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第十章

2015-06-13

红豆 2015年6期
关键词:克星好汉驴友

天亮得很早。五点刚过,东边的山头就发白了。薄薄的晨雾,缠着山脚,绕着树梢,沿着江畔,丝儿绸儿般轻轻飘游着,远远望去,墨绿的江岸上镶着两道带色的边边儿,酷似两条蓝白相间的彩带。早起的渔夫,撑着古老的竹排在江上捕鱼。偷猎的汉子,躲在灌木丛里,瞄着江边觅食的野鸭子。枪声一响,百鸟惊飞。“扑棱,扑棱”的声音将黎明的宁静撞得支离破碎。“啊喝喝喝喝喝喝……”随着赶山人那一连串的豪喊,新的一天开始了。

大伙儿都起得很晚。每天负责催帐的俞小芹,也没起来。她的帐篷扎在江边,离驴友们较远。这阵子那帐篷还安安稳稳地支在那儿,没有一点动静。小白龙停在对岸,甲板上不见人影。要在往常,夜屎佬大叔早就从船舱里钻出来了。他喜欢站在甲板上,或蹲在船舷边洗漱。光着上身,穿条裤衩,用只小木桶从江里舀上满满一桶水,先刷牙,刷得满嘴都是白泡泡。把这些牙膏泡沫清洗掉之后,他又找来一块薄薄的篾片,伸出大舌头,用篾片将舌子刮了几下,舌苔刮净了,才把口漱了。据说用篾片刮舌苔,是船家的一种传统习惯,也是桂北地区普通百姓的一种习惯,沿用几千年了。不过,用这种方法刮舌子的人现在已经很少了。夜屎佬大叔仍然保留着这种传统习惯,他之所以保留,并非这种传统习惯有多么好,而是在用篾片刮舌子的时候,总有一种痒滋滋的感觉。这种感觉通过舌尖,电流般地迅速流遍全身,就那一刹那间,全身都爽死了,爽得连屁眼毛都松开了。夜屎佬大叔就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点爽,才把祖宗留下来的这点东西传承下来的。漱完口,夜屎佬大叔抱起一桶水,举起来往头顶一冲,那水从头淋下来,一直淋到脚跟。接着是第二桶第三桶,连着四五桶水冲下来,浑身上下凉透了,跳了跳脚,抖掉身上的水珠,进船舱穿好衣服,精神抖擞地走上船头,开始向驴友们发出第一声吆喝——起床喽!他的这点习性,驴友们都熟知了,只要他一吆喝,即使俞小芹没有催帐,驴友们都会迅速爬将起来,赶快打点行装,集合登船。可是今天夜屎佬大叔没有吆喝,俞小芹没有催帐。小白龙静悄悄的,快克幻影也是静悄悄的。金灿灿的太阳照进河谷里,把河谷再次变成一条流金的河。要不是一群野牛的突然出现,大伙儿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才醒来。

七八头小黄牛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它们闯进驴友们的帐篷间,停下蹄子,瞪着一双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那一顶顶红红绿绿的帐篷,站在那里,有点儿不知所措。一头胆子稍大些的小公牛,朝前面一只绿色帐篷走了两步,犹豫一下,又走了两步,见绿色帐篷没有什么反应,胆子就大起来,放开步子走近前去,抻长脖子用鼻子小心翼翼地闻着帐篷。这顶帐篷恰巧是风筝的。那时的风筝正在做梦,她梦见自己拥着一个强健的男人正在床上交欢,那男人好厉害,直把她弄得哼哼啊啊要死要活的直叫喊。忽然间,她闻到一股怪味,这味道让她作呕让她窒息,她憋着气,猛地醒来,朦胧中看到了一张黑白相间的大嘴,那张大嘴伸向帐篷正往她的脸上杵来。风筝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离帐篷。

驴友们被风筝的叫声惊醒,一个个钻出帐篷,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见是一群小牛,又见风筝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样子,都笑了。俞小芹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挥着登山杖,将牛赶开了。其实,夜屎佬大叔老早就起来了。他步行到附近的一座小山村,请村民帮驴友们杀了一头小香猪。今明两天的行程比较辛苦,要走一天半的山路,途中没有弄吃的地方,中午这顿饭就吃不上了。夜屎佬大叔知道,这群驴友身份特殊,谁都不差钱,膳食方面要求较高,喜欢品尝鲜美东西,顿顿都要变换口味,又不愿意自带干粮饮品,是一群很难侍候的主。好在自己精明能干,地头又熟,这一路过来,天天都变着法子让他们吃好喝好耍好,每顿饭菜都使大伙儿赞不绝口,心满意足。比如今天的行程和这两顿饭就使夜屎佬大叔颇费心思。行程不能改,驴友们两顿饭要吃,而且要吃好喝好。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了。他把吃早餐的时间向后推迟半个时辰,又把吃中餐的时间往前提了两个钟点,两顿合做一顿,交代外甥女别起早,莫催帐,让大伙儿多睡一会儿,睡到八九点钟都可以。算了算行程,天黑之前驴友们完全可以走到驻地。山里有个单门独户的人家,跟他合作好几年了,是“梦幻之旅”的一个点。他已经和主家说好了,驴队一到,立刻吃饭,好酒好菜,包大伙儿个个满意。至于昨晚营地发生了什么,他一概儿不管。老水与窈窕混帐的事情,当时他就知道了,是副领队子珏打电话告诉他的,子珏是他安排在驴队的一只“眼睛”。他为老水和窈窕高兴,“快乐大家庭”终于有人混帐了。这第一对混帐的人,其中之一就是窈窕。驴队旅行伊始的当天夜晚,有只手伸进窈窕的帐篷,窈窕一口咬定那只手是贼手,是冲着她那十万块钱去的,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这“窈窕事件”不攻自破,再没有人说驴队里有贼了吧。总之,这货真价实的混帐事儿一曝出,是件好事。作为驴队组织者和领导者,夜屎佬大叔引以为豪。然而,夜屎佬大叔也和众驴友一样,高兴之余还是有一点儿困惑,那就是窈窕为何不跟梁山好汉混帐而跟老水混帐?当然,窈窕跟谁混帐都一样,只是心里多多少少为梁山好汉抱屈,毕竟人家帮窈窕扛了好几天的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顿二合一的饭菜光说它丰盛是远远不够的。它给驴友们印象深刻,没齿难忘的根本东西是它的特色,以及它给大伙儿的永久记忆。因为在随后的几天里,驴友们深陷绝境,饱受饥饿折磨的时候,常常想起这顿饭菜。小香猪皮薄肉嫩鲜美无比,筒子骨熬出来的野菌汤清甜爽口,连喝三碗也不过瘾。猪肝粉肠下米粉,香芋扣肉,酸笋辣椒炒排骨,柴火饭,油淋锅巴,每道饭菜无一不充满传奇和特色,都有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这是驴友们整个旅行中最精彩的一顿饭菜,也是最后一顿饭菜。

