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15-06-13
夜里下过一阵雨,街面湿漉漉的,树叶上挂着点点水珠。伫立江边的大山小山,看上去非常清爽。朝阳照在沙滩上,被雨淋过的鹅卵石,在阳光下显得光润无比,像是抹过油似的。江边的浅水滩中,成群的小鱼小虾在石缝中钻来钻去。它们一边觅食,一边嬉戏,快快乐乐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条小型的动力船——白龙号,泊在码头一角。甲板上坐着一位少女。她脸朝码头,背向红日,瀑布般的黑发,长长地披在肩上,仙女似的模样令人神往。她是谁?我不知道。但我晓得那是夜屎佬大叔的船。待会儿我们就要坐上那条船到对岸去,开始为期一周的旅行。我回头望了望,夜屎佬大叔和梁山好汉坐在码头上,他们一边聊天一边等着驴友,人到齐了一起登船。我想立刻登上船去,单独会会船上的少女,可又觉得有点儿冒失。我这个人,在国外生活多年,尽管某个方面有些不检点,但回到国内我还是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的。特别是在女孩子面前,除了人格尊严和自重,还稍带点儿矜持及腼腆,表现绝不浅薄。对待眼前这个姑娘,我的态度也一样。不能造次,不能莽撞。可这会儿我又急着想见她。要不等大伙儿到齐了一块儿再见吧,我想。然而,无论干什么事情,我总喜欢抢在前头,不想把机会让给别人。更何况遇到这么一个大美女,为何不去捷足先登呢?再说,此时此刻,船与少女就像一个具有万钧引力的磁场,深深地吸引着我,使我无法抗拒。琢磨一下,便在船与沙滩之间的那片空地上,磨磨蹭蹭地走起“之”字形的路来了。从小船的位置,少女的角度,这“之”字路,无论横走斜走都在她的视线之中。这样做,目的是想引起少女的注意,以便尽快向她靠近。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沙滩上慢悠悠地走着。希望少女发现我关注我,或向我打招呼,邀请我上船。然而没有。她似乎连正经看我一眼都没有过。她的目光从我头顶跳过去,望着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这令我感到有些沮丧。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又是个急性子,容不得别人对我怠慢。我突然加快了步子,走得又快又急,眨眼工夫,“之”字路便走完了。我在离小船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这个角度正好看清她的脸和身子的全部。不看则已,一看便把我看呆了。特别是那张脸。
“哇塞!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那么安静,那么出众,那么漂亮。”
我禁不住在心里惊呼起来。我敢打赌,这样的脸,在加州、在华盛顿、在纽约甚至在全美和整个欧洲,我所到过的地方都没见过。多年前,我曾在心里暗暗地想象过,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要寻找女友,寻找恋人,寻找生命中的那个“她”,找的就是这样的脸,这样的人。似乎这张脸,这个人我已经等了整整二十一年了。
少女一直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她的头微微上扬,目光依然从我的头顶上跳过去,望着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那地方也许是一座山头,一片天空,抑或是一朵云彩。她的背面稍远点的地方是一片望不到头的峰丛,和一轮正从峰丛中冉冉升起的红日。近处是一条江,江边泊着一条白色的船,船头上坐着一位美丽的少女,晨风拂面,少女额上的刘海微微飘动着,她双手抱膝,目视远方,若有所思,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我真想知道,眼前的这位少女,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我盯着她看着,心在颤,手在抖,身子在战栗,喉头一阵阵发干,忍不住地咳了一声。
“来了。”
少女抬起头,朝我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我惊醒过来,机械地跳上甲板,站到她面前。
“这是,夜屎佬大叔的船么?”
我望着她,嗫嚅着,双手极不自然地在胯骨两边蹭来擦去,一扫以往在女孩子面前的那种油条老道的样子。
“是的。”少女依然微笑着,“他在码头那边等人哩,你先歇一会儿,坐船头上吧。”
我挨着她刚才坐的地方坐了下来。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她换了个方向,也坐下来了。我们并排坐在一起,面对江水,脸向朝阳。
“您从哪来?”
