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15-06-13
白龙号是天亮时分才靠岸的。船刚停稳,雾就上来了,好大的雾。几丈外都看不见东西,岸边的山林、树木全部淹没在大雾里。
“起床喽,到船上来吃早餐喽!”
夜屎佬大叔昂起头,挺着肚子,朝山坡上叫喊。
我通宵没合眼,一直在营地里悄悄盯着老水的动静。关关和俞小芹也没睡。夜屎佬大叔的船尚未到达之前,他们就起来了,早早地将帐篷收拾好了。俞小芹走到我帐篷面前,轻轻地叫了声:“史建业。”我装睡着,没有理会她。叫第二遍时,我翻了个身“嗯”了一下,叫第三遍时,我爬了起来。俞小芹说:“船到了,到船上吃早餐,我和水哥、关关先下去,你在后头招呼大家,可以吗?”我掀起帐篷一边擦眼睛一边说可以,然后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俞小芹说四点多钟就回来了,舅舅水务局的朋友用小快艇把她送回来的。我“哦”了一声,朝她点了点头。俞小芹笑了笑便匆匆地走了。我急忙站起身,看见关关和老水正一前一后的往坡下走去,俞小芹一溜小跑很快就追上他们了。我将帐篷连根拔起来,两手抓着,卷成一团,塞进背包里。
“小俞跟你说什么?”
魔鬼克星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这家伙有时的确很令人讨厌,不过今天我并不讨厌他。因为,我不能让老水、关关、俞小芹三人先走,不能让他们脱离我的视线,更不能让他们逃脱。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
魔鬼克星口气生硬,并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对他这种口气和眼光我一向很反感,要在往常,肯定会板着面孔与他干起来了,可今天我不能这样做,我得对他笑,对他好。我说,她要我招呼大伙儿到船上去吃早餐。这是真话,魔鬼克星却不信,他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我,好像我身上沾着不干净的东西似的。然后说就这事?我点头说:“就这事。”魔鬼克星说:“就这点事,你那么着急干吗?”我一边扎背包一边支吾,想着用什么话儿来哄他一下,突然灵机一动,说:“我要去方便,憋不住了。”说着将背包往肩上一甩,大步流星地往坡下奔去,我边跑边回头,朝他喊道:“兄弟,麻烦你告诉大伙儿,到船上吃早餐啊。”他愣愣地站在我扎过帐篷的地方,什么话也没说。
早餐打油茶。船楼上放着一张大圆桌,上面摆着小葱米花和腰果,猪肝小肠新鲜鱼块瘦肉片,还有一坨坨的米粉。夜屎佬大叔专门从城里请了一个打油茶的师傅来。那是一个衣着整洁、面孔红润、手脚麻利的老头,姓高。夜屎佬大叔介绍说,高师傅是桂林城里打油茶的高手,方圆百里,甚至整个桂北地区都大名鼎鼎。他打的油茶香甜爽口提神解乏,还滋阴壮阳生津止渴。平时要喝一碗高师傅打的油茶很不容易,须得提前预约排队挂号,等上十天半月才喝上。他能把高师傅请来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是通过领导疏通关系,找了门子,各方打点,才把高师傅请到的,当然这里头也有他的面子以及高师傅赏脸。夜屎佬大叔的话少不了吹嘘和夸大其辞。不过,看高师傅打油茶的样子,或许真有一套独特的功夫。
船楼的一角,架着一只铁锅,锅底放只炉子,炉内烧着炭火。头戴白帽、腰系围裙的高师傅,在锅前正襟危坐,手握一只铲子左右开工,把半锅茶叶炒得香气四溢。茶叶炒到一定程度,倒进旁边的一只石臼里,抓起一根棒锤,将茶叶舂碎,捣成一团粉末,然后又将茶末倒回锅里,放水煮开,满满一锅油茶就成了。头一锅喝纯茶,放一点小葱米花腰果。第二锅将鱼块肉片猪下水放入锅内煮熟,再加上小葱和油盐。头一锅品香、品味、品茶。第二锅吃香、吃甜、吃感觉。整锅油茶给人的印象是甘涩鲜嫩、香甜爽口。
俞小芹、关关、老水围着炉子,在看高师傅炒茶。我也一旁凑热闹。然而我并非观看高师傅的茶道,心思放在身边那三个人的身上,偷偷的,不露声色地观察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关关和俞小芹一边看高师傅炒茶,一边与高师傅闲聊,没有丝毫变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暗暗地想,这两个家伙真沉得住气,待会儿我看你们怎么表现吧。再看老水时,却有些不同了。他也在看高师傅炒茶,也和高师傅聊天,但那双眼睛却有些游移不定,不时往山坡上瞟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内心的担忧、紧张与恐惧。这种神情,如果不是事先知根知底,也是很难看出来的。看样子,他们三个都挺能装的。这方面我不行,一上船楼,与他们近距离接触,心跳的频率就加速了。我不知道等会儿东窗事发,梁山好汉和窈窕叫喊起来,他们将如何应对。说实话我希望这件事情压根儿不要发生,同时又巴不得它快点儿发生,甚至希望它发生得越快越好。兴奋、紧张、期待和矛盾纠结在一起,心情实难平静。