大伙儿狼吞虎咽,吃得兴高采烈。梁山好汉阴着一张脸,面对美味佳肴却没有食欲。饭前,他把窈窕叫到一边,说,这十万块钱还是交还给你吧。窈窕说好的。双方没有多话,窈窕将颈脖上的那串翡翠珠子取下来,递给梁山好汉,说这个也物归原主。说罢朝梁山好汉莞尔一笑,走了。梁山好汉接过珠子,一股莫名的惆怅和怨愤瞬间冲上脑门,眼睛瞪得铜铃般大。

梁山好汉与窈窕的动静,驴友们看在眼里。当梁山好汉把窈窕叫出去时,大伙儿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向老水。老水跷着二郎腿端坐桌边,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一会儿窈窕回到餐厅,手里多了个包包。在驴队,这包包人人都熟悉,里面装着十万元钞票,大伙儿都知道,窈窕这装有十万元现钞的包包,一直由梁山好汉替她保管。昨晚风云突变,窈窕与老水混帐了,也替自己和这十万块钱找到了义务保管员。梁山好汉把这个包包交回窈窕,也不觉得奇怪,物归原主嘛。窈窕不管众人的目光猜测什么或说些什么,她把包包直接往老水二郎腿上一放,就挨在他身边坐下去了。夜屎佬大叔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道:“窈窕妹子,换保管员了?”窈窕朝夜屎佬大叔做了个鬼脸,随即说了一句广东话:“嗨啦。”梁山好汉正好走进来,大伙儿的目光又都集中在他的脸上。梁山好汉坐回到自己原先坐过的位子上,依然阴着一张脸,什么话也没说。夜屎佬大叔看看梁山好汉,又看看窈窕和老水,猜想这三者之间,可能又有故事了。夜屎佬大叔一向认为,旅行中的驴队或驴友当中,但凡有故事,不外乎就是混帐那点事,你混我的帐,我混你的帐,争个风吃个醋的也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并不在意。俞小芹和魔鬼克星却很在意,他们在意的不是混帐本身,而是由此引发的一些帐外的事情。比如刚才梁山好汉把窈窕叫出去,窈窕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包,同时他们察觉到窈窕脖子上少了一串珠子,一串价值不菲的翡翠项链。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梁山好汉把装有十万元现钞的包包还给了窈窕,窈窕把翡翠珠子退回梁山好汉,这个情节他们都没有看见。由于这串翡翠项链而被引起怀疑的窈窕,这会儿在俞小芹和魔鬼克星的眼里渐渐模糊起来。那串价值数十万元的翡翠珠子现在还在不在窈窕身上?莫非是梁山好汉的?窈窕还给梁山好汉去了?不难断定,刚才梁山好汉把窈窕叫出去,是把装有十万块钱的包还给她的,而她呢,是不是也把脖子上戴的那串珠子取下来还给了梁山好汉?如果是这样,那串珠子的持有人就是梁山好汉了。俞小芹和魔鬼克星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对视一下,又迅速避开了。可当他们看到梁山好汉阴沉着一张脸,两手空空地回到座位上时,心里就产生了怀疑:珠子在哪里?在梁山好汉的衣袋里吗?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当务之急,必须迅速弄清楚那串珠子的下落。

驴队启程时,都快小晌了。大伙儿背上重装,朝望夫山和天子坪进发。旅行伊始,至今也有好些天了,重装徒步还是头一回。出发前,夜屎佬大叔亲自将每个驴友的背包检查了一遍。帐篷、睡袋、睡垫、地垫、登山杖、救命绳、套锅、多功能藏獒铲、特种手电、气炉、高山液化气罐、烧水壶和户外工具包等这些户外活动必备的东西,他都逐一检查,逐一翻看,不允许少带或遗漏。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样子,与他平时的性格、作派判若两人,看了着实让人觉得费解和好笑。检查到窈窕时,见她少带一条救命绳,就批评人家只顾钱不要命。窈窕说大叔,不就是在山里住一个夜晚嘛。少带一两件东西,不要紧吧?夜屎佬大叔说,一件都不能少带,你们千万别小瞧了这些东西,关键时刻它可能派用大用场。窈窕撇了撇嘴,还想说什么,老水轻轻扯了她一把说,嗨,大叔让你带上你就带上嘛。窈窕说好好,带上带上都带上。老水将窈窕的背包提起来,往肩头一甩走了,窈窕空着两手挪动着肥胖的身体跟在老水后头。蹲在不远处往包里收拾东西的梁山好汉见了,心里如同吃了一盘馊菜般的很不是滋味。窈窕那个背包,原本是放在他肩上头,如今放到老水的肩上去了,他对窈窕的责任和义务,一夜之间就被老水剥夺殆尽,想起来实在让他伤心。夜屎佬大叔仍在检查驴友们的装备,有的驴友他已经检查过一遍了,但仍不放心,还要再检查一遍,生怕别人又拿掉什么似的。如此重复检查,驴友们都有些烦了。其实,对夜屎佬大叔的严格要求,大伙儿都知道他的重要性,比如那天抢救飘飘,如果没有那些救命绳,根本无法挽救她的性命。但驴友们都不以为然,都觉得背起这么大堆东西,翻山越岭,在未来两天的旅途中,其艰辛程度可想而知了。