少女望着我,眼睛像船下的漓江水一样干净。记得小的时候,爷爷曾跟我说过:一个人啊,心里干不干净,看他那双眼睛便知道了。眼睛干净那心里便干净。看着少女的眼睛,我感到一下子与她拉近了许多。我回答说: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哟,很远很远的地方啊。”她感叹道,往我身上打量了一下,“到桂林来旅游?”
“不,逃学。”
我为自己的坦诚感到惊讶,感到高兴和庆幸。我想对方此刻对我的感觉大概也是这样吧。后来的情况证明,这样的坦诚是对的。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赢得了她的信任。可在当时,她并没有再问我什么,为什么逃学呀?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拿了绿卡没有,入了美国籍吗?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没问过,只是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告诉我,她叫俞小芹,是我们这支驴队的领队兼陪导。我希望她问,但她不问。我不能干等,只好主动一些了。
“我在美国加州大学,本科三年级,明年就毕业了。”
“哦。我刚大学毕业,武大体院。”
她望着我,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武大,是湖北那个武汉大学吗?”
“是的。”
“好学校呀。”
“一般般吧。”
我们就这样聊开了。互相间没有戒备,没有设防,没有顾忌,更没有猜疑。我想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真是不可思议。有的人朝夕相处,甚至厮守了一辈子,却相知甚浅,有的人仅仅是见过一面,就觉得似曾相识,相见恨晚。当时我和俞小芹似乎都有这种感觉。特别是我。
“你学体育的,怎么不去做教练或当运动员什么的,却干起导游来了?”
“做教练、当运动员都不是我想要的职业。”
她坦诚地望着我。
“那……你想要的职业是什么?”
“当警察。当警察是我的梦想。”
她笑道。笑得有点儿严肃。
“哦。”我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女子当警察美国也有,但毕竟是少数,“那为何不去呢?”
她没有回答,花瓣般的脸颊忽然间失去了光彩,眼神随之黯淡下来,头也低下去了。似乎有些儿憋屈和无奈。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我弄得手足无措。看到她那失落的样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趁这工夫,我倒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全方位地把她看了个够。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呀!我在心里发出由衷的感叹。当时,我用了几个短句,形象地把她的美丽描述了一番——双腿秀美,身段颀长,胸脯饱满,两肩溜圆,五官端正,个子高挑。前面说过她的头发、眼睛,这里特地说说她的脸。她有一张非常姣美的脸儿,形状如同一颗放大若干倍的葵花子,椭圆椭圆的,映衬着一个疏朗光润的额头,再加上那大小适中的五官,她的这张脸便显得更加妩媚动人。一眼望去,真让人叹为观止。
“唉,”俞小芹突然叹了口气,抬起头来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一辈子要演什么电视剧,可就在我即将实现梦想——当上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去参加面试的路上,货真价实地演了一回现实版的电视剧啊!全武打,真功夫,好过瘾啊,嘿嘿……”
她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抬起眼睛盯着清亮亮的江面,依然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怎么回事?”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俞小芹。她又没有回答,眼睛仍旧望着江面。
“你遇到麻烦了?”
“岂止是麻烦,差点儿都坐大牢了。”
俞小芹将目光从江面收回来,望着我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
“可以。不过,您听了以后千万别为我喊冤,别为我打抱不平,也别为我生气,只当一个故事听听罢了,行吗?”
