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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2015-06-13

红豆 2015年6期
关键词:克星好汉驴友

驴友们找到我的时候,我仍在做梦,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俞小芹一把将我从石合子里拉出来,说史建业,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说着眼里流下了泪水。见她哭,我也哭了,把离队前后的委屈、伤心、孤独、恐惧全都哭了出来。魔鬼克星板着脸把我的T恤、背包扔到我跟前,说赶紧穿上,抓紧时间往回撤。我将T恤套在身上,急忙拉开背包,那里有鲁老汉夫妇悄悄塞给我的粽子、糍粑、烤红薯和几个煮熟的鸡蛋。我抓出一个烤红薯,连皮都未剥,就往嘴里塞,刚咬一口,就听到一阵声音,那声音好像来自深山腹地,很沉、很大、很有力量,犹如山崩地裂,好似地壳运动,又像沉雷一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滚滚而来。阴风骤起,风力可能超过十级,吹得那些石钟乳嗡嗡作响,吹得驴友们东倒西歪,连脚都没法站稳。

“快往坡上撤!”

关关朝驴友们大叫。他冲向飘飘,连拉带拽把飘飘第一个送上石坡,随后又在老水的协助下将笨重的窈窕拉了上去。驴友们纷纷往石坡上爬,混乱中,俞小芹没有忘记梁山好汉,她一把抓住梁山好汉一只手,拉起他拼命往上爬。我和魔鬼克星是最后一批爬上石坡的,后脚刚从坡底抽上来,大水就到了。几丈高的水头,带着风响,裹着枯枝败叶,汹涌而来,所经之处,石笋、石柱纷纷倒下,连倒挂在岩顶上的一些石幔、石帐也被大水打了下来。转瞬间,大水就把整个山洞灌满了。俞小芹不停地招呼驴友们往坡上退,直到尽头。坡顶有一块小盆地,可容十几个人落脚,人们挤在一起,眼睛都瞪得大大的,盯着那瞬间被洪水吞噬的山洞,好久没有人说一句话。

“这下完了,出不去了。”老水说。

“我讲了的,不要进这洞里头来,即使要进也不要大伙儿都进,分一半人进洞里,一半人留在洞外,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大伙儿全都被水困在这里了,能不能活着出去,还是个未知数!这不是害人吗!”梁山好汉突然发起火来,这火是冲着俞小芹的。俞小芹低着头没有接话。

进洞之前,俞小芹在洞口召集驴友征求意见,说从这遗弃的背包和T恤来看,游子思乡肯定是进了这个山洞里,而且有可能在洞里迷了路。我们对洞里的地质地况一无所知。游子思乡是我们的驴友,我们有责任和义务去找他。大伙儿说该不该找?驴友们都说该找。梁山好汉提出一半人进去洞里寻找,一半人在洞外留守,万一发生什么情况,好彼此照应。还说,他的腰骨有点儿疼痛,能不能让他在洞外留守。魔鬼克星反对这种意见,说要么就全体驴友进洞寻找,要留只留两个人,一个是飘飘,另一个是窈窕。飘飘和窈窕坚决不同意,飘飘说要死大伙儿死在一起。窈窕也说是的喽。俞小芹看看魔鬼克星,又看看梁山好汉,说,我们来个民主表决吧,怎么样?大伙儿都说好。俞小芹说同意全体进洞寻找游子思乡的请举手。除了梁山好汉,大伙儿都把手举了起来。梁山好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慢吞吞地把手举了起来。

进入洞口,梁山好汉不是躲在这块石头背后撒泡尿,就是跑到哪个旮旯里解个大手,总是想着法儿落在最后。魔鬼克星和老水在前面开道,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块尖利的石头,不时在钟乳石上画个箭头,以明示路线标志。俞小芹不断地跑前跑后,跑前是为了交代魔鬼克星打在石头上的记号一定要明显,便于驴友们识别,同时还要注意发现游子思乡的踪迹,及时报告。跑后则是密切注意梁山好汉的动向,防止他耍花招或伺机潜逃。梁山好汉心里一百个不愿意钻进这个洞里来,一路上故意磨磨蹭蹭,总是落在大伙儿后头。为了照顾他,驴友们不得不放慢脚步,有时干脆停下来等上一阵子。俞小芹看出他居心叵测,十分恼火,但又不能发脾气,只好想了个办法,跑到后头来对梁山好汉说:“梁哥,你腰骨有点痛吧?”梁山好汉说:“是。”俞小芹拿出救命绳,将两头做成两个套子,先往自己身上套一个,另一个交给梁山好汉。对方见了连呼数声:“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俞小芹嘻嘻笑着,不由分说将套子放上他的头顶,往下一拉轻轻松松就把他拦腰套住了,边套边说,免得把你丢了。大伙儿见了哈哈大笑,梁山好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终于发现了游子思乡的脚印,但这脚印很快在石柱组成的“大森林”里消失了。接下来的寻找,驴队陷入了迷惘和混乱之中,大伙儿的处境与游子思乡差不多,在迷宫一样的山洞里转来转去,跟瞎子似的。能在石合子里找到游子思乡,纯粹是一种巧遇和偶然。

“俞领队,得想个法子出去呀,难道让大伙儿在这儿等死吗?”梁山好汉叫道。

俞小芹还是没接梁山好汉的话茬。她在想,进洞之前,自己就犯了两个错误。头一个错误是没有及时把游子思乡的失踪,和驴队的动向跟舅舅报告。第二个错误,是她一心只顾了案子,担心梁山好汉会逃跑,还怀疑游子思乡与梁山好汉是同伙,因而忽略了游子思乡的感受以及驴友们的切身利益和生命安全。现在看来,梁山好汉“一半人进洞寻找,一半人留守洞外”的想法,不管他出于何种考虑,这一意见无疑是正确的。