我按照夜大叔的吩咐,把该装的东西,全都装进背包里,然后将背包背了起来。俞小芹走到我跟前说:“行吗?”我说行。她朝我的背包打量了一下,拉了拉左肩上的背带,笑了笑,跑到女人那边照顾飘飘去了。梁山好汉走在队伍的最后头。他依旧阴着一张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同情他,也埋怨他。既然喜欢窈窕,想和她混帐,俩人又扯了那么多天,为什么不早些下手,倒给那不显山不露水的老水搞了个突然袭击,一举将窈窕拿了下来。怨谁呢?怨你自己胆子不够大,步子太慢,情商也太低了嘛。

其实,梁山好汉的胆子并不小,步子也不慢,至于情商嘛更加不低。多年后他对我说,当初要与窈窕混帐,不是不可能,完全有这种可能,只是他严格遵循着商场上的规矩,男女双方做生意,绝对不能讲感情。民间流传一句话说,讲感情就伤钱,讲钱就伤感情。跟那些男女间谍一样,男女间谍即使生活在一起,发生了性关系,也是不能讲感情的。不过,梁山好汉认为,要是没有老水的出现,他在窈窕身上,钱与情都会得到,哪个先哪个后,迟早不同罢了。这阵子梁山好汉心里正在后悔着,悔得肠子都快发青了。他此刻最后悔的倒不是跟窈窕混帐与否,而是早餐前自己做出的错误决定。他不该把十万元巨款归还窈窕,自动放弃保管权。更不该把挂在窈窕颈脖上的那串翡翠项链收回来。扪心自问,自己到驴队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一路不停地向窈窕示好,想方设法跟她粘在一起,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混帐?为了劫色劫财?是?不是?起码不完全是。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有天知地知和他自己知道。这是一个秘密,一个想起来都让他心惊肉跳的秘密。于他来说,这个秘密就是一道难关,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难关。要冲破这道难关,他需要一个避风港,需要人帮忙。于是他参加了驴队,并在十几个队友当中,物色有能力帮助他的人,窈窕迅速进入他的视线,两人的关系发展很快。当驴友们正揣测着他与窈窕是否混帐时,他却没有与窈窕混帐。他想,好饭得一口口吃,先把大事办了再说。那么梁山好汉的大事是什么呢?这里暂时不能说。不能说的东西,可不是好东西。现在好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把他的如意算盘打破了。反省自己,梁山好汉觉得,他没有及时趁早对窈窕下手,是一大错误;早餐前将十万元现款交还窈窕,又将他借给窈窕佩戴的那串翡翠项链收了回来,更是个天大的错误。这一还一收,就把这些天自己精心策划,含辛茹苦和窈窕建立起来的那点感情丧失殆尽。搞不好还会弄出一些麻烦事情来。如果不把那十万元现金交还窈窕,如果不把借给窈窕的那串翡翠项链收回来,自己现在也不至于那么被动。加之昨夜当他发现水哥与窈窕混帐时,自己无法控制的那股冲动,影响又是那么恶劣,要不是俞小芹和魔鬼克星奋力劝阻,后果不堪设想。梁山好汉十分懊悔,他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棋,一步错,步步皆错,是他自己把自己推向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事到如今,没有人能够拯救他,能够拯救他的只有他自己。梁山好汉毕竟是走南闯北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他深知,此时此刻要把自己从险境中拯救出来,只有去求窈窕,以爱情的名义向这个肥胖如猪的女人求和,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愿,理解她,原谅她,包容她,欣赏她,需要她,说那个骨瘦如柴的老水不靠谱。自己对她才是义无反顾,还要向她表白,说自己从见她的第一面第一眼起就深深地爱上她了,并向她发誓,从今往后,他对她的爱矢志不渝,一如既往,海枯石烂直到永远。这样说能行吗?他问自己。觉得这些话有点像中学生的恋爱语言,摇了摇头,最后决定:行与不行先试试看,试了再说。

我站在路边等着梁山好汉,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关心他一下。怎么,背不动了?他走到我面前关切地问。我摆摆头反问道:“你呢,没问题吧?”他说没问题。对我的这句问话似乎有些心虚,随后又问我,“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背不动背包了,你帮我背吗?”我说:“可以。”他突然朗声大笑,说:“我还不至于叫你帮我背背包吧,老弟,走!”顺手拉了拉我的胳膊,大踏步地往前奔去了。他走得很快很急,我跟不上他,就喊:“老梁,梁哥等等我啊。”他没理会我,只顾往前冲,超过一个又一个驴友,直到追上窈窕和老水,他才将脚步放缓下来。

一上路,俞小芹都围着窈窕转。她把飘飘托付给麦子和人民群众照顾,就往前头走去了。麦子也是个漂亮的女人。驴队的六个女人当中,除了窈窕肥胖些,其他五个都很漂亮。就是窈窕,如果不发胖,也是很漂亮的。驴队那么有生气,那么有战斗力,我想是与这些女人的漂亮和存在分不开的。这些日子跟女驴友们频频接触,我有充足的时间来观察她们,研究她们和欣赏她们。就说麦子吧。麦子平时少言寡语,多么好笑的事情和话儿,到她那儿只是抿抿嘴,没有感想,不发评论。对人却是满腔儿的热忱。她的漂亮不在于她秀丽的五官,也不在于她身上的那些发出诱人光芒的“零部件”,而是从她体内折射出来的那股子令人惊叹的女人味道。这种味道可以看,可以闻,可以吃,可以睡,可以为之去死。这就是我眼里的麦子。后来我听说麦子离婚后,曾与好几个比她大几岁、十几岁甚至是几十岁的男人同居过,身边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婚姻很不幸福。

