾诉她的遭遇之后萌发的,而是此前——江边小船的船头上,我看见一个姑娘的倩影,看见一张美丽而安静的脸儿。就那一刻,就那一眼,我爱上了她——渔家姑娘俞小芹。爱这东西令人着迷,令人感到温暖绵柔而不可思议。从太阳升起到日头落下,相识不过一天时间,可我觉得历经万年。尽管眼下还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但我认为我找到了爱,找到了真正的爱。我决心为这爱去奋斗,去努力,去付出,去争取。所以,餐前当我去方便回来,发现自己的位置被魔鬼克星占领时,很不高兴。心想,他凭什么和俞小芹坐在一起?他有什么资格和俞小芹坐在一起?我站在他的身后,两眼冒出火光,可那小子装傻。当时我十分恼火,恨不得往他后脑勺上踢一老脚。俞小芹发现我的情绪有些异样,连忙起身让座。我不愿意她走。我要把魔鬼克星撵开,重新坐回到俞小芹身边来。那儿本来就是我坐的位子,魔鬼克星凭什么侵占?凭什么见我去方便时趁虚而入?虽说没有哪条法律条文规定,俞小芹身边只许我坐,不许他坐。但我想,大凡做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可恨的是,俞小芹主动给我让了位子,那小子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继续装糊涂。我冲着他的头顶故意咳了一声,他也没反应。接着又咳了一声,他依旧没有动静。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了我。心想:你不接招,我就没辙了?也许我那两声咳嗽惊动了大家,驴友们都抬起头来望着我。那时,夜屎佬大叔正在起劲地吹嘘他的驴友会和他的驴队,他的酒他的菜,他的城市他的船,突然听到两声怪怪的咳嗽,忙把话儿停下来,望我一眼,说游子快找地方坐下来,马上开吃了。我一边应付着夜屎佬大叔,一边紧张地思谋着用什么办法尽快地将魔鬼克星驱离。

俞小芹以她女人的细致,敏锐地洞察到,我对魔鬼克星的“不当占位”正在表示强烈不满,如果不及时化解,很有可能发生冲突。因为双方都年轻,火气旺盛。她仰起脸朝我看了看,随即将目光投向对面的梁山好汉,那意思是希望对方赶快出面调解。梁山好汉与窈窕并排坐在一起,身边还有点空余位置。我们这边的情况,或许他早就看在眼里,见俞小芹向他示意,便毫不犹豫地站起身,走过来对我说:“兄弟跟你商量个事。”说着,他把我拉到一边,问我身上还有多少现金。我说不知道,大概几千块吧。他说出发前自己取了些钱,到驴队后都交给夜屎佬大叔了。这趟旅行计划是两周时间,或许长一点,路上可能还要花些钱,这乡野山村的,哪有银行?如果你手头宽裕就先借我点,返回桂林时,再拿卡刷给你。我听了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一把钱递给他。他笑道:“哪用得那么多?这钱还是你先拿着,需要用时,我再问你要。来来,喝酒,今晚咱兄弟俩好好喝几杯。”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我极不情愿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抬眼看对面,只见那小子还咧着嘴巴冲我笑呢,气得我差点儿拿起酒碗往他那张讨厌的脸上砸过去,心里却抱怨梁山好汉多事——这个时候借什么钱?其实,我心里也明白,梁山好汉出此一招,完全是为我好。他不希望我与魔鬼克星刚认识就发生冲突。算个好人,也不愧是个化解矛盾的高手。不过,从那一刻起,魔鬼克星便成了我的“情敌”。

夜屎佬大叔把他的“快乐与梦想”驴友会向大伙儿使劲吹了一回,吹完了就开始喝酒。他喝酒的方式和劲头与那天晚上在酒吧见到的一样。弄只大碗,倒上满满一碗酒,自己先喝上一口,闷着头儿先品尝一下,然后咂咂嘴,抬起头来高叫一声好酒,便开始向大伙儿敬酒了。他从左到右,挨个儿地敬,一圈下来,那碗酒也就喝了个底朝天了。接着又倒上一大碗。轮到大伙儿回敬他时,他也不客气,又一圈下来,刚倒的那碗酒又喝光了。喝光了第二碗酒,夜屎佬大叔说:“你们相互之间搞一下,我缓口气,吃点菜,等会儿我们接着干。”于是驴友们便互相敬起酒来。我暗中观察了一下,十四个驴友当中大多数人还是挺能喝酒的。最能喝酒的要数关关和窈窕了。他们先跟左邻右舍碰了几杯,接下来绕着锅儿又走了一圈。酒量小的驴友,不敢学他们那样,只是举起酒碗,朝大伙儿打一回“沙枪”,象征性地喝一点儿就把酒碗放下了。他俩却是扎扎实实地喝,一回不漏,一滴不少,而且来者不拒。特别是窈窕,边喝边打闹,十分活跃。两者相比,关关老实多了,他不作声不出气,默默地喝,谁敬他都喝,驴友们不晓得他的酒量有多大,大伙儿都想看个究竟。有驴友提出,让窈窕与关关比试比试,看看谁喝得多。这一提议立刻得到大伙儿的附和。有人问关关敢不敢。关关不答话,眯着眼儿瞟了窈窕一下。又有人问窈窕敢不敢。窈窕瞪起血红的眼睛盯着关关,说有什么不敢的,什么男人没见过?众人听了发声喊,一齐起哄。关关依旧不作声,眼睛依旧瞟着窈窕,不过,这一瞟比上一瞟明显地多了些挑衅性。窈窕接住关关的目光,猛然抓起酒碗,叫声倒酒!梁山好汉把酒桶拖过来,说少喝点吧。窈窕一只手将他往边头一扒,说一边凉快去。梁山好汉只得提起酒桶往窈窕碗里倒满了酒,也给关关碗里倒满了酒。窈窕两眼定定地看着关关说:“怎么个喝法?是一碰一干,还是慢慢儿喝?”关关瞄了瞄梁山好汉手中的酒桶终于说话了,他说:“咱把桶里的酒平分得了。”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驴友们纷纷吐出舌头,连气都不敢出了,因为那白色塑料桶内,还有整整半桶酒啊。