时光一分一秒地过去,心跳在时间和环境的作用下也随之加剧。大热天的禁不住打起了冷战,还老想撒尿。我的这种表现引起了俞小芹的注意,她看了我一眼,问:“你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她说:“你脸色很不好。”我说没有吧,说着赶紧用手抹了抹脸。
雾越来越大。棉团丝絮一般的雾,从山谷沟底中飘流下来,落进江里,把江堆满了,又从江里漫到坡上,铺天盖地,把一切都覆盖了。对面有人过往,光听见说话声,看不见人影。直到上了甲板,才看清楚对方的嘴脸。
偶然间心似缱,
梅树边。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
阴雨梅天,
守的个梅根相见。
大雾中,飘起一阵曲调,唱曲人将汤显祖的《牡丹亭·寻梦》中的《江水儿》唱得哀哀婉婉,愁肠百结,肝肝寸寸,一听这声调便知道是人民群众唱的。
驴友们分成两拨上船。头一个登上甲板的是人民群众,她身后依次跟着风筝、可以、麦子、随便和飘飘。飘飘已有七个月的身孕,看上去肚子还不算太大,但遇到下山、爬坡或者上船就显得有些步履维艰。随便跟着她忽前忽后地照顾着,不时拉她一下,扶她一把。飘飘挺懂事的,碰上难走的道或难过的坎以及生活上的一些小困难,自己能过的,就走过去,自己能克服的就克服了,尽量少给别人添麻烦。平时都是俞小芹照顾她,俞小芹有事,大伙儿就抢着来招呼她,驴友们都把她当成自家的小妹妹一样地爱着、呵护着。这使飘飘很受感动,常常是笑着笑着就流起泪来了。这些天,飘飘在驴友们的呵护下过得很快乐。老船尾随着女驴友们也相继登上船顶。唯独不见梁山好汉、窈窕和魔鬼克星。
夜屎佬大叔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吩咐高师傅把茶锅端上桌来。大伙儿围着大圆桌坐成一圈,开始品尝高师傅打的油茶。夜屎佬大叔少不了又要跟大伙儿将高师傅和他的茶道吹上一通。我坐在俞小芹身边,心里惴惴不安。驴友们喝下第一口茶,纷纷发表评论。风筝说:“这油茶,有点苦涩苦涩的。”努了努嘴,又说:“香甜的味道出来了。”大伙儿点头称是。人民群众仍沉浸在她的戏文中,不时翘着手指比划着哼上一两句。老船见了笑道:“雾中喝茶、听曲、又在船上,何不高歌一曲!让大伙儿乐一乐?”驴友们纷纷附和,嚷道:“来一曲,来一曲!”人民群众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摆开架势,依然是《牡丹亭》,唱的是《魂游》:
瓶儿净,
春冻阳。
残梅半枝红蜡装。
小姐啊!
你香梦与谁行?
精神忒孤往!
……
这瓶儿空象
世界包藏。
身似残梅样,
有水无根,
尚作余香想。
小姐受此供呵!
教你肌骨凉,魂魄香。
肯回阳,再往这梅花帐!
众人喝彩,鼓掌。我喝了一口茶,但不知是什么味道。此刻我的心不在那茶道上。我坐了一小会儿便站起来,往放在船边的垃圾桶里吐了口痰,又回到座位上,期盼着梁山好汉、窈窕和魔鬼克星的出现,希望该发生的事情赶快发生。然而没有,那三个人连影子都不见。看俞小芹、关关和老水时,一个用心品茶,一个若无其事,一个与驴友们谈笑风生,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看到他们这副模样,我感到困惑,感到忿然。心想:“装,装!都他妈的装吧,待会儿我看你们怎么收场。”我坚信该发生的事情,迟早会发生。心里发了发狠,就回到座位上去了。
夜屎佬大叔朝身边的三个空位瞥了一眼,又往坡上看了看说:“噫,窈窕他们那几个怎么现在还没下来?”麦子说:“我们起床的时候,他们还在睡呢。”可以说:“他们昨夜睡得太晚了。”风筝撇撇嘴:“累着了。”说着侧过脸去问麦子,“是不是啊麦子?”麦子说:“我哪知道?”风筝说:“做这种事累不累你都不知道,我才不信呢!”麦子的脸顿时红了,说:“去去去,别胡说八道。”风筝说:“哦,我明白了,麦子是享受型的。”大伙儿都望着麦子笑起来,笑得很暧昧。麦子的脸更红了,举起筷条往风筝头上敲了一下说:“吃嘛你。”
我盼望的那两个人终于出现了。没有惊诧,没有叫喊,一路上默默地走了过来。魔鬼克星扶着窈窕,小心翼翼地登上甲板。窈窕脸色苍白,双脚有些拖泥带水,好像没睡醒,好像中了邪,又好像因为什么事情伤心过度,变得恍恍惚惚。“发现她的十万块钱丢了?”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正这样想着,梁山好汉蹬着楼梯砰砰砰砰地爬上船楼,他背上背着一个背包,两只手各提着一个背包,脖子上还吊着一个小包。当我的目光碰到那只绣有Adidas字样的布包时,差点儿叫出声来。我飞速瞥了老水一眼,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发现老水的脸色唰地黄了下来,像涂了蜡一样。关关和俞小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关关还是那副老样子,低着头吃他的喝他的,对于窈窕和老水的出现,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俞小芹站起身来招呼他们入座吃茶,热情周到一如既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自己,一下子便傻了眼儿。
“窈窕姐,你怎么了?”