大伙儿见俞小芹不做声,心里都很着急,特别是那几个女驴友。麦子哭起来,不停地抹眼泪,风筝、可以、随便、飘飘脸煞白,只有人民群众还算沉得住气,但也是盯着波涛翻滚的黑水发呆。麦子边哭边说,她有个儿子,今年十一岁,出来时,她把他放亲戚家里托亲戚帮忙照管,如果出不去,死在岩洞里,儿子不知怎么办?麦子的哭诉,感染了大家,男人们都低下头去,女人们将脑袋伏在自己的臂弯里,发出一声声压抑不住的抽泣。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

这首抗战时期脍炙人口的老歌,在这危难时刻的突然出现,恰到好处地激起了人们的思乡之情,女人们哀哀哭泣,男人们默默落泪。歌是人民群众唱的,她唱得激越、悲壮,充满了依恋不舍的思乡之情,当她唱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那可爱的家乡”时,连她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了伤心的泪水。人们望着黑黢黢的山洞,望着汹涌而来翻滚而去的黑水,号啕大哭。

“俞领队,现在怎么办?你把大伙儿带进这鬼地方来,你得想法子把大伙儿带出去啊!”

梁山好汉又朝俞小芹喊起来。此时此刻的他,把满腔怒火和不满统统冲着领队一个人来了。

“你老在号什么?没有人强迫你进来,是你举了手自愿进来的,别有事了就往一个人身上推。”

长相腼腆,不爱说话的副领队子珏突然朝梁山好汉吼起来。老实人发火,样子很可怕,光那说话的声音就够把大伙儿吓上一大跳。

那一刻,梁山好汉真的被子珏的吼声和面相吓住了。他愣了会儿,才奋起反驳:“什么自愿?老实说,我就不愿,只是看到大伙儿都举了手,我没办法只好跟着举手罢了。”

子珏说:“那也是举了手,你……”还想说什么,话头却被魔鬼克星打断了。老魔说:“让我来讲两句吧。事到如今,我们不要互相埋怨了,谁也不怨,谁也不要怨谁。事出有因,事发偶然,难以预料。眼下是危难时期,大伙儿已经身陷绝境,越是这种时候,大伙儿越要讲团结、守纪律、齐心协力、想方设法走出绝境。能不能走出绝境,团结、纪律、齐心协力是根本保证。”

面对突发事件,我也感到无比震惊,看到大伙儿这种状态,心里非常难过。我清楚地意识到,是我连累了大家,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完全是我的责任。沉痛的自责,深深的歉疚,无可挽回的懊悔,打破了我一贯以来的所谓自负、矜持和尊严。我决定向大伙儿道歉,并向大伙儿表示,一定要想办法冲出绝境。我刚想站起身来的时候,魔鬼克星却对我发飙。老实说,我对他开头说的那番话心里是比较感动的,这是我们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感受。可是,当他说到“讲团结、守纪律”的时候,那意思就变了,矛头直接对准了我。他说:“在这里我要特别指出的是,在我们驴队,有个别驴友就是不讲团结,不守纪律,造成现在的这种严重后果,他要负主要责任,这位驴友就是游子思乡!游子,你应该好好反省,向大伙儿做个深刻检讨。”平心而论,魔鬼克星对我的批评无可厚非,也无过错,再严厉点也是应该的。可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自以为是和教训人的样子。当时我连想都没想就奋起反击,说关你什么事?他被我的话冲翻了,急起来,睁大牛眼瞪着我:“不关我的事是不是?也不关大伙儿的事,是不是?”我说:“反正不关你的事!”我的话把他彻底激怒了,他霍地跳起身,冲到我跟前手指着我的鼻子吼道:“游子,我告诉你,今天你这事就关我的事!也关大伙儿的事,为了找你,大伙儿义不容辞,不顾个人安危,冒险深入山洞,历尽千辛万苦才把你找到,你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在美国待了几年,喝了点洋墨水,吃了点洋饭,打了几个洋屁,你他妈的尾巴就翘上天去了!”

我也不示弱,也吼道:“你骂谁?”他说:“骂你怎样啦?像你这样昧着良心讲话的人就该骂!”我说:“你再骂,再骂一句。”他毫不犹豫地又骂了一句:“你他妈的尾巴翘上天去了!”作为还击,我举起拳头,毫不犹豫地往他的脸上砸去。这个举动出其不意,也出乎大伙儿的意料,但更出其不意和出乎大伙儿意料的是,我的那一拳还未落到魔鬼克星脸上,就被他在半空里捉住了,顺势把我的手一抬,紧接着往后一翻,这两个动作只要出手及时和迅猛有力,我的整个身子就会来个大反转,这样一来,我就立刻丧失反抗能力,乖乖地束手就擒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此刻只见梁山好汉“嗖”地蹿起身来,不知他耍了一个什么动作,魔鬼克星的手像触电般地将我的手甩掉了。我转过身来奋起反击,魔鬼克星正准备还手,梁山好汉又轻易地把我们分开了。“游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关关盯着我一脸严肃。我的不当言行,不仅激怒了魔鬼克星,也把大伙儿激怒了。驴友们纷纷指责我,说我不该这样,关关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事后,我向关关做了解释,把当时的心情和想法如实告知,才得到他的谅解。可当时,我是又悔又恨又气又急,见大伙儿一边倒,自己感到特受孤立和伤心,眼泪憋不住地飘了出来,冲驴友们连哭带喊地叫道:“是我连累了你们,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把你们引到这鬼地方来的,我去帮你们找出去的路,现在就去,马上去!”我哭着喊着倏地转身,昂着头颅,野马般地往坡下冲去。

“史建业,你给我站住!”