我说:“行。”
她那天跟我说,她从小就是空手道运动员,在大学期间还练了几年散打,成绩一直都不错。每回比赛都拿冠军,即使拿不到冠军,最次也都是第二名。不过,那些赛事都是业余的罢了。大学毕业后,到场馆去做个职业教练,或到某个学校去当一名体育老师,对于她来说都不困难。只是她不想,也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选择一种职业为伴。说实话她想当警察。当警察才是她的梦想,也是她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而她的教练——一个热心、敬业、负责任,对弟子严格到了近乎苛刻地步的桂林男人,可不这样想。从当俞小芹的教练的那一天起,他就发誓要把她训练成一名国家级运动员,在将来的国家和国际赛事中拿全国冠军、世界冠军。特别是在空手道方面,他非常看好她。她那教练也像我父亲那样,从小就给她设计了一张路线图。她也像我一样,压根儿没有按照教练给她设计的路线图去走。她背着教练去报考警察,笔试成绩名列榜首,教练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教练还信心满满地带着她到昆明参加国家级的片区比赛。在小组晋级赛中,当她将最后一个对手击倒的那一刻,她的手机响了。她喘了口气,撇下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掌声和欢呼声,抓起手机扭头就往场外跑去。电话是表姐孟阳打来的。她要俞小芹务必在明天下午三点半钟之前赶到桂林,参加市公安局的录警面试。接完电话,俞小芹像截木头似的戳在那里。这突如其来的大好消息,对俞小芹来说,高兴是不言而喻的,可是俞小芹却高兴不起来。眼下她正在昆明参赛。全国女子空手道西南赛区争霸赛打得异常激烈。俞小芹过关斩将,一路杀上来。经过数日鏖战,几分钟前已经顺利进入四强。以她过硬的本领和良好的竞技状态,夺冠几乎没有悬念。大家都这么说。整个赛区也十分看好她。如果在这个时候离开赛场,等于自动放弃比赛,等于把即将到手的冠军白白扔掉,真要这样做,人们会怎么想?教练又会怎样想?尤其是教练。教练对俞小芹这次比赛能否拿到冠军看得比命还重要。俞小芹倒不在乎。只要能当上警察,拿不拿冠军都无所谓,甚至退出比赛也可以。这是俞小芹临赛前的想法。因为那时俞小芹已经知道,自己报考警察的笔试中,成绩名列全市第一。公安局要她在家里等候面试通知。工作人员告诉她,只要面试一过,如无其他特殊情况,就可以当警察了。俞小芹就是在等候面试期间,被教练带到昆明来的。俞小芹是个荣誉感和责任心都很强的人,一进赛场就把这一切都忘掉了,全身心投入赛事。面对一个个强悍的对手,她沉着机智,英勇拼搏,赢得了一场又一场的比赛,很快成为西南赛区的一匹黑马,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是去桂林参加录警面试,还是留在昆明继续比赛?这个本该不是问题的问题,在接到表姐电话的那一刹那间,却成了横在她面前的一大难题。难就难在如何向教练交代,难就难在怎么向教练开口。直到现在,教练还蒙在鼓里。本来已经胸有成竹的东西,到了此刻却让俞小芹感到那么难于启齿。其实她可以不辞而别偷偷摸摸地溜走,可以给教练留张纸条或用手机发则短信一走了之。但她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显得她不近人情,不懂道理,也太伤教练的心了。当初报考警察没有告诉教练,就是怕他伤心,怕他不同意,也怕自己考不上,被动,丢丑,让人笑话。然而这一切现在看来似乎有些多余。她不仅考上了,而且考了个全市第一。
“小芹。”
不远处,教练正在向俞小芹招手。他是跟着她从赛场跑出来的。俞小芹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向教练快步走去。
俞小芹的教练是桂林人。四十多岁,个头不高,身子偏瘦,但很结实,是那种不太常见却又很典型的筋骨人。
“祝贺你顺利进入四强。”教练清瘦的脸上填满了笑容。笑着两手向上一扬,张开双臂,准备迎接俞小芹的拥抱。以往,只要俞小芹在赛场上得到一次好成绩或赢得一场比赛,俞小芹总是要和教练拥抱一下的,以这种方式来庆祝她的胜利。可是今天俞小芹没有这样做。她在离教练几步远的地方站住脚,喊了声教练脸就红了,随即把头低了下去。教练那双扬在半空的手很不自然地放了下来,有些尴尬地看着俞小芹。
“怎么了?”
俞小芹抬了抬头,犹豫了好一阵子,才鼓起勇气把表姐来电内容跟教练讲了一遍。刚才还是满脸见笑的教练,脸色突然一跌,非常吃惊地盯着俞小芹。
“你要去当警察?”
“嗯。”
“为什么?”
