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15-06-13
那串名贵的翡翠项链,再度出现在窈窕颈脖上时,俞小芹真的要疯了。窈窕不是说这串项链是梁山好汉的吗?已经退还他本人去了,这会儿怎么又戴到她脖子上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窈窕欺骗我,还是耍什么花招?梁山好汉和窈窕究竟谁是这串珠宝项链的真正持有者?是窈窕,还是梁山好汉?俞小芹被这串珠子弄得一头雾水。她知道,谁是这串翡翠项链的持有者,谁就是犯罪嫌疑人。问题是,这串项链一忽儿在梁山好汉手里,一忽儿又在窈窕的身上,窈窕和梁山好汉之间,谁又是参与抢劫珠宝的犯罪嫌疑人。是窈窕,还是梁山好汉?抑或都是?如果他们真是同伙,那老水又是怎么回事?昨天夜晚他可是与窈窕混了帐的,难道他和他们也是同伙?俞小芹的脑袋乱糟糟的,翡翠项链在窈窕脖子上再度出现,把原本已经清楚、明确的问题变得如此复杂。如果说老水与窈窕、梁山好汉是同伙,那游子思乡呢,他跟梁山好汉一道来的,两人走得更近,同伙的可能性不是更大吗?这驴队里到底有多少人是同伙啊?俞小芹摇摇头,忽然想起范所长对“6·11”案的精辟分析。
“抢劫盛世珠宝行的犯罪嫌疑人,一共是五个,他们都被刑警队当场抓了。经过反复审讯和调查核实,这五人是一个团伙。从预谋、计划到实施抢劫,始终都是这五个人,没有第六、第七者参与。而他们在珠宝店里抢劫了两袋珠宝,其中有一袋是你与他们在搏斗中,被一个歹徒抛到围墙外面去了的。刑警队在墙外进行了大面积的搜索,一无所获,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因为当时天正下着大雨。综合各方情况,分析推断,这袋珠宝的去向,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还有另一个犯罪团伙,他们与前头那个抢劫团队抱着同样的目的,也想抢劫珠宝店,但他们晚了一步,当他们来到现场时,发现有人已经动手,双方打斗非常激烈。这伙歹徒潜伏在围墙外,一个装有珠宝的袋子从院内飞出,正好落在围墙根下,他们捡起一看,发现是一袋珠宝,喜出望外,扛上珠宝,逃之夭夭。另一种是,某个游人在珠宝店后山一带游玩,碰上大雨,他跑到洞里躲雨,那山洞正好面对珠宝店后院和围墙,院墙内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先是看到有人在院墙内打斗,突然一只布袋飞越墙头,落到墙根下。他跑上去拿过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尽是珠宝,又惊又喜,天上掉馅饼大好事情,于是见财起意,扛起布袋溜之大吉。这两种可能,都有可能存在,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我倾向后者。”
俞小芹也倾向后者。她不相信另一个团伙曾经同一天去抢劫珠宝店,更不相信那个团伙的成员如今都隐藏在舅舅的驴队里,她只相信后者。这个“后者”便是梁山好汉,而不是窈窕、老水以及游子思乡或其他人。她镇静下来,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把窈窕颈脖上现在挂的这串翡翠项链的来龙去脉弄清楚。最好单独找窈窕了解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要单独找窈窕谈何容易!老水像只跟屁虫似的粘着窈窕,刷牙、洗脸、早餐,窈窕每走一步,他都不离左右。好不容易看到窈窕去方便,俞小芹急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跟了上去,半路又被人民群众拦了下来,说要和她商谈,结束旅程之前,如何组织大伙儿搞一次聚会,隆重庆祝旅行圆满结束,同时为飘飘和老船结为伉俪预先道贺。俞小芹此刻无心跟她扯这些事,扔下一个字:“行!”拔腿跑掉了,人民群众追着喊:“我还没讲完呐。”俞小芹说:“尿急,憋不住了,有空再讲吧。”头也没回地追赶窈窕去了。人民群众说:“这傻妹子,今天咋回事?”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转身走了。
山里人把厕所叫茅房。鲁老汉家的茅房坐落在山边的旯旮里,离主屋较远,一条便道通过去,有一小段距离。茅房也是瓦木结构,外观有模有样,挺漂亮的。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四块大木板合起来上面架一“人”字,铺上瓦片,木板当中开扇门,里面挖个大坑,坑上放两块厚木头。窈窕推开门抻长脖子进去看了看,赶紧把头缩了回来。俞小芹问她怎么了。窈窕说太臭,这种地方她蹲不下去。俞小芹四下看了看,说到林子里去吧,我帮你看着。窈窕就钻进林子去了,在里面吭哧吭哧的,吭哧了老半天才钻出来。轮到俞小芹去的时候,只去了一会儿就出来了。窈窕问咋这么快。俞小芹笑笑没做声。窈窕感叹道:“到底年轻啊,打个屁撒泡尿都要比俺们这些老娘快当一些。”俞小芹瞅着窈窕的脖子突然问:“噫,你也有一条翡翠链子啊,窈窕姐?”窈窕淡然一笑,说:“这哪是我的?”俞小芹问:“不是你的是谁的?”窈窕说:“别提了。”俞小芹说:“怎么了?”窈窕说:“那个梁山好汉嘛真有点神经兮兮的,我已经退回给他了,昨天他又送了回来,硬要我戴,说我戴上好看,只有我才配戴它。我看他哪里是给我戴,分明是让我替他保管,价值几十万的东西,我替他保管,万一弄丢了算谁的,算他的算我的?”说到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前后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他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不要跟驴友们讲,这串翡翠链子是他的。听了这话,当时我心里就犯嘀咕,琢磨着是不是这串链子来路不正哇。”
“不会吧。”俞小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松了口气。
“嘿嘿。”窈窕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不再言语。