“分就分,倒酒!”窈窕吼叫着,把袖子都捋起来了。大伙儿干瞪着眼睛,还是不敢出声。窈窕喝道:“愣着干什么?去拿几个碗来啊!”夜屎佬大叔出手了,他找来几只大碗,一字儿摆在地上,总共摆了六个。他从梁山好汉手里拿过酒桶,一溜儿地倒过去,整整倒了六大碗,说:“每人三大碗。”人们望着这六大碗酒,又一次屏气敛声干瞪眼儿。关关又眯起眼睛,又瞟了窈窕一眼,那眼神似乎给了窈窕莫大的刺激。她没有再言语,端起头一碗酒一饮而尽,紧接着又端起第二碗酒,一仰头又一饮而尽,她一连干了三大碗,抹抹嘴巴,将最后一只碗甩在地上,引来一片喝彩。轮到关关喝了,关关没有窈窕那么激动,也没有她那么豪爽。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站起来往后吐了口痰,稳稳当当地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地端上头一碗酒,他喝得比较慢,喝一阵歇口气,慢慢儿地将一碗酒喝光,歇一会儿才喝第二碗。关关用同样的方法喝光第三碗酒,放下酒碗,双手抱拳,向大伙儿打了个拱手,说酒足饭饱多谢了。说着起身,人还未站稳,双脚便打起了趔趄,身子晃了晃一屁股歪倒在地上。窈窕见了,急忙挪了挪身子,将关关的头搬起来放到自己的大腿上,用个巴掌轻轻拍着他的面颊说:“冤家啊,我对你那么好,你却把我抛掉了,我好心你当驴肝肺啊……”边拍边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一旁有女驴友说:“喝醉了,她把关关当成她前夫了。”窈窕边哭边数落关关,突然哇的一声,将关关吐了一头一脸。

夜屎佬大叔说:“我们这个驴队,是全中国最豪华最富有,最最那个什么的一个驴队。无论是吃的用的,还是走的线路或区间,都是世界一流水平。”这话我相信。因为一看驴队住的帐篷我就知道。夜屎佬大叔替驴队准备了两种款式的帐篷,一种是加拿大产的“始祖鸟”。这种帐篷薄如蝉翼,韧性特好,既抗风又抗雨。只要帐篷扎得牢实,无论什么样的狂风暴雨,人在里面绝对安全,甚至还可以欣赏风景雨情哩。所以,在帐篷行业里,它誉满全球,堪称世界第一。另一种帐篷叫“快克幻影”,澳大利亚著名品牌,样式、特点、性能跟始祖鸟不相上下。不同的是,快克幻影看上去十分浪漫,充满诗意。世界各国的驴友都喜欢它,特受情侣和女士们的欢迎。这两种帐篷一经夜屎佬大叔介绍,快克幻影立即被女驴友们抢光了。

我躺在始祖鸟的帐篷里,望着天上那些朦朦胧胧的星星,想着白天与俞小芹接触的种种情景。觉得情景中的俞小芹,就像那天上的星星一样,眨着漂亮的眼睛,笑着,跟我说着话儿。我喜欢星星。小时候,母亲常常带我回姥姥家。姥姥住在乡下。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村前有条小河,河水哗哗哗地流着。河岸上有片草地。月亮还没出来,清凌凌的天上挂满了星星。姥姥、母亲和我坐在草地上。我们仰望星空,先是数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数了这边又数那边,这边没数完那边又出来了。怎么数都数不完。越数越多,越数越数不清楚。后来,姥姥教我唱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那是我学唱的第一首儿歌。

“喂,睡着了吗?”

梁山好汉小声问。他的帐篷和我的帐篷挨得很近。

“没有。”

“睡不着?”

“嗯。”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梁山好汉接着又问:“是为了那个导游吗?”

提到俞小芹,我心里就热,脸上就烧。但我还是没有回答。

“你喜欢她?”梁山好汉不停地问。他不等我回答,也不逼我回答,妄自下了结论,“我看你是喜欢上她的了,看样子都看得出来,都在脸上写着呢。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就看你讲不讲实话了。”

梁山好汉话里有话。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吃晚餐时我与魔鬼克星争位子那点事儿。不是我不愿坦白,不是我不想讲实话,这坦白和讲实话,也得看时机,讲火候嘛。

“你真的喜欢她,和她一见钟情?”