女驴友们纷纷问窈窕。窈窕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昨天夜晚睡得沉沉的,半点意识都没有,连梦都没做一个,跟死了差不多。魔鬼克星插嘴说:“怎么喊都喊不醒她,拿矿泉水往脸上浇也浇不醒,最后捂住她的嘴鼻,才把她憋醒过来。”梁山好汉问魔鬼克星:“我的情况跟窈窕的差不多吧?”魔鬼克星说:“你稍微好点,用矿泉水往脸上一浇就醒了。”窈窕说:“醒来了却又和做梦一样,恍恍惚惚的,不晓得身在何处,走起路来头重脚轻,像踩着棉花一样,身子也感觉轻飘飘的。”窈窕晃了晃脑袋,拿巴掌拍了拍额头。
夜屎佬大叔说:“可能是你身上的生物钟紊乱了,不管事了。”窈窕说:“平常日子我吃得睡得,又没受什么特大的刺激,怎么会乱?要乱也是神经系统乱嘛,生物钟怎么会乱呢?我怀疑是不是有人给我和梁山好汉下了什么药。”夜屎佬大叔听了这话不高兴了,说:“莫乱讲,我为你们准备的那些吃的喝的,绝对安全。如果有怀疑,可以拿去化验。”风筝说:“窈窕姐别想那么多,先喝碗油茶,高师傅打的油茶高端大气上档次。”老水突然站起来说:“是喽,这油茶喝了保证你滋阴壮阳精神爽,窈窕妹妹来一碗!”说着亲手盛了一晚油茶端到窈窕面前。随便见了“扑哧”一笑,说:“瞎扯淡,滋阴壮阳,滋阴还差不多,壮阳,窈窕姐哪来的阳?”大伙儿“轰”的一声笑了起来。窈窕忍不住也笑了。随便笑着偷看关关一眼。关关没有笑。老水说:“有阴的滋阴,有阳的壮阳嘛。”笑着把话题岔开了。
老水真不知道自己这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件事情简直是糟糕透了。那十万块钱明明是他从梁山好汉的帐篷里拿出来,藏到江边一座小山的洞里头去了,怎么又回到梁山好汉的手上?莫非自己拿错了包包?记得在洞里那会儿,他还开包检查过,百元面值一扎的钞票,总共十扎。包是那个包,票子是那些票子,没错,绝对没错!可是,这个包和票子,又怎么回到梁山好汉的的帐篷里?它会飞?会魔法?长了腿,自己跑回梁山好汉的帐子里?真他妈的奇了怪了!老水一头雾水,他实在是弄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思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在他行动的过程中,或是行动刚开始,就被人发现了跟踪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把他拿出来的钱又拿了回来,悄悄塞进了梁山好汉的帐篷里。发现他跟踪他的这个人是谁?他为何不声张?为何不把这十万元巨款据为己有?从客观上看,这个家伙不是外来者,肯定是圈子里头的人。这个人就在驴队。他是谁呢?老水把驴队十三个驴友在心里头列了个名单,把他们写在脑海里,逐一进行排查。首先是两个当事人——窈窕和梁山好汉。他觉得不可能,因为他把昏睡剂分别喷到了他们的帐篷里。这种昏睡剂喷出之后,立刻在狭小的空间里与空气混合,迅速形成雾霾,通过呼吸道进入肺部,再经心脏与血液一道流向全身,催人入睡。呼吸越多,睡得越深越久,重度呼吸之后,可完全失去知觉,跟死了一样。他之所以能够在梁山好汉的帐篷里,顺利拿走十万元巨款,对方却毫无知觉,全靠药物作用。因此,这种结果应该说与当事人无关。俞小芹不在驻地,她和夜屎佬大叔到桂林去了,吃完晚饭走的,老水亲眼见他们上的船。魔鬼克星成功地制止了昨晚那场数额高达几十万元的赌博,心里揣着正义与自豪的快感,一夜睡得很香,不会是他。关关是个酒鬼,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喝了便睡,睡着了把他扔进茅坑都不会醒。老水对他不设防,不会怀疑他。老船、人民群众、风筝、随便、可以、麦子、飘飘……老水一个个地想,一个个地分析,一个个都觉得不是怀疑对象,都排除了。