驴队告别鲁老汉一家,向山外走去。大黄狗摇着尾巴尾随队伍登上山顶,站在一块石头上,望着渐渐远去的驴友们汪汪地叫了几声。
小晌,驴队走出海洋山区,重新回到漓江岸边。夜屎佬大叔来电,要大伙儿务必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一个叫草坪的镇子,他在那儿为驴友们准备了山珍“江”味。夜大叔的电话,在驴队中引起一阵短暂的欢呼,然而,这种欢呼不过持续了几分钟,随即就被汗水、热气、烦躁吞噬了。天气沤得没法形容,大白天的江面上飘着一层厚厚的氤氲,水与阳光之间,不时还闪烁着几条紫蓝相间的弧光。日头很低,阳光直射,附近的山石,树木藤条叶片,在它的照射下都蔫着头脑,毫无生气地站在那里。虫不鸣,鸟不叫,连那最喜欢在这个季节里出来凑热闹的知了,此刻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没有风,空气湿热得如同凝固了一般,伸手抓一把即可拧出水来。驴友们的脚步越来越沉重,随着体内水分的大量流失,体力渐渐不支。白脸变成了黄脸,黄脸变成了黑脸,黑脸却失去了原有的本色。于是拼命洗脸拼命喝水,瓶装矿泉水喝光了,找山泉,没有山泉就喝江水。水一进肚子,立刻变成汗珠,浑身上下不停流淌,下雨一样。窈窕不停抱怨,说她身上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最难受的是裤裆,那里头一直都是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尿水,抑或是别的什么水,难受死了。
俞小芹担心在这种天气里继续徒步,会有人中暑,或发生什么意外,特别担心身怀六甲的飘飘,所以,她赶紧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安排大伙儿歇息。这个地方一面靠山,一面临水,中间有片小树林,说它阴凉,其实是阴而不凉,只不过是多了几棵树而已。这种天气,呆哪儿都一样,除了热还是热,好在歇下来了,身上不会出那么多的汗,体力也省下不少。趁大伙儿歇息的工夫,俞小芹到江边折了一把芭蕉叶,抱回来坐到树下,扎了顶帽子,戴到飘飘头上,说可以防暑,还特地嘱咐老船,不时往叶面上撒些水儿,这样效果更佳。老船说他知道,这叫叶儿帽,可以遮挡太阳的强光和辐射。地上还剩一些芭蕉叶,俞小芹又扎了一顶,她先是将扎好的帽子戴到自己的头上,又问坐在身旁的魔鬼克星漂不漂亮。魔鬼克星说漂亮,很漂亮。又问是帽子漂亮还是人漂亮。魔鬼克星很会说话,他回答都漂亮,首先是人漂亮,加上戴了这漂亮的帽子,人更加漂亮了。俞小芹“切”了一声,笑一下左瞧右瞧地看了一阵子,突然把帽子往魔鬼克星头上一拍,说送给你了。魔鬼克星连声道谢,乐得连嘴都歪到耳朵根上去了。当时,我坐在俞小芹左边不远的一棵树下,虽然没有拿正眼去看她,可我那眼角的余光却不时地把她抓了过来,放在面前仔细地看,认真地瞧。我承认魔鬼克星讲得对,俞小芹不仅是帽子扎得漂亮,人也很漂亮,特别是那张像蜜瓜儿鹅蛋儿形状的脸,戴上那颇具特色的芭蕉叶帽,更显得漂亮了。不过,这话从魔鬼克星的嘴里吐出来,我却感到恶心。还有,如果,我是说如果,俞小芹把她扎的芭蕉帽戴到我的头上,而不是戴到魔鬼克星的头上,也许我会改变之前的主意,不会擅自离开驴队,不会跟她玩躲猫猫,不会由于我的过错,把驴队拖入绝境,使驴友们命悬一线。然而这一切都晚了,都因为那顶该死的用芭蕉叶做的帽子惹的祸。记得我走的时候,南边天上突然风起云涌,大块大块的乌云沿江压过来,乌云背后蕴藏着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一场百年罕见的暴风雨!可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我气呼呼傻乎乎地钻进一个鲜为人知的山洞里。
山洞位于江边,离水面不到一米,洞口狭窄矮小,长满老树和藤条,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和松软的泥土。石壁下撒着一堆堆已经干化的发白的屎粒,无疑是山耗子们拉的。看样子,这地方好久没有人来过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这里来的,当时只想快些离开驴队,离开俞小芹,故意磨磨蹭蹭地落在队伍后头,趁大伙儿还在酷热中艰难跋涉的时候便悄悄地开溜了。没人知道我的去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顺着江边不知不觉爬上一座山坡,又从山坡上走下来,无意间发现这个无名洞。其实,我并非真要离开驴队,只想吓唬吓唬俞小芹和魔鬼克星,跟我的爱人及情敌躲阵子猫猫,像当年在美国跟白人警察玩躲猫猫一样,给他们制造一点痛苦和烦恼。我想好了,天黑之前,给小芹发则短信,告诉她我迷路了,在什么地方不知道,让她着急,让她和魔鬼克星满世界去找我,最后上电视台登寻人启事。而我却找个地方睡大觉。万万没想到,这则短信未能按时发出,在那鬼地方恐怕永远都发不出去。因为,那时我已经与驴队失联了,准确地说是驴队与我失去了联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出乎意料。当时我坐在洞口,一股清风从洞内徐徐吹出,吹到我的脖子上,浑身上下顿感一阵清凉。风过后,留在肉体上的那种感觉,多年后仍让我记忆犹新,仍让我舒适无比。我把被汗水湿透的T恤脱下来,扔在地上,让背膀对着洞口,尽情享受着凉风带给我的那份惬意。突然听到一种声音,那声音是从洞里传出来的。
叮叮叮咚咚,
叮叮叮咚咚,
叮叮叮叮叮叮咚,
叮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叮叮咚,
……
声音清婉悠扬,动人心弦,如同神曲一般。我十分惊奇,反转身子,探头洞内,侧耳细听,曲声远去,渐渐消失,但却余音缭绕,不绝于耳。我待了会儿,转过头来,面朝漓江,继续纳凉,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离开此地,找什么船,坐什么车,先到哪里,后到哪里,到哪儿吃饭,在哪儿睡觉。
叮叮叮咚咚,
叮叮叮咚咚,
……
曲声又在耳边响起来了,我又反转身子,探头洞内,竖着两只大耳朵,屏住呼吸,细细地听了一回。这声音真的好听,宛若古筝弹唱,又似琵琶低吟,忽而远去,忽而近前,远似涓涓细流,近似高山流水,有钹、有钗、有鼓、有锣,一路轻敲慢打,相伴其间,不时还有一声清脆悠扬的钟响,十分悦耳,犹如天籁之音。我静静地用心听了几回,神曲般的声音令我感动,好奇促使我从背包中找出强光手电,并毫不犹豫地往洞里钻去。