老水背上背着两个大背包,胸前还挂着那个装有十万元现款的小包包。现在的老水,如同当初的梁山好汉,不过,他的个头要比梁山好汉高大一些,身子骨也比梁山好汉强壮多了。窈窕跟在老水身后,她身上斜挎着一只小包,里面装有口香糖、卫生纸、化妆品之类的日用品。这些东西数量少,分量也轻,不会给她增加多少负担,真正给她负担的是她的身体,和身上无处不在的堆堆肥肉。出发前,精明心细的夜屎佬大叔,从她的背包上解下登山杖,让她拿着,嘱咐她上山下坡时一定要拄着它,这样可以帮助她支撑百分之三十的体重,减少许多身体对双脚的压力,便于行走。如今她拄着登山杖,感到身子有了一份寄托和依靠。当然,真正的寄托和依靠,是走在她前头的那个男人老水。

山上有条小路,弯弯曲曲细细长长如同蚯蚓。沿途长满了树木,多是荆条和青松,密密麻麻遍布山野。小路是行者们开辟出来的,时而绕山环行,时而陡峭而上。途中常遇一些被大风刮倒的老树,它们横卧在小路中间,无法逾越,绕道没有,攀爬不行。碰到这种情况,驴友们只有卸下身上的背包,从树干底下爬过去了。小路上铺撒着许多落叶及各大旅行公司或驴队的名片,俯身拾遗,不时会捡到一两张夜屎佬大叔的片子,上面赫然写着“梦幻之旅”的字样。夜屎佬大叔和他的驴队名片,在众多名片当中,独树一帜,显得很特别。刚到小半山,窈窕就走不动了,老水也是挥汗如雨,浑身上下几乎湿透。这鬼地方怎么这样难爬!窈窕抱怨起来。她前头是个陡坡,她一手拄着登山杖,一手抹着脸上的汗水,望着陡坡紧锁眉头。老水回过头来,腾出手抓住她的五个粗短的指头,说,加把劲,咱们爬上这陡坡再歇息。窈窕说我现在就想歇息。老水说:“这地方上不上下不下的怎么歇呢,还是上了陡坡再歇吧。来,抓紧我的手,加油!”老水鼓励窈窕。窈窕很听水哥的话,她紧紧抓住老水的手。老水将窈窕用力往上一拉,窈窕头向前,身在后,双脚往下滑,老水非但没有把她拉上陡坡,却被她笨重的躯体拖着往下走。幸好俞小芹及时赶到,双手将窈窕的肥屁股用力托住。老水一手拉着窈窕,一手抓住一枝树桠,俞小芹在后面顶着窈窕,三人奋力爬上陡坡。

窈窕说,这鬼坡好难爬。老水说,这不算难爬,主要是这些天我们一路走过来,那些路都比较好走,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小陡坡,又是重装爬山,所以就觉得难了。是不是,小俞?俞小芹笑笑,回答说是的。窈窕问俞小芹,前面还有这样陡的坡吗?俞小芹说,没有了,漓江岸边的山多为石山,山山陡峭,要么无路可走,要么绕着山儿走。窈窕说,那太好了。俞小芹又笑笑说,不过,难走的路还是有的,窈窕姐得有思想准备。窈窕听了面露难色,有些不快。老水见了忙说,不怕,有我呢。窈窕看了老水一眼,脸上露出温婉的神色,说,其实走点山路,爬几个坡,也算不了什么。想当年老娘创业的时候,吃的苦头还少吗?走!说着起身想走,老水连忙拦住说,等会儿,我去那边方便一下。俞小芹看着老水钻进一包树丛里去了,侧过脸往窈窕颈脖上瞟了瞟说:“噫,窈窕姐,你今天戴的这条项链真漂亮。”窈窕说:“是吗?”低下头,扯了扯项下的金链子说,“托人到法国巴黎专门订制的,花了一万多美金。”项链做工精致,款式时尚、典雅,戴在窈窕的脖子上显得贵气十足。窈窕说,这种天她还是喜欢佩戴翡翠珠子做的项链,那东西戴在脖子上凉快。俞小芹趁机问:“那条翡翠珠子呢,怎么不戴了?”窈窕说:“还给梁山好汉了。”俞小芹心里暗暗吃了一大惊,但她不露声色地问道:“那串珠子是梁山好汉的 ?”窈窕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俞小芹张了张嘴,还想问点什么,看见老水已经往这边走过来了,赶紧把话儿咽了回去。事情到了这步田地,问不问都无所谓了。那串价值数十万元的翡翠项链终于有了下落,它的主人居然是梁山好汉。这一发现使俞小芹兴奋不已,心想,这人世间的事,无论是好事或坏事,有偶然,有必然,但更多事情出现的却是巧合。手机响了,短促的一声。是条彩信,盛世珠宝店老板发来的。一张图一句话。图上是两天前她发给对方的那串翡翠珠宝做的项链,它挂在窈窕肥短的颈脖上,图下写着:此翡翠项链产自本公司,编号为211911。这条彩信太好了,太及时了,太让她感动了。俞小芹高兴得直想哭。脑袋嗡嗡作响,泪水润湿了眼睛,拿着手机的手像得了帕金森综合征似的瑟瑟发抖,抖得无法控制。害怕被窈窕、老水察觉,急忙站起来,背过身去仰望天空。树木将天空挡在了上面,太阳的光点从枝桠间漏下来,一斑一点一块一片,依然是那么光亮,那么灿烂。今天无疑是俞小芹最激动、最高兴、最不可想象和最难忘的日子。多少委屈,多少辛酸,多少艰难与惆怅,还有那些不白之冤,都将随着这条彩信付诸东流,一去不返,取代它们的将是她的梦想,她的那个毕生追求的警察梦。俞小芹啊俞小芹,你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俞小芹在心里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沉浸在幸福与幸运的梦境里,以致窈窕连叫她几声,她都没有听见。

“小俞,你怎么了?”