俞小芹有些胆怯地望了望教练,嘴巴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教练是了解俞小芹的,知道这事不会有假。一股火辣辣的东西,从教练心底陡然冲起来,一下子涌进了喉咙里。教练觉得整条气管都像着了火一般。他想吼想叫想喊,然而吼不出来叫不出来喊不出来,心里憋得十分难受。他昂了昂头,抻了抻脖子,咬着牙闭上嘴巴,竭尽全力想把冲上喉咙的火气压下去。可是他做不到。憋在胸膛里的那股子怒火顷刻间爆发了。
“你要去当警察,好事啊!可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已经挺进四强了。明后天就进入半决赛和决赛了。以你现在的状态,如果发挥得再好一些,拿个冠军是没有问题的。一点问题都没有!这可是国家级的片区比赛,夺得这个片区单项比赛个人冠军的,将意味着什么,你懂吗?将意味着从业余走上专业,将意味着工作、户口、前途命运的变化和转折,还有可能调入国家队。国家队啊!你懂吗?撇开十几年的勤学苦练不讲,撇开十几年的心血汗水不说,你总得为你的前途命运着想吧?关键时刻,节骨眼上轻言放弃,你太让我失望了!”
教练咆哮起来。
面对情绪激动的教练,俞小芹不知说什么好。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她看来,教练生气、发火、咆哮、将她痛骂一阵,甚至暴打一顿,都在预料之中和情理之中。因为教练对她太好了,因为教练对她付出的太多了,因为教练对她的期望太大了。她是一个渔家的女儿,生长在漓江边。从小喜欢到江边玩耍。一天,俞小芹与几个小伙伴在沙滩上玩“斗鸡”。这“斗鸡”拿桂林话来说,是一种小把爷(小孩子)的游戏。竞技性比较强。单腿独立,把握平衡,灵活运用身体各个不同的部位发力,攻击对方,发力时讲究稳、准、狠。可一对一或一个对多个,面对面。不使用任何武器,不是用手,而是用膝,双手抱起一条腿,呈金鸡独立式,一跳一跳地去撞击对方,看谁能把对方撞倒。也可以用肩膀、脑袋、胳膊等身体部位去撞击对方。那天,俞小芹一连撞倒好几个小孩,当她把最后一个小孩撞倒在地的那会儿,身后响起了掌声。回头看时,一个秀秀气气的青年男子站在她面前。他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多少岁,家住哪里,读没读书,几年级学生。俞小芹对这个陌生的男子没有丝毫怯意。她笑着回答了他的一连串问题。陌生男子跟着俞小芹去了俞家。他对俞小芹父母说,他叫张桂林,是桂林市体育馆的空手道教练。刚才在江边看见小芹与伙伴们耍把戏,小芹耍得不错,很有潜质,好好培养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小芹的父母听了就笑。父亲说娃仔家耍把戏,有什么前程?张教练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把戏,它有点像空手道哩。父亲问什么叫空手道。张教练解释说,是日本的一种拳术,但它源于中国的少林寺,是武术当中的一种技击,不使用任何武器,利用身体的各个部位进行徒手格斗。以击、打、踢三种基本技术为核心,构成各种攻防技术。这种体育运动现在很流行,而且已经列入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比赛项目了。小芹的父亲笑笑说,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空手套白狼”的那种空手套喽。张教练说不是空手套,是空手道,它是……小芹的父亲连忙打断张教练的话,说知道了知道了,是空手道。张教练觉得小芹的父母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于是就把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讲了出来。他说他想带小芹到桂林去跟他学空手道,培养她当一名运动员。
“怎么个带法?”
小芹的父亲顿时来了兴趣。
“吃在我家里,住也在我家里。我还帮她找一个学校读书。文化学习不能丢。平时该读书就读书,该上学就上学。其他日子,譬如说双休日或课余时间,就跟着我练习空手道。如果你们家里有经济能力,可以承担一些学杂费及生活费,如果有困难,这些我都包了。你看这样行吗?”张教练说。
“你负责三包?包吃包住包读书?”
“嗯。”
“包农转非吗?”
“农转非?什么农转非?”
“户口呀,我家女仔的户口,能迁到桂林吗?”
“这个……这个恐怕得慢慢来。”
关于农转非的问题,张教练没有思想准备。
小芹父亲的脸立刻拉下来了。
那个年代,中国人的户口是二元化的。一种是非农户口,即城里人,一种是农业户口,即乡下人。作为乡下人和渔夫的小芹的父亲,对农转非户口看得尤其重要。因为农业与非农业把国人分成两大类,这两大类人有着本质的差别,而户口便是这种差别的根本体现。也是一个人的身份、地位的标志和象征。一个人能否改变命运,农转非便是关键。
“不能农转非,我家小芹不去。”
“为什么?”