俞小芹的声音就像牧民手中的马套子,带着风响从后面呼呼地甩过来,一把将我的脖子套住了。我的双手和身子往后仰了仰,双脚便站住不动了。

“回来!”俞小芹喊道。

我转过身,慢慢地朝她走过去。

“坐下!”俞小芹继续喊道。

我乖乖地坐了下来。

俞小芹当众对我发出的这一连串的命令,以及我对她的绝对服从引起驴友们的极大兴趣,但大伙儿都缄口无言,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俞小芹板着脸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面对大家的时候,脸上表情立刻缓和下来,说:“眼下的情况大伙儿都看到了,咱们被困在这山洞里了,短时间内恐怕难以脱险,大伙儿不要抱怨谁,也不要责怪谁,要怨就怨我,要怪也就怪我,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你承担得起吗?”梁山好汉追问。

俞小芹默默地望了望梁山好汉,没有回答。

大伙儿将头扭向梁山好汉,向他投去忍耐和宽容的目光,白了他一眼。

梁山好汉见俞小芹不接他的话茬,驴友中也没人站出来为难,于是又吼了一声:“你承担得起吗?”

关关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老梁,给小俞讲完。”

梁山好汉撇撇嘴不做声了。

俞小芹微微一笑,说:“我担不起,但有‘梦幻之旅驴友会,还有保险公司,但……”下半截话她没有说,停了一下,又道,“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也不是检讨认错的时候,当务之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出去的洞口。”

梁山好汉又想抢话,瞟了瞟关关见对方板着脸儿,一副铁面包公的样子,梁山好汉一见关关这副模样,心里就发怵,连忙把翕开的嘴巴闭上了。

俞小芹说:“我赞成小魔的意见……”

魔鬼克星打断俞小芹的话:“魔鬼克星。请用全称。”

都到这时候了,他还没有忘记自己名称的完整性,只要发现有人简化或断章取义,就会及时提醒对方,要求纠正。

俞小芹愠怒地瞟了瞟魔鬼克星一眼,说:“我赞成魔鬼克星的意见,大伙儿要讲团结,守纪律,同心协力冲出绝境。团结和纪律是胜利的保证。‘快乐大家庭是‘梦幻之旅驴友会组建的第218支徒步漓江的驴队。我是领队,也就是这支驴队的唯一领导。”她瞥了子珏一眼,“当然,还有一位副领队。大伙儿都知道,副领队的职责和日常工作都很简单,只是负责队伍的收尾工作。现在驴队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困在山洞里,与外界失联,陷入绝境。作为驴队的主要领导,我能否带领大伙儿突破重围,冲出绝境,取决于大伙儿的鼎力支持和积极配合,还取决于一个英明的、果断的、智慧的指挥班子。因此,我建议成立一个临时指挥部,由我担任总指挥,两个副总指挥分别由关关、魔鬼克星担任。”说到这,俞小芹有意把话停下来,目光往驴友们脸上飞快地过了一遍,又说,“如果没有意见,就请大伙儿鼓掌通过吧。”驴友们轻轻地鼓了几下掌,我也跟着拍了几下,算是通过了。接着,俞小芹请两位副总指挥发表就职演说。魔鬼克星请关关先讲,关关说:“还是你先讲。”魔鬼克星于是说:“请同志们检查一下小手电和救命绳,是不是都在自己手上。”驴友们立即检查,结果窈窕、可以的小手电丢失,救命绳都在。魔鬼克星说:“小手电、救命绳,眼下比命还重要,请大家务必保管好。建议总指挥将驴队分成若干个小组,便于管理、指挥和自救。”俞小芹说关于分组问题她已有考虑。关关也讲了话,他首先向俞小芹和子珏询问了一些有关这座山与漓江的地质水文情况。然后说:“我们进洞时天正下着雨,雨势很大,如果外面涨了大水,这座山洞的出口或入口与漓江相连相通,洪水就有可能发生倒灌,而且在一定时间、一定程度和范围内将所有山洞灌满。如果真是这样,大伙儿倒不必过分担惊受怕,因为雨下得再大,也会有停的时候,水涨得再大,也会有消退的时候,只是个时间问题,要求大家耐心等待。”关关的话,让驴友们感到绝望的同时又看到了希望。绝望的是,万一漓江大水连续暴涨,江水不停地倒灌山洞,将大伙儿眼下落脚的地方都灌满了,灭顶了,岂不是都完蛋了吗?人们用满是绝望和满是希望的眼光瞧着关关,觉得今天的关关与往日的关关不大一样,忽然间就给了大伙儿一种高人的感觉。

此时此刻的关关确实像个高人。他以简明扼要的语言,询问、了解、分析、判断并准确地推测了造成这场水灾将会给大伙儿带来的必然的结果,或一些由于条件反射而引发导致的意外。最后,关关向大伙儿提出一个要求,准确地说,是一道命令。他第一次以突围指挥部第一副总指挥的名义,向驴友们发出了第一道命令。他是这样说的:“现在请大家各自检查一下自己的背包,看看有没有粽子、糍粑、鸡蛋、花生米、板栗、烧酒、矿泉水、山泉水等能吃的能喝的东西,如有,请统统交出来,统一保管,统一使用。”

关关说这番话时,驴友们先是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表示出极大的疑惑,也许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非常非常地饿了。于是,他们的手纷纷伸进背包,抓起了粽子、糍粑、鸡蛋、花生米、板栗……这时,关关又发布了第二道命令:“从现在起,所有个人的食物不再是个人的了,它是属于大家的,属于‘快乐大家庭的。因此,任何组织和个人未经指挥部总指挥及副总指挥批准,不得支配和使用这些食物。违者,按军人战时战场纪律论处!”尽管驴友们不是军人,并不知道军人战时战场纪律是个什么东西,那里面包含了哪些内容,仅听关关这么说道,都不敢轻举妄动了,但抓住食物的那些手却悄悄地松开了,有的人甚至把手从背包里缩了出来。