几分钟后,我来到一个美丽、神奇的世界里。就是这个梦幻般的世界,把我和不久后到达的驴队带向死亡。
洞内一片漆黑。借着强光手电,我先看到的是一条伏流,有七八十米长,二十来米宽,它从洞穴深处奔腾而来,滚滚而去,活像一条巨龙。我琢磨着这可能是一条地下河,河水不深,隐若见底,关了手电,定下眼神,发现水下似有微光透入。我抬头寻觅,又不见光从哪来,也不知它源于何处,一边称奇,一边继续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伏流忽然不见了,只见一道管涌,水头甚高,且发出阵阵响声,那声音宛如风吹铃响,又似金钟齐鸣。尽头处有一石洞,极像横卧的井口。我用嘴巴咬着手电,俯下身子,钻入井中往前爬去。井深不过十尺。当我光着膀子爬到那头的时候,不觉大吃一惊,来自心灵深处的巨大震撼,险些儿把我震翻,我随即欢呼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黄色的岭坡,脊上站着一头金毛雄狮,在它的身旁还有一群小狮子,围着雄狮嬉戏玩耍。它们虽说都是石头长的,但那神态,那体型,那趣味,那一切的一切,却是那么真实,那么惟妙惟肖,那么趣味天成。我高举着手电,跳过生动活泼的小狮群,看到了苍郁的森林,叮咚的水滴,灿烂的霞光,一路美景让我眼花缭乱,仿佛走进了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我惊呼着,叫喊着,四周景物对我的惊呼、叫喊热烈响应,整个山洞一片嗡嗡之声,有如金钟齐鸣。
我一只手举着强光手电,晃着、照着,慢慢移动着,另一只手抚摸着那些雪白的石乳、石笋、石柱,围着那根冲天而立犹如深海龙宫的定海神针似的金色玉柱,不忍离去。我不知道这个山洞究竟有多长,多宽,多少层,多少个洞中洞,多少个景区。我握着手电,忽上忽下,穿过狭长的通道,又进入一处新的景区,一处别具一格的令我眼花缭乱、感叹不已的洞天福地。这一处是冰雪覆盖的青松,满山的蘑菇、雪人、奇异的人参、灵芝,以及丰硕的瓜果蔬菜。那一处是原始森林,玉器、花篮、八大仙翁驾舟过海,还有水田如镜的阡陌村落。一不小心拐个弯角,又是一个好去处,只见石幔高挂洞顶,好像从天飘落,石乳、石林、石笋、石鼓、石琴应有尽有,遍地都是。有些石笋一半斜插水中,一半倒挂石壁,随处可见的雪白如玉的圆顶蚊帐,一些石幔薄如蝉翼,弹指轻敲,便发出清脆悦耳之声,令我惊叹不已。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条乳石,有如一尾肥硕的大鲤鱼,鱼头、鱼身、鱼尾莫不栩栩如生,连鱼鳞都是那么逼真。最后,我在宛若梯田的边石上坐了下来,猛地想起该给俞小芹发短信了,从裤袋里摸出手机,匆匆打了一行字,可是洞里没有信号,短信发不出去。我试着拨打电话,打了几个电话都是盲音,手机失去作用。至此,我与俞小芹,和驴队完全失去了联系。
第一个发现游子思乡失踪的是魔鬼克星。驴队从小树林里重新出发,走了不到两公里,前头传过话来,说飘飘身体出现状况,俞小芹一听就急了,连忙把魔鬼克星扯到一边,悄声吩咐他:“一定要看好梁山好汉,千万别把他弄丢了。”魔鬼克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说:“放心,我盯着呢。到我手里的东西,就是想丢都丢不了的。你不看看咱是什么人!”说着朝俞小芹挺了挺胸脯,又顽皮地笑了笑。俞小芹握着小拳头往他那结实的胸膛上轻轻锤了一下,说别耍嘴皮子,你要对我负责任的。魔鬼克星说,那是必须的,请领导放心!他把领队改称领导,别人听了也许不太明白,而他自己的用意已是十分清楚。说着又将胸脯挺一下子。俞小芹摆摆手,快步往前赶去了。
俞小芹与魔鬼克星的对话,前半部分我没听清楚,后面那几句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想:再明白不过了,魔鬼克星跟俞小芹之间,如果没有事,没有一腿,没有混帐过,俞小芹会对魔鬼克星说出那样的话吗?“别耍嘴皮子,你要对我负责任的。”听听,这是什么话,他不与她混帐,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还有,你看看他们相互间那种毫无拘束的动作,以及连日以来的种种亲昵表现。哼!狗娘养的魔鬼克星,又一个“捷足先登”啊!当时,我武断地下了结论:俞小芹被魔鬼克星混帐了。这是促使我悄然离队的主要原因。多日后,我也承认了这一点。
飘飘坐在一棵老树下,泪眼汪汪的,脸色有些苍白。人民群众、风筝、麦子、可以、随便都围在她身旁。有的拿帽儿替她扇着凉快,有的帮她轻轻地揉着肚子。关关头顶烈日,独自坐在岸边,望着蜿蜒南去的漓江,不知又在发着什么呆。老船背靠树干,不时回头偷偷瞟一下飘飘和那些女人,偶尔问一两句有关飘飘的肚子,以及腹中胎儿的情况,但无人回应。
老水牵着窈窕,如同山民牵着一只肥大的母羊去赶集一样。山民想走快点,母羊体力不支,似乎还有些情绪。窈窕毕竟不是母羊,老水也不是山民,他们如今是一对情侣,昨夜才从帐篷里混出来的关系。正常情况下,男人总是要迁就女人的,何况在小树林里休息时,老水收到前女友发来的一则短信,告诉他,他借给她创业的十万元已经收到了。老水看过短信,呆了半晌,知道这十万元钱是窈窕代他汇的,怎么汇的他不知道,但他肯定是窈窕所为。因为窈窕趁他“酒醉”时看过前女友发给他的那几则短信。窈窕的行为,不,是义举,让他非常感动,也让他非常歉疚和不安。他想向她当面表示感谢,他想用一些情意绵绵的话儿赞美她,可他忍住了,告诫自己切勿冲动,十万元钱对于窈窕来说算不了什么,过分的表示相反会被她瞧不起。必须用感情这根绳索做个套子,将窈窕套上,套牢,眼下看来已经把她套上了,至于套牢了没有,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他不能操之过急,不能小家子气,不能受人点儿好处,便千恩万谢,他得沉住气,不露声色。因为现在还没到向她致谢的时候。他要找一个既能感谢对方,又可以充分表现自己的最佳时机。他在等待或制造这种时机。眼下要做的,仍然是关心她,帮助她,呵护她,对她百依百顺。男人信捧,女人靠哄,先把她哄好了,接下来,什么事都好办了。
“这鬼天真热啊,身上的板油都变成汗水,全都流出来了。”
“那还不好,减肥啊。”
“我肥吗?”