“明摆着的,我家小芹跟着你到城里学功夫,少得三年五载,多则十年八年,到时功夫没学成,人也长大了,还是个农村户口,弄得城不城乡不乡的,咋办?”
“这个……先学,学了再说嘛。”
“农转非,把户口迁到城里去,转不了,迁不了,不能学。”小芹的父亲一口咬定。
“大哥,你就让小芹跟我走吧。”张教练央求道。
“不行。”小芹的父亲态度很坚决。
“这年轻仔,好像蛮诚心的。要不,让小芹跟他去?”
小芹的母亲用当地土话对小芹的父亲说。
小芹的父亲瞪起眼睛,也用当地的土话回应小芹的母亲:“你懂个屁,现在搞坑蒙拐骗的多了去了。万一碰上个人贩子,把咱女仔卖了怎么办?”小芹的母亲不敢多言,眼睛却往女儿的脸上瞟来瞟去。
年轻的教练看看小芹的父亲,又看看小芹的母亲,想问问小芹时,小芹已经不见了,最后不无遗憾地离开了俞家。他走的那天早上,刮着风,不时有雨滴飘落。刚出村口,就被一个头戴雨帽、身背书包、手里还提着一只编织袋的小女孩拦住了。
“小芹?!”
教练惊呼起来。
“叔叔,我想跟你去桂林学功夫,你带我走吧。”
小芹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爸爸妈妈同意你跟我走吗?”
小芹摇摇头。
“哦,是这样。”张教练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子,“小芹啊,这事还得你爸爸妈妈同意才行。只要他们同意了,你就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随即教练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俞小芹,又说,“这上头有我的电话号码,还有单位和地址。”说罢,拍拍俞小芹的肩膀,起身朝渡口走去了。
“后来呢,你爸妈同意了吗?”
“没有。他们才不会同意呢。他们以为张教练是个骗子。”
小芹告诉我,张教练没走几天,她就把藏在墙洞里和竹筒中的压岁钱拿了出来,背着父母,到镇上坐了辆大巴找张教练去了。汽车抵达桂林时,夜幕降临了,天下着雨。满街都是电灯,满街都是汽车,满街都是撑着雨伞的行人。到处乱哄哄的,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俞小芹头一回来桂林,碰到这种情况,不知怎么办。她忽然想起张教练留给她的那张名片,赶紧找。裤兜里,书包内,装着衣物的编织袋中,每个衣袋都翻遍了,找遍了,没有找到。记得临出门时,她还特地把那张名片拿出来看了一下的,这会儿怎么就找不到了呢?俞小芹急出一头大汗,差点儿哭起来,但她忍住了。她是一个不爱哭的女孩。她咬着嘴唇,独自靠在街边的一堵墙跟下,努力回忆着张教练的电话号码,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她拿着张教练的名片,看了又看,那上面写着几行字,除了阿拉伯数字组成的数码电话,好些字她都不认识。因为那时她刚上小学二年级。她把张教练的名片揣在裤兜里,满以为有了这张名片,到了桂林就可以找到张教练的,没想到她把它弄丢了。
雨停了。大街越发地热闹起来。小商小贩们沿街支起摊子。做水果生意的,卖小吃小炒的,还有鸡蛋甜酒、卤味米粉三鲜面、麻辣鸭脖子、酸笋炒田螺、白斩狗肉和酒泡漓江虾。各种各样的摊点,从南往北,一溜儿地摆上去,长长地像条圩,再加上挂在竹竿上的一串串电灯,以及那围坐在摊点周围的一窝窝食客。把这条大街弄得热闹非常。晚风裹着湿凉,裹着食客们的汗臭和酒香,飘散在五月的夜空里。