关关打开了自己的背包,边翻边说:“大伙儿别忘了,我们当中还有一位孕妇。”说着,他从背包里将一瓶随身珍藏舍不得喝的茅台酒,和一袋花生米拿了出来,摆在大伙儿面前。可是,关关没有想到,他后面说的这句话,从能量、从影响,无论从哪一方面,对驴友们的身心和思想都产生了正、负两方面的巨大影响。一语道破天机,你关关要大家将食物充公,原来为的是飘飘!唉,飘飘这孩子真够可怜的,上天对她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我们要是死了就死一个,她要是死了,却死两个。罢罢,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飘飘肚子里的孩子,别说捐点食物,就是把命捐了也值。第一个执行命令的自然是老船,接下来是人民群众、窈窕、老水、麦子、风筝、可以,最后是我和梁山好汉。我把糍粑、矿泉水、烤红薯全都拿了出来,连那个被我咬了一口的烤红薯也没留下,一起放到关关指定的地点上。梁山好汉磨蹭了半天,拿出几颗板栗凑了数。

俞小芹把驴友们分成四个组,每组四人,她自带一组,把我、梁山好汉和魔鬼克星都分在她带的那个组里。后来,我们这个组被魔鬼克星称为“漓江敢死队”。

第一声雷在漓江上空炸响的时候,夜屎佬大叔还在喝酒。陪他喝酒的是个漂亮的女人,一袭紫红色的长裙,时尚典雅,腰身修长,皮肤白净,眉眼脸颊略施淡妆,乌黑的发丝染了些许颜色,似青似蓝似红似紫,看上去媚而不俗。从外表上看,这女人不过三十多岁,实际年龄和夜屎佬大叔不相上下,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她就是那个穿着开裆裤,与夜屎佬大叔睡过一张床,钻过一个被窝,被夜屎佬大叔称之为发小的女人——天天旅行社的老总薛国洁。宽敞豪华的大包厢里就她和夜屎佬大叔两个人。象山水月是桂林一家久负盛名的酒楼,位于漓江与桃花江交汇处北侧,酒楼有三层,钢筋水泥建造,看上去却像瓦木结构,整栋楼古色古香,其实纯属现代仿古建筑。酒楼背靠杉湖面朝漓江,独特的地理位置,优美的环境,加上丰富可口的酒菜,常常是座无虚席,顿顿爆满。平时一些士农工商邀起三五好友,或带上家人,想到酒楼品尝美味,吃顿饭喝餐酒,借此机会享受一下酒楼两边的湖光山色,如不趁早订餐或提前预约,根本不可能如愿。但话也不能讲得太绝,有些客人无论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吃到象山水月的饭菜,比方说夜屎佬大叔和他带来的兄弟,就有这个待遇。因为,这酒楼就是夜屎佬大叔的发小——天天旅行社的薛总开的。早几天,夜屎佬大叔与薛总联系,说国洁呀忙什么呢,哥我想你呐。薛总说,想就到酒楼来喝酒呗。于是两人就约了今天的这个时候,到酒楼来喝酒,说好由薛总请客。

其实,夜屎佬大叔并非冲着这顿酒饭来的,也不是单纯为了与薛总聚会而来的,他是为了驴队的一位驴友,专门跑进城里找薛总摸底来了。这位驴友就是魔鬼克星。

魔鬼克星是薛总推荐到夜大叔的“快乐大家庭”里来的,除了开头那天交了部分生活费以外,至今尚未收到其他款项。夜大叔曾经问过魔鬼克星,他说由薛总负责,薛总交代过,说得有鼻子有眼,可薛总没跟夜大叔通气。钱不算什么,只要薛总开口,说这小伙子是她的一个什么关系,或亲戚,或朋友,哪怕是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需要免单,说一声,我夜屎佬大叔就把单给免掉了。别藏着掖着,含含糊糊,水里打屁两头不明,这种做法最是让人不爽。除此,还有一件事情,在夜屎佬大叔看来,比免单更重要。这件事情与他的“梦幻之旅驴”友会,与“快乐大家庭”驴队有关,与他的外甥女有关,最终还是与魔鬼克星有关。

“6·11”抢劫案发生以来,外甥女俞小芹不仅错失了面试当警察的机会,还被卷入案件当中,遭到警方怀疑。夜屎佬大叔很不服气,认为外甥女不是,也不可能是这种人。当即四处奔走,到公安局到市里,为外甥女鸣冤叫屈,并与办案人员论理。在他的努力下,公安机关同意他将外甥女取保候审。他把外甥女安排到驴队当领队,没想到当晚就发生了“窈窕事件”,外甥女再次遭到驴友们的怀疑,处境十分尴尬。这时,他注意到魔鬼克星,发现他很可能是外甥女的“尾巴”,或是公安局派到驴队来跟踪监视外甥女的“卧底”。他私下交代副领队子珏,要他密切关注魔鬼克星的动向,发现情况随时向他报告。后来在子珏的报告中,他终于发现一些问题,觉得这个魔鬼克星有点像公安局派来的“卧底”,然而,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又不敢贸然肯定。在魔鬼克星究竟是不是公安局的“卧底”这个问题上,他有些儿纠结。他希望是,又希望不是。怎么说呢?希望是,是因为外甥女不是那种人,与“6·11”抢劫案无关。如果魔鬼克星是公安局的卧底,他在驴队卧了这些日子,肯定无从发现外甥女的任何疑点,于是他就会向上司报告,证明外甥女的清白,这对于外甥女从疑案中解脱出来,有很大的好处。希望不是,是因为他不希望他的驴队曾经有过公安局的“卧底”,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弄清魔鬼克星的真实身份,才是夜屎佬大叔今天与薛总约会的真正目的。

刚举起酒杯,还未来得及开口,话儿就被巨大的雷雨打回肚子里去了。夜屎佬大叔皱起眉头,和薛总干了一杯酒,放下酒杯,连忙拿起手机,拨打外甥女的电话,关机。这个时候,外甥女怎么可能关机呢?再打,还是关机。夜屎佬大叔有点着急起来。

“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躲雨?那地方没有信号,盲点盲区也是经常碰上的。”薛总说。