梁山好汉将帐篷掀开一个角,探出半个脑袋。看样子这回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你瞎说什么?人家可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在她面前,我只有佩服的份啊。”我说。终于抓住一个可以讲实话的机会。

“哦,此话怎讲?”梁山好汉有些疑惑不解地望着我的帐篷。

我也把脑袋伸出帐篷外面:“你想知道?”

“当然。”

“这可是人家的个人隐私。”

“隐私?哪来那么多的隐私?这年月连国家机密都隐不了私不了,还个人隐私?讲吧,是不是裤裆里头的那点事?”

“扯淡。”

“那是什么?”

“这事弄不好可能是个千古奇冤。我跟你讲了,你可不能在驴队里头传啵。”

“可以。”

“你保证。”

“我保证。”

“把头拿过来。”

梁山好汉的脑袋连着颈脖,一起伸到我面前。我向前挪了挪身子,咬着他的耳朵,把俞小芹的遭遇说了一遍。我以为他听了会大为光火,忿忿不平或深表同情,最起码也要发泄一下情绪或感叹一番的。然而没有。他用一只手撑着下巴支起脑袋,怔怔地望着我,愣了老半天嘴里说了句:“有这种事?”突然一巴掌打到自己的后颈脖上,将一只什么蚊子臭虫之类的东西打掉之后,把头缩进帐篷里去了。我失望地朝他的帐篷望了一下,也把脑袋缩了回去,后悔不该跟他讲这些东西。突然梁山好汉又把脑袋从帐篷里伸了出来。

“喂,你说公安局会不会跟踪她?”

“跟踪谁?”

“导游呀。她成了重大嫌疑犯,公安局难道不派人暗地里跟踪监视她吗?”

我从未考虑这个问题,也不想跟梁山好汉探讨这个问题,于是说:“不会吧,她每天都向公安局请示汇报的,一天两次,每天如此。公安局还用得着派暗探来跟踪监视她吗?”

“哦……”梁山好汉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即沉默下来,过了好一阵子,问道,“每天都要向公安局请示汇报,一天两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没搭腔,因为我不知道除了请示汇报之外,公安局对俞小芹还有什么具体规定。梁山好汉说:“既是重大嫌疑分子,不可能放任自流,警方肯定会派人跟踪她监视她的,说不定这会儿她身边早就有暗探跟着了,只不过你我和她都不晓得罢了。”

梁山好汉的话不无道理,而且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可我当时不以为然,说:“那你看看我们驴队里边,哪一个像暗探?”

梁山好汉嘿嘿干笑两声:“要说像,谁都像。要说不像,谁都不像,暗探这东西……”

“包括你和我吗?”

“你说呢?”他反问我,随后又干笑两声,侧过身去,不言语了。我也不再吱声,把身子放下来,躺在柔软的草地里,双手枕着脑袋,头上顶着始祖鸟,静静地仰望着星空。山蛙的叫唤,蛐蛐的低吟,不时从附近的水溪边和草丛中传进帐篷来。还有漓江上的夜航船,偶尔从坡下经过,轮机旋转,马达轰鸣,把似睡非睡的山野弄得焦躁了好一阵子。船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天上的星星会说话,天上的星星眨眼睛……”恍惚中,我坐在外婆的膝头上轻轻地唱着儿歌,渐渐进入梦乡。

一阵尖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下意识地爬起来,帐外乱哄哄的,无数道强光手电在坡上乱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呼叫梁山好汉,不见回应。他早就不在帐篷里。我胡乱抓件衣裳套在身上就钻出帐篷去了。老远就看见大伙儿围在窈窕的帐篷边,听她在说着什么。窈窕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滚圆的肉身托着两个硕大的奶子,双手抱着一个圆鼓鼓的布包。那包是牌子货,阿迪达斯,很贵。我母亲最喜欢这个牌子,穿的用的都是它。窈窕话儿说到激动处,胸脯上那对大奶子一颤一抖地不停地晃动着,T恤衫里好像藏了两只大白兔。

“我平时睡觉总是睡得很死,也没有起夜的习惯。昨天夜晚多喝了两碗鱼汤,不是我馋,主要是那鱼汤太鲜美了,太好喝了,所以才多喝两碗,加上又喝了那么多的酒,怎么进的帐篷,什么时候睡的觉,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心里很清楚,就是这包包里装着十万块钱,都是现金,满满一包。我必须把它管好看好。睡觉时我就拿这包包当枕头。住宾馆也是这样。就是白天这包也不离身。十万元,不信给你们看看。”

窈窕打开布包,把面值百元一张的大钞,一扎一扎地拿出来,堆到帐篷上,把帐篷顶都压凹了。总共十扎。

大伙儿盯着帐篷顶上那一扎扎现钞,眼神和面部的表情丰富而复杂。不过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都是见过世面的,面对十万元巨款,没有什么特别表现。

风筝问:“带那么多现金干吗?”