“不肥,你那叫富态。”
“油嘴滑舌。不过这话我爱听。”
“是吗?”
“当然。”
“‘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这话是谁讲的?”
“杜工部。”
“谁?什么布?”
“杜甫。”
“直接说杜甫不就得了,马卵甩文!”
“嘿嘿,有时也要甩一下的,要不你嫌我没文化。”
老水与窈窕一前一后, 边走边说,边说边走,边走边流着汗儿,喘着粗气。连着他们两只手的是十个指头,两只手如同两根绳子,十个手指头将绳子两端打上死结,紧紧将两人拴在一起。老水人高腿长,一步等于窈窕一步半,窈窕身粗腿短,跟不上老水,水哥只得踩着碎步等她。有时见窈窕确实走不动了,就把拴在他们中间的那根“绳子”用力拉一下。每拉一下,窈窕就快走几步。实在走不动了,就歇下来喘口气。他们就这样,时快时慢,时停时走,一步步地朝飘飘休息的那棵老树挨了过来。老远就见女人们围着飘飘,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一看便知道飘飘出了状况。
“怎么了,怎么了?”
窈窕甩掉老水的手,顾不上喘口气,直奔飘飘面前。人民群众告诉她:“飘飘的肚子痛。”窈窕问飘飘怎么个痛法,痛得厉不厉害。飘飘说有时痛得厉害,有时痛得不厉害。窈窕又问羊水破了没有。飘飘不懂什么叫“羊水”,懵懵的望着窈窕。“来,让我看看。”窈窕喘着气儿,蹲下身子就去扒飘飘的裤头。女人们全都愕然地望着她。飘飘两只手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裤头。这时,老船从树丛那边伸过脑袋,说胎儿还未足月,不会破羊水的,除非早产。窈窕说,你一个男人家懂什么,别乱看哇。老船赶快把头缩回去了。窈窕说,飘飘,让大姐看看你的下身。女人们听窈窕说要看飘飘的下身,忙把头扭一边去了。飘飘知道碰上这位大姐,不给看恐怕是不行的,再说人家也是为自己好。这样一想就任凭窈窕摆布了。窈窕扯起飘飘的裤头往下拉,飘飘的肚子大了,腰儿粗了,屁股已经肥大。她又坐在地上,尽管她两只手撑地,想把身子支起来,可是未能做到。窈窕扯了几下扯不下来,就有些生气,回过头去呵斥女人们:“伸只手帮个忙嘛,怕丑哇?”大伙儿这才回过脸来,人民群众和风筝站起身,一人抓住飘飘一只胳膊,将她架起来,窈窕顺势把飘飘的裤子往下一拉,双手把她的两条大腿分开,往下面看了一会儿,说不见红,也不见什么水,没事。大伙儿松了口气,飘飘急忙穿上裤子,重新坐到树根底下。老船又从树后探过头来,说我想不会有事,方才肚子痛,只不过是天气过于炎热,孕妇受外界刺激,情绪不好影响胎儿在腹中乱动所致,应该说没事的。窈窕说,你的意思是,飘飘生气,她肚里的孩子也跟着发火?老船说可能是这样。窈窕不屑地瞪了老船一眼,说你神仙的卵泡,什么都懂。大伙儿望着老船笑了一回。
说笑着,俞小芹赶到了,见飘飘安然无恙,松了口气,说没事就好。这时,手机响了。她跑一边去接电话,魔鬼克星告诉她,游子思乡不见了。俞小芹心里一紧,忙问梁山好汉在不在。对方说在。俞小芹松了口气,但马上想到游子思乡可能是梁山好汉的同伙,万一他携带珠宝逃跑了就麻烦了。于是说,你看好梁山好汉,我立刻就到。魔鬼克星问:“飘飘怎么样?”她说没事,收了电话,撒腿就跑。
游子思乡失踪了。
魔鬼克星说,从山上下来,这一路他都和梁山好汉在一起,游子思乡走在他们后头相距并不远,有时见他太落后了,便停下脚来,等他跟上来了再走,没走几步他又掉队。开头,魔鬼克星以为天气炎热,出汗过多,体力不支,主动伸出援手,要帮他背背包,却遭到他的拒绝,而且态度很不友好。魔鬼克星见他这副样子,心里很不舒服,就不再理会他了,只要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便由着他去。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游子思乡却撵了上来,主动向魔鬼克星讨水喝,魔鬼克星把自己仅有的一小瓶农夫山泉给了他。游子思乡道过谢,把水喝了,与魔鬼克星说了不少亲近的话。他还向魔鬼克星解释说,不适应这种过于闷热的天气,昨晚又没睡好觉,身体和精神今天都感到有些差劲,不过不要紧,还吃得消,只不过走得慢些罢了。慢慢儿走,主要是为了保存些体力,避免透支。
游子思乡这种态度,魔鬼克星感到有些意外,有些离谱。游子思乡与自己半个小时前还处于敌视状态,这会儿却如此亲近,为什么?别说魔鬼克星,就连梁山好汉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魔鬼克星认认真真地往游子思乡脸上看了好一阵子,还禁不住地伸手到他额头上摸了一把,没有发现不正常的地方,摇摇头,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一刻,游子思乡却显得特别善解人意,说天气变化有时也会影响人的情绪的,特别是在旅途中。说着还冲魔鬼克星笑了笑。魔鬼克星把游子思乡的这种笑,看作是对他的一种歉意的表达和友好的显示,瞬间被感动了,拍了拍游子思乡的肩膀,说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实在走不动了就原地歇一下,我和梁哥在前面等你,帮你开道,替你探路。游子思乡说:“好的。好的。”
“我和梁哥走了一段路,见他没跟上来,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他的影子,回头去找,发现他不见了。”