夜屎佬大叔认为薛总的话有道理,心稍稍安了点儿。他亲自给薛总斟了一杯酒,也替自己斟了个满杯,对薛总说:“国洁,这些年你不容易,来,敬你一杯。”薛总举杯相迎,说:“都不容易。”两人碰了一下杯,把酒都干了。薛总顺手给夜屎佬大叔夹了一块红烧肉,说:“你最喜欢吃的。我这里大厨做的红烧肉,色香味都不错,多吃两块。”夜屎佬大叔吃了一大块,吃得满嘴流油,忙用一大杯酒把口漱了,说:“哎,你推荐到我驴队去的那个小伙子,是你什么人?亲戚,还是……”没等他把话说完,薛总就打断了,说:“哪是我亲戚?是刑警队王队长的亲戚。说是从安徽还是南京来的表弟吧。”夜屎佬大叔“哦”了一声,说怪不得呢。薛总说,怎么了?他没付团费吧,这不要紧,回头你把账号给我,我叫公司财务给你把钱打过去。我答应过王队长的,他这个亲戚的单我负责帮买。夜屎佬大叔说,你我之间谁买单都一样,既然你答应了人家,我就给你把这一单免了。薛总说,那不行,一归一,二归二,我答应了王队长,就是我的面子。夜屎佬大叔说,好好,你的面子,你的面子。猛地喝了满满的一大杯酒。有关魔鬼克星的可能身份及真实身份,至此,他心里终于有了个谱。

雨越下越大,雷越打越响。餐厅玻璃窗上的雨水,已经不是雨水了,它如同一面挂在墙上的瀑布,飞流直泻,气势磅礴。窗外的世界这会儿是个什么样子,没人知道,夜屎佬大叔不知道,薛总也不知道。耳际除了一片“哗哗”的巨响,什么都听不见。

手机响了,电话是船上的伙计打过来的。他告诉夜屎佬大叔,漓江水位正在暴涨,刚才接到航监所通知,所有停泊在江边和江上的船只,立刻进港避雨,或停靠到安全水域里去,漓江马上要封航了。

这顿酒没法继续喝下去了。夜屎佬大叔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外甥女的手机,得到的回复是:对方不在服务区。这可怎么办?天下大雨,漓江涨水,驴队失联。夜屎佬大叔急得额上冒汗,坐立不安。薛总见他急成这个样子,安慰道:“别着急,先坐下来吃点东西。”夜屎佬大叔说:“不吃了,我得马上走。”薛总有些吃惊:“走?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走?走得了吗?”夜屎佬大叔说:“走得了也得走,走不了也得走。我得去找我的外甥女,找我的驴队,趁漓江还没封航,先把船开出去再说。”

薛总站起来,走到玻璃窗前,眯着眼睛往外瞧了一会儿,除了雨水,什么也看不见。夜屎佬大叔趁这工夫,将系在肚子上的皮带往腰里用力紧了紧,说声我走了,便打开包房的门,“咚咚咚”地急奔而去。薛总回头叫道:“走不得,雨太大了。”夜屎佬大叔说:“不要紧。”薛总追到门口,还想说什么,可夜屎佬大叔已经下楼去了。

大街变成了大河。被风折断的树木,横七竖八地倒在人行道上。大水将杉湖与漓江连在一起,湖边的竹子和岸上的树木被大水淹得还剩点点尖头儿。象鼻山和訾洲摇摇晃晃地飘在水面上,大雨将整座桂林城沦为一片泽国。

漓江已经封航。夜屎佬大叔置航监部门的警告于不顾,也不听伙计们的苦劝,独自驾着小白龙冲上江面,顶风冒雨,往南奔去。

没有了江的概念,没有了水的疆域,浑浊的、黄亮的、麻黑的洪流随处可见。到处都是汪洋,到处都是惊涛巨浪,漓江失却了往日的清秀和温柔,一反常态地变得粗野起来。它裹挟着枯枝败叶,树木蒿草,死牛死羊死猪死狗,咆哮着,吼叫着,朝着两岸的田庐、阡陌、村舍、山庄肆虐开了,凶恶暴戾的样子,如同猛兽怪物一般。

“这水真大啊!”

夜屎佬大叔心里感叹道。他见过大水,但没见过这么大的水。

“这雨也是下得太大了的。”

夜屎佬大叔嘴里喃喃自语着。他站在机舱内,双手把着舵,船头三五米之外,看不清任何东西。头上的雨已经不再是雨,仿佛有人从天上将水倒下来似的。夜屎佬大叔心里明白,今天行船凶多吉少。不幸言中。小白龙飞越净瓶大桥,驶过南溪山,折上东行,刚进入大圩境内,一个山一般高的恶浪迎面袭来,小白龙被浪头高高抛起,旋即又被重重地摔了下去。船身在巨浪中完全失控,整体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身,随即翻入水中,船头挣扎着露出水面,很快就被巨浪吞噬了。夜屎佬大叔大难不死,凭着良好的水性躲过一劫。傍晚,在一位老渔民的陪同下,夜屎佬大叔来到当地派出所,向民警报案,称“梦幻之旅”驴友会,第218号“快乐大家庭”驴队失踪了。全队包括正副领队在内15位驴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情况万分紧急,万分紧急!