最后一个是我。老水觉得我是最值得怀疑的。而且他怀疑我的理由很充分。多年后我们成了好朋友,他曾对我说:“要是在往常,我不会怀疑你游子思乡,可是那天晚上,你旁观了我们的赌博,俞小芹又不在,关键是她不在。”他特别强调这一点,“你这个人只要看不到俞小芹,魂都没有了,肯定睡不着觉,肯定不会待在帐篷里,肯定漫山遍野地闲逛,等着俞小芹回来。逛来逛去,就会发现我的行踪,你老实说是不是这样?”我说:“是这样。”他苦笑了一下,随后叹口气,说:“我的分析是对的,判断也是准确的,可后来我又把你排除了。”我问:“为什么?”他说:“理由很简单,你是个好人,但在那种情况下,你做不出这种好事。你想啊,发现我偷了窈窕十万元巨款,又悄悄地把钱从我藏匿的地方拿出来,送了回去。你为什么不声张?为什么不当场捉赃?不去举报?为的是不想让我坐牢,不想让驴队出大事,要知道盗窃十万元巨款,可判多少年吗?少说也有七八年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是个大善人大好人。从你当时的阅历、经验,也许你会这样想,但你做得出来吗?你做不出来的。所以我就把你排除了。”
把游子思乡排除之后,老水痛苦不堪,他不知道这件事究竟何人所为。只知道自己的行为败露了,有人知道他是个贼。在驴队,起码有一个人知道了,知道他是盗窃犯,是贼,但又不愿意举报他,为难他。他真不晓得这个人是谁。他想补救,后来确实补救了,但补救的办法,补救的对象太诡谲、太极端,甚至可以说太阴险了。
那晚,我们住在一个河谷里。河谷平坦、宽阔,草地砂砾相间,景色宜人又靠近江边,非常适合安营扎寨。晚餐后,驴友们都到江里洗澡去了。老水没有去。他喝了点酒,一个人闷闷地在河谷中游荡。窈窕也没有去,她坐在帐篷边看太阳。其实太阳早就没有了,河谷里却遍地金黄。金黄色的光满谷流淌。那光贼亮,亮得炫目,亮得刺眼,亮得让人发晕。桂林的盛夏,白天的日子特别长,太阳不见了却到处是日光。窈窕手搭凉篷到处张望。天空清亮亮的又高又远。这条河谷东连高山西接漓江,江那边有一片低矮的山野,金黄色的光就从山野那边射出来,它把谷底染得灿烂金黄,像条流金的河。老水早就发现窈窕却装作没看见,低着头儿慢慢地走着。窈窕看到老水,老远就叫:“水哥!过来。”一边叫一边向老水招手。老水猛然抬头,快走几步,来到窈窕面前说:“我正要找你呐。”窈窕没搭他的腔,指着河谷里的光说:“你看这光!”老水说:“这光怎么了?”窈窕说:“又黄又亮。”老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由于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找不到恰当的话儿,也就不说了。窈窕似乎对这光充满了兴趣和好奇,甚至有些儿惊恐,她说:“我总觉得这光怪怪的。”老水说:“光就是光喽,有什么怪的?”窈窕说:“我怎么觉得这光亮成这样子,有点不祥之兆啊?”老水不以为然,说:“莫乱讲,有什么不祥之兆?”窈窕突然往额上拍了一掌,说:“嗨,我想起了,小时候听奶奶讲过,‘日光变黄,地遭水殃。要下大雨,涨大水了呢。”老水笑笑:“晴空万里,哪来大雨?”说话间金光不见了,河谷变得幽暗起来,夜幕降临了。
窈窕抬眼问老水:“你找我?”老水扭着头儿周围看了看,回答说:“是。”窈窕又问:“是不是还想来一把?”老水摇摇头苦笑一下,在窈窕身旁坐了下来。窈窕说:“怕了?”老水说:“才不怕呢,只是现在不是耍那东西的时候。”边说边去取挂在脖子上的金项链,金项链取下来了,又从手指和手腕上,把金戒指和劳力士表捋了下来,三件东西抓成一把,放到窈窕跟前,说:“物归原主。”窈窕有些诧异地望着老水:“你什么意思?”老水说:“昨晚输给你的东西呀。”窈窕脸上露出笑容,说:“人家都讲了,谁要兑现就报警。别开玩笑了,算了吧!”老水一本正经地看着窈窕,说:“那是扯卵蛋的,报什么警?魔鬼克星又不是什么大角色,干吗要听他的?再说愿赌服输,天经地义,古今常理。我老水赌得起,输得起,既然输了就要输得硬朗,不就是几十万的东西吗?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吐口烂痰成颗钉,一是一二是二,岂能反悔?否则丢人现眼,也不是我老水的作派。”一席话,将窈窕说得泪珠子都差点儿摔了下来,心里好受感动。但她知道昨晚赌博的严重性,魔鬼克星真的报了警,参赌的都得挨,轻则没收赌资,罚款,重则坐牢。像水哥和她赌得那么大,动辄几十万的赌注,判刑都绰绰有余了。