听了魔鬼克星的话,俞小芹立即拨打游子思乡的手机,可对方已关机。她一下子愣住了,感到情况不妙。这时,负责殿后的副领队子珏赶了上来。俞小芹问他看到游子思乡没有,他说没有,还说游子不是一直跟着梁哥的吗?怎么啦?俞小芹把头转向梁山好汉,却碰到一双愠怒的眼睛。她知道游子思乡和梁山好汉结伴而来,关系非同一般,前几天为她发生过一些小摩擦,但没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这一路走过来,两人还是互相照应着的。在“6·11”抢劫案中他俩是不是同伙,她不敢确定,但起码由于他们这种关系导致她与游子思乡之间感情的复杂化。她承认她对游子思乡有好感,这种好感是不是叫“恋爱”,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发现翡翠项链的真正持有者是梁山好汉,如果游子思乡不是与梁山好汉有着一层特殊的关系,她会把自己对游子思乡的那种“好感”继续和发展下去的。她也承认自己对魔鬼克星有“好感”,但这种“好感”跟对游子思乡的那种“好感”,感觉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她从小喜欢吃糖,特别喜欢吃蜜糖和白砂糖,但吃这两种糖的时候,感觉总是不一样。蜜糖好是好,但有着很多复杂的成分,太甜、太腻、太粘口,味道很特别。白砂糖单纯、洁净、透亮,放到碗里用白开水融化,喝起来感觉很清爽。游子思乡和魔鬼克星,谁是蜜糖,谁是白砂糖?在她心目中早已一清二楚。她觉得游子思乡就是白砂糖,魔鬼克星就是蜜糖。她喜欢白砂糖要比喜欢蜜糖多一些。
魔鬼克星说,游子搞什么名堂?说这话时,眼睛却看着梁山好汉,好像人家懂得内情似的。
梁山好汉说:“他这是赌气哩。”魔鬼克星问:“赌气,赌什么气?跟谁赌气?”梁山好汉说:“这得问俞领队。”俞小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她已猜到几分,游子思乡突然离队确实与她有很大关系。魔鬼克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问:“他跟小俞赌什么气?”梁山好汉说:“你懂的。”随后又补了一句,“我瞎猜的。”魔鬼克星还想追问下去,俞小芹朝他摆摆手,说:“梁哥,你和我回头去找,看看他待在什么地方没有。”又交代魔鬼克星,“老魔,你赶紧通知大家,原地休息,有什么情况,我随时跟你联系。”魔鬼克星对俞小芹单独与梁山好汉一道去找游子思乡,似乎有些不放心,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找吧。”俞小芹说:“还是我和梁哥去,你到前头跟大家说明情况,解释一下,叫大家休息等候,不要焦急。”魔鬼克星还想说什么。俞小芹向他递了个眼色,魔鬼克星就把涌到嘴边的话儿咽回去了。
我苦苦寻找归途,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拼命,都无法找到来时的路。这个山洞太神奇、太鬼怪、太复杂了。到处都是石笋、石柱、石乳、石帘、石帐、石幔,或生在地上,或长在水中,或倒挂岩头,或垂落洞底,还有深潭、湖泊、梯田、阡陌、丘陵、怪石以及巨兽、大蟒般的东西随处可见。它们千姿百态、百怪千奇地摆在我面前,看上去好像一样,其实又不相同。我左冲右突,上蹿下跳,爬啊钻啊,寻啊找啊,像一条猎狗,像一头野兽,又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在一次又一次的惊悚、恐惧、绝望之中鼓起勇气,继续前进,继续寻找。但又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之中停下脚来,丧失信心和勇气,甚至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不知走了多少路,也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与外界联系的洞口。最后,我精疲力尽地坐在一块石帘下,背靠着那晶莹剔透、发光闪亮的帘石,浑身感到一阵阵寒冷,肚子也空荡得发慌。这时,我才突然想起自己光着膀子,上身的T恤衫连同装有零食和衣物的背包一起放在洞口了。现在,我身上除了一条长裤,一条内裤和一把强光小手电之外,一无所有。饥饿、寒冷代替了恐惧,我用双手抱着双肩,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对我的种种关爱,想起了华盛顿的牛扒、纽约的大餐、加州的咖啡和西点,以及夏威夷的阳光、海浪、沙滩和仙人掌。我哭起来,泪水默默地流着。自然又想起了俞小芹,想起了她的美丽,她的娇媚,她对我的一颦一笑,觉得不应该跟她赌气。反躬自省,我真爱她吗?如果真爱她,即使她被老魔追到手了,老魔与她混帐了,又有什么呢?我可以把她追回来,把她从老魔手里夺回来嘛。不应该和小芹赌气,不应该和魔鬼克星赌气。这个气堵得太大了,太不值了。在爱情的路上遇到点挫折就停止不前,妥协退让,缴械投降甚至逃跑,真混蛋,没有骨气的东西!这是我吗?是那个处变不惊,临危不惧,曾与老美警察玩过躲猫猫,跟西部牛仔们真枪实弹干过几仗,被朋友、同学们盛赞为中国勇士的史建业吗?不行,我不能当孬种,不能做混蛋。我得赶紧想法子从这洞里走出去,回到驴队,回到小芹面前,向她致歉,向她忏悔,然后把她追回来,从老魔手里夺回来,与她重新开始。我站起身,举着手电,迈开双腿,坚定地向石林中走去。我不相信,我走不出这个山洞。
我奋力拼搏,仍然找不到出去的洞口。这座山洞奇绝怪绝,它到底有多大,究竟有多深,整个山洞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我一无所知。碰面都是石钟乳、石瀑布,石柱组成的“大森林”,宛若梯田的边石和流石坝,满地伫立的石笋,还有壁流石,以及奇绝的“天窗”。这些石头千姿百态,异彩纷呈,像古筝,像月琴,像雪松宝塔、大仙桃和海龟,还像雄狮大象。四下里看看觉得哪儿都一样,又都不一样。我冷静下来,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努力回忆着进洞时的情景。记得从洞口进来,第一印象是洞内很宽,有一条几十米长,好几丈宽的暗河,水是往洞外流的,无疑是流进漓江里去了。暗河尽头有管涌,水头很高,跟济南趵突泉极为相似,然后是一个井口似的石洞,从洞里能到这边,看见的就是这般情景。“井口呢?趵突泉呢?暗河呢?”我问自己。然而这些都找不到,看不见。我像一只瞎眼的苍蝇,一个劲地在洞里头乱撞。