“是啊,出来旅游带张卡就行了。没必要带这么多现金嘛。”

麦子、可以和几个女驴友连声说。

窈窕冷笑一声,说这年头她最不相信的就是卡了。什么金卡、银卡、信用卡和男人一样,都靠不住。

除了关关,所有的驴友都爬起来了。魔鬼克星对这件事显得特别关心。他拦住驴友们的话头,说:“你们让窈窕大姐说嘛。继续,大姐,接下来是个什么情况?”

“接下来……我刚说到哪了?”窈窕问大伙儿。

“你多喝了两碗鱼汤,被一泡尿憋醒。”可以提醒道。

“不是你嘴馋,主要是那鱼汤太鲜美了。”随便说。

有人想笑,但忍住了。毕竟这是一桩涉及盗窃的大案。如果窈窕十万元现款被盗,那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对,我被一泡尿胀醒,正想起来到帐篷外去找个地方解手。这时,突然一只手伸进帐篷里。”窈窕说。

大家屏住气息,神情紧张地望着窈窕。

窈窕咂了咂嘴却把话儿打住了。

“怎么样?”

“怎么样?”

“那手伸进来怎么样?”

窈窕看看这个望望这个,突然张开嘴,啊地叫了一声,扒开人群,紧走两步,朝坡地上远远地吐了一口浓痰,回过头来说,“那只手先是摸了一下我的头发,随后就摸着了我那只装钱的包包,我吓得大喊起来。”

“后来呢?”

魔鬼克星最着急。

窈窕说:“我一喊,那手就缩回去了,缩得贼快。”

大伙儿嘘了口气。这样的结果,对一些人来说,似乎有些遗憾。他们望着堆在帐顶上的十万元现钞,忽又有了另一种联想:这个贼究竟是想偷窈窕的十万元现款,还是想与窈窕混帐?

“你听到脚步声吗?”魔鬼克星问。

“什么脚步声?”

“那贼逃跑时的脚步声。”

窈窕说没有。

魔鬼克星说不可能吧,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好好回忆一下那脚步声是轻是重,朝哪个方向去的。边说边拿眼睛瞟了瞟周围的十几顶帐篷。那意思大伙儿都明白:根据脚步声的去向和帐篷的位置,可以推测出谁是嫌疑对象。

窈窕坚持说没有听到脚步声。魔鬼克星同样坚持他的观点,说不可能没有脚步声,除非他会轻功。

窈窕无言以对,望着自己放在帐顶上的那一堆钱发起呆来。

“那么手呢?你看见那贼的手了吗?这坡上的月光、星光都还蛮亮的呀。”

“看见了。”

“哦,”魔鬼克星立刻兴奋起来,“那手是长是短,是肥是瘦,有毛没毛,粗不粗糙?”

风筝笑起来:“我说魔鬼克星啊,你这是干什么?想当东方福尔摩斯吗?”

随便也笑到:“魔鬼克星,有话就讲,有屁就放。讲完了,放完了,回帐篷睡觉,别在这儿装神弄鬼了。”

其他几个女驴友也纷纷说:“是啊是啊,明天还要赶路呢。反正钱在这里,又没丢。”

“话不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是件大事。要是在市区,要是报了警,你,我,我们大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得接受调查,都要被警察询问。弄不好还要去公安局过夜,呆上二十四个小时呢。十万元,不是小数,是个大案子。大案子,知道吗?”魔鬼克星说。

“是啊,魔老弟讲得对,窈窕这个事,是个大事,大案子,大伙儿必须认真对待。”梁山好汉说。

驴友们看见魔鬼克星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听梁山好汉这么一说,不觉严肃起来。男驴友们也纷纷表态,都说这事不能等闲视之,要认真对待。有人还放出狠话,说要是查出是谁干的,就把那只伸进窈窕帐篷里的手给剁了。

“窈窕姐,你说呀,那只手是什么样子,到底有毛没毛?”

魔鬼克星一个劲地追问窈窕。

随便想笑,连忙用手捂了嘴,不敢笑出声来。

窈窕说,那只手她看是看见了,但没看清楚。当时天上有一片乌云把月亮星星都遮住了。帐篷里黑咕隆咚的,只觉得有一只手伸进来,长什么样……窈窕深作回忆状,之后摇摇头:“那只手,那只手好像有点瘦,又好像不怎么瘦,蛮长蛮大的,至于有没有毛那就不知道了。”

我发现当窈窕说这番话时,大伙儿都低下头去,悄悄地看自己的手。梁山好汉也看,甚至连魔鬼克星也不例外。

魔鬼克星说:“窈窕姐,你这话等于没说,我看这事情得先向夜屎佬大叔报告。”说着站起身,要到江边去找夜屎佬大叔。他与两个伙计住在船上。

“不用去了,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马上到。”站在帐篷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俞小芹,整个夜晚就说了这一句话。