在老家,生意顺手,轻松的时候,她也常与几个朋友躲在家里玩自摸。一不小心让警察碰上,逮个正着,当场罚款。假如没有关系,不托人说情,还得治安拘留,到局子里去蹲上十天半个月。再说,昨晚她当众表了态,她与老水输赢都不算数,只当好玩。讲过的话不能食言,也不能要老水的东西,不能要的。于是说:“水哥,我不要。这事过去了,别提了,只当大伙儿好耍,耍一回罢了。”老水一脸严肃,说:“哪儿话,拿着!以后找机会我再扳回来。”拍了拍放在地上的金表、金戒指、金项链,转身走了。窈窕慌忙站起来身叫道:水“哥!”老水双脚打了个趔趄,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窈窕的声音追着老水的背影:“水哥,你去哪?”“我到镇子里看看。”老水站稳脚,重新迈开步子,稳稳当当地向前走去,头也没回。
最难以捉摸的,大概是这人世间的事情了。老水方才唱的这出戏,把窈窕对男人——对所有男人的所有观念,彻彻底底地颠覆了。老实说,现代版与现实版的男人,窈窕见得太多了,这些男人她都瞧不上眼,并非她是富婆,她有钱,她的岁数还不算太大。自我评价,窈窕认为自己长得并不困难,只不过身子略显“富态”些罢了。她常把“肥胖”改成“富态”,这一改就显得很贴切很体面很有诗情画意。参加徒步漓江的活动,她并不像夜屎佬大叔说的那样,是来找乐子,寻开心,梦个什么想个什么,而是于百无聊赖之中,赶上机会,凑了个巧罢了。要说一点目的没有也不见得,她离婚多年,至今独守空房,虽说提起男婚女嫁之事,心里就烦,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有时免不了心里闷得慌,想找个男人热下身子,暖暖被窝的心思也是常有的事。她自己也知道,不是她不想找男人,而是碰不上合适的男人。如果缘分到了,碰上一个合适的,也就嫁了。但这个合适的男人在哪里呢?她得去碰,去找。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万一真的碰上一个也是说不定的。窈窕就是抱着这种心态,参加了夜屎佬大叔的“梦幻之旅”。她猜想,其他女驴友,包括男驴友,或多或少,应该都有这方面的心思。这些年单身独处,打着光棍,她太了解男女光棍们的心思了。如今社会上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的会所呀,俱乐部呀,踢足球、打篮球、打羽毛球、练瑜伽、搞户外活动、旅行,十个八个二三十个,这个队那个队的,名义上是锻炼身体,实则各怀心思,都有目的。坦白地说,窈窕也不例外。她想碰一下运气,看看能否遇上一个使她心动,对方又能欣赏她的男人。明明知道,这样的男人遇上的几率很小,几乎是微乎其微,但她仍抱着希望。驴队里的这几个男人,头眼看去都很优秀,其中一两个还特别优秀,比如关关、老船都有模有样,光外表就足以让人心动,尤其是关关。遗憾的是她跟他们不来电,没有共同语言。看样子他们也不欣赏自己。那个梁山好汉对她倒是很殷勤的,可她不喜欢他,瞧不上他,只是在旅途中,总得需要个把人来照顾自己,帮自己做点事,提个包,拿瓶水,捶捶腿儿揉揉肩罢了。至于老水,她连正眼儿都没看过一回。就是这个她连正眼儿都没看过一回的老水,今天傍晚的的举动却将她击中了。当他把名贵的劳力士手表、粗大如绳的金项链、镶有翡翠戒面的金戒指放到她面前时,她便懵了。意识到自己将被这个男人折服,她也将很快成为这个男人的俘虏。她并非贪财,她有财,这几件东西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非常贵重,折合人民币也许是个天文数字,但于她而言,算不了什么,她不把它们放在眼里,根本瞧不上。她看中的是老水这种作派,这种重情义讲信用、守道规的男人。她打心眼里敬佩这种男人,喜欢这种男人。她拿着手表、戒指、项链不停地抚弄着,满脑子尽是老水的影子,整个晚上,窈窕都处于一种激动和兴奋之中。
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是怎么睡着的,窈窕睡着了,睡得很香。突然一阵嘈杂的声音将她吵醒。侧耳听了听,尽是陌生的声音。又出什么事了?她想,慌忙欠起身来。
“怎么了?”