窈窕走过来推了推俞小芹背上的背包,她才蓦然惊醒,说有点不舒服。窈窕一听就急了,忙问哪儿不舒服。俞小芹支吾着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头晕。”“是不是感冒了?”老水也跑过来问,“要不要吃点药?我这儿有特效感冒药。”俞小芹说:“不用。”“谁感冒了?”魔鬼克星从树丛深处钻出来,他的突然出现,俞小芹感到有些意外。老水望着魔鬼克星笑问:“魔老弟,怎么打转头了,你不是走前面去了吗?”魔鬼克星说:“前方有两条路,一条左,一条右,大伙儿不知道往左还是往右,只好回来问问俞队。”俞小芹说往右,左边那条直通山顶,走不了的,即使到了山顶也得退下来,是条死路。魔鬼克星说:“哦,原来是这样。”又问,“哪个感冒了?”俞小芹说:“没人感冒。”窈窕说:“小俞有点不舒服。”俞小芹说:“没事了,刚才只是觉得有点儿头晕罢了。”魔鬼克星打量一下俞小芹,说:“这些日子你太辛苦了,太累了。来,把背包给我,我替你背。”魔鬼克星也想效仿老水。俞小芹说:“这哪成啊。”魔鬼克星说:“你客气什么,给我。”不由分说将俞小芹背上的背包捋了下来,甩到自己的背包上去了。俞小芹急忙去抢,却被窈窕拦住了。窈窕说:“小俞别抢了,你就让魔老弟背吧,你看水哥不也是帮我背吗?男人的力气总要比我们女人大点的。再说了,作为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任何时候都要多一份责任,多一份担当才对,是不是水哥?”老水说:“那当然。”窈窕又说:“魔老弟,你陪小俞慢慢走,我和水哥赶前头去,告诉大家往右边那条道走。”魔鬼克星说:“好,好。”窈窕向老水递个眼色,老水会意,拉上窈窕就匆匆走了。

“我们歇一会儿,还是继续走?”魔鬼克星问。

俞小芹说:“你用不着替我背,我真的没事。”魔鬼克星说:“即使没事,我帮你背一阵子也是可以的嘛。”俞小芹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我是男人嘛,男人……”俞小芹打断魔鬼克星的话说:“知道你是男人,男人应该照顾女人对吧?”魔鬼克星说:“对头,窈窕刚才不是这样说的吗?”随即岔开话题,“你那案子现在怎样了?”一提到案子,俞小芹立刻警惕起来,说不知道,下意识地前后左右看了几眼。魔鬼克星说:“我相信你不是那个盗窃珠宝的犯罪嫌疑人。”俞小芹说:“谢谢你的信任。不过,你凭什么这样认为?”魔鬼克星说:“凭你的人品,凭这几天我对你的了解。”俞小芹笑了笑说:“要是公安局的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魔鬼克星说:“会的,公安局的人只要接触了你,跟你在一起待上些日子,我相信他们都会像我一样信任你。”这些话如果在几天,十几天,抑或半小时或一刻钟前,俞小芹听了,心里一定是非常感动的,即便是现在,也是非常感动。但,此刻这种感动却在她心里的那片天空中一闪即过,如同流星一样,因为她没有时间让这种感动在她心里停留太久,准确地说,这种感动已被另一种感动所替代,她马上要做一件大事情,一件能替她平反昭雪,以正视听的大事情。她说过的,她一定要亲手将“6·11”抢劫案中漏网的那个犯罪分子抓获归案,绳之以法,自己还自己一个公道。案件发生后,她一直在寻找与案件有关的线索,当窈窕脖子上戴的那串珠宝链子撞入她的眼帘时,她就意外地发现,“6·11”同案犯很有可能就隐藏在驴队。开始她不敢相信,觉得只是个预感,心想:天底下的事哪有那么巧合的?巧合得让俞小芹怀疑它的真实性。特别是今天,今天的重大发现,和盛世珠宝商店老板发来的短信,她认为都很巧合,很及时,两者之间仅仅相隔几分钟。处于激动、亢奋中的俞小芹,此刻没有时间去考虑别的东西,她心里紧张地思考着: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把梁山好汉抓起来,扭送公安机关?这个时候能抓吗?抓得了他吗?自己一个人把他的犯罪事实公之于众,请驴友们帮忙,驴友们会相信自己吗?要是有人同情他,对我列举的证据提出质疑,反对抓他呢?这一带又是山区,前不着村,后不落店的,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凭武功拼实力她不在乎,可还有个驴队,还有十几个驴友,不能因为自己的行动影响驴友们的正常旅行。俞小芹思来想去,觉得暂时不惊动梁山好汉,等驴队走出这片山区,舅舅的船到了再说。主意刚刚打定,又冒出一个新问题。要是梁山好汉逃跑呢?这个问题很危险,既不能对他实施抓捕,又不能将他的案情向驴友们公布,而他又极有可能出逃,利用这片山区为掩护逃离驴队。这真是一个让俞小芹感到紧张和头痛的问题。盯死他!二十四小时不睡觉,跟着他寸步不离!俞小芹终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眼睛四下巡睃,开始寻找梁山好汉的身影。

“大伙儿都到前面去了,梁山好汉和游子思乡可能还在后头。”魔鬼克星不失时机地提醒俞小芹,好像看透了俞小芹的心思似的。

俞小芹点点头,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咯噔一下。她想到了梁山好汉与游子思乡的关系。众所周知,游子思乡是与梁山好汉一起来的,但没人知道他俩究竟是什么关系,莫非游子思乡也和梁山好汉一样,都是“6·11”抢劫案的犯罪分子?他们是同伙?如果是这样,那这个家伙太复杂,太可怕了。

我就在俞小芹把我想得“太复杂,太可怕”的时刻,与梁山好汉一起来到她身边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会这么想我,也不知道她已经掌握了梁山好汉的罪证,只是察觉到她的脸色不大好。她没有跟我们打招呼,目光往梁山好汉和我的脸上扫了一下,眼神有些冷然,甚至有几分敌意。本来我想跟她说说话儿的,可当我发现她的背包公然落到魔鬼克星的肩头上时,身上陡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那股怒火从脚底板底儿一直冲到了脑门头。激动、愤懑、妒恨,什么心情都有,恨不得连打架、杀人、去死的想法都有了。我拔腿就走。

“史建业!”