俞小芹吸了一下鼻子,小肚子便咕咕地叫嚷起来。忽然间,她觉得自己饿极了。不由分说,直奔大街,在一家粉铺买了碗卤味米粉,趴在小桌子上吃起来。她吃得又快又急,吃完了还觉得饿,又买了一碗,一连吃了两大碗,把个小肚子胀得圆鼓鼓的。吃饱了,背上书包,提起蛇皮袋,不分东西南北,沿着大街一直往前走去。上哪儿,她不知道。照这样走下去,能否找到张教练,她也不知道。离开食街,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腿走酸了,人也累了,再走就走不动了。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一座桥上。桥不高,很宽,白石头做的护栏,拦在大桥两边。护栏的隔离墩上装着好多大灯,圆圆的又白又胖,个个都像大月亮。桥两边有两个大湖,夜幕下,湖水闪着黑色的波光,湖面上有小船,船上有几盏灯火,还有人在唱歌。岸边长满了花和树,桥下有人喃喃低语,还有鱼儿吃东西时发出的那种“巴叽巴叽”的响声。多年后她才知道,这两个湖,一个叫榕湖,一个叫杉湖。
俞小芹将装有衣物的蛇皮袋垫在屁股下,两手抱着书包,头靠着一根栏柱,很快就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座漂亮的大楼里找到了张教练,张教练正在与几个美女讲话。
“叔叔,张叔叔。”俞小芹高兴得叫起来。张教练转过身子,盯着俞小芹看。看着看着突然变了脸。“你是谁?”那几个美女也变了脸,变得凶巴巴的。“我是小芹,漓江边上俞家村的俞小芹。”俞小芹说。“走开,我不认识你!”张教练朝俞小芹吼了一声,展开双翅像只大鸟似的,从一扇窗里飞出去了。那几个魔女,围着俞小芹,一个个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的,那姿势恨不得将俞小芹活剥生吞。俞小芹被吓得尖叫大哭。
“小姑娘,醒醒。醒醒啊,小姑娘。”正哭着,一个声音把她叫醒过来。朦胧中,她看见一个警察蹲在自己面前。一身制服,贝雷帽上缀着一颗闪闪的国徽,齐耳的头发告诉她,这是一个女警察。出于对警察的敬畏,俞小芹往护栏上缩了缩身子。
“小姑娘,别害怕,告诉阿姨,你从哪来,要到哪去。”
女警察的声音亲切悦耳。
“我……”俞小芹擦了擦眼睛,看着女警察,突然觉得对方的模样儿很好看。好看就使劲地看。看着看着,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头脑也渐渐清醒过来了。她竟然朝人家笑了笑。正是这一笑,才把女警认为她是“流浪儿童”的误判给纠正了。
“告诉阿姨,你到桂林来做什么。”
“找张教练。他说他要教我练功夫的。”
“练功夫?”
“嗯。”
“练什么功夫?”
“斗鸡。”
“斗鸡?”
“不是不是,”俞小芹想了想,“空手道。”
女警察笑了。
“你没找到他?”
俞小芹点点头,鼻子一酸,有点儿想哭。
“张教练是哪个单位的?”
“不知道。我把他给我的纸片弄丢了。”
“哦,是这样。”女警察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快两点钟了,太晚了。你跟阿姨到派出所去住一夜,明天上午阿姨带你去找张教练,好吗?”
俞小芹说好。她此刻才注意到,那原本热热闹闹的大街,这会儿变得冷冷清清的。高楼、灯火、长街、大树、电线杆,还有那湖里的水儿鱼儿。所有这一切,这阵子都没了动静,没了声响,似乎全都睡着了。偶尔有一两个骑自行车的匆匆经过桥面,给沉睡中的大桥带来了些儿生气。
女警察领着俞小芹来到桥头。那儿停着一辆三轮摩托车。她让她坐进车斗里。她跳上摩托,发动车子,飞一般地向一条巷子里奔去。一路上,俞小芹的两只眼睛没有离开过女警察。她看她的脚,看她的手,看她的头发,看她的衣服和帽子,看她开车的模样儿。“真好看,真好看。”她在心里说,兴奋得不得了。
“后来呢?”
“后来,女警察帮我找到了张教练。我跟着张教练在城里一边读书,一边练习空手道。其间,我去找过那女警察。没找到。她调走了。调到城北派出所当所长去了。再后来,她牺牲了。”
“啊!”我叫出声来,“怎么牺牲的?”