是俞小芹的声音。
“喝醉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酒鬼!一天到晚只晓得喝。”窈窕嘟喃着,把身子躺下去了,她以为是关关。
“水哥,水哥。”
刚躺下的窈窕,听到俞小芹叫“水哥”,忙挺身坐起。扒开帐篷伸头往外看了一下,河谷一片幽暗,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树丛与帐篷间的那片沙砾上晃动。她辨不清是些什么人,也无从判断老水出了什么事,心里一急,便钻出帐篷,匆匆往河谷那边奔去了,连衣服都没换。
几个村民模样的中年男子,架着老水站在草地上。俞小芹问老水:“老水,哪顶帐篷是你的?”“那,那边……”老水歪着腰身,口吐沫子,耷拉着脑袋,一只手胡乱地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他指的地方是漓江。老船、人民群众听到动静,从帐篷那边走过来。老船问俞小芹:“水哥怎么啦?”俞小芹回答说:“喝醉了。”人民群众说:“看样子喝得蛮醉的,不要紧吧?”俞小芹说:“是啊,先让他到帐篷里休息会儿,他的帐篷在哪儿呢?”人民群众说:“在那呐,最后面的那个。”老水的帐篷扎在河谷里头,一个最偏僻最隐蔽的地方。长得很茂密的灌木,呈倒立的“品”字形状,影影绰绰地伫在地上,老水的帐篷就扎在其间。老船歪着头瞧了瞧老水问村民:“喝了多少酒?”一个村民说:“没喝多少,我们五个人只喝了四瓶,桂林三花,老酒,平均每人不过八两咧。”另一个村民插嘴:“老水没我喝得多,他喝酒耍滑头,尽打砂枪。”第三个村民说:“老水应该比你喝得多。”那村民不服这种说法,批驳道:“莫乱讲,他哪有我喝得多?”两村民说话还算清楚,但声音巨大,气儿也很粗。俞小芹连忙制止道:“都半夜三更了,小声点,别影响大伙儿休息。”还想争辩的村民赶紧把话儿咽了回去。老船走上去扶住老水的一条胳膊,老水将手一甩,说:“我还要喝。”将老船甩开了。人民群众搀住他另一条胳膊,也被他摔了个趔趄。恰好这时窈窕赶到了。窈窕说:“我来吧。”很顺利就把老水搀住了。
“水哥,在哪儿喝的酒?”窈窕问。老水舌头打着哆嗦:“镇子里。喊你去你不去,害得我一个人单挑。不,不是单挑,他们三个对付我一个。不,不是,是我一个人对付他们三个。呃……呃……”窈窕说:“你没喊我呀。”老水说喊了。窈窕说你没喊。老水仍坚持说:“喊了。”两人争论不休,最后窈窕让了步,说:“好好,喊了。我没听见。”老水说:“窈窕你不够意思,喊你喝酒你不去,我不和你玩了。”说着又要甩掉窈窕,窈窕说:“好好,我不够意思,下回够意思还不行吗?”老水说:“不行。”窈窕说:“水哥咱别闹了,咱们去你帐篷那边接着喝行不?”老水一听这话高兴起来,连忙叫道:“好哇好哇!咱们接着喝,接着喝。”他把一只胳膊搭在窈窕的肩头上,搂着她,突然哼起歌来,哼了几下便半哼半唱道:“世上只有藤缠树,人间哪有树缠藤……”窈窕笑问:“水哥,唱的是什么歌呀?”老水打着酒嗝说爱情歌。窈窕说:“咿嗨,你还懂唱爱情歌啊?”老水说:“当然,我懂唱好多好多爱情歌哩,你不信?不信我立马唱给你听。”说着扯起嗓子唱起来:“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破锣般的声音实在难听。窈窕连忙把他打断了,说:“水哥,别唱了,大伙儿都在睡觉呢。”老水不依,说:“还有两句,就两句,你让我唱完行不?”窈窕哭笑不得,说:“好好,就唱两句,小声点!”又扯起嗓子号起来:“连就连……哎,错了错了,是怎么唱的?”窈窕说:“哪个九十七岁死……”老水说对对对,又号道:“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唱完了打个尾声,喊一句,“呜——喂!”然后问窈窕,“是这样唱吧?”窈窕说是。老水还想唱,窈窕说:“好了,好了,今天就唱到这儿吧,咱们到帐篷那边去睡觉。”说着用力撑了老水几步,俩人歪歪扭扭地往灌木丛那边走去了。那几个村民远远站着,一旁哂笑。俞小芹走过去说:“几位大哥辛苦了,谢谢你们把客人送回来。”村民们说:“应该的,应该的,是老水请我们喝的酒哩。”
送走几位村民,俞小芹来到老水的帐篷前。老水没有进帐篷,他仰着身子躺在帐篷外边的地上。窈窕盘着腿儿坐在他身边,她将老水的脑袋托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分别摁住对方的前额及太阳穴,轻轻地按摩着。俞小芹见此情景,不觉愣了一下,双脚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没想到窈窕与老水混得那么融洽,那么亲热,而且事前没有任何征兆。要不要过去?去,窈窕会不会尴尬?不去,自己又将如何脱身?正迟疑间,窈窕向她招了招手。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近前去。窈窕说:“小俞,我留在这儿照顾老水就行了。你回去休息吧。你事情多,还要照顾那么多人,白天黑夜连轴转,够辛苦的。”俞小芹就坡下驴,说:“好的。”她并没有马上离开,弯腰低头,看了看老水,说:“这样躺着不好吧,半夜了,外面有露水,当心着凉哦。”窈窕说:“我帮他按会儿头,等下就把他塞进帐篷里去。”俞小芹说:“那就辛苦窈窕姐了。”窈窕说:“哪里,团结友爱,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发扬快乐大家庭的精神嘛,这可是夜屎佬大叔教导我们的哦。”俞小芹说:“那是。”又说,“窈窕姐你也早点休息,别累着了,明日还要爬几座山哩。”扬扬手,赶快走掉了。
俞小芹刚从窈窕的视野中消失,老水的手机就响了。那手机就放在他手边,连着响了好几回,老水没理会,窈窕也不好随便去接,对着老水的脸说:“水哥,有电话,你接不接?”老水没理会,他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脑袋枕着窈窕的大腿,打着呼噜。那呼噜声时大时小,时断时续,整个儿像要死不断气的样子。手机响第三回时,窈窕腾出一只手来,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上显示出“私人隐藏号码”的字样。窈窕把手机放下来了。刚放下来的手机又来了短信,窈窕又想拿起手机来看,手才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因为就在伸手的那一刻她听到了一阵“咕吃咕吃”的声音,如同猪噎食,好似狗打呕。这声音来自老水的喉管,胸腔和内心深处。窈窕低头去看老水,却看到一张梦中哭泣的脸儿。窈窕吃一大惊,忙压着嗓门喊道:“老水,老水。”