身后传来俞小芹的叫喊。我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往前奔去了。

驴友们都在两岔道口候着。那儿是半山腰,有角坪子,长着几棵老松树,这些树躯干都不太大,但很老,老得无法确定它的年龄,从周身满是老皮和枝桠脱落的疤痕上看,至少百年以上。树皮下不时有松油流出,风干后变成松脂,乳白色的松脂一条条地挂在那里。紧挨着岔口的地方,有个老汉靠在一棵树干上打盹,脸上的皱纹,如同背后那皱巴巴的树皮一样,稀疏的发须,几乎都枯白了。听到动静,老汉睁开眼睛,见有游客到来,连忙爬起身,张开缺牙的嘴笑问:“你们要带路吗?”

关关见了老汉,一贯冷峻的脸色立刻暖和下来,他反问老汉:“大爷,您在这儿干吗呢?”老汉笑答:“帮人带路呗,你们要不要带路?”关关说:“我们有人带路啊大爷。”老汉哦一声,有些儿失望,脸上茫然了一会儿,仍不灰心,问:“你们要去哪?”关关说:“山那边,具体我也说不上。”老汉说:“这山里的路儿多着呢,岔来岔去,稍不留神就走错了,容易迷路。莫看这片山不大,若是迷了路,一天半夜都走不出去。这山里头毒蛇怪虫又多,还有狗熊和豹子,这些个鬼东西经常半夜出来咬人哩,咬着了就划不来了。”老汉的话头虽有些夸张,听起来也蛮吓人的,驴友们脸上立刻露出了紧张的神色。老船问老汉:“大爷,您在这里专门为游客带路吗?”老汉说:“是喽。”“怎么收费呢?”“收费?这东西讲不定的。有时按人头,有时随便给。怎么讲?人多按人头,每人十块八块也可,三块五块也行,若人少的,每人给上个二三十,三五十的,也是可以的。凑巧碰上大方点的,给自己百把两百的也有。再遇上个体质弱,生了病什么的游客,背不动背包,我帮着背了,也会多给一点。”说到这,大伙儿都明白了,老汉是以帮游客带路为生计,如同城里头那些在汽车站、火车站、机场候机室里,专门帮人挑拉行李,引路找地方的“小黄帽”一样。

大伙儿明确了老汉的身份和职业,也不再问什么或说什么。说话间,人也到齐了,我看到魔鬼克星背上那个多余的背包又回到了俞小芹的身上,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儿,但又见他们依然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又不免怒火中烧。起身想走,梁山好汉一把将我拽住,黑着脸儿瞪了我一眼,那目光明显地带着对我的不屑和鄙夷。他的这种眼神和目光实在让我受不了。我赌气坐了下来。梁山好汉小声说:“你冷静点行不行?”我没理他,把头扭一边去了。

“妹妹,你今天带了这么大的一团啊。”

老汉认识俞小芹,他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俞小芹见了老汉也很亲热,说黄大爷,您今天还没揽到活吗?老汉说没有,一个都没有。俞小芹说别着急黄大爷。老汉说不急不急。俞小芹说,大爷要不跟我们一块儿走吧。老汉说不了,我还守一下。驴队继续前进,老汉还站在老松树下,目送着驴友们的背影消失在密林中。多少年后,我的脑海里依然存在着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山里老汉站在一棵老松树下,身上斜背着一个泛黄发白又变黑,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军用挎包,手里拄着一根木棍,脚穿一双漏出脚趾的胶底鞋,那鞋子叫解放鞋。后来俞小芹告诉我,说老汉七十多岁,是漓江两岸和这一带山区的活地图,原本有一个和美的家,儿子、儿媳一次外出,遇上山体崩塌,双双遇难,给他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孙子,从此祖孙相依为命。老汉含辛茹苦将孙子拉扯大,还供他读书。孙子也很争气,去年考上中山大学到广州读书去了。老汉的家住在山上,一边靠山,一边临水,伴山伴水。春夏打鱼,秋冬赶山,一年四季就靠着这山山水水维持生计。自从孙子考上大学,负担陡然加重,光他自己,倒还好办,一个饱了全家不饿,可那在大学读书的孙子就不同了,要吃要穿要学费要电脑,牙膏牙刷擦屁股纸,哪一样都得开销都需要钱,少一样都不行。光靠赶山打鱼弄点钱远远不够。拿老汉的话来说,赶山打鱼的那点钱买墨水涂卵都不黑。这些年,城里的老百姓口袋里有些钱了,会过日子会生活了,他们开始走出城来,云游山野,攀岩钻洞,徒步漓江,喜欢呼吸新鲜空气,热恋老村老巷老房子,爱好土鸡土鸭土白菜。于是,一个古朴时尚的新产业——户外旅游就不知不觉地兴旺起来了。一天,老汉在山里打野鸡,遇上几个迷路的游客,他将他们带出山外,原打算做做好事,帮人家忙的,没想到临别时游客们合计一下,给了他二百块钱作为酬劳。老汉当时灵机一动,觉得帮人带路这行当不错,比进山打鸟、下河捉鱼来钱多来钱快,于是老汉扔掉了赶山打鱼的老本行,干起了向导的营生。一两个月下来,收入颇丰,算一算足够孙子半年的开销。不过这导游的营生也有淡旺,淡时一个客人都没有,刮风下雨,天寒地冻更不用说了。旺时应接不暇,驴友、行者三五成群,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旺季一般在春天和秋天,淡季通常是冬夏。每年到了这两个季节,老汉就发愁。俞小芹是在学校放假期间,回来帮舅舅打工时,认识老汉的。她了解他,同情他,每回遇见他,总要从舅舅给她的工钱里拿出点儿资助老汉,多则几百元,少则几十元。今天俞小芹心里有事,把事先准备好的二百元钱忘记给老汉了,以致走了很远,又匆匆跑回头去,拿出钱来送给老汉。不要不要。老汉一边躲闪,一边摆手。拿着!俞小芹不容分说地将钱塞进老汉手里,转身就跑。老汉随后追了几步,俞小芹跑得快老汉追不上,就停下脚来,手里紧紧捏着两张百元大钞,望着俞小芹的背影,眼睛红了起来。俞小芹回头向老汉挥挥手,喊道:“大爷,早点回家啊。”老汉答应着,喉头突然像塞了团棉花似的,噎了一下,眼泪便掉下来了。