说话间,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夜屎佬大叔人未到,酒气倒先随风飘过来了。

“什么情况?”夜屎佬大叔在两个伙计的陪同下,摇摇晃晃地爬上坡来,边爬边吆喝。魔鬼克星迎上去,刚要开口,梁山好汉却抢先说起来。夜屎佬大叔听了哈哈一笑,说原来是这样啊,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情喽。蹲下身子,掏出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一伙计连忙上前帮着点了火。夜屎佬大叔深吸一口,闭住嘴,让香烟在气管里焖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吐出来。还未吐完,整个山坡便飘荡着一股复杂而又难闻的气味。驴友们忙把手拿到鼻子下,张开巴掌轻轻扇着,将气味驱散。夜屎佬大叔问窈窕:“窈窕妹妹,你昨晚喝了那么多酒,没事吧?”窈窕说:“没事,清醒着哪。大叔,难道您以为昨晚我喝醉了,在这儿跟大伙儿说酒话哪?”夜屎佬大叔笑道:“没醉就好。”眼睛周围转了一圈,说:“自从我办驴友会以来,在我的驴队中,像窈窕说的这种情况经常有的,而且不少。钻错帐篷的,摸错屁股的,穿错衣服的。嗨!这种事情太多太多了,还有睡错觉的呢。睡错就睡错喽,摸黑进帐,天亮醒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笑了之。吃饭上路,谁都不认识谁,头天晚上的事只当没发生过。人生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所以我说啊,窈窕小妹,别太敏感了,伸只手进你的帐篷,没什么了不起,即使摸了你一下,又多大点事?算不了什么的。”

窈窕不同意夜屎佬大叔的说法。她说:“大叔,话可不是这么讲啊。我这个事和你说的那个事不是一回事,是两码事。那家伙伸手进来是想偷我的钱哩。”夜屎佬大叔说:“偷钱?偷什么钱?他知道你的包包里有钱?你跟谁说了你包包里装了十万块钱?没说吧?”窈窕说没有。夜屎佬大叔问大家:“你们晓不晓得窈窕的包包里有十万块钱?”驴友们都说不晓得。夜屎佬大叔说:“就是喽,你没告诉大家伙,大家伙都不知道,怎么谈得上偷?怎么谈得上那只手是针对你那十万块钱来的?”窈窕想了想说:“是啊,我这十万块钱还用黑色塑料袋裹住才放进包里的,没人见过也没人知道,这就奇怪了。莫非……”她想说莫非真有人来混我的帐吗?但没有说出口,只是拿眼睛往那几个男驴友的脸上瞟了一下。接着又把当时的情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说:“那只手明明是针对我的钱包而来的嘛,千真万确的……”夜屎佬大叔打断她的话:“得了,窈窕小妹,你人在钱在,毫发未损,这事就到此为止了,睡觉吧。大伙儿回帐篷继续睡觉。明天可以起晚一点,我也起晚一点。”窈窕说她还是有些害怕。夜屎佬大叔说:“怕什么,驴队有个空手道和散打冠军呢。”驴友们忙问谁是空手道和散打冠军。夜屎佬大叔指着俞小芹说:“我外甥女——俞小芹是也。”俞小芹嗔了夜屎佬大叔一嘴:“别吹啦舅舅。”驴友们立刻围住俞小芹,七嘴八舌地问开了。什么时候拿的冠军啊,哪一级别的冠军呀等等。俞小芹红着脸儿摇着头,告诉大伙儿,别听她舅舅瞎吹,然后对窈窕说:“窈窕姐,如果相信我,这钱我替你保管。”窈窕犹豫片刻,说:“有你这个高手壮胆,我就不怕了。不劳驾你了。”

这一天早晨我起得很晚,驴友们把帐篷收拾好了,我才被梁山好汉叫醒。早餐是在船上吃的。夜屎佬大叔叫人弄来了新鲜豆浆、油条、乌鸡蛋和桂林米粉。桂林米粉成了驴友们的最爱。我也特别喜欢。筒子骨汤煮的米粉都非常美味。夜屎佬大叔向大家介绍说:“这桂林米粉有多种吃法,卤菜粉、酸辣粉、汤粉、炒粉、凉拌粉、螺蛳粉,一粉多味,多得去了,马肉米粉为最佳。”驴友们听了纷纷嚷着要吃马肉米粉。夜屎佬大叔承诺,旅行结束后他一定请大家吃一顿桂林上好的马肉米粉。我带头鼓掌。在大伙儿热烈而又充满期待的掌声中,夜屎佬大叔拿一杯早餐酒欢送我们上岸。

驴队沿着江岸往北挺进。六月的漓江真美。我在美国时就读过桂林作家写的一本叫《红船》的书。那书上说,春天的漓江好像一位少女,年轻、美丽、梦幻,到处充满神秘的感觉;夏季的漓江酷似一名少妇,漂亮、成熟、性感,浑身上下无一不是诱惑,看一眼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到了秋天,漓江宛如一幅长画,色彩斑斓,多姿多彩,山美水美;入冬以后,漓江又似一个睡美人,静静地静静地躺着,静静地静静地流淌。那水清澈亮丽,那江一眼见底。我们这个季节来徒步漓江,正好赶上她最有魅力的时候。