老水依然在哭。
窈窕又喊了几声,轻轻拍了拍老水的脸。老水无动于衷,依然在哭。手机又响了一阵,接着又来短信。窈窕望着手机犹豫起来。一般情况,她是不看别人手机的,并对偷窥别人的手机、文件、日记、私人信函,有一种天生的反感。少时,老师曾经教导过,偷看和私拆他人信件,是违法行为。父母也常告诫,不要随便翻阅别人的东西。她问:“夫妻、儿女、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学同事,相互间都不能随便看吗?”父母说:“当然不能随便看,除非本人同意,否则是不道德的。”她谨记师训,把父母的话儿铭记在心,从小就不乱看别人的东西,自己不看,也反对别人看。结婚以后,尽管与丈夫同居一室,睡在一张床上,常常肌肤相亲,但却不曾私下里翻看过丈夫的衣袋、抽屉、手机,致使丈夫在外面养了小三,生了儿子,她都不知道。已经年迈的父母埋怨她不长心眼。她竟然说:“不是我不长心眼,是你们从小就教我,不要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嘛。”父母骂她死心眼。在男女之间抑或是情感方面,她是有点死心眼。可这回,面对这个认识和接触都不过几天的男人,她却突然决定不再死心眼了。
老水仍在梦中哭泣,哭声时断时续,像一个垂死的人喉管里不断扯气那样。窈窕从草地上拿起手机,用指头轻轻点开屏幕,又在页面上划拉了两下,把短信打开了,立刻有一屏小字跳入眼帘。
“老水,好不容易碰上你开机了,可你不接我电话。该讲的前两天已经讲了,现在再重复一遍,也是最后一遍。我出来了,打算自食其力,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父母已经老了,不能再靠他们了。为了我,他们呕心沥血,付出太多,我不能让他们再为我操心了,所以我想在菜市租个摊位,贩卖一些蔬果和鱼虾,从中赚点辛苦钱。我刚从里面出来,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没有本钱,没有人帮。我就想到你,想到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父母,只有你才可能帮我。你借我十万元,我写借条,以后还你,这十万元我一定还的。此前我欠你太多,情、钱,都欠。那些今世还不起了,来生变牛做马再还你吧,但这十万元我一定还。也许你现在已经不宽裕了,听说你与你老婆离婚时,把家产、财物全给了她,一个人净身出户的。由此可见,你是个男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的办法总比我多得多,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看在过去咱俩曾经拥有的份上,我相信你会帮我。拜托了。娟。”
短信不短,分三次发送。窈窕几乎是一口气看完的,随后她又重复看了两遍。想了想,又把这两天的短信调出来,统统看完了。手机里,这个名叫娟的女人,总共给老水发了十多条短信。短信有长有短,内容几乎都一样:向老水借十万元钱。
看完所有的短信,窈窕将老水的手机攥在手里,低下头琢磨着短信的内容,以及发短信的人与老水的关系。不难看出,对方是个女的,坐过牢,而且刚从狱中出来,是老水的前女友。什么时候的女友?多少年前的女友?她与老水的关系维持了多久?因为什么去坐牢?坐了多少年牢?她发短信向老水求助,要借十万块钱,老水为何不复她短信?难道他看中了自己那十万元现金吗?拿价值三十万的东西来搏十万现金,肯定赢吗?万一输了呢?这样做倒不如从三件东西中拿出一件去买了或者当了,不就行了,何必赌呢?一连串的问题,窈窕觉得有些问题很清楚,有些问题又使她犯糊涂,弄得她摸不着头脑。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老水的赌博,喝酒,梦中哭泣都与那个向他发短信的女人有关。区区十万块钱,何必这样?窈窕撇了撇嘴,脸颊飘过一丝笑意。她又想起老水与她赌博时的情景,想起他把手表、项链、金戒指送给她的那一幕。这个男人很特别,是一个很男人的男人。窈窕心里想,不由得暗暗地喜欢起这个男人来了。这种喜欢是突然间产生的也就是从老水将输掉的手表、项链、金戒指送给她的那一刻开始的。但,此时此刻窈窕不知道往后怎么办,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一时间她却没有主意了。
老水的喉头叽叽咕咕地咕噜了几下,哭声停止了,但嘴里仍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些什么,那言语如同梦呓。
月亮下去了,墨一样的夜幕落进河谷,四周一片漆黑,几步之遥的帐篷都变得模模糊糊,不甚清楚。定下眼神,仔细儿搜寻,偶尔可以看到一两顶帐篷模糊的影子。窈窕把老水的手机放回原处,手儿触到草地上,指头都沾湿了,摸了摸老水的头发和衣服,感觉有点儿湿凉。她知道露水下来了。
“老水,老水。”
窈窕叫了两声,轻轻拍了拍老水的脸。老水嗯了一声,翻过身,好像又睡着了。窈窕又叫了几声,他才懒懒儿地坐起来。喉咙“咔咔”地响了两下,用力咳了一声,扭过头去往地上吐了一大口痰,像只被打蒙了头的公鸡,在地上转了一圈,才懵懵懂懂地钻进自己的帐篷去了,连窈窕都没看一眼,好像身边这个女人不存在似的。
窈窕又叫了声老水,从身边携带的小拎包里掏出老水的那几件东西,正想还给他时,老水却在帐篷里“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窈窕忙将那几件东西塞进拎包里,急忙问他怎么了。老水说:“我的脚我的脚……”窈窕又问脚怎么了。老水说:“抽,抽筋了,哎呦呦,哎呦呦。好痛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哎呦呦……”窈窕说:“我帮你看看。”连想都没想便一头钻进老水的帐篷里。
“哪个脚?”