梁山好汉的心情,此刻真是糟糕透了。昨晚到今天,在短短的十几个小时里头,愤怒、忌恨、失落、懊恼,思想情绪起起落落。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窈窕为什么要与老水混帐,混得那么突然,那么让人措手不及和难以想象。难道他们是一见钟情,两厢情愿?抑或是赶时髦?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梁山好汉总觉得有些蹊跷。他们如此“闪混”究竟是为了什么?梁山好汉连连追问自己,可是找不到答案。冷静下来想一想,觉得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这些日子,他一直粘着窈窕,从早到晚,鞍前马后跟着她跑,帮她拍照,替她背包,洗衣浆衫,端茶倒水,除了尿盆没替她倒以外,什么事都替窈窕做过。为什么?为了跟她混帐?当然不是。为了贪图她那十万元巨款?因为她是富婆?显然也不是。那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他心里很清楚,是为了一个绝对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目的和秘密,无论是眼下还是将来,也许是永远都是不能向任何人泄漏的,包括妻子儿女。想到这些,梁山好汉心里就释然了,既然自己与窈窕交往并非要跟她混帐,那为什么还要吃老水的醋呢?不应该呀,没必要呀。思路清楚了,目的明确了,心里也就踏实下来了,也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但,男女间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即使想说也无法说清楚。梁山好汉想来想去,总觉得心里有些失落。他知道,在驴友们的眼中,他与窈窕早就“混帐”了,每当有驴友提及或调侃他们开他们的玩笑时,他从不辩解,也不予澄清,总是笑着默认。现在看来,想在窈窕身上或通过窈窕达到的那个目的,以及与窈窕混帐,同属一码事,即使不是一码事,也可以同时进行,为什么不同时进行了?或将二者结合起来,岂不更好?“讲感情就伤钱,讲钱就伤感情”,江湖上这句该死的话害了自己,如今弄得那么被动。梁山好汉依然十分懊悔,但此刻的心情要比上午平静多了。他决定找窈窕好好谈谈。

天气闷热如蒸锅,长满枫林和松树的山坡上,知了在叫着,那有气无力要死不断气的叫声,给旅途中的人们平添了几分莫名的心火。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到处充满了热气。繁茂的枝叶将太阳挡在了树梢上,偶尔从叶片间漏下小块阳光,也似火一般的烫人。驴友们在林中穿行,个个挥汗如雨,每走一段路,都要停下来歇上一阵子。

窈窕一只手拄着登山杖,另一只手抓着老水的一只手,气喘吁吁地走着。边走边抱怨天气太热,抱怨山道难行,抱怨驴友们为何不提议坐船,如果坐船,省时省力省心,又可欣赏沿岸风光。唯独没有抱怨自己那堆肥肉和满身的“私房菜”。

老水对窈窕的抱怨极具耐心,一路上不断给予安慰和鼓励,不时还对她温柔一把。其实老水早已不堪重负,他背着两包重装,还要照顾窈窕,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连说话都喘气儿了。即便如此,当窈窕发牢骚和抱怨时,他还得赔着笑脸,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他身上的重装说起来并不太重,每包不过十二三斤,两包东西合在一起,也不过二三十斤。这点重量对于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可是,在这汽锅一样的林子里徒步,与往常步行无法比拟,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体力。汗珠子雨点般落下来,上身的汗衫湿透了,腰间的裤头也湿透了,裆子里的小三角,像两块湿漉漉的胶布,紧紧地粘在屁股上,走起路来怪不舒服。出汗多,喝水也多。出发前驴队分给的脉动饮料,用军用水壶灌装的白开水,总量够一天的,可这片树林还没走出去,就被他俩喝光了。窈窕吵着要水喝。老水说没水了,要她坚持一下,走出这片林子,到了山凹那边就有泉水喝了。窈窕说你不是本地人,哪里晓得那山凹里有水?老水说听领队小俞讲的。窈窕说喉咙像烧了把火,没有水喝她走不出这片林子了。老水说那咋办?窈窕说找水去呀。老水往四周望了望,看见到处都是密密匝匝的树干和枝桠,回过头来对窈窕苦笑一下,说林子里哪来水?窈窕说有,我听到了泉水的叮咚声,不信你听听。老水侧耳听了一阵,摇摇头说没听见。窈窕一口要定她听见了,并肯定这林子里有水。水哥还是摇头,但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说好好,我去找水,你在这里歇着。放下背包,拿上水壶走了四五步又回过头来,我们要是掉队了或者与大伙儿失联了怎么办?窈窕想都没想说,就在这林子里过夜呗。水哥说,就在这林子里过夜,你和我?就咱俩?窈窕说,咱俩不行啊,你还想要谁一块儿过夜?老水笑了,样子笑得坏坏的。窈窕一本正经,你笑什么?老水说,那咱们就可以放心大胆,自由自在地那个了?窈窕瞪直眼睛看着老水,一时间有点儿困惑,什么那个?老水说,就那个……窈窕还是不明白,老水压低声音,昨晚咱们干的那个。窈窕突然明白过来,脸红了一下,随即剜了老水一眼,低声骂了句,流氓!老水“嘿嘿”笑着,无比愉快地朝密林深处跑去了。望着老水那欢天喜地的样子,窈窕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口渴需要水喝是一方面,考验这个昨晚刚与自己混帐的男人则是另一方面,而且是最重要的一个方面。老水对她唯命是从,使她感到满意。