驴友们沿着江边小道慢慢走着。或独行,或结对,或三两成群,留影、摄像的兴趣不减昨天。俞小芹打头,副领队子珏断后。俞小芹身后跟着魔鬼克星。这家伙喜欢跟俞小芹待在一起。一看到他跟俞小芹在一起我就恼火。不过,今天我没有上去与那小子争位子。不争并不等于我退出,也不等于我认输。昨晚的窈窕事件,折腾了大半夜,再度回到帐篷却睡意全无,直到天亮才朦胧入睡。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又被梁山好汉叫醒。一路上哈欠连天,浑身感觉软软的,没有力气。开始强打精神,还能跟着大家一块儿走,渐渐地就跟不上了,耍起尾巴龙来了。正当我一个人在林间小路上踽踽独行的时候,俞小芹回头找我来了。她站在路边,朝我笑着,说:“史建业,怎么了,走得这样慢,是不是不舒服?”我心儿一热,脸儿也跟着热了起来,忙说没有。在此,我要重申一下。我的真实姓名叫史建业,美国加州在逃学生。驴队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梁山好汉,另一个就是俞小芹。公共场合俞小芹从不叫我真姓真名,也不叫我进驴队时报的名字,一旦没有第三者在场,她便叫我史建业。当时,她朝我打量一下,说我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昨晚上没睡好觉?我点点头说是没睡好觉。她说,碰上这种事谁能睡得好?来,把背包给我吧,我替你背。说着就往我肩上取背包带。我不让,说,哪能叫你替我背呢?她说别客气,我是运动员,体质比你好。硬要抢包,我躲闪着死活不让。她见犟不过我就罢了手,随后叹口气,说想不到出行第一天就碰上这种事,真倒霉。我望了她一眼问道:“你相信窈窕那事是真的吗?”她默默地想了一下回答说:“我相信是真的。窈窕那个人,虽然才接触一两天,不了解她,但我相信她不会无中生有,更不会造假。”我想也是,如果说她造假,又有什么目的和意义呢?向大伙儿炫耀她有钱吗?俞小芹说不会吧。我也觉得窈窕不会,可我感到这件事情有些蹊跷。既然窈窕不会编故事,那么那个窃贼是谁呢?谁又会半夜三更把一只手伸进一个女人的帐篷里?难道真的像夜屎佬大叔说的那样,是想混帐吗?即使要混帐,也得有个过程和感情基础吧。大伙儿在一起,交往接触才一天工夫,二十四小时都没到,那感情从何而来?那基础又在哪里?如此快的速度,恐怕谁都做不到,也接受不了。除非是低级动物。如果不是这样,话又说回来了。那么驴队里确实有个窃贼。这个窃贼又是谁呢?谁知道窈窕那阿迪达斯的包包里装着十万块钱?据窈窕自己说,除了她本人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外部因素和其他因素,暂时可以排除。我的观点,俞小芹表示认同。但总是觉得“窈窕事件”有着许多疑点,可眼下却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们都被“窈窕事件”深深地困扰着。

“聊什么啊你们?那么投入。”

魔鬼克星突然从一片小树林中窜出来,把我和俞小芹都吓了一跳。

俞小芹笑笑:“没聊什么。”

“这狗东西,真讨厌!”我在心里忿忿地骂道。

他望望俞小芹,又望望我,两只眼睛老往我们脸上溜来溜去的。“游子。”他开始这样叫我,“咱们聊聊。”俞小芹说:“你俩聊,我到前面去,看看客人有什么需要或照顾的没有。”说着拔腿走掉了。我望着俞小芹远去的背影,问魔鬼克星要聊什么。他说就聊昨天晚上的“窈窕事件”。我说这事有什么聊法,夜屎佬大叔不是说了,八成是有人想与窈窕混帐罢了,不存在盗窃问题。他哼了哼鼻子,冷笑一声说:“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我说:“你想得简单它就简单,你想得复杂它就复杂了。”“思乡,话不能这样讲。”他说,“凡事都有两面性,甚至有多面性或多种可能,不能简单推断,更不能没有调查研究就妄下结论。我是不同意夜屎佬大叔的看法的。你呢,思乡。”我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却向他对我的称谓发起火来:“别这么叫我。要么你就叫游子,要么你就叫思乡,要么你就全叫,叫游子思乡,不要一会儿叫游子,一会儿叫思乡,哪有这么叫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对我莫大的不尊重!”我的突然翻脸,弄得他很尴尬,愣了好一会儿才干干地笑道:“对对,对对。是我称呼不当,称呼不当。”歇了几分钟,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又问我,“你从美国来?”我警惕地望着他:“你问这干吗?”他说没干吗,随便问问,又说:“看样子你和我同龄,我们应该有共同语言,是可以聊得来的。我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慢慢会了解的。但愿通过这次旅行,我们能成为好朋友。”他说这番话时,情绪有些激动,态度非常诚恳,还伸过一只手来,想跟我握一下手。我装作没看见,这回,他倒没显出尴尬或不自在的样子,只是将手握成拳头,高高扬起来,用力甩了一下。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他大概觉得与我话不投机,故意垫起脚尖手搭凉篷往前望了望,说:“那边沙滩上,好像围着很多人耶。我先去看看,你在后头慢慢来。”挥挥手,跑了,没几步又转回头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昨晚的‘窈窕事件,真的不那么简单,弄不好,我们这支驴队要出大事。夜里睡觉多个心眼,灵醒一些。记住,我的话儿没错。“对于魔鬼克星的这点忠告,本当不屑一顾,可当时我却愣住了,望着他蹦跳远去的身影,心里忽然生出些许感激来。