“这个,哎呦呦……”
老水拍了拍右腿。右腿是勾着的。窈窕将老水的右腿抬起来,抱在怀里,两只手帮他轻轻地揉着,揉着。老水“哎呦哎呦”地轻声叫着,呻吟着。窈窕把老水的腿慢慢儿抬高,慢慢儿放下,慢慢儿抬高,慢慢儿放下,慢慢儿地搓着揉着。从脚踝到小腿,从小腿直往上走,揉到大腿。当她揉到大腿内侧,一只手无意间碰到了一根坚挺的东西,不觉愣住了,那只手也突然停住了,停住的手却没有立刻松开,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僵硬地停了在那里。随之而来的是两眼感到一阵眩晕。就在这时,老水一个鲤鱼打挺,身坐起,将窈窕一把抱住了。
“哎哎哎……”
窈窕小声叫嚷着,挣扎着,肥胖的身体僵硬而死板,如同一块坚冰。可是一切都晚了,都来不及了。老水闪电般地进入了她的体内。坚冰一样的躯体立刻融化了,变成了一摊热水,热乎乎地将老水的帐篷淹没了。
河谷里静悄悄的。除了老水的帐篷在震颤、在摇晃、在呻吟以外,整个河谷没有一点儿声响,菩提、芦秆、灌木、柳枝、美人蕉都在谷中肃立着。空气凝固了,露水无声地落了下来。万籁俱寂的夏夜,徒步一天的驴友们,似乎都安然入睡。其实谁都没有睡着,都心知肚明,都知道老水的帐篷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感到惊怪,没有人觉得稀奇,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大伙儿都以平和的心态来对待老水帐篷里发生的事儿,没有想到的是为什么这事发生在老水的帐篷里,而不是发生在梁山好汉的帐篷里。
梁山好汉也没想到。这一夜,梁山好汉没有合眼,从窈窕出现在老水的帐篷附近,他就瞪大眼睛盯着她了。他趴在地上,从帐篷的合帘处伸出半个脑袋,像头长颈鹿似的抻长脖子,昂着头儿瞅着。当他看到窈窕跟着老水钻进帐篷的那一瞬间,狮子般地一跃而起,把帐篷都掀翻了。他从地上摸起个比拳头还大的鹅蛋石,朝老水的帐篷猛扑过去。刚跑几步,斜刺里冲出一条黑影,一把将他抱住了。
“你想干什么?”魔鬼克星低声喝道。
“我砸死那狗娘养的!”梁山好汉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的响。
“凭什么?”
“他,他竟敢跟窈窕混帐!”
“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我……”
梁山好汉翕着鼻子,张着嘴儿,答不出话来。想一想,这事确实跟他没有关系,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他只不过对窈窕有好感,只不过替窈窕义务保管着十万元巨款而已。更何况他向她示好,主动巴结她,事先就有一个不可告人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才向她如此这般大送殷勤的。可是,不知为什么,通过这几天的朝夕相处和频频接触,他从心底里竟然对她产生出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感情,这让他始料未及。梁山好汉突然将手中的石头往地上一砸,那石头砸在另一块石头上,发出一声脆响,声音将河谷震得嗡嗡地乱晃。他叹了口气,使劲地摆了摆瘦瘦尖尖的脑袋。
“梁哥。”俞小芹突然从暗中走出来,缓缓走向梁山好汉,“我们聊聊好吗?”
“是该聊聊了。”魔鬼克星说。
“走吧,梁哥。”俞小芹挽起梁山好汉的一只胳膊。
梁山好汉身子显得有些僵硬,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俞小芹,机械地往前走去。魔鬼克星紧紧跟在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