头一班岗,是我和魔鬼克星共同值守的。那时,不知道具体时间,也不懂得是白天还是夜晚。我有一块“江诗丹”,那是一块世界顶级的名表,我考上加州大学的那一年,父亲托人花重金在瑞士买的,算是对我考上美国名校的奖励。因为太昂贵,戴在手上不方便,回国前我把它寄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了。如果戴上它,现在就不用为时间和分辨昼夜发愁了。洞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偶尔有一点微光从水上反射过来,定下眼神,隐隐可以看见水面和岩石周边的一些粗黑的轮廓。为了节约光能,俞小芹对值班人员使用小手电做了规定。非到万不得已,绝对是不准使用小手电的,除非查看汛情,记录洞里的水文情况,否则只能摸黑。

我们值班的地点就在一面石坡上。石坡很大,斜斜地插入水中,顶端有块坪坪,不大,刚好够十几个人落脚。这阵儿驴友们或靠或躺,或侧着身子互相偎依着,挤在那儿休息。我们真要感谢这面硕大的石坡,以及坡顶上的那个小坪子,如果没有它们,我们这些驴友,这会儿恐怕口、鼻、眼睛、耳朵都塞满了泥土,早就飘尸水面了。大水到来的那一瞬间,我们抱头鼠窜爬上石坡,逃过一劫。但这一劫是暂时的,谁都明白,大水不退,找不到出去的洞口,大伙儿窝在这里,横竖是个死。想到死,我心里充满了忧虑和恐惧。

我和魔鬼克星,分别在石坡两侧巡查,他在左边,我在右边。石坡很大、很高、很陡。我们交叉着巡查,他从左边往右,我从右边往左,遇到陡峭的地方,蹲下身子,抓着凸凹的石块石缝,小心翼翼地爬过去。这种巡查的方法很危险,稍有疏忽,就会滚下石坡,落入水中,被激流卷走。魔鬼克星想了个办法,他把救命绳连接起来,一头系在坡顶的某根钟乳柱上,另一头拴在自己的腰间,两头系好拴牢,再往坡下水边巡查就安全多了。魔鬼克星自己做了一根,帮我做了一根。我们就这样被绳索拴着腰身,开始了巡查。有了绳子系在身上,巡查时我们不再交叉,只是确定一个中线,两人在中线点上碰头,交换巡查情况。我们开始讲话,进行思想交流。数小时前的那场恶语相向,老拳交加的争吵打闹,似乎成为过去,双方都淡忘了。在灾难面前,我们摒弃前嫌重新开始。

说真的,我蛮佩服这小子的。特佩服他的那种在大灾大难面前的胆识和勇气,还有那份从容与细心。你看他,这阵子手里抓着一块石头,拖着急救绳,逼近水边,在紧靠水面的石板上,用力划下一道横杠作为印记,每隔一阵子就过来看看,观察一下水文情况。印记被淹,说明水在上涨。印记与水面保持平衡,说明水情没有变化。我学着他的样,手里抓块石头,也在水边划了一些杠杠。

“游子,你累不?”

在中间点上碰面时,魔鬼克星悄声问我。其实,我已经很累了,身心感到非常疲惫,几乎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如果没有救命绳拦腰拴住,难以想象自己将是一种什么结局。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说累,不能让魔鬼克星认为我不行,是孬种,瞧不起我。我得硬撑着。更何况造成今天如此严重的后果,责任全在我一人身上。如果我不跟魔鬼克星争风吃醋,不跟俞小芹赌气,哪会弄到这步田地? 既然我发了誓要把大伙儿带出去,如果带不出去,大伙儿都困在洞里,出不去了,都死了,都死在这山洞里头了。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大伙儿前头,以死明志,以死谢罪。跟魔鬼克星吵完架之后,我便有了这种想法。人是一个很怪的东西,拿我来说吧,一旦有了死的念头,就什么都想开了,什么都不怕了。不恨谁,也不爱谁了,能够为大伙儿去死,也是一种幸福和一种光荣,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和良心解脱。这样一想,浑身上下倒反轻松了许多。

“你的思想不要负担太重,这事不能怨你,突发事件,谁也无法预防,也意想不到的。”魔鬼克星说。他让我坐下来,坐到他身边,我们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字字句句都说到我心里头去了。“这件事情上,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该当着大伙儿的面这样批评你,还对你耍态度,没有充分尊重你的人格和尊严,请你原谅。”万万没想到魔鬼克星会在这种时候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瞪着眼睛望着他,心里一热,鼻子一酸,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我说:“没什么,你批评得对,骂得对,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那样,我……”魔鬼克星打断我的话,说:“你也不必太过于自责。小芹说了,现在不是怨谁怪谁,谁来承担责任和认错的时候,我们得团结起来,同心协力想办法冲出去。”我点着头说是。此时此刻,我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魔鬼克星越是对我表示宽容、谅解,我心里越是感到惶恐和不安。

魔鬼克星说:“现在,你先去躺一会儿,我看着讯情,水位还在继续上涨,但涨的速度好像慢些了。”我说:“我睡不着。”魔鬼克星说:“睡不着也要睡,闭上眼睛养养神也好,保存体力养好精神,在驴队你我最年轻,好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去打头阵呢。去吧,去那靠一下吧。”他用手电朝一块地方照了照。那里有个“凹”字型的石槽,刚好可以坐下一个人的半个屁股。魔鬼克星把我送到石凹前,说:“靠一下吧。这里稳当,即使睡着了,身子卡在凹子里,也不会掉下水去。”我不再拒绝,也不再说什么,顺从地按照他的指点,侧起身来将半个身子和半个屁股卡进石凹里,一下子便睡过去了。

梦中,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以为大水涨上来了。我懵懵懂懂地跳起来,忘记了自己躺在陡坡上,要是没有那根救命绳栓着腰身,肯定跌落水中,被激流卷走了。

“飘飘要生了。”

魔鬼克星走过来告诉我。听声音他很兴奋。我也很高兴,连声说:“好啊好啊,我们驴队马上就要增添一位小驴友了。”

“可是,水又上涨了,而且这回涨得很猛。”