我独自一人在林中小道上走着。一边想着昨晚的“窈窕事件”,想着魔鬼克星刚才讲的那番话,脑子开始乱起来。驴友们早已走得无影无踪。我不打算去追赶他们,也不希望俞小芹再度返回来陪我。我想单独待会儿。眼前的路细细长长,活泼生动,像蛇一样。走着走着那路没了,眼前出现一片沙滩。这滩很长。漓江流经这里时在沙滩的中段拐了个弯,那弯拐得很大,把长长的沙滩弯起来,远远望去这滩的形状如同一把秤钩。我问江边晒网的渔民,这滩是不是叫秤钩滩。渔民点头称是。又告诉我沙滩边上的那个小村子叫秤钩村。我为我精确的判断和好眼力沾沾自喜,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沙湾里围着一大群人,好像驴友们都在那里。秤钩村的人正准备在这儿杀一头牛。那是一头又大又老的老水牛。这牛有点瘦,骨骼异常粗大。人们围着它指指点点议论着,人群外面摆着一只大木盆,盆子里放着几把老屠刀。老水牛一声不响地站在地上,看样子有些惶然和疲惫,也许它已经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了,两眼哀哀地望着人们。村民说,这是一个孤寡老人养的牛,那老头是村里的五保户。老头死了,今早上死的,所以要把这头牛杀了,好给五保户送葬。这消息给了我极大的震撼。不知为什么,当一头即将被杀的老水牛和一个刚死的孤寡老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给我心灵深处的震撼不亚于晴天听到的一声霹雳。我忙问那老头多大年纪。村民说刚好九十。这牛跟他足足跟了三十年。不难想象,三十年间,老汉和老牛过的是什么日子——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他牵着它到草地上放牧,到漓江里泡澡,寂寞的时候摸着它说说话,他与它成了世上形影不离的最要好的一对伴儿。如今老汉死了,老牛也要死了。老牛为老汉殉葬。并非一块儿埋下泥地里。秤钩村的人说为了替老汉办丧事,把老牛杀了,拿一部分肉去卖,帮老汉买副棺材,留一部分给村人聚餐。这就是一个活到九十岁的孤独老头的命运和结局。

“能不杀它吗?”

我问一个村民。他手里拿着一捆绳子,大概是用来绑牛脚用的。他看了我一眼,说:“怎能不杀?不杀留着它干吗?老汉生前早早就留下话了,说他没儿没女,没有田没有地没有房子,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头牛,他死了就把这头牛杀了,拿点牛肉到圩上卖,买几块薄板子钉副棺材,剩下的牛肉请大家伙吃了,把他埋了就得了。”我听了村民的话,心里酸酸的直想哭。

“把它绑了罢。”

跟我说话的村民扬了扬手中的绳子。好多村民同时说:“不用绑不用绑。这么老的一头牛,那么多人,直接把它放倒,杀就得了,动手吧!”

说动手,立刻上去七八个汉子。说汉子,其实都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年人,大都在五十到六十岁之间。如今乡村基本上看不到年轻男女了,除了他们就剩一些老妇和孩子。他们抓脚的抓脚,拖尾的拖尾,按头的按头。老牛依旧站着一动不动。人们各就各位,抓牢了,拖住了,按好了,发声喊,将牛放倒在地,按着头,压着腿。那牛没有挣扎,两眼依然哀哀地望着人们,眼里却流出了泪水。这时,一个中年屠夫走了过来,他手里拿把快刀,稳稳当当地坐在牛头后面。他一手抓着牛颈,一手举着快刀,对准喉管切了下去。牛“哞”地惨叫一声,四蹄突然乱踢起来,把那些压脚抱腿的汉子踢得东倒西歪,一旁围观的人们也纷纷避让。那牛翻过身奋力站起来,踉跄着往河边跑。河滩到江边有一小段距离,那牛边跑边流血,殷红的血点点滴滴地洒了一路。人们蜂拥追去。我也跟着往江边跑,边跑边问自己,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终于那牛在距江边丈余远的地方扑倒了,硕大的身子横卧在江边,牛头耷在水里。屠夫赶上去,举起快刀,朝那牛的血管狠狠割了几刀,边割边嚷:“看你跑,看你跑,看你还跑不跑。”这几刀大概是把牛脖子上的动脉割断了,顿时血如泉涌,江水立刻红了一大片。一群“穿条子”窜进血水里,不知被血水迷住了眼睛,还是被血水呛着了,纷纷跳将起来,有的落进水里,有的却跳到了沙滩上。我的脚边也有几条,它们蹦着跳着,秀美的身子卡在鹅卵石间。我将其中一条抓起来放进江里,那小鱼侧着身子在水中转了一圈,向远处游走了。回头看时,那牛已奄奄一息。忽然间我心里一阵难受,肠胃也在一阵阵地绞动着,老想呕吐。我急忙往沙滩一角跑去,刚蹲下身子便“哇哇”地吐了起来,吐得眼泪花花的。我这哪里是吐,其实是哭。为老牛的惨状,为老汉的死,莫名其妙地流下了一大堆眼泪。