来桂林之前,我上网查了一下,网上说,桂林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地表世界,一个是地下世界,两个世界都很精彩,都很美丽。莫非我已经来到地下世界了?我想起儒尔·凡尔纳的《地心游记》,想起书中的“我”——阿克塞尔,那个年仅十九岁的大孩子。我觉得眼前的状况,跟他有点相似。我把自己误入和迷失的这座山洞,当作一次探险。探险就探险,死不了就会活着出去。当时,我下了这样的决心。我开动脑筋,理清思路,想出了一系列的办法。首先确定方向和位置。我对面是一片宛如梯田似的边石和流石坝,有少许清水从上端流下来。我把这边定为南面。我的背面是一面石坡,坡儿不高,坡度平缓,我把这里定为北方。我的右边有一大块低矮的岩石,顶部滴着水,地上除了淤泥和几块泛黄发黑石头之外,别无他物。左边是条通道,又似深沟,沟两旁长满了石钟乳,以及千奇百怪、造型各异的发光闪亮的乳石。左右两边应该是东和西。左边是东,右边是西。假定西边方向是漓江,东边方向是海洋山区。我把脚下站的地方定为中心,搬来几块石头垒成一堆,作为标志。我手里拿着一小块尖利的钟乳石,另一只手握住强光小手电,开始往西走。边走边用乳石在经过的地方,打下记号,先画一个圆圈,再往圈里打个X。西面是块秃岩,穹顶很低,起步时还可将身子直立,走没多久就得把腰勾下去,最后竟然要趴在地上,匍匐行进,此路分明不通。我折返回来,从西往北走。北面是一石坡,湿漉漉的,坡面比较平缓,爬到顶端,发现坡跟岩石连在一起,原来是长成一块儿的,没有出路。我很快放弃了北面的寻找,从坡上退下来,直奔南面。这个方向比较宽阔,有大片由白边石组成的梯田,还有自然形成的流水坝,我登上梯田,爬过流水坝,只见岩壁深处有条石缝,水便从那缝中涌出来,流经石坝,分流到每块梯田里,往前走也是一条绝路。现在只剩下东边了。我寄希望于那条通道,两边长满了石笋、石柱,密密麻麻的,有些地方连脚都插不进去,俨然一片“大森林”。我不知道这条通道它有多长。在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后,我朝那片“大森林”走去。
通道并不长,“大森林”却很大。我在所有经过的地方,都往石笋、石柱、石幔上打了圆圈,圈内打了X,结果还是迷失了方向。最后,连那个自己设计的中心点都找不到了,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哪是哪了。我无奈地坐在地上,又哭起来。这是第二次哭,哭了很久。累、饿、饥寒交迫。心里那团焦躁的火,把我烧得口干舌燥,喉管似乎都要干裂了。我走到梯田边,从田里捧起水来喝了两口。以往喝山泉总有一种甘甜的感觉,而这洞里的水却给我一种青涩苦寡的味道。我顾不得那么多,身体需要水,生命需要水。我喝了满满一肚子,之后在一根石柱下坐下来,石柱很高,很大,像老家泰安孔子墓前的那几根大石柱一样雄伟。小时候父母带着我去给老夫子上坟,拉着我一起跪拜,我不跪,干吗要跪他?又不是我祖宗。父亲说,他比你祖宗还重要,求他保佑你学业有成,长大了是根国家栋梁,到国务院去当个部长。说着硬把我摁到地上,朝着孔子的墓拜了八拜。事后我问父亲,你不是让我继承家业做生意吗?怎么又想要我当官了?父亲说,一回事。假如你当了财政部长,咱家的产业不是更好做了吗?我没说什么,心里知道父亲既是个财迷又是个野心家。
我把身子靠在一根石柱上,顿时感到彻骨生寒,皮肉一阵阵收紧,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忙用双手搓着双肩和前胸,手掌与皮肉的摩擦产生了一定的热量,心里感到舒服了许多。我想,我是走不出这山洞了,可能就要死在这鲜为人知的鬼地方了。说不定也许是猴年马月的某一天,哪支探险队到这洞内探险,才有可能发现我的遗骸或尸骨。想到死我心里一片悲凉。事实也是这样,凭我个人的毅力和精神,当时根本无法从这个洞里活着出去。多年后,为了揭开山洞的谜团,国家投入巨资,从全国各地调集水文、地理方面精英,对这座山,以及海洋山脉的山群与地下河系,进行了航空红外遥感探测,结果令人咋舌。
这座山总共有五重洞。从面向漓江的第一洞口,进入第二重洞,要通过一个低矮的洞口,在丰水期,它是完全被淹没的。第二重洞内一片漆黑,但水下似有微光透入,对于这线奇异的光源,没有人能做出科学的解释。进入第三重洞,要经过一个更矮小的洞口,低矮得几乎要被河水淹没,稍不留神,很难发现。第三重洞比较开阔,它实际上是一个溶潭,七八十米长,二三十米宽,水深莫测,潭的东侧有一浅滩,西南面是通向第四重洞的洞口。第四重洞也是一个溶潭,面积比第三层略小一些。从溶潭的水波以及汩汩的水声判断,水下有一条不断涌流的地下河,也就是第五重洞了。这重洞的实景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这么复杂的山洞,我怎么走得出去?死是必然的,肯定的。悲观和绝望再次控制了我的中枢神经,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这是我进洞以后的第三次哭。哭得凄凄惨惨,哭得呜呜咽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安安静静地插在水里、挂于穹顶下方、趴在石壁和山岭之上的石笋、石柱、石帐、石狮、石虎、石猴受到哭声惊扰,发出一阵阵焦躁的声音。“哭,哭什么哭,哭个屌!”