魔鬼克星的声音转而沉重起来。这时,我才发现,石坡下面的水已经漫到了我的脚板底,洞顶越来越低,有的地方都快要接近水面了。我立刻紧张起来。

魔鬼克星说:“别慌,我详细查看了整个山洞的地形,这个山洞如同一个猪肚,中间大两头小,这面石坡又像农民耕地用的一把犁,犁头插在猪肚里,犁面斜竖岩坡上,水涨得再大,就是把整个山洞都淹了,也淹不掉这块犁面,也就是我们眼下赖以生存的这块大石坡,退一万步讲,就是把大石坡淹了,也淹不到坡顶,只是……”魔鬼克星呻吟起来,好一会儿又说,“万一这大水将整个山洞淹没之后,就剩坡顶那小块地方了,空间小了,供我们呼吸的空气自然就少了。空气一少,产妇、婴儿,还有我们这些青壮年受得了吗?如果短期内大水不消退,我们出不去,威胁我们的不是水,而是空气。它将严重危害我们的生存,甚至危及我们的生命。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魔鬼克星的话使我紧张起来,突然感到一阵胸闷,心里也觉得有些儿憋气。我承认魔鬼克星讲的是实情,但他为什么要对我讲?为什么要把真正的危险告诉我,而且讲得那么透彻?这种时候,他跟我讲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这使我想起小时候随母亲去姥姥家,大我几岁的表哥带我到河边掏青蛙。那是深秋季节,小河干得不成样儿,如同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裸露的河床散布着无数的坑坑洼洼,好在那些坑里洼里还有不少水。我们沿着河底走着,表哥手里拿根棍子,不时拨一下岸边那些正在枯萎的水草,看看草丛中有没有洞,偶尔发现一个洞,表哥就停下脚来,先把洞口仔细观察一阵,看到洞口有东西爬过的痕迹或新鲜泥土,特别是一些带颗粒的泥土,表哥就蹲下身去,捋起袖子,伸手往洞里掏去。这一掏保准掏出一个老大老大的青蛙来,足有三四两重。用不了半天工夫,就能掏到半篓子青蛙。姥姥将青蛙开膛破肚,放火上爆炒,撒些辣椒葱蒜,味道好极了。次年暑假,我又随妈妈去看姥姥,可是表哥不再带我去河边掏青蛙了。我问为什么。表哥说,洞里有毒蛇,要咬死人的。我问表哥谁说的。表哥说是姥姥说的,村里的大人们都这么说的。他们说那泥洞里的蛇很毒,咬上一口,手就要变黑、腐烂、流脓、长疮,最后死掉。现在,没有人敢把手伸进洞里掏青蛙了,大伙儿都怕了。我暗自叹了口气,感到很遗憾。从此,除了回忆再也吃不到姥姥那香气四溢、美味可口的爆炒田鸡了。我和表哥偶尔去趟小河边,当看到那些有动物爬过,或堆有新鲜土粒的泥洞时,总是远远地躲开去,生怕那洞里有毒蛇跑出来。打那以后,我就少去姥姥家了,后来几乎没有再去了,心里埋怨了姥姥和那村里的大人好多年。因为他们把最危险最真实的东西告诉了表哥,表哥又告诉了我,我们都害怕了,都不敢去掏青蛙了,甚至不敢面对那些泥洞,以及洞里那些极有可能是虚拟的毒蛇。为此,我们失去了一些美好的东西——快乐和美味。

魔鬼克星关于大水与空气的谈话,使我深感震惊和恐惧,心情如同在姥姥家听到表哥有关掏青蛙与毒蛇的故事一样,于惊恐之中生出许多遗憾和反感来。但这一回我没有用太多的心思去思考魔鬼克星的大水与空气,我想着飘飘,想着她那即将出生的孩子。

坡顶的小土坪上,男人们手足无措,女人们乱成一锅粥。飘飘紧咬牙关满头冒着黄汗,痛得连脸儿都扭歪了,但她没有呻吟,没有叫喊。俞小芹抱着她的头,人民群众抓住她的手,风筝、麦子、可以、随便挤成一团,围在她身旁,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却不知道怎么办。俞小芹急得满头大汗,忙叫窈窕:“窈窕姐,飘飘要生了,你快点过来看看啊。”距小土坡几米外,有一处石合子,老水将窈窕安顿在石合子内,他在外头靠着,一腿搭在合子口,以防窈窕睡着了,发生意外,他好用腿替她挡一挡。那阵子窈窕正在石合子里睡觉,听到叫喊,连忙答应着挺起身来。

“叫她干吗,你不是总指挥嘛?”梁山好汉不冷不热地冒了一句。

俞小芹没有搭理他,人民群众却忍不住了:“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总指挥又不能指挥生孩子。”梁山好汉说:“怎么不能?不能能当总指挥吗?能当总指挥副总指挥的人都是能人呐。”他这话不仅针对俞小芹,连在场的关关也捎带进去了。关关默默地瞪了他一眼,也没搭理他。可他这话一出口却犯了众怒,大伙儿纷纷指责梁山好汉,说他不该在这个时候说风凉话,出招儿挑刺。

水哥一手搀着窈窕,一手打着手电,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两人走进土坪子时,正好梁山好汉挡住了窈窕的去路。窈窕没好气地喝了两声:“让开,让开!”显然,梁山好汉刚才讲的那些话,窈窕也听见了。使窈窕对梁山好汉产生反感的,倒不是刚才他讲的那些话,而是数小时之前,大伙儿被洪水困在洞里,刚逃到坡顶的土坪上时,梁山好汉又悄悄地问窈窕把那串翡翠珠子要回去了。窈窕喜欢那串珠子,但不是舍不得给他,她压根儿没想过将这串珠子据为己有,只是觉得这串珠子好玩好看,夏天戴在脖子上凉爽而已,但也曾经动过将梁山好汉这串珠子买下来的念头。没想到梁山好汉这种男人那么不像男人,对这种男人,窈窕心里十分瞧不起,甚至是非常鄙夷。当时,她将珠子从脖头上取下来,冷冷地说了句:“以后别再拿它来烦我啊。”就把脸扭一边去了。

“男人转过背去。”窈窕当仁不让地来到飘飘面前,对男驴友们发出指令。男人们纷纷转过身去,把背对着飘飘。为安全起见,大伙儿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窈窕见了很满意,对女驴友们说:“女人都过来,也像他们男人一样,围成一个圈。”