一直在寻找机会要找窈窕单独谈谈的梁山好汉,就是这时候来到窈窕面前的。窈窕见了他,笑了笑说:“梁哥,你这是从哪儿钻出来啊。”梁山好汉也笑了笑说:“我就在你们后头哩。”话里头的“你们”语气很重,拖出的腔调也很长。窈窕听出梁山好汉这话的弦外之音,脸上泛起一层红晕,短暂的尴尬过后,说:“水哥找水去了。”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趁水哥不在,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梁山好汉并不着急,他在窈窕身旁坐下来,不慌不忙地从塑料手提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窈窕,说:“喝点水吧。”窈窕怔了一下:“我不渴。”梁山好汉将矿泉水的瓶盖拧开,再次递给窈窕:“客气什么,喝吧。天气那么热,又出了那么多汗,不及时补充水分,会虚脱的。”

窈窕这种性格的女人,半生中经历的感情生活太多,过手的男人也有不少,以她现在的财富和身价,送她一百万,恐怕也不为所动,但送她一瓶矿泉水或一点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她会感激涕零,说不定连短裤都会为你脱下来,把身上最美好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你也不吝啬。关键是看你怎么送,送的人一定要看准时机,把握火候。梁山好汉看准了时机,也把握住了火候,可惜晚了。

“留着你自己喝吧。”窈窕推辞,没有伸手去接那瓶矿泉水。

“喝嘛,我还有一瓶。”梁山好汉把水送到窈窕嘴边。窈窕望了梁山好汉一眼,这一眼望得很认真,很复杂,不过这种认真与复杂转瞬即逝。她从梁山好汉手中接过矿泉水,咕咕噜噜地喝了起来,眨眼间,便将那瓶水喝了个底朝天。一瓶水下肚,心里凉爽了,身子舒服了,汗出少了,头脑也清醒了。她将空瓶子夹在两掌间,来回搓弄着,把玩着。塑料皮做的瓶子在手中发出一阵阵叽叽嘎嘎的脆响。她劈腿坐着,脸朝下,头微低,盯着跟前的泥地。梁山好汉侧脸望着她,两人沉默着,都不说话。其实都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窈窕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将老水和梁山好汉做了些比较和评价。她认为梁山好汉做事心细、懂疼女人。捶腿、捏脚、揉揉肩膀,诸如此类的事很是在行。水哥大气,有责任、敢担当,在女人面前很男人。生活是多层面的,现实社会又是那么复杂和残酷,每一个人的一生都要走很多很长的路,特别是女人,在人生的这条路上,她需要伴侣,需要帮衬,需要搀扶和依靠。单凭捶腿、捏脚、揉肩膀的功夫,远远不够,她需要有责任、敢担当、靠得住的男人,不管是终身伴侣,还是短暂岁月中的情人,抑或是同居者。窈窕并非随便就跟男人上床的那种女人,即使要上床,也是有选择性的。这趟出来旅行,有两个目的,一是散心,二是寻找自己满意的男人。她相信童话,相信故事,相信童话里的故事,也相信故事里的童话。更相信有的事情可遇不可求。你可以去找,不一定能找到,无意中也许你就碰上了。命运是个东西,缘分也是个东西,这两样东西都属于人,而人和这两样东西永远琢磨不定,永远难以把握。多少年前,她就打算作一次环国旅游,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总未成行。这回终于成行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辗转来到桂林,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参加了夜屎佬大叔的“梦幻之旅”,来到这“快乐大家庭”驴队,有幸认识了这么多驴友,特别是那些男驴友。关关、梁山好汉、老船、水哥、魔鬼克星、游子思乡,甚至包括夜屎佬大叔。这些男人参差不齐,各有差距,但总体看上去还是比较优秀的。她还来不及进一步深入了解他们,就被梁山好汉粘住了。这家伙一上来就对她大献殷勤,从早到晚,鞍前马后,端茶送水,寸步不离,弄得驴队流言四起。她承认自己与梁山好汉关系有些儿暧昧,但绝非驴友们所说的那样,她与他已经混帐了。老实说,她对梁山好汉只有好感,而无其他。不过,这在当时,梁山好汉在她心目中是胜过水哥的。那时候的水哥,她连正眼都还没看过一回。可她却偏偏与水哥混帐了。真正意义上的混帐啊!这“帐”“混”得如此之快,连她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窈窕知道,自己与水哥的“闪混”,可能伤害了梁山好汉。这种伤害也是她始料未及的。要不要跟梁山好汉解释一下?怎么解释呢?窈窕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她想,昨夜她和水哥的事,整个驴队都传开了,难道梁山好汉还不知道吗?今晨吃早餐时,从大伙儿的眼神中,证实了这一点。既然这样就无需向梁山好汉说什么了。道谢的话总该说两句吧,窈窕想。于是有了主意。她抬起头来,端了端身子,望着梁山好汉,叫了声梁哥。下面的话还未说出来,梁山好汉就向她摆了摆手,接着拉开背包,从里面拿出那串翡翠珠子说:“这东西还是你戴着吧,你戴上它好看,只有你才配得起戴它。”窈窕连忙推辞:“不不,这可是你的东西,我哪能随便戴呢。”“不是送给你,只当你帮我保管,行吗?”梁山好汉不由分说将翡翠珠子塞进窈窕手中,站起身来匆匆离去。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压低声音说:“对别人千万不要说这东西是我的。”窈窕拿着翡翠珠子,突然间感到有些恍惚,对梁山好汉的这一举动,刹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猜你喜欢

克星好汉驴友
好汉一个半
像好汉一样
健忘克星
驴友“迷失”
50年后仍是一条“好汉”!
《水浒传》所反映的酒俗及其对人物塑造的作用
“低头族”克星
“宅生物”克星
航空母舰的“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