我骂道,挥手摔了自己一个耳光,“死了不就死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站起来,朝身旁一个酷似石琴的钟乳石狠狠踢了一脚,把它踢得嗡嗡直响。此刻的心情,如同上刑场一样。我拿手电照着洞内那些千姿百态、形象各异曾经被我赞不绝口的东西,突然发现它们一点不漂亮,一点不可爱。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怪兽,一个个凶巴巴地,令我胆寒,令我恐惧。为了壮胆,我不断用脚踢它们,拿石头砸它们,砸得整个岩洞乒乓乱响。边砸边骂:“狗娘养的,日你祖宗,你们想害死我啊?横竖不就是死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砸累了骂累了,也想开了。人在绝境中,想开了就好了。我已经想开了,不把死亡当回事了。这样一来,身心就轻松了许多。我在洞内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容得跟散步一样。
饥饿与寒冷不断地困扰着我,向我发出警告和威胁。人在饥寒交迫中,最容易想到那些曾经吃过的美味。我想起了加州的牛扒,纽约的面点,夏威夷的火鸡。当然也想起了夜屎佬大叔的串汤鸡,桂林米粉和荔浦芋做的扣肉。而且想得最多,想得我唾沫四溅,口水横流。想着这些东西,我躺进了石壁旁边的一个凹槽里,这地方好像也暖和一些。很快我就睡着了。做了许多梦,梦见我的父母和外婆。我坐在外婆的膝盖头上,跟外婆一起唱:“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忽然,外婆变成了俞小芹,我们相拥着,亲吻着,倒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
游子思乡的突然失踪,使驴友们深感震惊,大伙儿议论纷纷,都说想不到。按理,该失踪的是梁山好汉,而不是游子思乡,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然而,梁山好汉却没有失踪,失踪的偏偏是游子思乡。这是大伙儿做梦都没想到的。魔鬼克星说,领队、副领队和梁山好汉找去了,大伙儿原地待命,等候消息。驴友们听了都坐不住了,都担心游子思乡会出事,但大伙儿却想象不出他会出什么事。都一个劲地摇头。想想徒步漓江的这些日子,游子思乡跟驴友们处得不错,他那谦和、友善、纯洁、慷慨大方、略带异国他乡味道的模样儿,给大家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么可爱的小伙子,不应当出事。会不会是途中发生什么意外?失足落水,或掉什么坑里去,一时半会爬不上来了?大伙儿纷纷猜测着,假想着。魔鬼克星向大家解释说,这些事情,都不会在游子身上发生。你想啊,山上的路那么难走,他都走过来了,没有因为一时疏忽大意或不小心滚落山崖,或掉下什么大坑洞里,反而下山了,这一路平地,他会掉下什么坑洞里去?再说这一路也没发现有什么坑啊什么洞的。即使不慎失足,落到江里去了,他那么好的水性,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大伙儿听了,想想,都说也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关关,这时站起身来,把魔鬼克星扯到旁边,说你讲的这些我都认同,但你忽略了一些情况。魔鬼克星忙问什么情况。关关说,游子的具体表现和情绪变化。魔鬼克星“哦”了一声,有点困惑地望着关关:“怎么讲?”关关说,打上山起,他就阴着一张脸,不说不笑,徒步时老耍尾巴龙,好像故意远离大伙儿似的。对你和小俞,眼里充满了敌意。特别是对你。恕我直言,问题就出在你和小俞身上。这两天,小俞你们俩是不是过分亲热了点?魔鬼克星怔了一下,极不自然地问关关,我们怎么亲热啦?关关说,你一会儿帮小俞背背包,一会儿拿水壶,一会儿又拉起她的手,一会儿两人躲到树背后去说悄悄话,这些举动就是别人看了,也会觉得你们够亲热的。魔鬼克星脸儿瞬间通红,眯起眼睛看着关关,心想:都说关关不管闲事,原来是装的。其实,什么事都瞒不过他那双眼睛,这家伙也是够阴的。既然他把话儿说到这份上,就摊开来讲吧。他问关关:“那又怎样?”关关说:“他看着不顺眼,心里不舒服呗。”听了这话,魔鬼克星想:他心里不舒服?我心里才不舒服呢!本想说,我和小俞亲热,关他什么事,碍他眼睛了?话到嘴边又改口道:“那又怎样?”关关说:“赌气、窝火、变着法子报复,要不就提前离队,不辞而别。把小俞、夜大叔和大伙儿弃得很被动。要是在这过程中发生点什么意外,那就更麻烦了。”
魔鬼克星眼睛都瞪大了,头一回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是头一回对关关刮目相看。在驴队的这些日子,对每位驴友,他都作了些观察、研究和分析,对他们的个性、特点、嗜好、待人接物,为人处世,以及情感生活、经济状况有一定的了解。觉得这些驴友,身世不凡,背景复杂,情感世界丰富多彩,现实生活曲折坎坷,每个人都有许多故事,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你想看看得见,你要摸摸不着,读起来又读不懂。特别是关关,外表上给人的感觉是个酒鬼,整天板着块脸,那脸铁一般的颜色,钢一样的冷峻,对身边的驴友、驴队发生的事,总是沉默以对,极少发表个人意见,宛如一个深潭,又像一座高山,深不可测,高不可攀,望而生畏。除了这些,关关给魔鬼克星还有另一种感觉,他觉得他还像一个不苟言笑的严厉的领导。当下,魔鬼克星听了关关的话,第一到第六感都觉得他越来越像个领导了。实话说,魔鬼克星发现游子思乡失踪时并不在意,也没多想,认为娇生惯养的游子思乡,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里徒步,受不起这份苦和这份累,背着大伙儿歇下来,或躲到什么地方找凉快睡大觉去了。过一阵子,睡醒了,他会跟上来,丢不了的,充其量影响驴队的行军计划,不会发生什么大问题,所以也不着急。经关关这么一讲就急了,想想自己这两天与俞小芹频频接触,有的举动确实比较亲密,自然会引起驴友们的关注和游子思乡的妒忌。可当时他并未多想,只觉得自己与游子思乡在争夺俞小芹的这场战争中,正从胜利走向胜利,心里得意着呢。丝毫没有顾及游子思乡的感受和自尊,以及由此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