人民群众说声来,一只手拉起风筝,另一只手抓住麦子,把头转过来,脸朝飘飘,可以、随便也把自己的两只手与风筝、麦子的手牵在一起。五个女人学着男人的样子,互相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圆圈,将飘飘圈在里面。俞小芹坐在地上抱着飘飘的头,一边小声安慰着她,说有这么多大哥哥大姐姐们在,不用害怕。还告诉她,老船也在旁边守着呐。

飘飘不怕,但她觉得肚子痛得很厉害。

窈窕把小手电咬在嘴里,双手将飘飘的裤头松了下来。嘴巴朝飘飘双腿间努了一下,拿下手电,说:“羊水破了,骨盆还未张开哩。”

“看看胎位正不正。”

老船提醒窈窕。窈窕说:“怎么看?我只生过孩子,而且只生过一个,没有帮别人接生过啊,船哥。”老船说:“很简单的,你用两只手扶住飘飘肚子两边,感受一下胎儿的动静,看看胎位正不正,是顺产还是倒产,如果是顺产,胎儿的双脚朝上,脑袋朝下,胎位也就正了。抓紧时间,赶快照我说的去做吧。”窈窕说:“船哥,你咋懂那么多,你是医生吗?”老船说:“我是医生。”话一出口,现场立刻安静下来,静了一小会儿,所有的人,包括飘飘和关关,都发出一声惊呼:“啊!你是医生?!”老船“嘿嘿”地笑了两下,说:“如假包换,而且还是妇产科的医生。”大伙儿望着老船的背影嘘唏不已。人民群众说:“太好了,太好了。”驴友们很高兴,都说:“太好了,太好了。”窈窕却恼起来,说:“那还呆着干嘛,还不快点过来帮飘飘接生。”老船说:“是你下的命令,叫男人都转过背去的。”窈窕说:“那时谁晓得你是医生?在医生面前只有病人,没有男女,过来!”

老船这才站起身转过脸蹑着手脚,小心翼翼地走进女人的圈子里。窈窕忙将肥胖的身子往旁边挪了一下,挪出点儿地方,让老船落脚。

老船蹲下身子,从背包中拿出一副产房专用的手套,一只铝皮做的消毒盒。他将消毒盒放在脚边,不紧不慢地戴上手套,吩咐窈窕把飘飘的上衣解开,长裤短裤全脱了。窈窕一一照办,而且动作麻利,态度爽快。几分钟前她还是一个主角,转身便成了老船的助手,这个转身并不华丽,角色转换却很成功。老船戴着乳胶手套的双手轻轻地摸着飘飘的肚子,不时用两个指头往肚脐周边按压一下。把上腹部下腹部、骨盆以及大腿两侧都摸了个遍。该摸的地方他摸到了,该看的地方也看到了,可他没有看。他做着那些动作的时候是闭了眼睛的。飘飘也是闭了眼睛的。自从老船向大伙儿公开自己的身份之后,飘飘脸上的痛苦就少了很多,当老船双手触摸到她的肌体时,她脸上几乎露出了笑容。尽管老船的手戴着手套,但她感到了他的温暖和心跳。

“把飘飘的身子放平,不能让她靠着,更不能让她躺在地上,找块垫子来。快!”老船说。

“胎位正常吗?”窈窕问老船,老船回答:“正常。”

“要生了吗?”

“快了。”

老船在给飘飘做检查时,女驴友们包括俞小芹在内,都把脸扭过一边去了。毕竟是一个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众人的面抚摸一个女人,而且是这个女人最隐秘的地方。她们不敢看,也不好意思看,这会儿听老船说要什么什么,才一齐把头扭了过来。人民群众抢先从自己的大背包里,把一张地垫拿了出来,垫到了地上。女驴友们七手八脚地将飘飘抬上垫子,刚松了口气,飘飘便尖叫起来。“啊,啊,啊……”痛楚的尖叫声,使驴友们再次陷入紧张和混乱之中。

“集中电光!”老船说,“都照到这边来。”

女驴友们纷纷打开小手电,将光亮一起射到飘飘的肚子上。电光下,人们看见,飘飘的双腿间涌出一股血水,随着这股血水的涌出,“天窗”口出现了一个乌黑的小脑袋。大伙儿咬着嘴唇,屏住呼吸,盯着那小脑袋。众目睽睽之下,小脑袋一点儿不怯场,勇敢地挣扎着,摇摆着,攒动着,一个劲地往前拱。老船伸出一只手轻轻托住小脑袋,一边对飘飘说:“使劲,使劲,使劲啊,飘飘。”俞小芹蹲下身子,人民群众蹲下身子,她们分别抓住飘飘的一只手和一只胳膊。飘飘咬着牙儿淌着眼泪。

飘飘尖叫着,在老船的鼓励下,使劲,使劲,一再地使着劲,最后,将全身气力往下一压,眨眼间一个赤红粉嫩,宛若猪仔似的小东西从“天窗”里脱颖而出,一头向老船撞去。老船伸出双手将小东西接住,顺势抱了起来。

“哇啊,哇啊,哇啊……”

随着这清亮的略带些憋屈和不满的哭声,人们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哇,哇,哇……”

“生命万岁!”

人民群众跳起脚儿振臂高呼。

“生命万岁!”

驴友们欢呼着,蹦跳着,叫喊着,又是哭又是笑地闹成一团。

老船双手将婴儿抱在怀里,笑得合不拢嘴。

魔鬼克星和我站在陡坡上默默地流着眼泪。

“是男孩,女孩?”关关问道。

“一位小天使!”窈窕回答。

“好啊!拿酒来,为小天使的降临干一杯!”

关关高叫着,霍地站起身,话音未落,身子突然晃了晃,站在身旁的老水还未反应过来,关关便一头栽到地上,像截木头似的往坡下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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