离开秤钩滩,“窈窕事件”开始发酵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中午那顿牛排,由于我的抗议,使事态更加恶化。这也是我意想不到的。午饭定在兴坪镇。大伙儿对于吃都不愿简单化了,要求也更高了,一般的食品绝对不感兴趣,低劣的东西绝对不吃,他们喜欢尝鲜,爱好那些没有见过没有吃过的东西。面包、饮品常常遭到拒绝。也难怪,这些人平时锦衣玉食惯了,谁还愿意过苦日子?入队前,曾定下标准,此番出行要“三好”——吃好、睡好、耍好,至于其他,一切好说。从秤钩摊到兴坪镇,中间隔着几座山。这些山有的状如利剑,有的酷似屏风。远看奇峰峭石,近看危崖削壁,其形其状宛如刀砍斧劈出来一般。山下是漓江,山边没有路,有专门渡人的竹排。夜屎佬大叔打算用船将我们渡到兴坪镇。可驴友们说,还是坐竹排过瘾,于是就坐竹排。俞小芹负责联系,大伙儿在滩头坐等。窈窕和几个女驴友聚在一块。她们神情诡秘,窃窃私语,不时还朝俞小芹走去的方向,戳戳点点地议论着什么。后来有两个男驴友也参与其中。这种街头市井般的反常行为,引起了我的注意。正好我想到江边去洗把脸,打她们身边走过,有意无意间,听到了有关“贼”“强盗”“抢劫犯”之类的话语。我有些吃惊,心想她们是在说谁呢?说俞小芹吗?我从只言片语中断定,她们是在说俞小芹。果然是。我从江边洗了脸上来,俞小芹也回来了。她带来了一串竹排。然而窈窕和那几个女驴友见了她,话头戛然而止,个个的脸儿都是冷冷的,好像挂了霜一样。俞小芹似乎没有察觉女驴友们的情绪变化,依然热情大方,依然嘻嘻地笑,依然“大姐、大哥”地叫着。男驴友倒没什么,该说的还是说,该笑的还是笑,在俞小芹跟前没有太多的变化。女驴友就不同了,与昨天相比,对俞小芹的态度变化太大了,几乎是冰火两重天。特别是窈窕,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我为俞小芹伤心,为俞小芹不平。当我看到梁山好汉和窈窕双双乘上一只竹排离岸时,忽然一切都明白了。我朝江面狠狠地啐了一口,心里骂了一声:“叛徒!”

午餐很有特色,一大锅中式牛排,好几盘酸笋子焖干鱼仔,这是一道桂林的招牌菜,乡下人做得最地道。还有柴火饭。听说这也是天下独一份。做法却简单,先淘米,把米淘好后放进一只铁锅里,用柴火烧,饭熟歇一会儿,揭锅、翻转,锅底带层锅巴,微黄,香脆。饭粒入嘴松软爽口。这种饭不需要菜肴也可扒下两大碗。

饭菜摆在一户村民家中的堂屋里。地炉,矮凳,大伙儿围成一圈。我与俞小芹最后走进堂屋。围坐的人已经开吃了。有的正吃得津津有味,我看了看,没给我们留位,有两张小凳扔在圈外,冷落地倒在一边。几条小狗围着圈儿转来转去,随时准备争抢人们啃剩的骨头。我们站在大伙儿背后,没人招呼,没人理睬。更可恨的是,连魔鬼克星也不跟我们打招呼。不跟我打招呼算不了什么,可以理解,可他居然连俞小芹也不予理睬,埋着头只顾吃他的饭,装得若无其事一般。这种情形使我觉得尴尬,觉得没有尊严,心里感到异常愤怒,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一般,转身就走,被俞小芹一把拽住了。她咳了一声,笑着说:“哟,开吃了,真香啊!”没人接她的话茬。梁山好汉回头望了一下,见到我忙起身让座,并去端了条板凳过来。我没有坐。梁山好汉样子显得有些不自然,瞟了瞟俞小芹,说:“小俞,你坐我这吧。天气太热了,大伙挤在一堆更热。我到旁边去凉快一下。”刚端起碗要走,被窈窕拽了下来。俞小芹说:“大哥,你坐着慢慢吃,我不饿。”梁山好汉放下碗,把事先帮我准备的一碗牛排端起来送到我面前,说:“味道不错,尝尝看,是美国的好吃还是中国的好吃。”我问:“这牛排哪来的?是早上在沙滩杀的那头老牛身上的吗?”梁山好汉说:“是的,没想到那头牛老成这样子了,牛排还不错。这漓江边生长的东西,无论什么都是好的。”我黑起眼睛瞪着他,说:“那头老牛你们看着杀的,死得这样惨,你们也吃得下?真叫人恶心。”一怒之下,我将梁山好汉手里的那碗牛排夺过来,带着方才被冷落的不满情绪,顺手砸到天井里。狗们见了,争先恐后地扑上去疯抢起来。

这一举动,把大伙儿吓着了,驴友们纷纷抬起头,张着满是肉饭的嘴,吃惊地望着我。梁山好汉脸色煞白:“你你你……”张嘴翕鼻地“你”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我怎么啦?”我盯着他的脸,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倏地转身,扬长而去。背后传来窈窕的尖叫:“谁招他惹他了,他凭什么耍这种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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