魔鬼克星不敢想象,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他望着关关,像一个遇到困难,急待向上司请示如何解决的下属那样,急切地向关关讨教。
关关说:“必须尽快把游子思乡找到。我们不能在这里干等,不能守株待兔,要动员大家一起去找。”魔鬼克星请他去跟驴友们讲一下,带领大伙儿一道去找游子思乡。关关说:“还是你跟大伙儿讲吧,年轻人多参与多历练,磨砺磨砺才有出息。”
驴友们都聚集在老树下,热烈谈论着游子思乡失踪的事。飘飘的肚子不痛了,瞪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声不响地听着,心里为游子思乡担忧。短短的几天内,她与游子思乡私底下建立了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不同于一般男女间的那种关系,没有暧昧,没有肉欲,没有情感延伸或可持续性的异性向往,两人的交往却又超越了男女间的正常关系。可以说游子思乡与飘飘的交往,是一种没有交往的交往,只是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互相间惦着记着谁也不会忘记谁的那种私密的,神秘而又洁净的男女关系。这一切都源于游子的一次举动。那是来到驴队的第二天早晨,她正在江边洗漱,游子笑眯眯地走近她身边,向她问好,把一个装有五千元的信封塞到她手里。她脸儿顿时烧起来,婉然拒绝。可他说,小意思,拿着,不要就是瞧不起我,把我当哥哥就是了,如不嫌弃,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哥哥。说罢挥挥手朝江那头跑去了。她手里拿着信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多年后,飘飘每每对人提起这件事,总是无限感慨,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动或感激,不是这个人给不给你东西,给不给你多少钱,给钱多少,而是一个人在艰难困苦的时候,得到了另一个人的真诚的无私的帮助。这种帮助足以让你感动一辈子。
老树底下的议论仍在继续,焦点还是有关游子思乡的失踪。不过,话题已经转到俞小芹和魔鬼克星的身上了。风筝说,看来这三角恋爱是搞不得的,一搞就出问题。窈窕马上反对,说什么叫三角恋爱?一个女人两个男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或者更多的男人女人,在一起玩,在一起耍,在一起旅游,在一块儿喝酒吃饭,大伙儿都未婚,那也叫三角恋爱?多角恋爱?那叫选择,那叫有选择的余地,如果连选择的机会和选择的余地都没有,那才叫搞不得,那才叫出问题。可以说窈窕姐这话有道理,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人民群众插话,说难怪窈窕姐选择了水哥。大伙儿望着老水笑起来。窈窕立刻就来气,说我选择水哥怎么的,错了?我就选择水哥了,昨夜里我们还混帐了呢!大伙儿顿时起哄,一个劲地明知故问:“真的,真的吗?”窈窕说真的又怎样,假的又怎样?不就那么回事嘛。人民群众说,哎哎,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啵。窈窕说,是我说的,咋啦?人民群众问老水:“是不是哇,水哥?有没有这事哇,水哥?”水哥不作答,仰望天空,嘴角叼着支烟,一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样子。这时,关关和魔鬼克星走了过来。大伙儿停下吵闹,把头转向他们,都问怎么办。
魔鬼克星将关关的意见向大伙儿说了一遍。驴友们表示赞同。恰巧,俞小芹打电话,告诉魔鬼克星:“没有找到游子,要大伙赶快过去,一块儿寻找。”几分钟后,关关和魔鬼克星带着驴队沿着来路往回出发了。
南边天上出现黑云,先是一块,后是一片,接着是一大片。那些云块像乌云,像岩石,像波涛,像海浪,重重叠叠,汹涌而来,很快遮黑了半边天。
“要下大雨了,快把队伍收拢来,找地方避雨。”关关抬头看了看天,对身边的魔鬼克星说。
魔鬼克星当即用手机通知大伙儿赶快向江边靠拢。
一座山面江耸立,山脚插在水里,它的背后便是绵延数十里的海洋山区,驴队就是从那片山区里走下来的。山很大,沿着江岸有一溜突出的山崖,正好躲雨。俞小芹、梁山好汉、关关已在那里会合了。驴友们迅速赶到崖下,带回来的都是些让俞小芹失望的消息。
一声霹雳,惊天动地。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大风卷着沙尘卷着树叶漫天飞舞,大雨随风而至,泼向江面,眨眼工夫天地间便白茫茫的一片。
“找到了,找到了!”
魔鬼克星的叫声,穿过雷雨,顺着石壁传到山崖下。人们蜂拥而去,在一个紧挨水面的岩洞口,发现了游子思乡遗弃的背包和一件乳白色的T恤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