俞小芹没有回答。看来她不习惯马上回答别人对她的提问。我期待着她告诉我结果。她垂下头去,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滴下来,落在脚边的船板上。
“得到这个消息,我赶到派出所。不过,那是两年以后的事了。”俞小芹缓缓抬起头来,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薄雾缥缈的江面,“我站在派出所门口放声大哭。从所里走出几个叔叔阿姨,他们围着我,问我为什么哭。说真的,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我对他们说,我想那个死去的所长阿姨。听了这话,叔叔阿姨们立刻不吱声了。他们互相望了一眼,默默地将我带进派出所。在一间会议室里,我看到了那个阿姨的遗像。那是一张放得很大的半身照片。阿姨穿着警服,没戴帽子,还是齐耳的短发。依旧是那么英姿飒爽,那么和蔼可亲。叔叔阿姨们面朝遗像垂首默哀,默默落泪,我又一次大哭起来。一个叔叔抹了把眼泪说,都别哭了,把哭的时间用来抓罪犯分子,替秀贤同志报仇吧。大伙儿听了,赶紧抹掉脸上的泪水。那个叔叔安慰了我几句,给我倒了一杯水,随即给我讲了阿姨牺牲的经过。叔叔说,阿姨是为了营救几个被拐卖的留守儿童,孤身打进犯罪团伙,不幸遇害。叔叔讲得惊心动魄,讲得催人泪下。不过这回我没有哭,没有落泪。我抬起头凝望着阿姨的遗像,阿姨似乎在跟我说:你长大以后就到我们这儿来当警察吧。也就是那时候,我在心里萌发了想当警察的念头,并暗暗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到桂林来当警察,替阿姨报仇。从那以后,我跟着张教练,白天读书,夜晚和星期天苦练空手道。很累,很苦。好几次练得晕了过去,我都没打退堂鼓,也没影响学习。练功和学习两不误,成绩都很好。我咬着牙,就这样坚持了十年,直到我考上武大体院。我知道,这些年我能坚持下来,而且取得如此好的成绩,完全是有一个人和有一个梦在支撑着我。这个人就是那个为了去解救被拐卖的留守儿童牺牲的所长阿姨——陈秀贤所长,陈秀贤阿姨。她的姓名和职务是在她牺牲以后我才知道的。那个梦就是我要当一名女警察的梦。”
“这一切,教练知道吗?”
“不知道。”
“你们相处这么长的时间,他都不知道?”
“不知道。”俞小芹摇摇头。
“你也真够阴的。”
我毫不客气地说了她一句。
“是。我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有点儿阴。所以教练才生那么大的气,差点儿都不认我这个徒弟了。”
俞小芹笑笑。
“那后来他怎么同意你去当警察了?”
俞小芹说——
我把与那位女警察的相遇,以及她如何牺牲的故事跟教练讲了。我说:“当警察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一个梦。从小,不,从到桂林找您的那个晚上起,确切地说,从我遇上那个女警察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有这个梦了。我一直在追寻这个梦,并为实现这个梦努力着。”
“那你跟我学空手道是为了什么?”
“为了强身健体,为了学好功夫,将来实现梦想。当了警察,有足够的本领去对付和制服犯罪分子,去与一切残害老百姓的魔鬼作斗争。我想,如果当初陈秀贤阿姨有足够的本领,她就不会牺牲,就不会死在坏人的刀下。”
教练瞪大眼睛盯着我说:“俞小芹(他头一回这么称呼我),你什么都好,就是太阴了一点。”然后昂起头来,长叹一声,缓缓地转过背去。瘦小的肩头突然抽搐起来,抽得很厉害。我站在教练的背后,听到了教练的喉咙里有滚动的声音发出来,断断续续的,一阵强似一阵的,如骨梗喉般的声响。我感觉到,那是一个男人,一个饱经沧桑,一个把很多话儿和丰富情感深藏在自己内心世界里的男子汉,因为悲伤因为失望,甚至是绝望,却又不想让这种悲伤、这种失望和绝望的情绪发泄出来,而拼命压抑住的哭泣与呐喊。
唉!我的教练真可怜。
过了好一阵。教练的双肩不再抽搐了。我看见他抬起两只手做了几个抹脸的动作,然后转过身来,刀条脸变得铁黑,我发现他突然间瘦了许多。他那发红的眼睛望着我说:“既然这样,那就走吧。”声音有些儿冷,但已经平和多了。
我望着他,竟然说不出话来。
“走吧,我支持你。”教练说,脸上竟然露出了些许微笑。
“你同意了?”
教练点点头。
“教练,对不起……”
我扑进教练的怀里,忍不住号啕起来。